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谈一鸣结完账匆匆赶回餐桌旁时, 敏感地发现向猜和姚音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
刚刚两人还热络融洽, 现在却像是一潭死水,即使一朵棉花落在上面都会沉入水底。
如果谈一鸣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向猜的脸上明显写着“做贼心虚”几个大字, 而姚音则是一脸玩味,仿佛知晓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得。
“时间不早了。”谈一鸣拉起向猜, “我们要回家了。”
他表现得像个故意显摆的中二青年,重音咬在了“家”上。
“家”是个很奇妙的字, 每当读到这个音,每个人的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两侧拉开,形成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
谈一鸣喜欢这个称呼。在向猜住进来之前, 那只是一栋需要他每个月还贷款的房子, 而现在,向猜用白色的玫瑰、用吊兰、用陶瓷马克杯、用旧舞鞋填满了它,让它变成了一个“家”。
现在, 他和向猜要回家了。
谈一鸣故意当着姚音的面牵起了向猜的手, 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如果向猜脸皮薄甩开了他的手,那他就当作什么“不小心碰到”,绝对不在脸上显露分毫。
可是——向猜,居然回握住了男人的手掌。
不是一般的手拉手, 而是十指相扣。男孩用自己的指尖撑开谈一鸣的指缝, 缓慢却坚定地把自己手心的温度融入到了谈一鸣的手心中。
谈一鸣脸上不动声色,可如果现在给他搬来一台心跳发动机的话, 那他心脏奔驰的速度绝对可以推动人类科技再往前迈进一大步。
他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捏了捏向猜的小手,然后,又捏了捏。
而向猜的回应,则是用更重的力度紧紧回握住了他。
掌心贴着掌心,脉搏连着脉搏。谈一鸣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刻充盈了,他从未如现在一样满足过。
谈一鸣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还踟蹰不前的向猜,会这么突然地接受了他的示好;他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几分钟里,向猜和姚音究竟谈了些什么。不过他已经顾不上去考虑那些事情了,他现在只想回家——带着他的猜猜回家。
谈一鸣甚至不记得他是怎么和姚音说再见的。
他晕晕乎乎地牵着向猜回到了停车场,一路上,他都紧紧地抓着他,就像是在抓一只漂亮的随时可以飞到天上的气球。
雪越下越大,从刚开始细小的碎雪,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按耐不住在燃放烟花了。向猜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看到那些紫色的红色的金色的烟花窜上天,穿透雪幕,照亮了一片夜空,也照亮了前路。
而他们,就在向着烟花升起的地方驶去。
……
客厅里一片明亮。
谈一鸣出门时太匆忙,忘了关客厅的灯。餐桌上摆好了他提前准备的火锅食材,蔬菜一根根冲洗干净,整齐地堆在碟子里。焖烧锅里还炖着他出门前准备好的菌菇汤底,现在已经跳到了保温档,整个屋里都弥漫着醇厚的浓汤香气。
这一切,都让整间屋子充满了鲜活的居家气息。
恒温箱里正在睡觉的大宝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它懒懒地睁开眼睛看了两位主人一眼,长尾巴甩了甩,又一头扎进了梦乡里。
两人挤在玄关处脱外套,向猜怕冷,买的羽绒服充绒量足有百分之八十,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喷香蓬松的面包。
因为下雪,两人脚底都沾了不少雪泥。洁白的瓷砖地面被踩花了,谈一鸣赶快拿了拖把出来擦干净。
向猜走到餐厅,见桌上堆着满满的火锅食材,他想想刚才在餐厅吃过的那一顿食不下咽的晚饭,他心里又一次翻腾起来。
向猜问:“桌上的菜要收起来吗?”
谈一鸣反问他:“你刚刚在餐厅吃饱了吗?”
“……”向猜脸红,摇了摇头。
谈一鸣大笑,坦白说自己也没吃饱。
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如果现在再吃火锅,晚上肯定要撑得睡不着觉。
所以谈一鸣干脆拿他炖的菌菇汤底下了两缕挂面,配上肥牛片、豆腐、各种鱼丸虾丸,出锅前又抓了把青菜丢进去做点缀……前后不到十分钟,两碗热气腾腾的夜宵便做好了。
深夜,两人肩并肩坐在餐桌旁,胳臂擦着胳臂,大腿抵着大腿……
向猜发誓,这绝对他人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一碗面了。
面很烫,他一边吃,一边小声呼呼吹着。
谈一鸣侧过头来看他,渐渐地,连自己碗里的东西都顾不得吃了。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谈一鸣知道,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渴望的生活。
向猜当然知道谈一鸣在看他,他想起自己在姚音面前的大胆发言,那股羞涩又涌了上来。向猜不敢回望,只能一根又一根地往嘴里放着面条。他的额头在冒汗,耳尖、脸颊、甚至鼻头都红彤彤的。
谈一鸣故意逗他:“这么热?”
“不是热。”向猜结巴道,“是、是太辣了。”
可是面条里根本没放辣椒。只听过酒不醉人人自醉,向猜简直是新一代唯心主义哲学家。
吃过宵夜,向猜埋头就要冲回自己的房间。
谈一鸣却叫住他,让他等一等。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男人温柔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我觉得你应该会用得上。”
他拿出一个大大的提袋,沉甸甸、鼓鼓囊囊。
向猜接过一看,意外发现,整个提袋里装的都是一袋袋塑封包装好的中药汤。
向猜茫然问:“这是什么?补药吗?”
他觉得自己身体挺好,不需要喝中药进补。
“这可不是用来喝的。”谈一鸣笑道,“你不是经常脚冷吗?我这次出差去的地方,当地有家中药店很有名,我和坐堂的老大夫聊了聊你的症状,让他给你开了些药。这里是三十包,已经提前熬好、滤过渣子了,每天晚上兑在泡脚的热水里,可以驱寒壮骨。”
说着,男人从提袋里拿出一包药汤,在手里颠了颠,又道:“……你的具体病症我不清楚,老大夫说,你先试用一个月,如果没有效果,他再调整药方。”
光是这一包药汤就足有半斤沉,足足三十包根本没办法戴上飞机。谈一鸣改坐高铁,纯靠体力把它们背了回来。
谈一鸣心里清楚,向猜之所以脚冷,和他双脚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有关,十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爬满了他的皮肤,最长一道横踞了他的脚面。谈一鸣根本无法想象,向猜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虽不能问,却能观察。向猜明明才二十出头,可他却极度怕冷。夏天即使空调开得低一点,他都要穿上袜子。到了冬天,他甚至要在毛绒长靴里套上两层毛线袜。
向猜那样热爱跳舞,可他的双脚却无法让他成为一名舞蹈家。
谈一鸣心疼他,怜惜他。所以男人不远千里带回了这些中药汤,只为了能够缓解向猜脚上的伤痛。
向猜刚拿到礼物时,嘴角还带着一丝茫然的傻笑。可当他听懂这些药汤的作用后,他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怔怔地望着怀中的礼物,三十包药汤,三十份浓得化不开的心意,三十句说不出口的关心与温柔。
向猜曾经以为,他已经对自己脚上的伤势“看开了”。他的复健还算成功;这些年他一直在吃补钙的药物;在夏天时他也会像同龄人那样穿人字拖;……他已经不像五年前一样,对自己脚上的伤势耿耿于怀。
可在这一秒,当他面对着这些药汤时,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医院病床上哭着醒来的自己。
原来……那个脆弱的无助的少年,一直没有离去。
……
向猜坐在沙发上,睡裤挽到了小腿。他小心翼翼地试了试水盆里的水温,有些烫,但很舒服。
他把双脚从毛绒拖鞋里褪出来,脱下毛茸茸的袜子,苍白的脚面便显露在了灯光之下。
水里提前加好了药汤,深棕色的汤汁化成了淡棕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中药材的气息。
谈一鸣就蹲在水盆旁,看着向猜把那双遍布伤疤的双脚,探入了药汤之中。
“嘶……”男孩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很烫?”谈一鸣赶忙问。
“有点儿烫,不过一会儿就应该好了。”向猜不习惯被谈一鸣这样盯视着,他有些紧张,右脚蹭了蹭左脚脚背。
可谈一鸣却误会了他的动作,“伤口很痒?”
“怎么会。”向猜无奈,“这都是很多年前的老伤了,哪里会痒?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只有下雨下雪的时候才会有些疼。”
这就是骨折的后遗症,即使骨头长好,但遇到阴天,伤口周围都会隐隐作痛。尤其像向猜这样伤疤压着伤疤,那种痛感,简直像是把双脚塞进了冰窟一般,刺骨钻心。
“下雨,下雪……”谈一鸣喃喃。
——今夜就在下雪。
在普通人眼里,跨年夜下雪是浪漫,可是对于向猜来说,却是每一秒都加诸在他双脚上的酷刑。
谈一鸣又想起,之前《初恋要趁现在》出了舞台事故,向猜从成都飞回华城救急。落地当天华城下了大雨,向猜到了剧场之后没有一分钟休息,化完妆就急忙上台,又唱又跳两个小时,最后那支舞蹈还有难度系数很高的托举……
谈一鸣问他:“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不疼吗?”
“疼啊,当然疼啊。”向猜笑了笑,“可是疼多了,就习惯了。”
他宛如行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鱼,他习惯了微笑,也习惯了疼痛。
谈一鸣的喉头滚动,发出一声沉重的哽咽。
“你知道人的足部有多少根骨头吗?”男孩垂眸,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双脚。他弯下腰,手掌探入药汤之中。他自问自答:“26根。”
药汤是半透明的浅棕色,可以清楚地看到,男孩的手指缓缓地搭在了自己右脚最长的那条伤疤上。
向猜的手指压在第二根跖骨处。“这里断成了三截。”
然后是脚面。“这里有两根钢钉。”
紧接着是脚跟。“根骨粉碎性骨折,医生光是挑骨渣就挑了很久。”
他的手又缓缓上移,落在脚踝上:“这里骨痂很厚,天气一冷就刺痛。”
最后,他的手圈住了自己的脚腕,大拇指摩挲着跟腱部位:“这个位置的手术做了两场,第一场失败了,第二场才让我重新站起来。”
这是他头一次向别人提及那段往事,他以为自己会哭,会牙齿打颤……可是没有,统统没有。
他语气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讲了很多很多。他讲了充满争吵的家庭,讲了欠下赌债的父母,讲了那辆撞倒他又从他双脚反复碾过的肇事车。
他曾经是学校的骄傲,他被同学们亲切地称为芭蕾舞小王子,可当他从病床上苏醒时,他却失去了一切。
那一年,向猜从天空跌落谷底,他明明是一只可以翱翔天空的天鹅,可他却忘记要如何扇动翅膀。
谈一鸣望着向猜的面庞,很想替他擦擦眼泪,结果却发现落泪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不该贸然送出这份礼物,他更不该挑起男孩惨痛的回忆。
“我转到歌舞专业的时候,其实是有点自暴自弃的。”向猜自嘲地说,“对于无法再跳芭蕾的我来说,歌舞专业好歹和跳舞沾点边,于是,我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它。”
“可是……”向猜支起身子,看向了谈一鸣的双眼,“你让我意识到,原来声音也是可以传递感情的。”
哭的声音,笑的声音,幸福的声音,痛苦的声音。
十七岁的向猜被望青云的声音打动,他每晚听着他的声音入睡,模仿他念台词的语气,幻想自己在舞台上演绎一出出悲欢离合。
是望青云带着当初那个少年走出了人生的困境。他穿上了舞鞋,他参加了比利艾略特的甄选,他落选了,他接受了不完美的自己。
望青云带给了guess第一次怦然心动,在寂寞的岁月里,那可能不算是真正的爱情——但它,是爱情的雏形。
而现在,那枚蛋孵化了。
穿着芭蕾舞鞋的男孩走过了五年光阴。他从少年长成青年,他从自卑长成自信。
他出现在谈一鸣面前,他把自己的一切刨开给他看。
而向猜想要的,不过是——
“你能接受这样的我吗?”向猜轻声问。他把右脚从已经变凉的水盆里抬起,湿漉漉地,直接踩在了谈一鸣的膝盖上,留下了一道暗色的水印。
向猜说:“我没有家人,但是有两三个知己,还有穿废的无数双舞鞋。我谈过恋爱,可是我学不会怎么经营一段感情。我受过伤,不只是脚上的,更多的是心里的。”
向猜又说:“我其实很冲动很幼稚,但有时又瞻前顾后的要命。”
向猜最后说:“我一点也不好,我根本不是你心中的那只骄傲又优秀的小天鹅。”
而谈一鸣的回答,是捧起他伤痕累累的右脚,郑重地吻了上去。
滚烫的吻,落在向猜的脚尖,又落在他的脚面、脚踝。
他吻着他脚上层叠交错的伤疤,吻着那些被岁月折磨留下的痕迹。
“我爱你。”谈一鸣回答,“我当然爱你,所有的你。”
谈一鸣爱上的,从来不是那只高高飞在天上的小天鹅。
——而是那个即使满身尘土、跌落深渊,仍然向往天空的猜猜啊。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以后有人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