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狱(唯一)

宁灼和单飞白实在过于出挑惹眼,仅仅几秒钟后,就成为了全场最受瞩目的存在。

这么两个人被送进来,在场的人几乎第一时间心知肚明了:

——八成是“物资”,特地送进来给某些人尝鲜的。

至于几个月后还能不能完整地出去,那就看耐不耐玩、命大不大了。

至于这份“物资”是谁的,看谁的需求最旺盛就能知道。

这里的人尽情享受着身份和资源带来的便利,当然也乐意遵守“身份”带来的各种游戏规则。

各自活动的人群安静了很久,目送着宁灼和单飞白进入他们的囚室,才有人回过神,咬牙切齿地感叹:“他妈的,长得可真够带劲儿的。”

等待着二人的是一间双人囚室,上下铺,配备了一张制式的双人桌、两把软凳,和一台镶嵌在两米高墙面上的老式电视。

这里的装潢不比其他的囚牢豪华,没有呼叫铃、香薰仪、咖啡机之类的小玩意儿,但至少上铺活动空间充裕,还有干湿分离的独立卫浴。

发现睡觉的时候不必和马桶共眠,单飞白的心情好了许多,坐在下铺床边晃荡着两条长腿,握着遥控器,想要去研究墙上的电视能否收到信号。

宁灼把他的铺盖砸向他:“滚上去。”

单飞白鼓一鼓腮帮子,双手抓握住上铺护栏,一个挺身上翻,把自己送了上去,那两条漂亮直挺的腿继续垂下晃晃悠悠,看得宁灼手指作痒,很想把他拽下来摔个人仰马翻。

铺好了自己的床,宁灼自行躺下,闭目养神。

单飞白探头下来:“宁哥,有什么计划?”

单飞白明快地一打响指:“哦,懂了,随机应变,我最喜欢。”

宁灼不说话,心下倒是默认,他在这方面是很有本事的。

单飞白又虚心请教:“监狱里不应该有监控覆盖吗,一点死角都没有的那种?”

宁灼:“别的地方当然有。……这里?”

他们这些本该接受惩罚的人,在监狱里纵情声色、极尽享乐,也只能在暗处悄悄进行,是见不得光的。

要是被监控记录下来,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要挟或是曝光,那就有点不妙了。

宁灼冷淡补充道:“他们又不是来受罚的,是事情做得太过分,给他们兜底的人兜不住了,索性挑个度假村避避风头而已。你拿盆水随便一泼,被水点子沾到的,十个有八个早该死。”

话说到这里,宁灼沉默,单飞白也不再追问。

宁灼耳朵里听着房间电视里播放的娱乐新闻,心中酝酿了一大篇心事,眼前钟摆一样地荡着单飞白的右腿。

……他怀疑自己选择让单飞白睡上铺是个错误。

好在那截露出的脚踝线条足够赏心悦目,讨厌的感觉有所减轻。

高级监狱区不必挤到集中食堂,抢那猪食一样潦草的饭菜,有专人负责配送到家,相当方便。

至于配餐顺序,当然是那些老牌贵宾优先,宁灼他们这种背景不明的新人靠后。

宁灼装作等饭的样子,打开狱门,在透气之余,顺便观察此处的地形。

如他所想,此处能正常使用的监控为0,只在角落里草草摆了几个样子货。

如果从监控里看向高级监狱区,屏幕那端的防卫简直森严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每个犯人都身着灰色牢衣,老老实实地蹲在各自的号房里禁闭服刑——这是电脑模拟出来的“理想监狱”。

现实是,这里穹顶高阔,约有三层,面积足有六千余平米。

每间房都用高级隔温层和隔音层相互隔离开来,在里面如何嬉闹娱乐都不会打扰到旁人,且门上根本没有供人监控的气窗,做什么都不会有第三只眼睛来看。

晚间的公共领域,有钢管舞女郎在尽情舞蹈,用来下饭。

巨大的落地窗外,甚至可以看见几眼药泉。

戴着猫耳的年轻男孩赤着身子,露出水淋淋的后背,在给温泉里惬意喝着热米酒的男人按摩。

只有两个狱警标枪一样扎在通道处,嘴角挂着温和纯善的笑容,似乎是想给这里的贵宾留下一个好印象。

宁灼的视线所及处,公共区域内起码有5个雇佣兵,个个剽悍勇武、目光凶恶,是贵宾区里最像罪犯的一批人。

不过他们的状态很放松,雇主在纵情享乐时,他们也歪歪斜斜地或坐或站,还有的在聚众打牌。

他们的这份薪水实在好拿,是雇主给自己上的一份保险,且这份保险有九成九的几率派不上用场,只是买个安心而已。

毕竟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安保系统,和“白盾”的安保系统一样,是由瑞腾公司旗下的泰坦公司CTO本部亮亲自设计。

这是第一重保障。

第二重保障是层层守戍的狱警。

再然后才轮到他们。

这样层层分摊下来,他们的压力本来就小,又天天能捡雇主牙缝里掉下来的好处,往往会住到乐不思蜀的地步。

一旦一个雇佣兵消失了很久后又出现,且把自己喂得肥头大耳,大家就都知道,他是去陪人坐牢“享福”去了。

不过,这里也确实让人安心。

迄今为止,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犯人的越狱率为0,可以说是整个银槌市最安全的地方了。

宁灼顶着张冷脸,貌似发呆地四下打量时,本部武回来了。

唱足了一天的歌,本部武带着一身淡淡的酒味,青白浮肿着一张脸,被一群雇佣兵前呼后拥着,从一扇偏门里走了进来。

进门来的时候,钢管舞娘刚刚脱下了最后一件衣服,露出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

本部武的视线本能地转过去了一瞬,下一秒,视线就锁定住了倚靠在门边的宁灼。

金虎跟在本部武的身后,一步跨了进来,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宁灼。

他腮帮子立时一麻,周身的骨头都苏痒起来。

……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被揍的肌肉记忆当场恢复。

宁灼的目光只在本部武脸上停留了半秒钟,就聚焦到了金虎脸上。

他略一扬眉,继而微微一笑,一步一步地迎了上去。金虎的脸都烧起来了,一双钵子大的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

而相应的,本部武直接被他的笑容惹酥了半截。

宁灼和金虎打招呼:“混得还不错?”

金虎的面部肌肉都扭曲了。

按照他的构想,再见到宁灼,他们高低要再决一次胜负。

宁灼已经二十八了,一身伤病,恐怕格斗的黄金期也已经过去了。

他带进来的人里,可正正经经有一个在地下黑拳赛里拔了好几轮头筹的年轻擂主呢。

可是当着自己雇主的面,他不好去报自己的私仇,只好一味把气往肚子里咽,阴阳怪气道:“这不是‘海娜’的宁二当家吗?怎么混着混着,混到这里来了?”

宁灼看起来也没有动武的打算:“都是挣口饭吃而已。”

这话答得模棱两可,金虎正要反唇相讥,就听自己的雇主先生本部武斯斯文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金虎先是下意识打了个怵,反应过来,又在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

按照他对宁灼的了解,必然是不肯老实回答的,搞不好一言不合,还要再赏阿武先生一记大耳刮子尝尝。

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本部武先生,只要他得罪了本部武,自己就有充足的理由动手了。

谁想到,事情的发展和金虎脑中构想的大相径庭。

宁灼看了本部武一眼,挺疏离客气地一点头,语调清清淡淡的:“宁灼。”

他并没有和他们长篇大论的打算,和熟人打过招呼后就径直离开。

走前,他又看了一眼本部武。

就连金虎都不得不承认,宁灼从眼角看人的时候,野得实在有趣。

而宁灼刚一转身,就看到单飞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正静静望着他。

宁灼被他目光里的内容瞧得不很自在,步如流星地走到他身前,按住了他的脑门,把他推进了牢房内:“看什么?瞎了你的眼!”

这话听起来是在骂单飞白,但因为本部武也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宁灼看,所以也在挨骂之列。

当然,本部武是不觉得自己被骂了的。

他转头问正目瞪口呆的金虎,用赞许的语气道:“宁灼,和刚才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都不错。”

别说是他的暗示了,金虎差点没听清本部武在说什么:“……”

他之前的确听到了下属的汇报,宁灼是和单飞白一起进监狱的。

可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一起的冲击力,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他们两个是怎么混到一起的?!

在金虎因为失去自由、而错过了地下雇佣兵中最近最为热门的劲爆新闻时,宁灼和单飞白正肩并肩地吃晚餐。

菜色不错,宁灼却吃得不很痛快。

他总觉得单飞白那时看他的眼神成分有些复杂,复杂到居然让他产生了一瞬心虚的感觉。

他想不通为什么单飞白要这样看他。

……像极了小时候得知他要被送回家时,那种类似于被抛弃的小动物的眼神。

宁灼对自己情绪中出现的哪怕一丝波动都相当关注,因为这会影响到他的判断。

他的口气依然不善:“刚才你看什么看?”

单飞白那边却好像也负了气,哼了一声:“我知道那是谁。”

“谁?”

单飞白:“金虎。宁哥之前的对家啊。”

说着,单飞白垂下眼睫,神情有些掩饰不住忧郁。

单飞白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想要做“唯一”而不得。

他不是母亲的唯一。

她更在乎自己被辜负的身心。

这不是错,但母亲决然的离开,证明他不值得母亲为他而活。

他那位市侩的父亲自然更不会把他当做唯一。

至于他那唯唯诺诺的后妈和后哥哥,他也不稀罕做他们的唯一。

好不容易,他遇到了宁灼,但鉴于他的经验和聪明,单飞白没有全然把自己的真实情况交代出去。

人心难测。他不能确定宁灼是不是黑吃黑,更不能确定自己一旦老实交代了身份,“救援”会不会立刻变成另一场绑架。

后来,等他想说实话的时候,却已经把谎撒得太深,无法回头。

单飞白知道,祖母刚去世一年,他的父亲忙于收拢她手头的生意,不会很快来接自己,但他早晚会来。

所以,自从崖边谈话后的每一天,他都是偷来的。

那也是单飞白第一次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地期待着,宁灼会因为在意他,把他留下来,不把他还给那个家了。

……毕竟宁哥有那么酷。

偷来的时光匆匆而逝。

他小小的侥幸没有得逞。

谎言最终换来了宁灼与他的决裂。

单飞白知道,以宁灼的个性,经历了这种事后,是不可能再信任他了。

他也知道,他不可能是宁灼的“唯一”了。

然而,真的不可能吗?

——做不了唯一的朋友,那还可以做唯一的仇敌。

这样的想法,在单飞白心中望风而长,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可他还是长大得太慢了。

……宁哥在他之前就有了别的敌人。

虽然,这段短暂的敌对关系以金虎的全面溃退告终,但这还是给单飞白的心里扎了一根细细的刺。

他在乎得咬牙切齿。

听到单飞白这样讲,宁灼捏着筷子,漂亮的碧色眼睛转了一圈:“哦,终于想起来了。”

他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只记得他的脸,忘了他的名字了,谢谢提醒。”

单飞白愣了愣。

下一刻,他的心花小小地怒放了。

“别打岔。”宁灼不想和他纠缠这些事情,“我有事要告诉你。”

单飞白的心情快速地多云转晴了,快乐反问:“什么事?”

宁灼答:“……我们来杀本部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