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华轻轻拨弄侧窗边挂着帘帐的金钩,帐幔落下,厚重的绣花帐幔下垂如水,徐微生再看不见她的面容。
车盖右侧前方,挂着一只黄铜打造的铃铛,在雨中,雨水打在铃铛上头,铃铛被风雨吹得左右摇晃,雨声和铃声混在一起,徐微生只能听见细微的铃声。
车夫是个是个老把式,赶了好几年的车,平时亲自喂马,和这几匹马配合默契,一只手攥着缰绳,变换轻重方向控制马匹,另一只手握着马鞭,鞭子并不抽在马匹身上,只在半空中甩出空响,四匹西域良马就抬起蹄子齐齐前奔。
徐微生跟在永寿公主马车侧面,盯着那张垂落下来绣花帐幔,脑海中还残留着永寿公主妙丽可爱的身影,只是一刹那眼前就仅仅剩下一张纹丝不动的帘子,他无知无觉地随着车子往前又走了一段。
彩萍紧紧靠着车厢,耳朵贴着木制车厢,她想听清外面的动静,能听见车轮转动的声音,还有雨水落下的声音,也能听见马蹄声。
听了一会儿,她能分辨出不同马匹走路的声音,车夫赶着的马匹脚步活泼清脆,整齐划一,随着车轮转动的声音变化,而徐道长的马,脚步时快时慢。
彩萍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祈祷,万请佛祖菩萨各路神佛多多保佑,徐道长快点走吧。
她格外注意徐微生的马蹄声。
最开始,她分辨不出几匹马的马蹄声,听得最清楚的是软木车轱辘压在地面上骨碌碌的声音,还有雨水打在车顶上的声音,带动着车前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贴着车厢墙壁听得极为清楚。
听着听着她就能在杂沓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徐道长所骑着的马匹的脚步声了,公主所乘坐的车辆,拉车的是四匹西域良马,马夫也是驯养马匹的人,他手中拉着缰绳,控制着力道轻重方向,间或在半空中轻轻抽一下鞭子,一声声马匹的空响声传来,随着他娴熟的控制,马儿的脚步声几乎整齐划一。
护卫们也骑着马,他们有的在车前,有的在车后,总归距离车厢要稍微远一些,而只有徐道长是在马车旁边的。
徐道长骑马,是中规中矩的,马儿不活泼,一步一步,走得均匀。
听这匹马走路的声音就能想到平日里徐道长走路的样子。
想到徐道长平时的为人,彩萍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和公主有这样的关系,到了现在,她对公主和徐道长的事情已经是了然了,只是这件事不能言之于口,人在宫里要学会装聋作哑,凡事多听多看少说。
徐微生的骑着马,跟着檀华的马车走了一段,脑海里回响着刚才檀华所说的话,她说让他走,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无所觉的跟着那辆车走了一会儿,望着静静垂下来的车窗帘帐,有些疑惑,檀华真的在这里吗?又跟着车子走了一会儿,帘帐还是静静下垂,隔着雨幕,上面的绣花图案似乎有些模糊,过了一会儿,他才真正明白了那句在脑海里盘旋的话。
有些事情,他知道檀华也知道,只是不能为外人所言。
知道开始的人,未尝不能知道结尾。
他的结局早就是注定的。
不是在选择和永寿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注定的,而是在他爱上她的时候就注定的。
徐微生鲜少有茫然的时候,师父曾夸他道心纯粹,浑然天成,又叹息一声。
若说磨炼,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他身在皇宫,便是在天下最大的权力中心,尔虞我诈不可避免,只是富贵如浮云,于我何加焉,也有人说好听的话恭维他,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修行人,只是谦逊恭谨地面对,帮助师父为皇帝炼药,对他来说只是一件普普通通应该做的事情。
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需要被人羡慕和嫉妒的,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师弟会因为对他的嫉妒,毁了他炼制的丹药,将他的私情叙述给师父听。
他为永寿公主动心,并不是因为年少,所见过的世面不多的缘故。
在很久以前,太虚观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道观,那时候来上香的人也不算少,附近的香客男女老少都有,下山也方便,他其实也见过很多女子。
不同的是,他见世间诸人,如见鲲鹏与蜉蝣,只道人生天地之间,各有各的命运。
对于一个古代男子来说,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都能算是年轻,只是当时,许多和他同龄的人都有了妻小,而他心如止水地跟随师父修行。
只是见到传说中备受皇帝宠爱的永寿公主之时,他便喜欢上她了。
她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女子。
徐微生想,就算是再晚十年见到永寿公主,她仍然会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女子,他对她的心意也应当如现在一般。
这段路终究没有走完全程,徐微生在半途勒马转身,马儿踟蹰,他不敢回望,举起鞭子抽了□□的马一鞭子,马儿嘶鸣一声,发足狂奔。
这声马蹄声彩萍听得分明,她一直听到马蹄声远去,心中松了一口气,又不由得有些惋惜。
她看向公主,檀华蝶翼一样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扫下一片影子,黯淡的光线里,她的肌肤像白玉一样,樱红的唇半抿,看不出喜怒,也不像是欢喜的样子。
刚才公主也没有关注彩萍贴在车厢内壁上听外面动静的样子,彩萍回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觉得不太雅观,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公主未必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吧。
外面雨声如故,身边的马蹄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檀华没有注意到。
她不是一个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看别人眼色,或是过多的关注环境,对她而言并不是多有趣的事情,她其实一直都是一个有些我行我素的人。
这种我行我素,放在很多人眼里其实都是有点奇怪的。
七岁的时候,按照檀华的要求,弘文馆为公主整理了一部分经典常见的书送来芙蓉殿,以供殿下学习。
那个时候是檀华刚开始尝试认识这个古代社会的时期,七岁的年纪,在早慧的人之中也可以读书写字了。
檀华七岁读经史子集并不奇怪。
从经典读物认识世界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弘文馆送来了一些经典必读的书目,还有些畅销书,从经史子集,到各类杂书,足足送了十个马车。
檀华浏览到《女则》和《列女传》的时候,直接让人把这些书从书房里拿走。
宫人不明所以,当时柔贵妃也不明白,她摸摸檀华的头发,那个时候她像别的孩子一样在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婴儿头发细软,让人想起柔软的生丝。
“为什么不想读这些呢?”
柔贵妃疼爱檀华,她这样问并不是在责怪女儿,在柔贵妃的印象里,女儿是一个什么书都看的人,她小时候,软软糯糯的一团,他宠爱这个女儿,宫中无人不知,那个时候柔贵妃常常带着女儿在御书房陪伴皇上,芙蓉殿是半被闲置的,檀华在芙蓉殿的时间都比柔贵妃在芙蓉殿的时间多。
那个时候,刚刚开始识字的时候,穿着龙袍批阅奏折的皇帝把小小的檀华抱在膝盖上,他一边批阅奏折,一边任由女儿翻看自己身上龙袍上精致绚丽的刺绣。
上辈子想看龙袍只有在博物馆才能看到,上手摸是绝对不行的,而且还是很多年前的旧东西,哪有皇帝身上永远簇新明亮的龙袍新鲜。
刚开始的时候檀华很喜欢研究龙袍。
皇帝批阅奏折,批阅得倦了就会和女儿说话,不是说旁的,他就展开大臣写的折子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女儿认字,檀华便一个字一个字的学,他给檀华讲奏本的某句话是什么意思,檀华明白了会点点头,不明白的地方会问一问。
大臣们写的折子,又被皇上选出来教导女儿,当然各个是文采斐然,但所谈的内容显然不是孩子们会喜欢的活泼有趣的东西,那些奏本,讲究文辞,多用谦辞,引经据典,内容正式、枯燥、繁复,光是一个“我”就有好几种说法,什么予、余、仆、下官、末官、小吏,檀华却能认真地从头听到尾。
柔贵妃看过女儿和皇上一起拿奏折启蒙,一度以为这世上没有女儿不看的书,恐怕任何写着字的纸她都能看下去。
若不是《女则》和《列女传》她都没有发现这世上还有女儿不看的书。
世上的女子多看《女则》和《列女传》,就算是不喜欢看,闺中女子交往的时候也会有用到的地方。
而这两本书也是女子品德修习的基础用书,若是别的书,女儿不看也就不看了,柔贵妃拿着两本书有些头疼。
檀华那时候说:“我天生就是个女子,不需要谁来教我做女人。”
柔贵妃讶然,下意识回了一句,“你总要学着做个好女人的。”
她说完这句便意识到了不妥,自己立身不正,外头虽然明面上没人说什么,但暗地里风言风语不少,她虽然未曾和女儿说过什么,但难保女儿不知道。现在如何能和女儿说这样的话?女儿年纪小,这个年纪的孩子刚开始读书,也说不上懂事不懂事,若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徒增笑话。
下一刻檀华只是抬起眼睛,看着眼神难得复杂隐隐带着懊悔的柔贵妃说:“我为什么要做个好女人。”
柔贵妃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找到了皇帝,让他教教女儿。
皇帝来到正在堆沙子的女儿身边,她皱眉,为墙上没有比例尺的洛京地图犯难,一边堆积一边担心自己会堆成一个奇怪的大头娃娃。
人绘画的时候,五官和身材比例走形画出来的东西总是很奇怪,沙土模型不合比例,做出来的东西当然也奇怪。
皇上便指点年幼的檀华一点点堆积洛京的形貌,他还是一个王爷的时候,常常在洛京骑马游走,当了皇帝有时候也会微服在洛京走动,他对洛京的每一条街道和宫门都很熟悉。
檀华合理怀疑没有比例尺的地图其实是类似于摩斯密码一样的东西,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得懂。
皇上并没有就檀华要不要做个好女人发言,他只是在檀华堆积完整个洛京地形沙盘向他道谢的时候,笑着说:“吾女只要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