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交(同生共死...)

单飞白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根棒棒糖出来。

他咬在嘴里,雪白的糖棍就直直从他嘴里探出来。

单飞白的牙齿不安分,糖棍被他咬得一翘一翘。

单飞白理直气壮:“偷的。你去陪林檎,我没什么事做,就帮你找找糖。”

他的语气很快带了些夸耀和讨赏的意味,要多欠揍有多欠揍:“看我是不是有先见之明?现在外面连地缝都搜得锃光瓦亮,不剩下什么了。你要是再犯低血糖,就放心大胆地往我身上倒。”

“那些人买的都是好糖,没有不好吃的。”

说着,单飞白拍拍自己的腰间,拍出了沙沙的细响:“我就吃一个。其他都是你的。”

宁灼想着他边走边往身上揣糖果的画面,低下眼睛来,把软化了一点的目光用睫毛压住,惯性地给他泼冷水:“明天就全化了。”

单飞白笑了。他眯着眼睛笑的时候,样子很是神采飞扬:“化了也不怕,我嘴对嘴喂你啊。”

可他无端想到了两个人齐齐中了本部武的“crh”那天,落在自己后颈处的那一点滚烫。

不去想还好,一旦细想,那滚烫就沿着血流一路往心里烧。

宁灼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扼住了那不合时宜的热流。

那边的单飞白还在言笑晏晏:“总不能让你一直倒在我身上吧。我不忍心呢。”

单飞白浅浅吁出一口气,垂下眼苦笑:

笑过闹过,单飞白抬手拍了拍他的大腿,摆出了要和他谈谈的架势。

宁灼看他的眼睛,猜到他有话要说,也将身体对准了他。

属于本部武的监控刚刚被拆除,新的监控在忙乱中还没来得及装上。

他们能够在监狱里自由交谈的时间还有,但不多了。

于是单飞白开门见山:“宁哥,这些钱你挣得很危险。”

单飞白总结:“这回你是亲自出手,哪怕做得再漂亮,也已经在他们那里挂上号了。”

“查理曼喜欢卸磨杀驴,不可能愿意有个活人捏着他这么大的把柄。……宁哥你别瞪我,我就是打个比方,没说你是驴。”

“那位夫人呢?你了解她吗,她的性情稳定吗?要是她复仇成功,跑回去和她老公一对口供,你在这对亡命鸳鸯眼里,最轻也是个两头吃两头骗的诈骗犯。”

“本部亮也不是吃素的,他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本部武没出事前和你走得最近,还特地监控了你。他也是一个麻烦。”

“还有那位什么什么的警察先生——”

单飞白阴阳怪气地拖长尾音之余,瞟向了宁灼。

宁灼回看向他,

他不信单飞白会突然失忆。

他明明刚才还能完整叫出林檎的名字。

宁灼帮他补上了名字:“林檎。”

单飞白话锋一转:“好脾气的林檎先生……和你什么关系啊?”

宁灼隐约猜到了他在计较什么。

他径直照着他的痛处踩了下去:“同龄人。比你早来个几年,和我的交情多个几年。就这么个关系。”

单飞白:“……你气我是吧。”

宁灼冷冷淡淡地看他:“气着你了?”

单飞白哀怨又直白:“气死我了。”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状态,完全不知道他刚才是真的拈了酸,还是故作夸张地逗弄宁灼:“林——大警官看起来不傻,他已经怀疑上你了。”

宁灼不语。

单飞白看他的反应,了然地一点头:“这些宁哥都知道。”

“做之前就能想到。”宁灼冷淡道,“只不过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单飞白:“为什么这么着急?”

宁灼闭上眼睛:“因为机会难等。一旦开始,就不能停。”

这是实话。

能把银槌市掀得天翻地覆的机会,他等了很多年。

对在幻象里生存的宁灼而言,每天早上睁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把从他十三岁起就点燃在他灵魂里的滔天大火,烧灼了他多年。

亏得他命硬,这么多年还没成烬。

要不是横空杀出一个单飞白,分散了他诸多精力,宁灼或许真的会死于枯燥的等待。

这么多年,他和单飞白都没能有一个你死我活的了断。

到底有几分心思是想靠他维生,宁灼算不清,也算不尽。

单飞白大大叹了一口气。

宁灼冷冷地睁开眼:“你要劝我?”

“为什么要劝你?”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我是嫌你笨!”

宁灼:“……?”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单飞白语气生动又认真:“我说了这么多,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们盯上了你,你下一步的计划不好执行的话,我随时可以顶上。”

“交给我吧,不用有负担。”单飞白弯起眼睛,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笑法,“我很好利用的,也很喜欢捣乱。”

宁灼:“……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下一步计划?”

单飞白:“因为你说了啊,‘不能停’。‘不能停’的意思,不就是还有下一件要做的事么?”

沉默。

长久的沉默过后,宁灼叫了他的全名:“……单飞白,为什么?”

单飞白好奇地抬起一边眉毛。

旁人做这个动作,极容易不协调。

单飞白仗着骨相好,皮相更好,眉毛挑起,不仅不怪异,有一股理应如此的风流倜傥。

宁灼问他:“为什么要做雇佣兵?我记得我叫你去念书。”

“我有念书啊。”单飞白吊儿郎当地笑,“捅你一刀那年,我大学都读了两年啦。这些年半工半读,该拿的学历一样没少。……哦,你炸了我一身弹·片那次,我还延考了呢。”

单飞白东拉西扯,却没回答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宁灼重申了一遍:“为什么做雇佣兵?”

就他的阶级而言,那绝对算是自甘堕落。

“为什么啊——”单飞白又拖长了声音,是宁灼平时最烦的撒娇腔调,落在耳朵里,反感的感觉却没有,“小时候遇见了你,我看着你的眼睛,总在想,宁哥那么骄傲,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呢?和我看到的世界有什么不同吗?”

宁灼:“看到了吗?是什么样子的?”

单飞白并没有正面作答。

他爬到了和宁灼一样的位置,可他眼里看到的并不是什么灿烂又热闹的新世界。

被他看进眼里的,始终只有一个宁灼。

骄傲的、不可亲近的、又意外地心软的宁灼。

宁灼一直是老样子,没有变。

变的是他单飞白。

眼看单飞白不肯说实话,宁灼当然也没有把自己心中早有雏形的计划告诉他,只简略道:“我要做的事情有可能会害死你。”

单飞白扬眉,心里涌起一点难言的沮丧:“所以不让我参与吗?”

“没有。需要多问你一句罢了。”

宁灼单手搭在桌边,“……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既然是共犯关系,就注定是同生共死了。

闻言,一阵热潮直涌上了单飞白的脸颊,让他眼下的电子横纹一阵失序地闪烁。

宁灼嘲弄他:“怎么,怕了?”

单飞白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好让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被压在掌下,不要那么早出卖他的心意:“……死了埋在一起吗?”

“谁知道。”宁灼耸肩,“死无全尸倒是有可能。”

单飞白点点头,嘴角的笑意都要压不住了。

他心情大好,也没有纠正宁灼言语的漏洞:

从前,他答应过自己的,死也要死在自己手上。

步步试探间,空气隐约有些升温。

宁灼摩挲着莫名发热的左手关节,想,暖气还是开得太足了。

打断了这样好的气氛的,是外面狱警的呼喝声:“放饭啦——”

本部武的出逃,将高级监狱区原本的内部平衡和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骤然打破。

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白盾”上层再想装聋作哑也是不能够的了。

本部武出逃的第三天,高级监狱区的饭食就彻底回归了监狱的平均水准,也不再由狱警毕恭毕敬地送到每间监牢,需要他们到公共食堂排队领饭。

听说再过一周,他们还要被安排去踩缝纫机。

过惯了将就日子的宁灼对此毫不在意。

单飞白娇气挑食不假,可这些日子每天一杯的胡萝卜汁灌得他生无可恋。

如今骤然停掉,他连吃饭都有了胃口。

真正苦不堪言的,是那些吃惯了好饭好酒的犯人们。

他们用各种粗野的语言,咒骂本部武贪图快活,害得他们的好日子到了头。

这些天下来,刑期还有三四年的犯人都是长吁短叹,低落抑郁,更别提那些被判了十年二十年的,情绪崩溃了好几个,哭天抢地地说让他们熬这样的苦日子,还不如枪毙来得痛快。

听说那位被没收了所有美酒的汉斯少爷已经有了戒断反应,手直发抖,连勺子都握不稳当,吃一口饭能撒一半。

至于那个日常磕嗨的高尔夫球爱好者休少爷,已经在涕泗横流和百蚁噬心的毒瘾折磨下,把自己一裤腰带吊死在了盥洗室门上。

高级监狱区的一片混乱,自然也牵动了外面的世界。

宁灼他们尚不知道监狱外银槌市上城区由此而生的涌动暗流。

他们只需要在旁看戏就行。

再有一周,他们拘役期满,就可以刑满出狱了。

……

另一边,查理曼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了结得不大干净,因为并没能亲眼见到本部武的尸体,总不大踏实。

但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现在,水彻底被搅浑,所有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大漩涡搅弄得晕头转向,没人再有心力去盘问他枪击拉斯金的真实原因。

闹出一件更大的事来掩盖自己的丑闻,尽管冒险,就结果而言,还是相当划算的。

查理曼心情好了许多,也终于有心情回家瞧一瞧了。

查理曼到家时,迎接他的只有管家。

他张望了一圈:“夫人不在家?”

管家恭顺地回答:“是。”

得到这个消息,查理曼的心神愈发松弛。

这数十个提心吊胆的日夜里,他几乎没有一天着家。

一方面,他要接受调查,不和家人接触,是不希望牵扯到自家夫人,以免把她也拉下水。

毕竟一旦细查下来,她也不干净。

另一方面,是查理曼无法面对妻子的眼睛。

查理曼清楚,小金中了那种烈性毒·药,还是直接注射进血管里的,神仙也救不回他的命。

他射烂小金的脸,纯属被逼无奈。

可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胸口一抽一抽地闷痛不已。

更别说他那爱子如命的妻子了。

她不在家,总算是避免了相见的尴尬和伤痛。

接过查理曼脱下的西服时,老管家的手掌微曲了一下,牵扯到了骨头,隐隐一痛。

他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吃了宁灼那钉穿手背的一刀,治疗得再精心,痊愈效果也不如年轻人好。

天气一潮冷,他的骨缝里就冷飕飕地疼。

老管家养尊处优了半辈子,早活过了银槌市人的平均年龄52岁,正是要功成身退、安享晚年的时候,手上却被戳了这么个上下通透的窟窿。

恐怕这点伤痛要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进棺材了。

他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已经深深恨上了宁灼。

查理曼抿着蜜茶:“姓宁的这活干得挺漂亮。”

老管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语调掌握得恰到好处,可以理解成附和,也可以理解为不屑。

查理曼察觉这蜜的品质不大好,咂了一下嘴巴,不大满意地放下了杯子。

在咂嘴之余,他突兀地提起了一个话题:“听说‘海娜’的老大姓傅。叫傅什么?”

管家思索一番:“不知道。的确是没听人说起过他的全名。”

答过之后,管家这才反应过来,心间一喜。

——查理曼先生这是要下手收拾宁灼了!

果然,查理曼哦了一声:“也就是说,外面只知道宁灼,不知道姓傅的。”

他慢悠悠地抛出了一个问题:“那这姓傅的心里,难道就没点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