哄闹过后,屋子很快恢复了寂静。
苏枳悄然睁开眼,在确认屋内空无一人之后暗自舒了口气,这会儿府里都围着死而复生的魏小郎君,怕是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更不会请大夫来瞧她。
从地上爬起来,掀开衣袖果然看到白嫩的手臂上有几道青紫的掐痕,刚刚那两个丫头力气可真是大,想到此她不由摸了摸脸,双颊一阵刺痛。
苏枳急忙奔至铜镜前,对着烛火仔细观察铜镜中的美人。
美人杏眼潮湿,肤白如玉,只双颊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印。
苏枳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气馁地叩下铜镜,现在魏枞回来了,她的谎言马上就要被戳穿了,此时若不逃走定然要被魏家抓去送官的。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大门,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透过门缝她甚至看到了守在外面的两个婢子,看来魏家人一早便防着她。
既然出不去她也不作无谓挣扎,随意捡了供桌上的糕点来食,魏夫人既拿喂了毒的银耳羹来灌她,自是不会多此一举地在糕点上下毒,更何况这原是来祭奠魏枞的糕点。
提心吊胆地忙活了一天,她也困了,用了些糕点便倒在婚床上睡了过去。
她睡觉一贯警醒,那日不知怎地睡得很沉,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让她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新房内八角金炉溢出袅袅香烟,弥漫烟雾中响起悠远的箫声。
苏枳睁开眼惺忪睡眼,一眼撞见的便是背立于窗前黯然吹箫的男子。
她心下微惊,下意识地环视周身衣裳,察觉无异后再次抬眼看向窗前的男子,他身姿修长,迎窗而立,长袖飘飘,隐约可见袖口银色暗纹。
只是箫声过处,山风呜咽,残阳如血。
她微微讶异,咦了一声,箫声因此断绝,玉质金相的男子转过身,因是逆着光,苏枳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那光线下的剪影是世上难得的美人骨。
金色的光影投向她时,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眉眼。
“苏枳。”男子干净纯粹的声音沾染了阳光的味道,辗转于唇齿之间的那两个字也似有了暖意。
明明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何在重逢的那刻,她却是莫名的心慌。
他慢慢走近,光影在身后渐行渐远。
苏枳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记忆中金冠颤翼,白袍翻飞的少年郎不知何时眉间已多了轻愁,望向她时瞳仁中也没了笑意。
魏枞双眸紧盯着她,嘴角微弯,笑道:“委屈你了,听母亲说我不在的这一年你常常与他们说起我们从前的事儿……”
他话锋一转,嘴角的笑意陡然消失,冷然道:“只不知我们从前有什么事儿?”
苏枳感觉周围的空气陡然凝滞,似有无形的杀气逼近,她呼吸为之一滞,小心咽了口唾沫,再抬起眸子,已是泪眼婆娑,道:“郎君,你、怎能这般无情?!”
美人长发逶迤,杏眼潮湿,泪水簌簌落了满腮,任是谁看了不心疼,偏偏面前的少年郎新冷如铁,他忽然欺身上前,抬手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阴恻恻笑道:“听说我与你郎情妾意,为了你甚至不顾军中礼法,将你扮作亲卫时时伺候在旁。”
苏枳声音带着哭腔,睁着楚楚可怜的明媚大眼,泪水沿着发红的眼角垂落,啪嗒啪嗒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时你受了重伤,高热不断,为了照顾你我才迫不得已扮作亲卫。”她忽然抬手向他胸前袭来,下一瞬手被人大力攥住。
苏枳惊呼了一声,瞪着兔子般的红眼睛哭诉道:“你弄疼我了。”
魏枞是下意识的防备姿势,力道用了六成,不承想对方委屈至此。
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瞪向他时那含娇带媚的那一眼,令他有些浑身不自在,竟是不自觉地就放开了她的手。
下一刻,她再次抬手,上来就扒他胸前衣襟。
魏枞一惊,厉声道:“你作甚?”
苏枳白嫩的手指攥住他胸前衣襟,哽咽道:“你这里的刀伤,一寸长,还是我给你上的药,你都忘了吗?”
她哭得梨花带雨,幽怨的眼神让他不由自省自己是否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他这里的确有刀伤,那还是承平三年的事儿,那时他带领三千精兵孤军深入敌方奇袭,不慎为北狄第一猛将巴鲁所伤。
苏枳一把推开魏枞,哽咽道:“既然你不要我了,我也不赖在这儿,我现在就走。”
她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嫁衣,足上未着丝履,一把将他推开,踉跄着就朝门口走去。
犹疑只是一瞬,在魏枞脑子尚未下达指令之前,他的手已先一步拽住了她。
鲜红的嫁衣在空中划过旖旎的弧度,她踉跄着跌入他怀中,手指触上男子宽阔的胸膛,抬眼便望入一双幽深的眸子里。
苏枳怔了一瞬,猛然推开他,垂下头小声嗫嚅道:“干嘛拉我?”
雪白的玉足在嫁衣下若隐若现,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小小圆润的脚趾微微蜷缩着,悄然缩回裙裾之下。
头顶是男子清浅的呼吸,苏枳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心中亦是如擂鼓般忽上忽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时,耳畔传来一声男子的叹气:“我不记得你了。”
苏枳哑然抬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水润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珠,下一刻就要砸了下来,却听魏枞幽幽说道:“我失忆了。”
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配上女子呆滞的面容,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魏枞喉结微动,偏过头望着窗前的一株兰草,声音有些迟疑:“你……可以帮我找回失去的三年记忆吗?”
苏枳眼波微动,裙裾下蜷缩的脚趾微微舒张,勾唇露出一个甜美的笑,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魏家作为灵州城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魏枞的生死牵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是以魏枞死而复生的消息很快惊动了整个蓟州城,自他回来的第二日府内便接到了许多拜见的帖子。
魏夫人将帖子尽数翻看了一遍,蹙眉道:“刺史府没有送帖子吗?”
坐于下首的魏枞又仔细询问了门房确认未曾漏掉任何帖子,这才沉吟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想必朝廷的旨意不日便到,张大人有意避嫌也是意料之中,母亲不必介怀。”
魏夫人却心有不甘,早几年刺史府魏府相交甚笃,甚至在魏枞出事之前,两家已有了结亲之意,如今魏府有难他却躲得干净。
一年前,大将军奉命出征西戎,时任骁骑将军的魏枞为先锋,领三千余骑从东路奇袭,东路迂回,且水草稀缺,与途中遭遇西戎主军围剿,四面兜击,全军覆没。
魏枞手指摩挲着手中的白瓷杯面,蹙眉道:“请母亲替我回绝这些拜帖,便说儿子有伤在身不便见客。”
一听到有伤在身,魏夫人便有些坐不住忙走到儿子近前,忧心忡忡地上下打量魏枞,着急道:“你哪里有伤?”
问罢也不等魏枞回话便冲婢女唤道:“快去请大夫来!”
魏枞连声拒绝却拗不过自己的母亲,由着大夫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个遍儿,他这厢正与大夫交谈,那厢母亲已从小丫鬟口中得知了内情。
不等魏枞穿好外衫,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见着魏枞便抹着眼泪儿哭诉道:“我儿受苦了,这一年你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身上遍布伤痕,即便过了一年有余,那些狰狞的疤痕依旧令人心惊胆战。
魏枞快速穿好衣衫,瞥了一眼魏夫人身旁的婢子,后者匆忙垂下头。
“母亲,这些伤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儿子如今已是无恙。”
魏夫人哪里肯信他的话,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一遍大夫,得知他如今已无大碍方才松了口气。
他离开主院时已近黄昏,西天晚霞如火,亭台金碧,葳蕤草木间依稀听得窸窣声响。
“谁?”魏枞一声厉喝,接着便是重物落地之声。
魏枞紧走几步,穿过石子路,绕到声音来处,依稀可见一株不甚高大的果树后露出的玉蓝色衣角。
他顿足,微微蹙眉,下一刻转身便走。
倏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声响,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咕噜噜滚至脚边。
魏枞低眉沉眸盯着草地上的红苹果,忽然弯腰拾了起来,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回身果然就见到树下怯生生立着的女子。
她身着玉蓝色掐金柳絮碎花长裙,有些羞恼地悄然望了他一眼,迅速垂下头,嫩白的双手兜着一袋子红彤彤的苹果,察觉到落在自己裙摆上的目光,苏枳兜着衣裙的手指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小声嗫嚅道:“我、我见园里果子生得好,便想给你做些糕点……”
苏枳话未说完便被魏枞打断了,他瞧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苹果,淡淡道:“不用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身后传来女子焦急的声音:“少蕴哥哥……哎哟……”
伴着一声惊呼,一兜子的红苹果骨碌碌滚落,少女踉跄着跌倒在地。
夕阳晚照,草木葳蕤,碎金穿过疏枝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楚楚可怜的少女抬起湿漉漉的双眸怯怯望着他,好似迷途的小鹿一下子撞上了他的心间。
魏枞有那么一刻的悸动,但他很快收敛了心绪,沉声道:“怎么了?”
苏枳低垂下头,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带着哭腔道:“刚刚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崴了脚。”
魏枞微一思量便知是方才自己出声呵斥,惊吓到了在树上摘果子的她,他初初听到的扑通声响该是来源于此。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自打他十四五岁起便时常有妙龄女子在眼前摔倒,他早已对这样的场面见惯不怪,既无意拆穿更无意搭理,只是触及到少女那双纯澈的眸子时,不知怎地就心软了。
一只手握着她的脚踝,高大的身子垂下来,透过树枝落下的霞光恰好落在他半边侧脸上。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的五官更显精致、深邃,令苏枳心口怦怦直跳,甚至都没有听见魏枞的说话声。
“你说什么?”她垂下眸遮挡住眸中来不及收去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