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得特别早,因为一个暖冬又接了一个暖春。头一个来的客人把灰色帕萨特停在“补玉山居”门外,巷子给堵得满满的。补玉在睡午觉,纳闷儿怎么才三月就有人来这儿旅游。她迅速穿上衣服——一件白毛巾浴袍,从自家院里跑出来,往隔壁“补玉山居”走。村子里的狗还没进入迎接游客的情绪,一听到这辆从柏油路上开来的车往村子里走,全叫起来,当补玉看见车里下来个胖子时,狗们都叫得快呛死了。
那胖子没下车就开始大声喊:“曾补玉!”
补玉这才认出成了胖子的周在鹏。卷毛卷鬓角连上了卷胡子,周在鹏的脸是毛毛糙糙的一团。他还没走到补玉跟前补玉就看见他米色毛衣的前襟上布满斑迹:咖啡、茶、玉米糊糊、菜汤。他老婆呢?这么个邋遢男人她也拿得出手?她的谢成梁不舍得穿这么好的羊绒衫,但他什么衣服都穿得干净整齐,武警仪仗队队员似的。一想到谢成梁还把周胖子当成“假设情敌”,补玉咯咯直乐。
“媳妇儿给你开什么好伙食了?发福发得我都不认识了!”补玉跟他握手,感觉到周在鹏使的劲有点邪,似乎要把她拉到那斑迹点点的邋遢怀抱里。
“有两三年没见了吧?”周在鹏的眼睛在告诉她:咱俩的风流愿还没还呢,我能不来看你吗?
“开车来的?”补玉也用眼睛告诉他:时不时还挺想你的!可想来个邋遢胖子!
两个人面对面,都没听见对方嘴里的话,都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意思,于是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过日子要没有一点儿出轨的危险,还有什么过头?
补玉听见身后来了“一二一”的脚步,大起嗓门儿说:“成梁,把老周的行李给他搁进去。”
谢成梁问:“搁哪儿啊?”
“就搁我的房间!”周在鹏指指院子里面。
谢成梁不理他,从车后拿出行李往地上一放。他的房间?这儿成他的了?
周在鹏也不在乎,自己拖着带轮的小箱子往院里走,短了许多粗了许多的脖子四面八方地拧,看着原先院子前面又接出来的院子,老首长回乡视察似的。
“怎么把窗子漆成这种绿色?”他皱起眉头,“多难看呀!”
补玉不开心了:谁都没说这些蓝窗子难看。再说它们也不是绿的。
“成梁,你不是会做木工活儿吗?”周老首长问道,“现在北京文化人都用做旧的木头,雕出仿古窗门,你也去学着做做。”
谢成梁不搭腔。不是看在他是今年开张第一个客人的分上,他就会顶他了:“咱不是文化人!”
补玉感到丈夫很有可能会拿话噎周在鹏,马上接过那个带轮的手提箱,叫周在鹏快点走,外头太冷。一路走进去,她向他介绍:这是卡拉OK歌房,那是麻将屋,那间房装了冲浪浴,不过锅炉来不及烧热水,常常空着。她的意思是想让周在鹏看看,现在的“补玉山居”今非昔比,已经功能齐全,相当豪华了。
周在鹏却说:“装它干吗?”“有必要把城里的坏品味搬到这儿来吗?”……
到了周在鹏第一次来时住的那间北屋,补玉打开门。里面关着一个冬天的寒气。她说她这就去把电暖气搬来。一般来说,这个季节她是不供暖气的,但谁让周在鹏不是一般客人呢?
“我怎么不是一般客人哪?”他盯着她问道,本身有一点色迷迷,但他故意把它夸大。
“你当然不一般啊——我们欠着你呀!”补玉下巴一掖,任他挑逗。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哪?”他把那点色迷迷夸大得滑稽起来,成了喜剧。
补玉咯咯地乐了:“德行!”
“说真的,这次我来,可得好好帮帮你。”
“我们好着呢,用不着你帮!”
补玉知道周在鹏也是农民出身,所以一句“色”话不用说,意思都“色”到家了。他这个“色”法在城里找不着对手,补玉和他一唱一和,常常让他心花怒放。他在这个岁数,真出动作也麻烦。他是个不喜欢那类麻烦的人,这点补玉看得出。
“我的车开过来的时候,看见河那边在动工?”周在鹏言归正传了。
“去年夏天就动工了。今年开春刚复工又停了。”补玉说道,“还什么仿古雕花门窗呢!那个度假庄园一开门,我就得关门退休,谁都得关门!人家那是法国式的。”
周在鹏走到院子里。太阳已经没了热力。他仗着身体分量倒是一点不觉得冷。补玉告诉他,工地停工的原因是有一家的宅基地在工地中间,那家的男人不在,到南方打工去了。女人写信让他回来跟地产商签合同,可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周在鹏奇怪了,说开发商没有合同,去年怎么就动起工来了?补玉告诉他,是设计师算错了占地面积。
补玉还在说那个开发商是个亿万富翁,他就是想把整个村子全买下来,也办得到。但她发现周在鹏已经跑神了,两眼空空,嘴也半张开,露出牙齿。这时补玉恍然大悟,她为什么第一眼没认出他来,除了他的发福,还有这一嘴又白又齐的牙,很乱真的。
“要跟这狗日的竞争!哪能让他逼得关门退休啊?岂有此理!”周在鹏突然说道。
补玉心里一动:这个没正经的人刚才是为了她、她的山居怅然若失,两眼空空。
“我给你出的主意准没错!你就按我说的,把这院子房子重新装修一次,保证你能打倒他。”
他接下去告诉补玉,所有的瓦换成黑瓦,墙粉成白墙,窗子门都换成仿古式样,床和家具换成朴素古老的——要么去附近村里收购,要么就让谢成梁自己制作,连床上的摆设都得变:一色民间“丹凤朝阳”大红花被,虎头枕,本色窗帘,青花瓷台灯,花瓶。外面质朴,里面古雅,但设备得换,要最现代化的。凭这些,“补玉山居”肯定会把那个不伦不类假洋鬼子的庄园打败。
“不发你找我!”周在鹏拍拍沾满斑迹的前胸。
“那得多少钱呀?”补玉发愁地说。她知道这句话一说,离周在鹏那句“我借给你”就不远了。
“要是成梁能自己学着雕花,打家具,也花不了太多……”他边心算边说。
“你估摸呢?”
“有个七八十万就差不多。”
“七八十万?!这么多?!”她细长眼瞪圆了,里面全是警惕。
“你瞪眼干吗?好像是我要蒙你钱,”他笑起来,也紧张起来,“这笔投资是值得的。做什么就往大做。做大了我保你能发……”
就是在这个时候,补玉说了那句将要影响两人关系的话。她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你借我呀?”
周在鹏似乎没听见,脸转向西边三间屋,又转向东边,心思都在全盘设计上。补玉赶紧替他圆场,说她得去搬电暖气。
那次周在鹏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月,补玉向他借钱那句话似乎是个急迫的追问,横在两人之间,他不可能一直装聋作哑耍滑头:他有义务给一个回复。每次见到周在鹏,补玉就可怜他:他心病不轻,连平时那副“有贼心没贼胆”的笑容都没了。她想劝他“别往心上去,不愿借钱也还是朋友”,但她怕挑明了说他的心病会恶化。
那一个月周在鹏不像过去那样整天在电脑上写字,他在屋里常常一天一天地读书,手机响了,看看号码,让它响去。有时候他“喂,喂喂!”地喊,说自己听不清对方,因为在海南呢。还有一次他说自己在青海。有时他干脆就狂呼:“喂!喂!……哪位?!大声点!……”离了几米远的补玉都能听见他手机里的声音。还有两次,他让补玉替他接听手机,告诉对方:“老周不在,出差了,忘了带手机。”对方问补玉:“你是谁?”补玉反问:“那我能是谁?!”
“补玉山居”为住宿客行的最大方便就是对他们的社会活动,真实身份不管不问。周在鹏这一次的突然投宿和投宿期间的奇怪行为,跟张亦武、“文婷”那对老鸳鸯相比,跟瘫子冯焕以及他那群“鸡”相比,也并不更乖张。补玉开店这些年,接待了上千投宿客人,人面兽心兽面人心,她都见多了。她不敢保证那上千个人心隔肚皮的客人们中没有毒贩子人拐子,北京大酒店里住的人就个个是好的?有地位有身份造孽造的都是祸国殃民的大孽。有身份证说明什么问题?身份证说他是谁他就是谁了?比如刚刚住进来的一个女人,头上包着花丝巾,脸上戴着大口罩,她倒是主动出示了身份证,但补玉觉得身份证照片上那个大方明朗的女子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周在鹏一看到那个女人,就忘了他和补玉之间的紧张尴尬,对补玉说:“吸毒的!”
补玉看看那女人拉紧的窗帘。
“你该盘问也得盘问盘问,”老周说,“这种人——渣滓。”
“盘问什么?能把这儿当个戒毒休养所,不挺好?”补玉说。
两人听见那女人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响。后来补玉发现这个女人总是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响。周在鹏认为她肯定是在屋里打秘密电话。电视剧的哭哭笑笑形成了一座无形小炮楼,她的诡秘声音可以安全地躲在里面。那娇喘微微的声音在手机上指挥贩毒的千军万马,与缉毒警察的游击大战,别看她弱柳扶风,说不定是个害人不眨眼的女中枭雄。
女人来到的第五天,来了个男人,说话动作非常客气恭敬,从哪部老电影里来的人物似的。问谢成梁客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季枫的女人,被告知没有时,他不急,笑眯眯地揭露谢成梁不老实,明明看见季枫的红色“QQ”停在门口。谢成梁把客人住宿登记簿拿出来,那人一把抢了过去,谢成梁正要抢回簿子,并且告诉他“本店有义务为客人保密”,男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笑眯眯地指着一行字,说他认识她的笔迹,登记的名字是“柳亚兰”。
谢成梁说:“你找的是什么季枫,这儿的客人瞎编名字的毛病也不该我们来治啊!”
那男人已经走开了,边走边端详院子和房子。这时正在厨房做晚餐的补玉出来了,男人回过头,并没有打招呼,但笑脸可人。补玉马上发现此人天生一副笑模样,从狗旁边走过,对狗都笑,趴在地上一脸无聊的狗白了他一眼。补玉问他找谁,他说找老婆,补玉咯咯地乐了。他这时快要跨进第二进院子了,听到补玉的笑声,转过头,看补玉的目光突然有了兴趣。
“您找老婆?俺们这里又不是婚姻介绍所。”补玉说道。她一不当心就会露出山村口音,把“俺们”说成“宛们”。
男人马上双手递上名片,补玉为了尊重他把眼睛停在名片上,停够三秒钟,他老婆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名片花十块钱能印一大摞,你想当谁当谁,想多大头衔多大头衔,就是十块钱的事,如今样样东西都贵,就这个便宜。补玉不花心思去猜这两口子之间有什么蹊跷,女的先来,男的似乎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这里,并且来的时候也没给女的打招呼,把女的吓红了脸。
名片上的名字是“夏之林”,化工研究院所的资深工程师。夏工程师问他老婆住哪间房,补玉刚要指给他看,周在鹏的脑袋从窗口伸出来,只朝着补玉说话。他说补玉应该保护客人的安全和隐私权,没有搞清真正的人物关系之前不应该把客人的住处暴露出去。
补玉有些理短,对自称夏之林的男人笑笑,叫他去接待室坐坐,她这就沏茶并去通知客人。夏之林不在乎窗口周在鹏那个骆驼刺一般的头脸正琢磨他,眼睛问补玉:这个连毛胡子是谁?
“我是她哥。”周在鹏马上懂了他眼睛里的询问,“差不多是我跟她一块开的店。”
谢成梁用眼珠子骂了周在鹏一句“臭不要脸”,然后马上去瞪补玉,还是用发黄的眼珠子说话:“那我是谁?!店是他跟你开的?!”
就在这个时候,西北角浴室的门开了,季枫(或者是柳亚兰)走了出来。刚蒸了桑拿,她脸不那么阴白了,两腮和嘴唇都潮湿红润,原来她衣服里装的就是一缕幽魂,这时也有了实体感。在“补玉山居”住了五六天,她似乎胖了一点。她低着头,塞着耳塞在听歌。这就是她不得不出屋的模样:耳塞把人们的搭讪堵在外面了。
她刚踏上廊沿下的石台阶,残留的阴白脸色立刻被浓重的醉红彻底覆盖。她一只脚往后猛退一步,似乎还来得及躲回浴室。
“你要的杂志,都给你带来了。”自称夏之林的人说。
柳亚兰(或季枫)似乎这才明白自己没了退路;已经被认了出来。自称夏之林的亲切与随意和柳亚兰(或季枫)的突遭暗算的神色显得文不对题,把两出戏不搭界的两个剧情硬拼在一块了。
季枫从石台阶上走下来,一步腿一软地走到自称夏之林的人面前。所有人都看见她抿嘴一笑。补玉心想,管他是不是真名实姓,反正这个自称夏之林的男人让她笑了一笑。这还是补玉头一次看见柳亚兰(或季枫)笑。
而周在鹏神经质起来。他说自己瞎了眼,把季枫这样典型的受害者看成了害人者。必须马上救救这个羔羊般的女人,别让她从受害者变成牺牲者。补玉问他会不会再次瞎了眼,人家夫妻间可能就是怄闲气,女人耍耍性子,跑到这儿,好让男人把她哄回去。她说:“那时候你躲你老婆,不也躲到这儿来了吗?”
连温强都同意补玉的猜测:这两口子就是找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度“七年之痒”的,感情上悲极生乐、乐极生悲。温强也是“补玉山居”的回头客。这是他第二次来住店。温强是自己开着敞篷大吉普来的。头一次不识途,开到村子外的坟地里去了。村里的坟地一共没多大地盘,也迁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谢家的几位老祖宗,三十几户人都同意让他们原地保佑地上的谢家子孙。温强倒车时撞倒了两棵刚栽的柏树。谢成梁的几个堂兄一听说一个大款横冲直撞,撞进了祖坟地,把他们聊表敬意的树给撞倒了,全围堵上来。他们刚要不客气,温强立刻抱拳,说:“我赔我赔!”谢氏兄弟开价一棵树三千,温强掏出一沓一百元的钞票,数出七十张来,说多出来的那一千算做他敬谢家老祖宗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不定也得托谢老祖宗们的福,承蒙他们在土下保佑。温强的大手笔马上征服了村子里一百四十多颗心。
温强在麻将桌上说夏之林和季枫两口子真有福,还有激情闹这样的小别扭,心如止水就不会闹了。坐在他对面搓牌的周在鹏问温强,心如止水还来这里征地干吗?没有了爱情,其他一切欲望都该死灭。成功和财富,是刺激女人性欲的,你对女人没了兴趣,你还要成功和财富干吗?就像那个正在筑造什么法式庄园的冯瘫子一样可悲。
补玉在客人们凑不齐牌友时也会坐到牌桌上。棋牌室隔壁是卡拉OK歌房,这时没人练歌,朦胧地播放着“文革”歌曲大联唱,女歌手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唱得风骚色情。麻将打到第二圈时,隔壁有人唱歌了。是个男声在唱《一无所有》。
温强请补玉去看看,哪一头叫驴在隔壁叫,害得他牌都出错了。补玉回来说,就让人家叫叫吧:夏之林正在向他老婆献歌呢!
温强大声说:“看见没有?这种小别扭越闹越有激情!”
第二圈牌打完,隔壁献歌还没献完,调门却越跑越远。温强从裤兜里抽出皮夹子,又从里面抽出新的发脆的五百元钞票,叫补玉拿到隔壁,说是他代全体牌友付的听歌费,让他再来最后一首就谢幕。
补玉说:“让他叫吧,叫叫他心里舒服!几瓶啤酒下去,一般都得叫叫。”
温强皱起眉头。他长得五大三粗,一个拳头有茶杯大,头发浓密,黑白各一半。年轻时不会难看,补玉这样判断。这年纪也不难看,就是鼻子眼睛都有点发肿,补玉又看一眼温强,心里一阵羞怯。她知道自己,一但出现这种羞怯,就是对某个男人想入非非了。
“补玉,我实在让这驴叫给弄疯了。我耳朵可是挺娇嫩的,只能听成腔的声音。”温强再次把五百元钱推到补玉面前。
补玉经不住他目光的专注,浑身没四两沉了。她撅起嘴说:“要不你也去唱?”
“我最恨卡拉OK!”温强说,“卡拉OK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就是不该唱歌的人唱歌,不该喝酒的人喝酒。”
“温总倒是不喝酒,”补玉说道,眼睛看着自己一双手在麻将牌上圆滑地搓动,一手一只金戒指,右手的戒面上打出一朵梅花,花蕊是一颗绿豆大的翡翠。“温太太管教得好啊!”她这样深思熟虑地“口无遮拦”,是开店以后的自我训练的结果。
“我要太太干吗?”温强说。
“哟,老周,咱们赶紧给温总张罗一个!”补玉说。
“我可不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温强说。
“还有人让温总受罪呢?”补玉说。
“对了,是人家受我的罪。”温强说。
周在鹏看看补玉,又看看温强。补玉这一套他是懂的,他想看看温强懂不懂。补玉开店的乐趣之一就是猜测各种客人的真实面目和真实身份,看真实的他们怎样一点点地露出来。他站起身,拿起温强搁在桌上的五百元说:“我去。”
三分钟之后周在鹏就回来了,先把那五百元搁在温强面前,又拿出两百元,搁在补玉前面。他说隔壁那位不该唱歌的歌手今天唱得高兴,免费请大家听歌,并且掏腰包请大家打牌,谁输了都从这两百元里出。隔壁吼得石破天惊,跑调全往高处跑。温强又掏出钱包,拿出里面全部的钱,劳驾周在鹏再跑趟腿。补玉开店以来,练出这样的眼力,一摞钞票有多少张她一瞄就是点了数。现在她眼睛把温强的那摞钞票点完了:至少有两千。周在鹏两只脚后跟踩在布鞋后帮子上,走到门口被补玉叫住了:“老周,你就说,温总今天也高兴,想请他媳妇唱两支歌!”说完她看看温强,又说:“钱就别拿去了!”
周在鹏自己心里有谱似的,走出去,连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叫了也没回头。五分钟之后,他手上拿着两摞钱回来,告诉大家,他跟夏之林谈判,说温总实在太高兴了,一定要花两千块让他唱一支最拿手的,然后就闭嘴。夏之林坚决谢绝温总的美意,说他两口子一块住在这个山水小店里不容易,算是又一次蜜月,说什么也得请大家的客打牌听歌。这时一个高音出来了,起码跑了一个半调。“这就是青藏高……原!”
“哇,这跑调跑得比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多了!”温强大声叫道,同时拍手跺脚打呼哨。
隔壁一听,把《青藏高原》的最后一句清唱了一遍,没有伴奏的约束,调门自由得跟高原雄鹰似的,扎到云里又俯冲下来。
人们看着温强,他嘴巴还在强笑,眼睛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他不是像疯了:他就是疯了。
补玉心想,五大三粗的温强,倒真有一对娇贵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让隔壁那个一次性客人惹了温强。做生意能惹谁不能惹谁得看得清清楚楚,谢成梁笨就笨在这里,连周在鹏这样基础的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个劲对温强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面子,别跟隔壁的人一般见识,她一会请大家吃夜宵,她的豆腐酸辣汤是有名的哟!……
温强似乎买了补玉的面子,闷声闷气地摸牌、扔牌。
周在鹏问温强,是不是不喜欢听歌。温强说那得分是谁唱的。他过去有个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听了她唱,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补玉问,那个女朋友现在不唱了?温强说谁知她唱不唱。补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鹏的脚,轻轻踢了一下那双据说是名牌的布鞋。这是补玉开店练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马上搞清另外三方的脚的方位、动向,该碰还是该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增进、疏远的关键。有的男人的脚碰上来,她就随他们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这样的熟客,她偶然会主动去碰,有的男人若对她展开桌下攻势,她会嗔怒瞪眼,立刻展开反攻势,在那脚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缩回。只有一次她翻了脸,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和老伴儿子儿媳一块来游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脸冲着自己老伴,脚却在桌下追求补玉。那天大家都穿着拖鞋,他的脚趾比手指还灵活有力,在补玉的小腿肚上轻轻一揪,补玉的脚架到另一条腿上,他也跟着架起二郎腿,脚丫在补玉大腿上搔了搔。虽然补玉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裤,让那长鸡眼和老趼的老脚丫一搔,觉得自己连皮都没长,被他直接搔到了肉上,洗都没法洗了。补玉那次狠极了,不动声色地走出去,找了根钉子从鞋里面戳进去。钉子穿过她的海棉鞋底,从另一面露出个尖,回到牌桌上一坐,给老骚客送了个飞快的媚眼,脚在桌下也给他一个最方便的角度。老骚客的脚刚一示爱,她那只带钉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这时周在鹏看看补玉,脚尖同时也轻轻踢她一下:原来温强是位五大三粗的断肠人呢!丑陋的歌喉让他想到失去的那条歌喉和拥有歌喉的丽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拥有一条丑陋的歌喉也没办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为你有钱就买人家一个屈辱的噤声。
温强再次拍巴掌打呼哨,隔壁吓了一跳似的,因为他刚唱了半句。温强一听隔壁静了,他也静下来。隔壁再次张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将的尺子拿起来,在桌沿上噼噼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温强当过十多年兵,丘八闹事,一人顶十。
补玉对息事宁人还没完全绝望,问温强是不是在军队里认识了那个女高音,温强完全疯了,满脸狂喜,两眼暴怒。“补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损失都是补玉的,所以她全力给温强打岔。
这时门开了,季枫满脸醉意地出现在门口。她说求求诸位别跟他老公一般见识,让他唱着把气撒完把脾气发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温强问他撒什么气发什么脾气。季枫羞愧地说,他本来已经不唱了,现在顶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好婉转。
“……他这个人,你不能跟他顶牛。”季枫说。
“噢,我这个人就能顶牛了?!”温强说。
季枫非常羞愧。这时补玉才发现她是个挺秀气的女人,五官非得细看才看出精巧来。细看她只有三十岁左右,身材像在抽条中突然老了,干巴了。
“您是老总,跟他顶什么牛啊?他连工作都没有……”季枫说。
看来名片上的“资深工程师”是妄想的结果。
“工作都没有还敢这么狂?!”温强说。
“那您有钱也不该这么狂啊,您说是不是?”季枫转向补玉和周在鹏,以及那个临时拉来的牌友。“您这不是侮辱人吗?您花钱,别人就得住口?!”
“收了我的钱住口的人多了!”
这时隔壁的高音拐变拐得认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个懵头转向的沉默中。温强哈哈大笑起来。补玉原本不愿入温强的伙,但没克制住,也笑起来。周在鹏原来就居心不良,想看看双方闹起来能不能进一步暴露真实背景,所以他跟着温强大吼大叫,笑得大声往回倒气。临时来的牌友也跟着起哄,喊着:“再来一个!”
隔壁的歌手没了动静。补玉想象出一个僵在台上的三花脸。
“都花钱住店,您这样就不厚道了。”季枫说。她一点也不急。“嫌别人唱得难听,你也可以唱嘛!……”
夏之林出现在妻子身后。他的天生三分笑让酒给夸大了,看上去挺爽的一个人。他拉了一下妻子,同时问她在干什么,有必要跟穷得只剩钱的烧包废话吗?
“我穷得只剩钱;有人想跟我一样穷还真不容易!先得找个饭碗,才能一点点穷起来呀!”温强说。
“你这人太不地道了……”季枫指着温强说。
补玉觉得她的家当眼看要受损失,门、窗、茶杯茶壶……她上来轻轻扳住温强的肩膀,劝他算了算了,能一块聚到她的“山居”是缘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经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温强,而是季枫。季枫向侧后方一趔趄,差点儿坐地下,但马上又跟没事人似的。
“你个女人多什么嘴?!”夏之林对妻子说。
补玉看了看周在鹏,两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枫把他“待业中年”的真实身份叛卖出来的事。
季枫理亏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没了,一张脸变得极苦。也是这一刹那,补玉才看清他有多么俊美,皮肤少女似的细腻,眼睛又大又深。
温强不知怎么一来,也变了个脸,和事佬地笑笑,说他看在补玉面子上,今天就闹到这儿。
第二天温强出去晨跑,看见从菜地拔了葱割了香菜回来的补玉,迎面就叫:“小曾!”对于像温强这样在军队待了小半生的人来说,人只要有个姓就够了,有没有名字无所谓,有个像“补玉”这样别致、意味很好的名字,对他也是浪费,他从来都只叫她“小曾”。
“温首长有事吗?”
温强两腮绯红,一身春风,半黑半白的头发上一层云雾。这村子对他两条飞毛腿是太小了一点。他开始减速,渐渐变成原地小跑。
“今天你准会看见一张可怕的脸。”他说。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意思,补了一句:“昨天当众推搡的那一下仅仅是个序曲。现在她的脸已经给打成了钧瓷窑变,万紫千红了。”
补玉明白了。温强现在终于信服了老周的判断:夏之林是个文质彬彬的迫害狂。老周听了补玉和温强的讨论,斜起眼睛,意思是:你们这么迟钝?非得他动手才看出他凶残成性?我是什么眼力?小说写过十多本,戏剧写过几十出(虽然一出没公演)里面有多少个人物?有几百个人物!写出几百人物来,至少得观察几万人物!
补玉没时间等着看揭晓;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鹏和温强坐在葡萄架下,假装喝茶看报,其实是在等季枫露面。季枫一直不露面,夏之林出出进进,打开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减了两分,但基本上还是亲切可人。他在退房时间把钥匙还给了补玉,补玉一翻登记簿,发现季枫预付了两星期的房钱和餐费,也就是说还剩余一周的房费。
“不住了?五月份俺们这儿最舒服!”
她把多出来的房钱加餐费退还给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惊,懵了一下才接过钱。补玉明白他吃惊的理由:他没有想到妻子原来打算在这里躲他躲那么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厅吃补玉的鱼头豆腐时,周在鹏偶尔起身,看见夏之林和季枫拖着轮箱从院子走过。他叫了一声:“一块来吃鱼头豆腐吧!”
季枫的脸色又是那种半透明的阴白,但干干净净毫无破损。夏之林摆摆手,笑笑。
温强也跟着站起身,看见的季枫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鹏一块落回座位时,相互看一眼。补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两张餐桌上,说这是他们又一次错误判断,一个编小说的,一个军人,眼力加在一块还是看错了人物。周在鹏却说不青不紫的脸能说明问题吗?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虐待狂揍人都在内脏上留伤!温强说也没准儿那一顿暴揍还暂时存在夏之林那里,一回北京就跟季枫兑现。
温强住了十多天,突然决定放弃他在这里的宏大企图,一分地也不赁了。他的理由是,一旦冯焕的度假庄园开业,接客量就会超饱和。再说用民宅开店的越来越多,尤其适合来这里的平民游客。能在度假庄园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觉的人,就会到风景更好,周边设备更完善,当地人素质更高的地方去了。
“温总嫌俺们素质不高啊?”补玉娇俏地斜瞅着温强,急待温强立刻反驳她。
果然,温强笑笑说,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还跟“鬼子进庄了”那会差不多。他让补玉放心,多豪华的度假村度假庄园他都不会去住,他永远是“补玉山居”的忠实客人。
温强兑现自己的诺言快得出奇,惊着了补玉。其实补玉从不期待任何客人兑现他们的诺言。店主和客人的关系全是有口无心,好听话难听话都一个说说罢了,一个听听而已。“老板娘,住您这儿可享了福了,回去让我们亲戚朋友都来!”“老板娘,您这一手农家菜烧得绝了,以后我们每月来一次!”“补玉大姐,您这锅不好使,下回来我送您一个好锅!”“……下回来我给您带一瓶防晒油!”“……下回来……”“……下回来……”绝大多数人是没有下回的,所以对自己的“下回”践约的人,补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鹏,比如那对老鸳鸯,比如眼下这位温强。
温强这回开的是“宝马”,刚一进村口,就有人通风报信给谢成梁。谢成梁骑着自行车便直奔“补玉山居”。
“补玉,温强又回来了,不开吉普了,开宝马。现在人家是温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