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音演员不像一般的白领上班族, 没有所谓的上班、下班时间。只要有工作, 到公司就进录音棚,什么时候录完了什么时候才能走。若是连着几天没排工作,那就无需去公司点卯报道。
不过, 谈一鸣身为公司老板,向来勤奋, 即使今日不用进棚,他也会早早到公司, 做些行政方面的工作。
可是最近这两周,前台小妹发现,他们谈班主怎么来得越来越迟了?
之前他上午九点就会出现在公司, 但是最近几日, 他往往十点才踏进公司大门。
顾良也觉得奇怪,问他:“你最近难道睡得不好?起得太迟?公司距离你家又不远,就算走路, 半小时也到了。”
谈一鸣云淡风轻地答:“哦, 我房客上班的地方有点远,你也知道我家门口那个地铁站,每天早高峰光是进站就要排半个小时,等三辆车才能上。反正咱们又不需要打卡,我就顺路送他到总站, 那儿有座。”
可问题在于, 总站和他家直线距离不远,但要开车在高架桥上绕二十分钟。他嘴上说“顺路”, 一来一回不知道要多耗多少工夫。
顾良大惊:“你这可真是二十四孝好房东,居然还包接送!”
他哪里知道,这位二十四孝好房东,不仅包接送,还包吃饭呢。
再过不久,向猜就要启程去西南了。开心煎饼是个特别成熟的舞台剧公司,除了向猜以外,和他搭戏的其他演员都是煎饼的签约艺人,而向猜之所以能成为空降A角,也是因为制作人看中了他在《粉丝来信》中的出色表现。
向猜压力山大,最近这段时间,他练得格外刻苦卖力,为了保护嗓子,更是拒绝了一切冰的、辣的、咸的食物,每天回家都是清水煮面,再切点黄瓜、西红柿、蘑菇这类蔬菜配着吃。他很注意营养搭配,坚持一餐一个荷包蛋,鸡蛋吃完了就换成鸡胸肉。
谈一鸣问过他:“天天吃面也太单调了,怎么不做些炒菜之类的?”
向猜回答:“炒菜不累,但是切菜、淘米、洗锅碗瓢盆实在太累了。我回家就想睡觉,不想再直立行走了。”
于是第二天,谈一鸣就“不小心”多做了两个菜,留在饭桌上。锅里还剩下薄薄一层米饭,盛出来刚好够一碗的量。
向猜:“……”
他看看热腾腾的饭菜,再看看正在客厅里“心无旁骛”认真工作的谈一鸣,低声说了句谢谢,坐下来吃完了。
谈一鸣接连做了三天饭,向猜接连吃了三天饭。
等到第四天早上,谈一鸣刚一起床,就见客厅的茶几上,压着红艳艳的五张钞票。
谈一鸣手里的动作一顿,问:“这是什么?”
向猜回答:“这是饭钱、车钱、和不给蜥蜴洗澡的钱。”
谈一鸣看着那几张纸币,觉得烫手的要命。但他也知道,若他不收下,恐怕以后向猜再也不会坐进他的副驾驶座,更不肯吃他一粒米了。
最终,向猜用这种方式,名正言顺补上了房租钱。
……
这个周末插过来一项紧急工作。有个下周就要播出的卫视剧,突然被上面的审查部门通知“多集台词涉及敏感内容,需要重新修改录音”。
这剧去年就拍完了,今年初就说要播,可拖着拖着就拖到了九月份。这是部现代剧,现代剧时效性强,最容易过时,要是不能在这个档期播出,那就要拖到明年去了。
于是,制片人紧急call了谈一鸣,让他赶快组织人手进行补录。
小小的录音棚内,剪辑师、编剧、配音导演、配音员挤在一起,大家全都熬到双眼通红,润喉糖、咖啡、红牛随便往肚子里塞。
待谈一鸣结束录音,挣扎着开车回到家后,还未走到卧室,他就直接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他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还躺在客厅沙发上,只不过头下多了一个枕头,身上多了一条毛毯。空调定在舒服的二十六度,窗帘紧闭,空气里飘着一股雅致舒缓的薰衣草香气。
谈一鸣愣了半晌,掀开毛毯坐起身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录音时的那套衣服,因为睡了一晚,全都变得皱巴巴的。不过,他身上的所有扣子都被解开了,膈人的皮带也被抽出来,卷在了茶几上。
不用说,这一切只可能是家中另一位住户做的。
谈一鸣正发着呆,厨房门忽然开了。
向猜左手端着一碗粥,右手拿着一碟酱菜,嘴里叼着双筷子,用屁股顶开门,像杂耍演员一样倒退着走进了客厅里。
谈一鸣:“……”
向猜嘴里咬着筷子,口齿不清地问:“唔唔唔?”
谈一鸣:“嗯,刚醒。”厨房门一开,清淡却诱人的米粥香气便飘荡了出来,谈一鸣上一顿正经饭都是二十四小时之前吃的了,现在腹如雷鸣,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问:“粥做了多少,有多的吗?”
向猜点点头:“唔唔唔唔。”
谈一鸣:“没事,这碗你吃吧,我自己去盛。”
向猜又说:“唔唔唔唔唔。”
谈一鸣装作没听见,他抬手摸了下胡渣刺人的下巴,打算吃完了饭再去洗澡刷牙。
两分钟后,谈一鸣和向猜分别落坐在餐桌两边,他们之间的桌上,摆着两盘小菜,和煎好的鸡蛋与午餐肉。
向猜一直都是吃学校食堂,做饭的手艺有限。他第一次用高压锅煮粥,好在全程傻瓜操作,他除了淘米和切南瓜以外,没再废任何力气。
谈一鸣吹着空调,大口大口地吞下香甜浓稠的南瓜米粥,只觉得一阵热气从胃中升起,又逐渐流向四肢百骸,一寸一寸填满了他空虚的内心。
向猜不是很饿,捧着粥碗慢慢喝着。他不喜欢吃太烫的东西,总要先吹一吹,才能入口。可即使这样,他的嘴唇也被粥烫红了,粉艳艳的舌尖自两排贝齿间一闪而过。
他们之间,倒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讲究。
向猜先开口:“你前天晚上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昨天一回来就倒在沙发上开始睡,叫也叫不醒,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我们这几天赶工来着,进录音棚的时候手机必须关闭,我忘了提前告诉你了。”谈一鸣赶忙说,“抱歉,下次我要是晚上不能回家,会提前和你说。”
这话出口后,谈一鸣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他的家里终于有了一个等他回家的人,即使,他和向猜只是“室友”。
向猜好似没注意谈一鸣语气里到那种微妙的变化,他起身给谈一鸣又盛了一碗粥,然后说:“幸亏你回来的时候我在家,要是你再晚两天回来,你在沙发上昏过去了都没人知道。”
谈一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你要巡演去了?”
“嗯,明天的飞机。”向猜说,“制作人放了两天假,让我们回家收拾行李,调整状态。道具已经提前运过去了,落地后直接彩排,后天就是首演了。”
谈一鸣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感觉他们还没相处几天,就又迎来分别了。
谈一鸣打起精神,问他:“行李收拾好了吗?用帮忙吗?”
“早就收拾完了。”向猜手里的筷子无意识地在粥碗里画着圈圈,嘴里说着琐碎的事情,“我也没什么东西要拿,带几身换洗衣服就够了。”
“明天几点的飞机?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有车来接我。”
谈一鸣停了停,试探性地问:“……是岑满川吗?”
“不是。”向猜想说他已经和岑满川分手了,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为何咽了回去。
向猜不愿和谈一鸣提起自己的感情问题,总觉得说不出的尴尬。
“是剧组包的车,一辆大巴,可以把所有同事都接走。”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谈一鸣原本有些担心向猜会把男朋友带回来过夜。他知道,有些房东在租房之前,就会和房客提前谈好,不准带异性回来居住。只不过,岑满川并非异性,而向猜于他,也不是普通的房客。
谈一鸣有些自虐,提前做好了一二三四条应急预案,担心某天打开家门,发现岑满川真的站在自己的客厅/浴室/厨房,到那时,他绝不能露出一点不自然的神情。
但是好在,他和向猜同住了半个月有余,还从来没和岑满川打过一次照面。
而且,他隐约察觉出来一些不对劲——为什么向猜从来不和岑满川联系?
他见过很多人谈恋爱,一天三个电话是绝对不能少的,就算不打电话,也要时时刻刻聊微信,眼角眉梢都是那股喜气。只要开口,都是“我对象那天……”“我男友说……”“我女友让我……”
可这些征兆,却没在向猜身上出现过。
谈一鸣不禁想,难不成两个人分手了?
可这想法不过出现几秒钟,就被他自己捻灭了。向猜性子独立,谈恋爱也不会黏在一起;向猜工作忙,电话可以在排练中途打;向猜注重隐私,不想和别人聊感情话题……
谈一鸣准备了千百条理由,告诉自己向猜和岑满川感情稳定,他不能插足;但同时,他又颇为小人盼望他们分手,能让自己拥有接近那个男孩的机会。
两人彼此打着哑谜,谁也不敢再多往前走一步。
……
吃完饭,时间还早,谈一鸣问向猜想不想看电影。
他家客厅虽然没有电视,但吊顶里隐藏着幕布,降下来就可以搭配投影机使用。
向猜问:“看什么?”
谈一鸣:“星球大战吧。”
谈一鸣算不上星球大战的忠粉,但他很喜欢这个壮阔而浪漫的故事。他的透明茶几里,还放着一架千年隼。
谁想,向猜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不喜欢看科幻片。”
谈一鸣:“!!!”
向猜狡猾地说:“是你说,我有表达不喜欢的权利的。”
谈一鸣:“……”他投降:“好吧,你说想看什么?所有视频网站的会员我都有,一个月加起来将近一百块钱,不看就浪费了。”
向猜想了想:“其实我很少看电影,不如看部你配的吧?”
谈一鸣:“……”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几年来,谈一鸣自己都数不清自己配过多少部作品了,电影有他,动画有他,游戏也有他。成为配音演员之后,他以前的老同学偶尔还会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在什么什么片子里听到他的声音。
谈一鸣为此无比骄傲——可这一切,截止在向猜说要听他的作品之前。
真是奇怪,明明他粉丝无数,经验丰富,但是现在,他却颇有种在心上人面前献丑的感觉。
可是架不住向猜的要求,谈一鸣还是给他播放了一部自己的作品。
他很聪明,“以毒攻毒”,选了由陈子然主演的一部作品。陈子然按照戏份来说,算是男二号,前期花花公子,他对女主角爱而不得,愤而黑化,整个故事要多狗血有多狗血,要多虐有多虐。
谈一鸣在里面给陈子然的爸爸配音,一位霸道老总裁,最常说的一句台词是“你这个逆子!”
谈一鸣这招用的不错,向猜根本没坚持到谈一鸣配音的角色出场就笑倒了。
这是向猜第一次看陈子然演的剧,在向猜的记忆里,他对陈子然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每次撕胯都嚎得鬼哭狼嚎的模样,可就是这么一个搞笑担当,摇身一变,变成了剧里的鬼畜男二,耍帅、扮阔、痛哭、追公交车……等到向猜看到陈子然在大雨天里捧着一束花出现在女主家门口时,他终于受不了了,举手宣告投降。
向猜指责谈一鸣:“你太卑鄙了!”
但他一边说一边笑,根本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谈一鸣也忍着笑,问他:“还看吗?”
“你这么没诚意。”向猜揩掉眼角的泪水,“我不想看了。”
谈一鸣哪想到自己会弄巧成拙,赶忙讨饶。
向猜拖长声音:“你都看过我演的音乐剧,却不让我看你配的电影?”
其实谈一鸣的作品网上到处都是,向猜看过很多,也听过很多。
谈一鸣狡辩:“我那次是误入的剧场……”
向猜:“好啊!原来你心里根本不想看我的剧。”
谈一鸣说什么都是错,只能乖乖认栽。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晚了。
他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身体越靠越近。等到向猜意识到时,他几乎能感受到谈一鸣身体的热度了。
很快的,向猜也觉得身上发热,只是他有些分不清,这是自己逐渐上升的体温,还是谈一鸣传过来的温度。
他有些尴尬地错开了一点身子,谈一鸣也如梦初醒,赶快向外移动了几厘米。
两人一个看左,一个看右。一个拿水杯,一个取水果。总之偏要避开彼此。
谈一鸣咳嗽两声,没话找话:“那个……对了,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们跳舞的时候经常有原地转圈的动作,难道不会晕吗?”
向猜知道他在故意转移话题,便也故作轻松地说:“刚开始练都会晕,不过练熟了就不晕了。其实你要是认真注意的话,就会发现我们身体旋转和头部旋转的速度不同,这叫‘留头’‘甩头’。”
这个动作不好解释,向猜干脆借机从沙发跳到地上,远离了谈一鸣。
他没有换舞蹈鞋,就那样赤着脚,露着一刀刀纵横交错的伤疤,站在了投影的幕布前。
投影很亮,因为它进入了待机状态,故而投射出来的是一道道随机扭曲的彩色光线。那些抽象的光线投映在了男孩的身上,让他也变成了一副意识流的画作。
而他的眉眼,他的手脚,就是这画里的一部分。
他站定,双手插在腰间。
“就拿平转举例。我们在刚练习这个动作时,老师会反复强调,不管我们怎么旋转,我们的视觉焦点一定要落在观众身上。简单来讲,就是一直看着观众,因为我要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留给台下的人。”他一边说着,脚成丁字,整个身体向斜后方转去。
而当他身体旋转时,他的脑袋却没有随着肩膀转动,而是扭着,维持着看向谈一鸣的方向。
紧接着他的身体又是一拧,第二步踏出,可这时他的身体已经转回了原来的位置!头跟着飞快地甩动,干脆利落的完成了一次留头-甩头的动作。
“不……等等,等等,慢一点,你到底怎么转过来的?”谈一鸣揉揉眼睛,“两步就转了360°,你的脑袋怎么回事,你是趁它不注意就扭过来了吗?”
向猜被逗笑了,干脆放慢动作,把平转拆解给他看。
“第一步转身——留头,第二步转身——甩头。然后连起来——”
男孩赤足旋转着,明明是最简单的入门动作,可他做起来却是那样赏心悦目。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项冗余,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肩膀,他的颈,他舒展的双臂……每一块肌肉都是那样的灵动。
投影一幕幕变换着,他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逐渐增加了难度,从平转,到四位转,从空转,到旁腿转。
留头——旋转。
甩头——旋转。
他的身体把投影搅的支离破碎,曾经被命运碾碎的双脚撑起了他的重量。
……
几年前,向猜在网上看过这么一个帖子:如果用你的专业写一句情话,你会怎么写?
有位舞蹈生留言:“你是我每次留头甩头时,都在追寻的那个点。”
向猜一笑而过,可这句话却一直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他真的能找到那个点吗?
而现在,就在这间客厅里,就在刺眼的投影灯光前,向猜找到了。
每一次的旋转,他的双眼都紧紧盯着谈一鸣的方向。
一次次的旋转,一次次的目光相触,一次次的眷恋。
从始至终,向猜的视线都没有移开。
——而谈一鸣,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