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疑(吃醋)

外间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时,宁灼第一时间听到了。

单飞白刚睡着不久,带着鼻音,是一百一千个不乐意:“我是伤患,我大半夜的不在床上在哪里?”

宁灼简短道:“应该是我不想见的人来了。”

单飞白一听,倒也乖觉,手一撑床就爬了起来。

高级监狱区的医疗条件,在整个亚特伯区都算得上数一数二。

经过一番精心治疗,不消几个小时,单飞白受伤的骨头都不再疼了,只是有些使不出劲儿。

单飞白轻声问:“听起来是警察诶。”

单飞白:“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外间的脚步声四散了开来,惹得宁灼心烦意乱:“不怎么办。”

单飞白出主意:“万一被发现,我们装成一对野鸳鸯,怎么样?”

警察来得这么快,是超出了他预料的。

单飞白有条有理地分析,“大晚上,不开灯,我们两个躲在这里,能做什么好事情啊。”

宁灼看向他,才发现他是在认真和自己商量这件事。

单飞白身上没力气一样靠着宁灼,可即使是重伤后,他的体温也比宁灼高,掌心搭在宁灼后腰上,老老实实的,倒也熨帖暖和。

宁灼似笑非笑的:“你想做什么好事情?”

单飞白却是一脸的单纯,正色道:“不用什么,入戏就行。”

此刻的宁灼并没什么旖旎心思,略一蹙眉,露出困惑神色。单飞白兜在他腰凹处的手掌稍稍发力,掌温比刚才还要热了一些:“你也说啊。‘我喜欢你’。”

他还在想,本部武会不会去而复返,让他功亏一篑。

单飞白提示他:“重复一遍。要有信念感才真啊。”

宁灼:“……喜欢你。”

单飞白的眼睛在黑暗里微微发亮:“嗯,我也喜欢你。”

宁灼突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寻常。

他和单飞白对了一下眼神。

单飞白眼中那过真的诚挚,让宁灼的心跳失序了好几秒。

面颊麻热交加之余,宁灼伸手就去拎他的耳朵。

宁灼天生擅长把感情压抑在心里,因此颇不理解单飞白的口无遮拦。

单飞白天性轻浮,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和不喜欢?

想耍着他玩儿罢了。

可惜宁灼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外间的脚步声打断了。

宁灼转而捂住了单飞白的嘴,想了想,又连他的鼻子一起捂上了。

单飞白并没乱动,只是宁灼的掌心添了一点小小的濡热。

宁灼没想到他把狼崽子的习性学了个十足十,手被舔得微微松了些,就被单飞白耍赖似的抱在了怀里。

他用小小的气流音提醒他:“嘘。”

宁灼咬紧牙关,一边维持着这个别扭的拥抱,一边侧耳倾听。

单飞白和他摩擦的那段皮肤热得异常,总跃跃欲试地要分走他的注意力。

直到宁灼确定,进来的是那个他最不想听到的熟悉的足音,他的心思才勉强回到了正轨。

没想到会这么巧。

偏偏是林檎走到了有他的那一间。

又偏偏在此时,监狱广播声响起了。

既然计划开始了,有些人无论如何是避不过的。

于是,宁灼越过单飞白的肩膀,按下了抽水马桶的按键,随即一把揽住他,低声道:“出去。”

当三个人同时出现,病房里的气氛迅速变得微妙起来。

林檎咽下了嘴里的一口苹果,定定望着宁灼。

面对宁灼的质询,林檎答非所问道:“你个子……没怎么变。”

话说出口,林檎也知道这话说得不漂亮,忙笑着摆了摆手:“不对不对。你——”

宁灼向外望了一眼,看到了不远处正在指挥拍摄的凯南先生。

他收回视线,打断了林檎:“什么时候和i公司混到一起去了?”

林檎好脾气地一笑:“不借他们的力,我进都进不来。”

宁灼面上不显,在心里轻轻一点头。

他是有心要捧林檎一把。

但林檎要还是固执地认为,在银槌市靠“破案能力强”就能解决一切,那他更适合去扮家家酒。

目前看来,林檎还没那么愚钝。

“你呢?”林檎以一种极其温和的态度,问出了他最大的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宁灼答:“业务工作。”

林檎:“什么工作?”

宁灼抱起双臂,戒备道:“这是审问吗?”

“不是。”林檎说,“是朋友的关心。”

单飞白在旁边轻轻点头:“啊,朋友。”

宁灼转过头:“有你什么事儿?”

单飞白小声控诉:“……吃我苹果。”

他孩子气的腔调让宁灼在不动声色的紧绷状态中略略松弛了下来:“闭嘴。一会儿再削一个给你就是了。”

林檎的脸有点发烧。

毕竟他就是那个偷吃苹果的罪魁祸首。

林檎开口:“我不是故意的。小时候宁也给我削过一样的苹果,看着有一点怀念。”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单飞白的血直往脑门上涌。

单飞白看向宁灼,声音稍稍拖长:“——宁哥这么好啊。”

林檎联想到前几天电话里的那个年轻男人低低喘息的声音,心下对他们的关系猜到了几分,马上尝试撇清关系:“他是人好……对谁都好。”

单飞白非常擅长利用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挑在这时候插科打诨,能够稍稍化解一些他们出现在这里的不合理,也能给宁哥留出更多的情绪缓冲带。

可现在他是认真地难受了,心脏火烧火燎一样地热着、涩着、酸着。

宁灼发现单飞白的脸一下子黑了。

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看他吃瘪,宁灼自然觉得有趣,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心情放松了下来,那一点不安的情绪也紧跟着烟消云散。

他转向林檎:“你刚才问我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

林檎转向他:“嗯,我……”

宁灼说:“我来这里保护一个叫本部武的人。”

寂静。

让人心悸的寂静,像是无形无相的潮水,再次在病房里扩散开来。

林檎单手按上了黑铜警棍,用拇指反复抚摸着顶端,好分散心底骤然汇聚的压力。

林檎向他确认:“本部武?”

宁灼:“是。”

林檎:“他雇佣的你?”

宁灼:“是。你认得他?”

林檎:“他为什么要雇佣你?”

宁灼:“我替人做事,要进监狱蹲一段时间,正好碰到本部武那边出了几桩事故,他手底下的人不中用,就用了我。”

林檎暗暗记下,并不详问本部武碰到了什么“事故”:“这么巧,进了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

宁灼:“不巧。是有人安排我来的。”

林檎:“是谁?”

宁灼:“商业机密。想要知道的话,拿更高的价钱来换。”

林檎无奈地摇摇头:“都是商业机密,为什么我刚才问你,你说是业务工作,现在又肯告诉我你是来保护本部武的了?”

宁灼:“我的工作内容向来不外泄。可你只要问了监狱里的其他人,早晚会知道。——我这些日子就在本部武身边。”

林檎刀刀见血,而宁灼也见招拆招。

林檎稍缓了一口气,问出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本部武,他在哪里?”“问得好。”宁灼说,“我也不知道。”

林檎皱起了眉。

宁灼则耸了耸肩:“几个小时前,他被刺杀了一次。单飞白替他挡了一刀。我来照顾单飞白,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

林檎将视线转移到单飞白身上,着意打量了他一番。

单飞白身上的确兼具了药味和血腥气,面色也是失血后的惨白,不是伪装。

看林檎若有所思的模样,宁灼叫他:“喂。”

林檎:“嗯?”

宁灼问:“你不是调到总部去了?活动经费够吗?”

林檎隔着绷带,困惑地看向了他。

宁灼:“雇我吧。五万块。我保你和你的组员今天晚上能安全走出第一监狱。”

林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不由失笑:“你真是……什么钱都要赚吗?”

宁灼摆出不容商量的架势:“这是友情价,不会再往下砍了。”

听到“友情”两个字,林檎微微笑了,张开双臂,拥抱了宁灼。

他贴着宁灼的耳朵,轻声说:“我以前没觉得长安区这么大。这么多年,没有在路上遇见过你一次。”

宁灼望向一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也没多大,我躲着你走的。

雇佣兵宁灼,“白盾”林檎,这两人还是不熟为妙。

看到两人这副样子,单飞白一颗心几乎要泡在醋里了。

他在旁阴阳怪气道:“抱一下也是五万块,不给降价的。”

本来只是被“友情”二字触动、想怀念一下过去的林檎哭笑不得。

这并不影响他对宁灼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怀疑,可他并没想借机降价。

他站直身体,蛮不好意思的:“是不是打扰你们小两口了?”

宁灼:“……”

“哼。”单飞白还来劲了,嘀嘀咕咕地埋怨,“吃我苹果,抱我男人。”

林檎脸都涨红了。

他和宁灼多年没见面,再见时又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一时间情绪有些难以自抑。

林檎也知道自己当着人家有夫之夫面前搂搂抱抱是有失分寸了,偏偏单飞白还一脸哀怨地望着他,仿佛他真是处心积虑来撬墙角的。

这些年来,林檎面对任何人都游刃有余,许久没有被奚落得这样落花流水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病房,去纠集四散的队员了。

林檎的思路相当清晰:本部武今天经历了一场不成功的刺杀,他要么会龟缩在监狱某处,坚守不出,要么……

为了躲避危险,他会离开。

这就说明,关于第一监狱高级监狱区的传闻是真的。

监狱是公共厕所,犯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么,九月三十日那天晚上,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情形?

……

当着林檎的面,宁灼忍了。

毕竟上次宁灼和林檎通话时,召唤本部武去唱歌的广播声毫无预警地响起,是单飞白凑上去喘了一声,才成功解了围。

在林檎面前做戏必须得做足全套。

等林檎一走,宁灼直接返过身去,把单飞白一路拖拉到了病床边。

谁想,不等宁灼问他,单飞白反倒先发难了。

他也伸手抓住了宁灼的前领。

两个人撕撕扯扯的结果,就是一起摔上了病床。

单飞白在上,直盯着宁灼:“我们是共犯,有些事是不是要商量着来啊?”

单飞白分量不轻,宁灼双手抵在他的腰际,颇感莫名其妙:“我什么事没跟你商量?”

单飞白:“他抱你!”

宁灼:“……我请他抱我了?”

单飞白咬牙切齿:“你推开他啊。”

宁灼:“你管得着我?”

单飞白把脸往宁灼胸口不管不顾地一枕:“管得着!我今天买了你,两万块呢。他没掏钱就抱了,还吃我苹果!”

难得看到单飞白幼稚耍赖的样子,宁灼感觉很新鲜。

小时候,单飞白也没这样过,装得人模狗样的,一口一个宁哥,叫得甜甜的,可没见他撒这种疯。

宁灼把双手交叠了压在脑后:“那你想怎么样?”单飞白:“你拍拍我,我就不生气了。”

宁灼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脸生气:“你属狗的?”

单飞白:“管我属猫属狗属鸡属鸭,你拍他我就不乐意。”

宁灼颇想把犯贱的小东西给推下去。

可手刚抬起来,单飞白抬起头来,眼神发亮:“……是不是我入戏太深了?”

宁灼想到了刚才盥洗室里的一幕,心脏微微一动,眉心也凝了起来。

他刚才那一番撒娇卖痴,是装的,是入戏?

宁灼莫名觉得不爽,用膝盖把他顶开,话音也转了冷:“你自己清楚就好。”

他追着林檎的脚步,一道走了出去。

而病床上的单飞白侧身望着宁灼离开的方向,两条长腿搭在床侧,一跷一跷,嘴角也快乐地弯了起来。

……宁哥好像很希望他刚才的表现是真心哦。

这里是暗流汹涌、各怀心思,那边的多恩典狱长可是真的火上房了!

高级监狱区的犯人出去放风办事,本来是常事。

但每次他们必须保持通讯线路畅通,以便有事联系。

本部武居然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仅不回,连自带的定位器都关闭了!

多恩典狱长在肚皮里把本部武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他冷汗热汗齐流,一遍遍地用帕子抹着额头,徒劳地拨打着那个打不通的号码,心里的那台天平危险地摇摆了起来。

……现在,这里,毕竟还是他的地盘。

高级监狱区里还有一些雇佣兵。

他们可不能允许自己的主顾,被一群贸然闯入的警察冒犯了。

如果林檎非要硬闯……

正当多恩典狱长默默酝酿着一腔恶意时,身后传来了林檎温和的声音:“多恩典狱长,人找到了吗?”

多恩典狱长身体一抖,连忙收起了阴鸷的神情,挤出了笑容,试图和林檎再进行一次一对一的谈判。

刚一回头,他的面容就僵住了。

这些日子以来,那个时刻跟随着本部武身后、让任何人都不敢接近的雇佣兵正闲闲立在林檎的身后,像是一尊美丽而凶悍的守护神一样,冷冷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