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连环扣(真正的连环扣...)

此时,那条咬人的狗正坐在床前,双手托腮,把拧干了的冷手巾搭在宁灼额头。

他脖子四周镶嵌了一圈微红微肿的指印,不仔细看的话,倒像是颈环一类的装饰物。

听到宁灼点他的名,他乖巧地举手发言:“汪。”

林檎拿出另一个通讯器,飞快查询了“被狗咬伤”的注意事项,字正腔圆地警告:“被狗咬了,要打疫苗。”

林檎这才反应过来,笑了:“你在跟我开玩笑。”

宁灼又看了一眼时间:“工作时间,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林檎往前走了两步:“在办一个案子。想和你聊聊。”

宁灼垂目:“你一般不把‘白盾’的事情拿来问我,那是机密。所以,是我也知道案情的案子。”

宁灼:“那案子和长安区没关系。你也不该负责这个案子。你现在在哪里?”

林檎停顿了一秒,据实以答:“亚特伯区。”

宁灼听到这个答案,表情微微松弛了下来。

他计划中的一环,成功衔接上了。

他问:“升职了?”

林檎温和解释:“不是升职,是借调。”

宁灼冷笑一声:“这种得罪人的脏活累活,不知道往后躲,还要向前迎,也只有你了。”

是,只有他了。林檎有才能,无背景。

在“白盾”这种体系里,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终点就是查理曼当初的起点,在某个治安混乱区域担任负责人,操劳一生,熬尽心血,被当地大大小小的地头蛇痛恨,最后,在一次夜班结束的回家路上,死在一处背街小巷里。

体面一点的理由,是死于“醉汉袭击”。

恶毒一点的理由,是死于“想要赖掉嫖资,被人活活打死”。

——银槌市里葬送的好警官太多,前车之鉴也太多。

林檎跟他们还不一样。

他是孤儿,还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等他死了都没人给他收尸。

宁灼也不打算给他收。

所以,林檎需要一个机会。

崭露头角的机会。

不必浪费他才能的机会。

……能替他的父亲伸冤的机会。

查理曼为人再恶心,但宁灼也从他身上学会了一件事:

机会迟迟不来的话,可以自己创造。

即使,这个机会,是让他们二人的身份彻彻底底对立起来了。

这个昔日的朋友,在向他这个罪恶的策划者询问意见。

宁灼冷静地分析,林檎到底是以朋友的身份来问,还是已经查到了什么,在用“白盾”警察、专案组组长的身份,来套自己的话呢?

面对宁灼的揶揄,林檎全盘接受:“肯帮我想一想吗?”

宁灼望着天花板:“你说。”

林檎:“换你来查这个案子的话,会从哪几个方向下手?”

宁灼想:“毒·药来源。”

林檎:“查了,自制。”

宁灼:“有能力制造毒·药的人。”林檎:“在查。有不少。”

宁灼:“在里面找和犯人有交集的人。”

林檎轻叹一口气。

在这层层的条件筛选下,他基本锁定了两个人。

薛副教授薛柳,拥有制毒条件,没有一切不在场证明,且动机充分——在金·查理曼是他杀女仇人的前提下。

但是,他能从哪里弄到金·查理曼的脸模?还是能够完美欺骗过“白盾”安防系统的精度?

除非是金·查理曼本人在清醒状态下录下脸模,否则绝不可能精细到这种程度。

而这条线被斩断得相当彻底,根本无从查起。

再说,薛柳好不容易换来了一张金·查理曼的脸,一心复仇,居然是冒着生命危险,顶着这样一张脸,跑去“白盾”总部,给一个死刑犯换药?

如果说这算复仇的话,未免太过迂回了吧。

除非,那个死刑犯才是他真正要复仇的人。

可为什么要换药?

拉斯金作为强·奸杀害了多人的死刑犯,第二天就要执刑,是无法活着见到后天的太阳的,他又何必去换?

那么,就是药有问题了。

那人根本不会死。

这样的话,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拉斯金死后,会蜕皮一样变成曾经的死刑犯巴泽尔的脸。

为什么巴泽尔的脸下还有另一张脸。

为什么查理曼警督如梦初醒后,会果断地对着他的脸开枪。

至于拉斯金的真实身份,林檎也通过一些违规手段,拿到他生前的体检报告,手头上是有能证明查理曼和他亲缘关系的证据的。

一路推测到这里,林檎发出了一声无奈的轻笑。

有证据,又能怎么样?

薛柳身上的线杂乱无章,扑朔迷离不说,在他身后,还巍然立着一个影子,替他保驾护航。

最重要的是,即使他身上疑点无数,薛副教授也决不能是凶手。

九三零案件之所以成立专案组,就是要给公众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金·查理曼是巴泽尔、是拉斯金,是查理曼总督一而再、再而三动用“白盾”权力保下的宝贝疙瘩,最后,在第三次要逃脱法律制裁的时候,被他手下第一个受害者的家属替换毒·药杀害,折腾了这么久,终于伏了法——这根本不是“说得过去”的交代。

上级绝对不会采用这个说法。

哪怕换了“白盾”其他人来做这个专案组组长,查到这一步,也会马上自觉主动装傻作痴,大笔一挥,抹掉薛柳的嫌疑,改换其他的调查方向。

因为他们不能让上面发现他们知道得太多了,不利于将来的升迁。

“白盾”这个保护了无数恶人的体制,也巧妙地将复仇者薛柳密不透风地保护了起来。

但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下毒的人留下了信息,指向了新的人。

本部武,另一个作恶多端的恶人。

薛柳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讯息?

是他背后的人让他这样做的吗?

看薛副教授的反应,他似乎并不了解那串编码的意义。

宁灼见通讯器那头的林檎久久不言,身体向后仰去,略略扯到了酸胀的腰部,眉头轻轻一皱。

以前他打发自己过后,可没有这样被戳了懒穴一样的体验,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来。

宁灼对自己的身体感受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欲,想要起身去动一动,却被单飞白按住脑门,又生生推着躺了回去。

他和林檎的通话还未结束,说不了什么,狠狠瞪了他一眼。

单飞白用口型提醒他:“在发烧。”

他也用口型回答,表情不善:“你管我?”

单飞白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管啊。我要负责任的。”

宁灼昨晚的余怒还未完全消退,单飞白又来他面前撩拨,他猛然起身,出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向后拉去,把他拉倒在自己腰腹处的被子上。

头颈上拗,暴·露出了单飞白鼓凸鲜明的喉结。

宁灼用耳朵和肩膀夹住通讯器,一手控制住单飞白的头发,决定教他什么叫“负责任”。

他的指尖开始追着单飞白的喉结,不紧不慢地推按着圆钝的尖端。

在这样的催逼下,喉结的运转吞咽速度明显加快。

宁灼冷着脸,冰冷如雪的手指抵靠着玩弄那块火热炙烫的凸起。

以宁灼的标准,谁敢碰他的喉结,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弄死谁。

他倒要看看,姓单的要多久才肯和他翻脸。

通讯器那边,林檎再度开口:“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犯人在视频里留下了一串号码。”

宁灼:“犯人把他的联系方式留给你了?”

林檎抿唇:“你也是这么想的?”

说话间,他已经踱到了为九三零专案组特地设置的办公室前。

里面的警员们正聊得忘乎所以。

这支专案组是临时组建的,东拼西凑,因此算得上是龙蛇混杂。

有不情不愿被抓包、只是来混薪的混子。

有不懂其中利害、单纯想要伸张正义的愣头青。

也有混入其中、想要探听一手情报的人。

或许是总部的人,或许是查理曼的人。

林檎又叹了一口气。

他擅长处理信息,却不大擅长处理人际。

如何统领这些成分复杂的队伍,才是他真正想要请教的问题。

宁灼作为“海娜”的二把手,应该会有一些经验。

听完林檎的烦恼,宁灼思考一番,给出了他的回答:

“你不需要浪费时间来管理他们。”

“用人之道,就是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用得着,就要留在身边。会查案但是刺头的,让他们专心查案;查案不行、但会搞人际的,让他们去跑上下协调的事情;搞人际和查案都不行的,打扫卫生和写报告总会吧?”

“‘白盾’怕你初来乍到,不懂事,肯定会找几双‘眼睛’盯着你,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些人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边缘化,把他们的精力都牵扯住,而不是让他们牵扯住你的精力。”

宁灼强调:“最要紧的,是你要破案。”

他话音平稳,语调坦诚,讲的也颇有道理。

只是,他漏了很重要的一条,没有提醒林檎。

林檎混乱的管理思路经过这样一点拨,顺畅了不少,温柔地一点头:“谢谢。”

宁灼刚要继续说点什么,异变陡生。

监狱沉寂许久的广播突然开始运作,播放起了悦耳的音乐。

广播里居然响起了某个犯人带着酒意的声音:“喂喂,阿武先生在吗?来唱歌啊!”

——第一监狱里,犯人想要喊人一起玩,就会肆无忌惮地利用监狱广播喊人。

但自从宁灼他们进来后,这个广播从没有运作过。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那音乐声最刺耳,人声倒是不大清晰。

林檎的确听到了一耳朵,却也没有草木皆兵到把不甚清晰的“阿武先生”和“本部武”联系起来:“这么早你就出‘海娜’了?在哪里工作吗?”

这样的意外之变,让宁灼的喉头都紧缩了起来,手上的力道不由也松了松。

当他准备开口解释时,单飞白突然热腾腾地从他腰部攀了上来,趴在宁灼胸口,对准电话那边,百转千回地一喘:“宁哥,嗯……”

这下,电话这边和那边是一齐愣住了。

一点红意从林檎下巴上烧起,一直烧进了他的绷带里。

他是无志于此道,但并不是傻瓜。

他深吸一口气:“你那边有人的话我不打扰你了这就挂了再见。”

这是林檎第一次没遵守等对方先挂的通话礼仪。

回过神来的宁灼把通讯器攥得咯咯作响:“你在干什么?”

单飞白一脸正气,和刚才的骚·气蓬勃形成了鲜明反差:“帮宁哥解围啊。外面点唱,这里是包厢,够像情·色场所吧。”

宁灼捏住了他的下巴,一脸冷漠地想,这东西不能要了。

等出去就把他送到情·色场所去。

凭他刚才哼哼的那几声,当个花魁一点问题都没有。

另一边。

放下电话的林檎靠在门边,抚摸着腰间悬挂着的短柄黑铜警棍,听警员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目前他们锁定的第一号嫌疑人。

——本部武。

跟着林檎去亚特伯区第一监狱见识过的小跟班比比划划,亢奋道:“你们都不知道,第一监狱那边,狱警都是瞧犯人脸色的,和外面传的一点不差!本部武说不见我们,那就是不见。”

一个和小跟班同样热血的年轻警察马上道:“我就说真的很可疑。银槌市里懂得自制毒物的人,他就算一个,听说他高中的时候就拿过一个和化学有关的发明金奖,是个全才,在生物换脸技术上也很有心得!”

很快有人补充道:“‘白盾’和第一监狱的安保系统可都是他们家泰坦公司的!所以他才敢这么玩,这就是他的底气啊。”

老油条们要么不在,要么盯着电脑玩斗地主,把一杯热茶喝得吸溜溜作响,绝不参与一句讨论。

也有谨慎派发言:“他干嘛非要留下自己的犯人号码?”

“示威嘛!”小跟班说,“好显得他牛逼。而且他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在蹲局子呢。你们都有听说过那个‘高级监狱区’的传言吧?”

有人重重地点头:“听过。听说服刑的罪犯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就他妈离谱!”

谨慎派再次发问:“动机呢?”

小跟班:“我们不是正在找他和拉斯金的联系?说起来他们两个都是恶劣的性·犯罪者,你说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搞不好还是同伙!”

“没联系也不要紧。”另一个人说,“本部武是个官方认定的神经病,说他就是个喜欢破坏的人。他做出什么事情,我想都不意外。”

谨慎派仍然忧心忡忡:“我们把他作为第一怀疑对象,没有关系吗?他好歹也是泰坦公司的公子呢。”

有人立即反驳:“他犯了那么大的丑事,实在压不住,泰坦公司不也把他推出来平事了?说明在本部亮心目里,还是泰坦公司的声誉最重要。他已经是半个弃子了,监狱和精神病院都进了,这点不用太担心吧。”

谨慎派谨慎发言:“可这不也证明咱们‘白盾’的监狱安保有问题吗?”

小跟班对此提出反对意见:“他老爸正好是监狱和‘白盾’安保系统的研发人,他给自家儿子开了后门,能进出自如也很正常呀。”

听到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门内的林檎长舒一口气。

……这就是背后人让薛柳写下本部武犯人编码的目的吗?

而在一墙之隔的门内,某个一言不发的人食指微动,把刚才录制下的讨论录音,通过一条秘密信道,转发到了一个邮箱。

“目前的调查进度,请您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