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废弃待拆的长街,由于近海,墙体被潮湿的、带有腐蚀性的海风侵洗得发酥发软,并在一个月前的深夜时分,发生了一起性质恶劣的连环倒塌事故。
一间房倒塌了,又牵连了另外一间房。
有几百条性命在睡梦中稀里糊涂地葬送在了这要命的多米诺骨牌之下。
这下,这条街里的其他人也不敢住下去了。
大家一面和地产商打官司,一面拖家带口离开了这里,纷纷去投奔亲戚。
……总比死了好。
在寂然无声的街道上,唯有瓢泼似的大雾弥漫。
街道左边是残垣,右边是将要变成残垣的空楼房。世界仿佛只剩下黑白灰三色,唯有右侧插挂在某家窗户前的五色风马旗,为这荒凉世界增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如果不是这样的大雾天,宁灼绝不肯出门。
因为这样的天气,在室外没办法用枪,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冷·枪。
江九昭看向宁灼时,目光迟疑了一下,歪头问耳机:“没错吧?这个是宁灼?”
得到确定的答案后,江九昭仍然不敢确定,歪着脑袋对他左看右看,末了又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把它和眼前人作了下对比:“比照片上好看多了。可惜。”
发完这番感慨,江九昭伶伶俐俐地一挥手,对着雾气下令:“做了他。”
命令一下,他便往后一退,隐没在了无边的浓雾中,同时巧妙地避开了宁灼向他迎面射来的一颗子弹。
子弹在荒街上的余韵袅袅不绝,伴随着忽然响作一片的脚步声,仿佛是有百鬼夜行。
百鬼没有,五六十个人总是有的。
这些人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街巷里,只待一声号令,就要对宁灼展开一场合围。
在与江九昭对峙时,宁灼按下了手腕处的信号发射器。
不按不成。
阿布未被破坏的红外探测的仪表盘上,显示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点。
……每一个红点,都是一个想要了他命的敌人。
但信号发射器毫无反应。
整条街区的信号恐怕都被屏蔽了,已经无法成功发送。
宁灼看向大雾深处,粗略地心算了一下参与合围的人数。
“卢梭”的人,有一大半不在。
或许在今天,他们是想要趁着这个不见天日的雾天,把自己连带着“海娜”,统统一锅端了。
江九昭有可能是想效仿当初把金雪深弄到“四分之三”死的样子,活捉自己,拿自己去威胁“海娜”就范。
不过,江九昭恐怕也不是傻瓜。
连宁灼自己都知道,就算自己能完成一场有丝分裂,然后自己来打自己,也不能保证谁胜谁负。
因此江九昭针对他的策略很简单:能活捉就活捉,活捉不了,就弄死。
宁灼想,他的船已经在建了。
他的敌人,还在他的家里等他回去。
一场好梦还没开始做,他不能叫它落空。
在宁灼盯着正前方,似是在呆呆地想心事时,一个人横扑上来,自以为动作极快,可宁灼的动作比他更快。
他甚至并没觉出宁灼的动作有多么迅速,只见到他的腿凌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那脚尖也不过是掠过了他的脖子,轻轻巧巧地扫中了目标。
然后,那人就听到了自己的颈骨咔嚓咔嚓崩解的声音。
他眼前一黑,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人口鼻流血,满眼不甘,宁灼心里的那点火苗,遇风而长,熊熊燃成了一蓬野火。
他活动了手指,望向远方,仍然是面无表情。
这回,宁灼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大雾深处,出现了三道蓝色的电子横纹,熄灭,又亮起。
那是天上的北极星,在指引他回家的道路。
他猛然转身,一脚扫断了一个偷袭者的小腿骨。
不等对方惨叫出声,宁灼就掐住他的脖子,狞厉地一推一扭,随即鬼魅似的一闪身形,消逝在了大雾中。
……
与此同时,“海娜”的绝壁之上,迎来了一批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
领头的是“卢梭”的B队队长,外号“蜘蛛”。
当初就是他带头料理了单飞白的。
因为料理得不干不净,“手套”记了他一笔,让他这大半年里都没能接到像样的活。
所以,“蜘蛛”雄心勃勃,发誓要把这次翻身仗打好、打漂亮。
这段时日,他们百般考察,悄悄动用了不少手段,可“海娜”基地岩壁坚厚,易守难攻,乃是一处天然的屏障。
好在,他们不防自己人。
在“蜘蛛”的示意下,一个昏死的“海娜”队员被拎了出来。
“蜘蛛”细心检查了他手腕处的“海娜”纹身。
没有丝毫损坏。
很好。
……“海娜”的通行证,就是“海娜”纹身。
“蜘蛛”从得到的情报判断,“海娜”的确是很护着自己人。
就算是有入侵者想要抓一个“通行证”,也必须确保那人活着,还要活得很好,不缺胳膊不缺腿。
因为扫描器会忠实地记录信息,要确保“海娜”纹身的持有者处于一个较为平稳的生命状态。
一旦回传的生命讯息异常,那必然会引起基地人员的警觉。
此刻是“海娜”的晚饭时分,他们的警戒心不会很高。
“蜘蛛”给那昏迷的“海娜”队员穿戴上了一套外骨骼,操纵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并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按上了扫描器。
那巨大的环状火山岩读取到他的信息后,缓缓翻转,轰轰然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通道。
“蜘蛛”狂喜之余,又是做了个标准的战术手势,要求所有人迅速进入。
谁也不知道这洞口会开启多久。
那被挟持了的“海娜”雇佣兵仍然处于外骨骼的控制下,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蜘蛛”思考了一秒,要不要割断他的喉咙。
但想一想,他还是作了罢。
毕竟谁也不知道“海娜”里面还有没有这样要刷纹身通过的机关。
一队抱持着杀人之心的入侵者,驾驶着三辆装设了“海娜”车牌的车,公然地闯入了“海娜”内部。
一路下行,畅通无阻。
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唐凯唱的眼睛里。
唐凯唱小声地对着通讯器说:“他们进来了。”
……
在“蜘蛛”他们看来,安保系统往往是遇到了异常,开始报警,才会引起内部人员的注意。
银槌市的人生下来就和机械和科技打交道,虽然很多人是被高科技抢去了工作,并因此而深恨这些科技造物,但他们却又本能地依赖、相信着科技。
在“蜘蛛”的惯性认知里,绝没有一个人会24小时坐在那里,单盯着监控屏幕看。
可惜,他们死都不会想到,“海娜”里就有这么一个怪胎,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的小屏幕里行走。
自从他们自以为隐蔽地爬到半山腰,唐凯唱就把这群老鼠的行踪汇报给了单飞白。
单飞白也立即发现了异常。
傅老大不在。
……宁灼没能回来。
察觉到这一点后,单飞白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作为唯一坐镇在大本营里的主事人,他并没有意气用事,而是立即用内部通讯联络了基地内部人员,叫他们马上集合到会议室,应对突变。
分散在基地外的人员,单飞白也迅速安排他们去黑市里的几个安全点位避难,包括傅老大,他也表示他会找地方好好躲藏起来的。
一名“海娜”成员已经被“蜘蛛”他们挟持上山,不用多此一举地去联络了。
一圈联系下来,唯有宁灼依然是失联,行踪不明。
对这场围杀,许多人其实早有预感。
只是事到临头,“海娜”的雇佣兵情绪振奋之余,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一个精神寄托。
可是,宁灼生死不知,金雪深的身体则是刚刚恢复不久,活动了久了还是难免气喘。
就连傅老大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的指挥官,竟然是单飞白。
他们不习惯听他的话。
单飞白对信我也得信。‘磐桥’也在这里,我们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好走了。所以我要你们服从我的指挥。‘磐桥’的人知道,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
“磐桥”的人的确知道。
之前,“磐桥”内部也出现过在应敌的关键时刻,不服单飞白命令的人。
对方是一队深深植根在朝歌区的老牌流氓雇佣兵,平日里贩·毒、贩卖人口,可以说无恶不作,因为实在被高速发展的“磐桥”逼到走投无路了,便打算搞一出鱼死网破。
他们的综合实力的确比当时的“磐桥”要强上许多。
战前动员时,单飞白强调了两件事,一是绝不投降,二是他会尽全力保护所有人。
随后,他环顾了四周,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人大概是平时看单飞白很好说话,站起身来,提议道:“和他们一起干,也没什么不好……”
结果是单飞白当即一枪打瘪了他的钢铁脑壳,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单飞白垂下手来,环顾了悚然的众人,朗声道:“好的,这个人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其他人呢?还有什么意见?”
……
“磐桥”的人提心吊胆,生怕“海娜”的人不识好歹,在单飞白面前跳脸。
不过,想象中的内讧并没有发生。
闵秋看了单飞白一眼,简明扼要道:“我听你的。”
闵秋知道,自己的仇,是单飞白报的。
她肯信他的能力。
而在于是非的搀扶下来参会的金雪深,仰起苍白的脸,平静道:“这种危难时刻的指挥官不需要有两个。……你在‘海娜’生活了这么久,你来安排。”
既然金雪深和闵秋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海娜”的其他人就更加没有异议了。
以最快速度掌握了指挥权的单飞白,立即开始了调度,自上而下,让每一个人都精准而快速地进入了埋伏位,只静待对方入瓮。
就连金雪深都惊讶于单飞白对“海娜”内部机关的熟悉。
待到全部安排完毕,单飞白一秒钟都没有浪费,转身向外走去。
金雪深甩开了于是非,跟上单飞白:“你还少安排了一个人。小唐的机关启动后,他们会陷入恐慌,但是还需要有人去加一把劲,冲乱他们的阵脚。”
“你吗?”
单飞白走向了他自己独属的武器库,信手拉开了门。
里面满目琳琅,丰富程度不亚于他的衣柜。
他反问:“‘海娜’会让伤患上火线的啊?‘磐桥’的福利可没这么差。”
眼看着单飞白开始往自己的腰上缠子弹带,金雪深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喂,你去哪里?”
单飞白理所当然地瞧他一眼,仿佛他问出了一个蠢问题:“这里的事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我找宁哥去啊。”
“你——你不是要指挥?”
“我远程指挥。”
说罢,他又冲金雪深眨了眨眼,“啊,还是说,你不信任小唐的机关,觉得‘海娜’的能力不足以把这群外来者给清出去?”
金雪深平时能被宁灼气得要死要活,如今换了个更加牙尖嘴利的单飞白,他只剩下了又气又急的份儿:“你要怎么出去?人都堵到家门口了!现在我们把所有其他的路口都封死了,只剩下那条唯一的通道——”
“哦。”单飞白抄起一把大狙,担在肩上,“那我从他们中杀出去是不是就行了?”
他面朝向金雪深:“刚才你说,是不是缺一个冲乱他们阵脚的前锋来着?”
……
宁灼的半截手臂已经没有了。
那一半是一颗热追踪导弹带走的。
而宁灼从手臂中抽出一截半焦糊的线缆,背靠着一面倒塌了一半的孤墙,将线缆死死勒入一个雇佣兵的颈项,直到他再无力抵抗,目眦尽裂地顺着宁灼的身体软倒下去。
宁灼垂下了手臂。
悬垂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有血蜿蜒着从他的袖管里淌出来,顺着肌肉的颤抖一点点滴落。
即使是如此大雾,江九昭还是很阔气,在四面八方总共安排了五个狙击手。
刚才,有一粒子弹斜斜擦过了宁灼的后背,刮走了一条皮肉。
即使如此,宁灼也能在这方小世界里翻天倒海,以高速移动,放所有人的风筝。
这是应对合攻最好的方式。
只要拉开足够的距离,他就能腾出手脚来,一个个解决。
然而,这样的打法,换来的是体力的急剧消耗。
宁灼已经不知道痛,不知道累,只知道后背大片大片渗出湿黏的液体,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将衣服牢牢粘在了身上,挺不舒服。
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又轻又快。
还没来得及把这口气喘匀,宁灼就遥遥地听到了车胎摩擦地面的轰鸣。
他刚刚提起一口气,以为是他们要搞步车协同,想把自己从藏身处驱赶出来,就听到了从各个地方传来的子弹激射声、以及雇佣兵们的怒吼声。
……不是他们的自己人吗?
宁灼从残垣后微侧过身,向外看了一眼。
他看到,一辆造型剽悍的越野车横冲直撞而来。
驾驶座的车窗是摇下来的,足见驾驶者的疯狂和狗胆包天。
就连宁灼也没想到,在这片隔绝之地,第一个冲过来救他的,是驾车狂飙横穿了五个街区的匡鹤轩。
——他在接到单飞白的通知后,并没有前往指定的安全点避难。
因为他今天白天恰好是和宁灼一起出门的,知道宁灼也在外面。
发现宁灼联络不上,匡鹤轩干脆地放弃了自己的安全点,驾着他的越野车,漫无目的地在银槌市里搜寻着宁灼的踪影。
他穿过五个街区,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宁灼。
最初痛骂宁灼“宁兔子”的匡鹤轩,冒着随时有可能射来的枪·火,从驾驶座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宁哥,上车,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