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辰山拿着扫帚,打着哈欠打开了门。
他愣了愣,揉了揉眼睛。
一辆车停在小院门口的空地上,车边放了一个折叠桌,两把露营椅。
桌上是一套精巧的煮茶器皿,正袅袅的冒着白烟,茶水香气扑鼻。
两个男人随意而坐,双腿舒展,低声交谈。
何乐衍一如既往的精致考究,是随时能被拉去拍商务时尚封面的西装雅痞,而陆赢川则与他完全相反,刺绣牛仔外套下是一件白T,牛仔裤包裹的双腿又长又直,充满力量,脚上的工装靴沾着湿泥,仿佛主人随时可以出发,去跋山涉水。
两人端着茶杯,仿佛优雅与野性的两极,散发着迷人的性感。
两两相望,彼此之间流动着默契和……温馨?
有人拍了拍辰山,他一转头,看到赵予安一脸困倦地拿着油条出现,辰山接过一根慢慢咀嚼,神色复杂地指着远处的二人:“你有没有觉得,我哥和陆老师,他们看上去很基……”
赵予安咬了一口油条,越看越不爽:“……的确。”
辰山摸了摸下巴:“我一直觉得我表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他冷哼一声,毒舌道:“难道这就是深柜的精髓?”
话音未落,一道皮笑肉不笑的目光就扫射过来,眼里的刀子能把他扎成筛子。
辰山比了个“okok我闭嘴”的手势,掉头回院里吆喝程卉去了。
赵予安对何乐衍点了点头作为招呼。
然后慢腾腾地、不爽地从上而下扫描了一圈陆赢川。
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叼着油条高昂着头走了。
留下一头雾水的陆赢川。
不一会儿,程卉拉着箱子出现在门口,一身洋装,还戴了个度假风的草编帽。
看上去有种刻意的轻松,仿佛真的度过了一个美式乡村风的度假夜晚。
“我去忙了。”陆赢川把茶一饮而尽,起身拍拍何乐衍:“祝你工作顺利。”
何乐衍微笑抿了口茶:“都是小事儿。”
陆赢川本已转身走了几步,闻言回头,看着漫不经心的何乐衍,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何乐衍被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激得心里发毛,从椅背上直起身。
一旁,程卉已经俏生生把箱子往他身侧一立,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等着他替她开车门。
却不见何乐衍像往日一样好脾气和她寒暄。
他虽然还是对她温和的笑着,但笑容是疏离的。
司机下车,小跑着把她的行李箱搬上车,又替她拉开车门。
“请吧,卉卉。”何乐衍微笑着站起身,做了个“请公主上车”的手势。
程卉的委屈,在看到司机的那一刻到达巅峰,直白询问:“为什么不是你自己一个人来接我?”
她的直球让何乐衍愣了一下,无奈:“……我觉得这样更安全些。”
“对你而言更安全?”她冷冰冰道,钻进了车。
何乐衍没再说话,绅士的替她细心关好车门。
然后拉开前车门,坐了上去。
黄廷征回到家的时候,桌上已摆好了六菜一汤。
辰山、沈老、赵予安笑眯眯的等待着他。
他们的笑容志在必得。
就像是三个闰土拿着叉,在围剿一只猹……
黄廷征莫名瘆得慌,掉头就想走人。
辰山笑眯眯把黄廷征推回来,赵予安则殷勤的拉开椅子,沈老给他面前的杯子添上酒,还给他夹了一块香酥的炸带鱼:“尝尝。”
三人的动作可谓行云流水,配合无间。
黄廷征虽然狐疑,但还是夹起带鱼放入口中,明明吃的啧啧有声,嘴上却道:“这不是我的最后一餐吧?”
沈老看着他吃完,扶了扶眼镜笑道:“当然不是。味道怎么样?”
“不错。”
“安安炸的,用那口大锅。”沈老强调。
黄廷征几秒后脑子才转过弯儿。
厨房里唯一的那口大锅,只能用火。他看向赵予安:“你不怕了?”
赵予安用力点了点头,眼神清亮。
黄廷征放下筷子,似是在组织措辞:“你是个女娃,要不要再想想?从没有女娃娃学打铁花的,苦,累,脏,你细皮嫩肉的,烧到了可不是小事儿。”他好心好意指了指自己圆圆的脸蛋。
赵予安向他平平展示自己的双手:“我不怕。”
那些丑陋的痕迹,因为主人坦坦荡荡的展露,反而有了对抗的意味。
辰山看着她的手,心里不期然被揪了一下。
黄廷征看向沈老,又看向赵予安,语气郑重:“你看那些铁水打到高空,很漂亮对吧?但其实,这是件极其危险的技艺,自古以来,从来都是传男不穿女。我们这一脉,从未收过女徒弟。”
“我希望你好好的,再认真地想一想,对自己负责,也对这项技艺负责。”
“想好再告诉我。”
赵予安点开陆赢川的微信头像。
想起程卉的话,犹豫了一下。
她退出了聊天界面,转头打开了某瓣。
【攻略冰川帅大安】:姐姐,我想学习一样技艺,可这项技艺,没有女人做过。
【唐僧洗发用飘柔】:你想做吗?
【攻略冰川帅大安】:想。
【唐僧洗发用飘柔】:那做就是了。
【攻略冰川帅大安】:可是……
【唐僧洗发用飘柔】:很多年以前,世界上的人认为地球才是宇宙的中心,一切都围绕地球转。后来有了日心说,再后来日心说也不攻自破。
【唐僧洗发用飘柔】:所谓的规矩是可以被打破的。
【唐僧洗发用飘柔】:真正的敌人只有自己。
赵予安放下手机。
飘柔的话像一针强心剂,稳住了她略微不安的内心。
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在她大脑内抚平每一个褶皱,让她一次比一次更坚定自己的选择。
“赵予安,”辰山搬了个小板凳,和赵予安肩并肩一道坐到楸树下,“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段论点很有趣,我跟你胡扯一段啊。”
他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手里拿着一根笔直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脑袋一方一圆的火柴人。
“刘邦和项羽,谁是英雄?一般人都会说刘邦吧,因为成王败寇,众望所归,刘邦终成霸主。”
方脸火柴人把圆脸小火柴人踩在脚下,众小人给他戴上王冠。
赵予安的视线被地上的图画吸引,辰山又用脚擦平。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项羽当时被逼到乌江,处于下下风,但仍愿意奋勇不屈,以二十八骑对抗刘邦千万大军,三破汉军,当时他只要愿意渡江,未尝不能卷土重来,重新北上。但他却选择留下,坚定自己选择的路,与天抗争。”
方脸小人捋着胡须,居高临下乘着宝马,而圆脸小人手里的宝剑弯折,前方大军压境,后方滔滔江水。
“一件事,哪怕没有结果,却依旧要去挑战,要去战胜,最后哪怕失败了,也能安然接受,这是真英雄也。”
圆脸小人撑着宝剑死了,但怒目圆睁,绝不低头。
树枝继续延展画开,这一幕变成书本,被一个老头讲给后人听。
赵予安蹲下身,认真点评画儿:“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绝活。”
“赵予安!可能我比喻不当,但话糙理不糙,意思到了就行。”辰山用树枝敲着她低垂的脑袋,抖落了一点泥土,他严肃道:“你到底有好好听我说话吗?”
“听了。”赵予安抽过树枝端详,想扎辰山的肩膀,被他一把夺过去。
辰山用力摇晃赵予安的肩膀,脸上红扑扑的:“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
赵予安从他的魔爪中逃离,神色复杂的向他伸出手指——
辰山紧紧握住她的手指,亮着眼睛、情真意切道:“趁年轻,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别娘们唧唧的!”
赵予安看向他握住自己手指的爪子,终于在他热切地目光中,缓缓开口:“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
“什么?”
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小镜子,面无表情照向辰山:“——你左肩上有一只蟑螂,在爬来爬去,好大啊,还油亮油亮的。”
“……”
沉默的三秒过后,一声尖叫声响起。
赵予安后退几步,看着几米开外急到跳脚、十分崩溃的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谢你,辰山。”她看着地面,轻声说。
晚上吃饭前。
赵予安正式在饭桌上,向黄廷征表达了自己学艺的决心。
黄廷征点了点头,也不意外,闷头开始夹菜:“行,那明天早上就开始吧。”
又后知后觉四处张望,疑惑道:“那小子呢,怎么不见了?平常吃饭他跑的最快啊。”
赵予安和沈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指向洗手间。
里面,传来一阵一阵干呕声。
第二天天蒙蒙亮,赵予安就起床了。
黄廷征拣了拣墙角的柳木勺,挑了一个给赵予安。
他又拿出一块扁扁的石块,置于柳木勺上,用另一根下棒用力击打,将石块打到高过老楸树的高度。
黄廷征虎着脸,背着手,将东西讲解了一番,递给赵予安:
“这是第一步,把石块击到和楸树齐平的高度,你慢慢练。”
“这有何难?”
赵予安自信满满,用力一击——
石块斜飞出去,稳稳的飞入对面鸡舍,引起一阵鸡飞鸡跳。
辰山狼狈的跳出来,顶着满头鸡毛飞快关上了鸡棚的门。
然后惊魂未定的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沈老叹为观止,憋着笑,颤巍巍把辰山拉到最远的墙角,用鸡毛掸子给他从头到脚捋了一遍。
“沈老呜呜呜,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呜呜呜呜呜……”辰山抱住沈老,扯着嗓子开始哀嚎。
沈老揉揉耳朵,给他手里塞了把剪子,又塞了个红纸。
辰山迅速手里的工具吸引了注意力,开始兴致勃勃研究起来。
世界终于安静了。
赵予安继续练习。
整一天,除了吃饭,她的世界就专注的只剩下这一件事情。
赵予安学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方向感不好,空间感也不强,她没想到这还能延伸到别的上面。
比如无论她怎样往定点高处打,石块总是很有想法。
它斜飞了四个方向,偏偏就不往高处飞。
赵予安想起她考驾照的时候,教练的崩溃溢于言表。
教练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却硬生生被她逼出了一句金句:
“妹子,你不是来练车,是来练我的吧?”
赵予安羞红了脸。
后来还是厚着脸皮,笨鸟多练,终是勤能补拙。
她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黄廷征,他正在摆弄着一盆沙子,还时不时跟剪纸二人组谈论着什么。
没注意到她。
赵予安稍稍放心,停下动作,决定歇息片刻。
她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屏息凝神,在脑海里复习着黄廷征示范的正确动作,将一次次错误的感觉形成的习惯感驱逐出脑海。
起身,再次坚定地重新拿起上棒,将石块置于其上,稳定酸痛的手臂,平衡力量感,用力击打——
这一次,石块稳稳的达到十几米的高度,甚至略微超过了老邱树的高度。
赵予安咧嘴一笑。
她乘胜追击,又练了几遍。
墙角,黄廷征点点头,起身,哼哧哼哧将一盆沙子搬到她手边。
他拍拍胖手,云淡风轻道:
“嗯,可以入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