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六)终局

子弹带着咻咻的尖音,擦过了匡鹤轩的耳朵,稍稍擦破了一点油皮,引发了一阵锐利的耳鸣。

匡鹤轩不仅不畏不怕,还大发了狂性,把油门直踩到了底,直奔宁灼而来。

引擎的轰鸣声成了绝好的集火点,浓雾中的车灯,则成为了最醒目的标志物。

越野车有一定防弹功能,但并不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本来在浓雾里用不上的子弹倾泻而出,将车身迅速打得萎缩下陷。而八方开外,有无数危险的人影也迅速向这里集中靠拢。

宁灼喝道:“匡鹤轩,你滚!”

匡鹤轩不走。

不仅不走,他居然一个甩尾,横车路中,真的要接宁灼上来。

突然,远方爆起了一阵刺目的白光。

宁灼心底一凉。

——破甲弹!

匡鹤轩也听到了。

而且是追踪型的。

他跑不掉了。

弹头燃烧空气的尖锐鸣响,迅速勾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这短短的几秒空隙里,他拎起从刚才起就放在脚下的医疗箱,抓起驾驶座上的外套,劈手扔了出去,骗走了几发子弹后,才抱着脑袋,从大开的车窗里直跳了出去!

匡鹤轩还没落地,车子就轰然爆·炸开来。

他的后背瞬间嵌入了十几片激射的细小破片,身上紧跟着就挨了两发子弹。

一发擦着边过去,只是刮出了一条血线。

另一发结结实实地钻进了他的小腿肚。

他在泥土中横滚一圈,不等稳住身形,就意识到侧后方有人逼近。

匡鹤轩抄起路边的一块砖头,强行用中弹的那条腿支撑住重心,向他直扑而去,一砖头狠拍向来人的脑袋!

可这里的砖头年久腐朽,和一块老豆腐的质量相去不远,一砖下去,酥了的砖头炸了个粉粉碎,对方连晃都没打一个。

……而且来人还戴着头盔。

来人并没受到任何伤害,只是被匡鹤轩这行云流水一样的攻击给打懵了。

……在他的判断里,这时候的匡鹤轩应该被炸得晕头转向、毫无反抗之力才对。

他这一瞬的迟疑,被匡鹤轩精准捕捉。

宁灼教过他,生死之间,时机要紧。

匡鹤轩怒喝一声,攥紧拳头,照着对方的防雾头盔一拳打去!

他的力道非同小可,一拳之下,拳头直接砸穿了他的玻璃面罩,准确地捣中了他的眼睛!

匡鹤轩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就凌厉地从旁侧探出,准确地寻到了对方头颈接缝处的迷走神经,发足力道,猛然劈砍下去。

对方喉咙里的气息一哽,下一口气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

另一只手牵住了匡鹤轩的后颈,把他拖包袱一样拖入了一条小巷。

匡鹤轩也陷入了包围圈,境况还比宁灼更糟。

但他倒也算是成功抵达了宁灼的身边。

算是心愿得偿。

匡鹤轩手忙脚乱地打开了他的医疗箱,同时一双眼睛简直不敷使用,上下打量着宁灼哪里有伤。

宁灼冷冷睨他一眼,自行取出一片镇痛药,糖豆一样嚼碎:“管好你自己。”

匡鹤轩知道自己这趟营救堪称失败,也不好意思起来。

他管不得自己刺猬一样的后背,先割开了自己被血污染得一片狼藉的小腿裤子,随即把染血的小刀横叼在嘴里,将刚刚草草消毒过的手指蛮横地探入了伤口之中。

在一声沉闷的低吼里,一颗外表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尖刺的子弹从他的伤口里掉落,蹦跳着在地上激荡出回音。

到了这时候,从刚才就一声未出的匡鹤轩,才用呻·吟的语调发出一声怒骂:“这他妈的……”

喷了止血喷雾,让伤口表面结出了一层透明薄膜后,匡鹤轩扶着墙站起身来。

在他为自己做小手术的时候,宁灼在医疗箱深处翻找一番,翻出了一瓶没有标签的药。

这是一瓶效果强烈的兴奋·剂,能够在短时间内提高肾上腺素。

宁灼把它贴身揣好,打算等到穷途末路时再用。

匡鹤轩挠挠颈侧的锁链纹身,也知道自己办了件蠢事:“宁哥,我,我来了。”

宁灼望着他,一语不发,快速脱掉了外衣,用止血喷雾在全身上下喷了一遍,洗下了一层血水,露出了身上的累累伤口。

他的小腹上横着被人划了一刀,后背上有三四道刀刃的砍伤,还有子弹的灼痕。

眼尾处的鲜红擦伤,是刚刚汽车爆·炸时、被飞溅的玻璃片划破的。

看着他的满身创伤,匡鹤轩眼眶一热,用力抹了抹眼角,愈发抬不起头来:“……宁哥,本来想接你走……我又犯蠢了。”

宁灼把空荡荡的止血喷雾往角落一丢,轻描淡写道:“是这里人多。”

这声安慰,让匡鹤轩愈发把持不住,呜咽一声,几乎要哭出声来。

宁灼抓住他,边藏边问:“我教你的东西,够不够你把命保住?”

匡鹤轩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答非所问:“我会用命保护宁哥的。”

宁灼:“为什么?”

匡鹤轩喘了一口气,也说不大清,自己什么时候是这样对宁灼死心塌地了。

也许是在听宁灼宣布,他们要造船离开的时候。

别人的心情如何,匡鹤轩不知晓。

他只知道自己激动得浑身发颤。

匡鹤轩从前不知道该怎么活,只是野一天、疯一天地在地下拳场里过日子,直到单飞白找到他,问他,想不想离开银槌市。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了“活下去”以外的人生目标。

而真正实现了他的目标的,是宁灼。

那么,为他们共同的自由理想而死,就是匡鹤轩的使命。

在腿部持续性的抽痛里,匡鹤轩梦呓一样低语:“我们的那条船里,没有你怎么行……”

宁灼冷淡地应道:“……嗯。”

那条船里,没有谁都不行。

不会少。

一个都不会少。

……

相较于江九昭这边的艰难推进,“蜘蛛”那边的入侵堪称一路顺风。

他们直达了地下十五层的停车场。

这样的顺利,简直让“蜘蛛”有些不安了。

他留了个心眼,让三辆车分了三路,分别停在了五层、十层,好彼此策应,从上至下,各个击破。

而“蜘蛛”所在的大部队来到了十五层,他们的底层停车场。

这里只停了三四辆车,数量并不多。

数十名雇佣兵手持武器,井然有序地从装设了防红外探照功能的车厢中涌出。

“蜘蛛”清楚,如果“海娜”这还没反应,那就不合理了。

果然,他们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喂,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问题没能得到回应。

广播里的唐凯唱有一点小小的尴尬,又有一些生气:“小爷警告你们,立即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蜘蛛”暗笑了一声。

这狠话放得毫无力道,就像是个中二期没过的小兔崽子,可能每天早上起来还要为了长身体喝杯奶。

眼见对方毫无悔改之意,唐凯唱微微涨红了脸,带着微妙的期待和紧张,按下了那个他从未按过的,针对侵入者的黑色按钮。

他落在按钮上的手指苍白纤细,没什么力气,别说是一个雇佣兵了,稍微强健一点的初中生就能把他撂翻在地。

然而,他这一按之下,“蜘蛛”眼里的整个世界迅速发生了扭曲畸变,仿佛在一刹那间,这里就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处酆都鬼蜮。

一只青铜材质、两米余高的机械判官,在他们的正对面徐徐落下,左手断虎首,右手生死簿。

无数猩红的灯笼沿壁垂下,微微摇晃,伴随着黑暗里宛如群狼眼睛一般一明一灭的电子机关,让人头皮发麻。

古音幽幽的吟唱响起:“君貌狰狞——君心公正——青林黑塞——唯君所命——”

墙壁浮凸起伏,浮雕花纹逐步显现。

宛如活字印刷一样,几个没有规律地分布在墙上的夺目大字逐渐凸出,出现在了“蜘蛛”等人面前。

这八个字拼凑起来,是:非请莫入,入者缴命。

一个雇佣兵端着枪,正端着枪寻找掩体好藏身时,恰巧走到了“入”字和“非”字的交界处,激活了机关。

两道无形的纳米细刃从两字中交错窜出,凌空穿过了他的咽喉。

当这人捂着血雾喷射的颈部无声倒下时,“蜘蛛”脑海中警铃大作,厉声喝道:“往后退!不要在字的交界点站着!”

话音未落,墙上原本阔大的字格分裂开来,一而二,二而四,这样依次递增后,一篇完整的《太上正一咒鬼经》出现在了墙壁上。

这些字之间彼此映照,形成了一道密密麻麻的、鲜红色的激光屏障,封住了“蜘蛛”一干人的退路。

而一辆停在激光范围内的、即将报废的车,迅速被绞成了一地碎渣。

喇嘛的念经声骤然而起,群音念诵,诡谲莫名。

原本阔大的停车场内顿时到了无法容身的地步。

眼看着密密织就的激光网逼到了眼前,“蜘蛛”情知不妙,大喝一声,其他人默契地退向了没有激光覆盖的地方——那里有一扇通往“海娜”内部的大门。

“蜘蛛”知道,这后路之上必定有埋伏。

但是他即使做足了准备,也没有预料到会有一辆摩托车直接撞开那扇门,撞倒了三四个人,一往无前地向着那片杀人的激光而去!

原本他们还算井然的阵脚,一下被这摩托冲了个人仰马翻。

而单飞白的后座上,还坐着一个身背粒子唐刀的闵秋。

不待“蜘蛛”等人反应完毕,闵秋便拔·出长刀,在路过“蜘蛛”的车时,面无表情地一刀横去,格棱棱一声,彻底削断了车轴!

单飞白闯入激光时,激光里为他开辟出了一片如入无人之地的安全地。

而他的背后,也被激光阵牢牢守护。

向他射来的子弹,统统在激光中溶解成了铁水。

单飞白迅速完成了破阵,载着闵秋,一路将她送到了十楼位置。

他对她下达了指令:“抄他们的后路。”

闵秋把短短的头发用皮筋拢到耳后,淡然道:“送他们冚家铲就对了。”

单飞白冲她匆匆一笑,直奔向外。

“蜘蛛”并没有将全部人带进“海娜”,留了个二十人的预备队在外埋伏支应。

单飞白早有和他们打一场硬仗的准备,没想到一冲到外面,那本来该好好隐匿起来的预备队,已经不知道和谁交上了火。

单飞白趁着他们现形,搞了场背后突袭,瞄准了他们中发号施令的那个,利落地一枪爆了他的脑袋。

头领一死,这些本来就是被高薪诱惑来做外援的雇佣兵一下慌了神,迅速地被外围机关连带着单飞白一起“打扫”掉了。

而引发了这一场意外争端、让对方提前暴·露了行踪的,是归来的郁述剑。

他也没有乖乖听令,找到附近的安全点躲起来,而是马不停蹄地向“海娜”赶来。

郁述剑拦在了单飞白的车前。

他直截了当道:“宁哥还没联系上。你去找宁哥的话,带我走。”

单飞白上下打量他一遍:“会做观瞄手吗?”

郁述剑点头:“做过。”

“不怕死?”

郁述剑答:“我的命,宁哥给的。他死,我对不起他,只能和他一起死。”

单飞白不想这样被他拦着,继续浪费时间。

他也无法阻拦这样的真心。

“上车,坐好了。我不大会骑摩托,只会往快了开。”他说,“路上把你甩丢了,我不会回头去找的。”

……

宁灼筋疲力尽地往前栽去,靠下倒的力道将对方的面颊骨打了个粉碎性骨折,并和瞬间休克晕倒的敌人一起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

他的卷睫上沾着雾气的露水。

他费力地翻了个身,面对着雪白一片的天空,自言自语:“第三十七个。”

现在,宁灼心脏的存在感很强了,每跳动一下,就带来一阵上泛的血腥气。

他现在的作战方式,是透支,是氪命。

宁灼的胳膊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薄薄的肌肉紧绷在浑如钢铁一样的小腿上,已经完全僵硬,无法舒展。

他野草一样磅礴旺盛的生命力,似乎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十五分钟前,匡鹤轩已经无力为继,彻底陷入了昏迷。

宁灼把他埋进了一堆碎砖里,留出了给他呼吸的空间。

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很弱了。

希望他找回来的时候,匡鹤轩还活着。

宁灼连呼吸都呼吸不动了,灵魂已经在体内累得发抖。

在剧烈的耳鸣中,他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那场对话,来自于十数年前。

那时的宁灼,真心实意地想要养一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小白,却又不想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他自嘲地说,我将来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然后,小白又说了什么呢?

宁灼慢慢积攒起了一点力量,用膝盖作为支点,一点点逼迫自己半跪起身。

他膝盖上沾着血,有他的,也有敌人的。

宁灼沉重地呼出一口气,终于站直了身体。

那些雇佣兵,合力把宁灼逼上了未倒塌的一座楼上。

宁灼喝掉了那支兴奋·剂,把空瓶子往楼道里一扔,在瓶子滚动的细响声中,一步一晃,竭力挣命,向上走去。

走到了天台后,他穿过重重雾影,看见了一个修长高挑的人影。

坐在楼顶边缘的江九昭伸展了四肢,挺活泼地跳了起来:“呀,你怎么还活着?”

宁灼想了想,答说:“不能死。”

因为不能食言。

宁灼答应过他,要死在他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