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狱(大衣)

老管家痛得瞠目欲裂,但整个手掌被楔在了桌面上,连后撤都做不到。

因为他刚才的一声惨叫,四周渐渐有了骚乱声。

服务员刚刚还替他们办过事,亲眼见到他们交易顺利、“相谈甚欢”,此时就有些不知所措,手抵在报警按钮上,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按下去。

剧痛之下,老管家抖如筛糠,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坐的是一对亡命徒,其中一个听说精神还相当不稳定。

他汗如雨下,开始痛悔自己的不严谨。

要是他们听了自己的话,真耍横抹了自己的脖子该怎么办?

宁灼手掌虚扶着餐刀,放低了声音,咬字又轻又准:“您没懂我的意思,我们真不能随便找人杀。我们和人家没仇没怨,人家万一说我们随机杀人,是精神病,不把我们送到监狱里,送到精神病院,那不就不好办事了?”

老管家满头大汗地咬紧牙关,心里觉得这是十足的歪理,可嘴上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齿间控制不住地溢出恐惧的呻·吟。

宁灼握紧了餐刀,作势要旋转:“您想想看,一会儿见到警察要怎么说,顺便把钱付了——还记得我们约好的吗?”

老管家怀着无限的恐惧,强忍着哆嗦的牙齿,和宁灼一起念:“现金,轻轨首港站C口A号储物柜802,手动密码746#。”

到时候老管家会派人送,金雪深会派人取。

当然,这笔钱具体是用来买什么的,送钱的人和收钱的人都是双盲,谁也不知情。

老管家哪里敢反驳,拼命点头,唯恐宁灼再转动刀柄,让他吃更厉害的苦头。

点头点得太剧烈,他的汗和泪一起飙了出来。

在宁灼对老管家毫无尊老之心地进行威胁的同时,单飞白趁机把一式四样茶点挨个偷吃一遍,举起一块椰蓉糕,送到宁灼嘴边:“就这个好吃。”

宁灼瞥他一眼,他笑得堪称天真烂漫,好像是把一颗心都要捧给他看。

他没说什么,张嘴接住了这一口甜蜜。

老管家涕泗横流地向赶来的“白盾”警察解释说,自己想要和雇佣兵谈一笔私人生意,价格没有谈妥,自己骂了两句,对方直接动了刀子。

因为茶舍干的不是干干净净的活儿,因此监控当然是“坏了”。

有老管家出面指证,服务员做人证,两个雇佣兵也没有反对,他们当然是如愿入狱。

老管家之所以敢出来替查理曼办事,就是因为他虽然职业是查理曼家的管家,可正式身份是i公司旗下一家娱乐公司的“顾问”,是体面的B等公民。

因为谈薪酬不到位,就当众攻击B等公民,这对“白盾”来说可以说是恶劣事件了,甚至不用查理曼特别从中斡旋助力,审判流程就走得异常快速。

不到七天,宁灼和单飞白就领到了他们的判决结果。

这给查理曼省下了不少的麻烦和繁琐,对现在焦头烂额的查理曼来说,可以说是帮了大忙。

查理曼暗暗夸赞宁灼这事办得漂亮,对象选得也稳妥。

至于老管家花钱买了一刀的这回事,他并不是很在乎。

因为亚特伯区的几家看守所人员“恰好”同时满员,他们被就近安排进入监狱,单独占据一个房间居住,不与刑事犯共处。

经过一番潦草的体检,宁灼他们被一辆小车送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宁灼身为雇佣兵,接的单子五花八门,难免会和监狱打交道,对里面的条条框框自然是门儿清。

单飞白则是全然的手脚干净,没见识过监狱,进来后便好奇地东看西顾,被宁灼暗暗嫌弃腹诽了一番。

有本事把自己送进监狱的人,好勇斗狠之流绝对不少。

所以入狱的人,多多少少接受过义体改造。

如果要统一拆下,那对失去了双腿、双手和头盖骨的人来说未免就太残酷了。

所以监狱规定,接受过义体改造的犯人需要解除所有义体的武器功能,还需要额外佩戴电击项圈,方便狱方第一时间对其进行控制。

宁灼提前更换了标准款的义肢,而单飞白的脊柱并未加装其他功能。

因为他们并非重刑犯,狱警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很是散漫,牧羊犬一样地领着两只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指挥他们自己动手,从自动窗口里领取自己的衣物、号牌、项圈和特制的洗漱用具。

随即,他们被带去了水房,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洁。

他们入狱的时间是上午9点,并不是洗澡的时间,因此空荡荡的水房里只有宁灼和单飞白两人。

狱警暧昧地看了一眼宁灼,觉得这人漂亮得离奇,一副兔子相,恐怕以后在水房里要成为热门人物了。

他又看了一眼单飞白,单飞白也正好转过目光来,对他灿烂一笑。

狱警觉得这人英俊有余,但笑起来是十足的没心没肺相,所以连那夺目的英俊也变得欠揍起来。

为了树立威信,他按惯例大声呵斥了他们几句,让他们把自己弄干净,禁止夹带,随即从温暖又肮脏的浴室里离开了。

单飞白低头,嘟囔:“我还以为亚特伯区的监狱卫生条件能过得去呢。”

在单飞白发表这一番娇气的言论时,宁灼正双手扶着裤腰,将长裤往下褪。

闻言,他嘲讽道:“小少爷,这就叫苦了?”

除下了自己全部衣物、只剩下一条内裤的宁灼,脚踝骨线漂亮明晰,往上是修长笔直的双腿,浑圆肉感的臀部曲线一直延伸进那片薄薄的布料里。

但这副形状和弧线堪称完美的躯体上,覆盖了大大小小的伤。

有几条红伤堪称狰狞,几乎让宁灼看起来像是被撕裂后又拼凑起来的一个玻璃人。

单飞白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游移,又快速垂下视线。

他压抑着一点浅浅的笑意,不无骄傲地想,都是我留下的。

整个银槌市里,只有他能让宁灼受伤,在宁灼身体上留下他的标记。

……宁灼大腿处几处泛白的刀疤,非他所愿。

与此同时,宁灼也在看单飞白。

上一次看到他的身体,是在闵旻的手术记录里。

单飞白平时就是一副青春洋溢的大学生模样,具体的身材要脱下衣服才能看出。

过去那个孱弱得他一条胳膊就能护在怀里的小家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抽条长高,长成了这样一株干净又挺拔的小白杨。

如果不做雇佣兵,他满可以去当男模。

宁灼的目光随意扫过了单飞白的前胸。

单飞白的视线落在了宁灼的大腿。

——由此,他们共同想到了一段遥远的过去。

那次,是他们在咖啡厅撞车事故后的三个月后。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恩怨在地下世界里一鸣惊人,直接闹到了举世皆知的地步,所以宁灼这次雇主的对头,直接雇佣了单飞白来对付宁灼。

单飞白尽职尽责地又策划了一场伏击。

然而这次他的雇主嘴巴不牢,干活不干不净,手下提前泄露了情报,让“海娜”提前得知了他的计划。

宁灼得到情报后,当即暴怒。

痛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自己作对,宁灼在带领“海娜”对“磐桥”进行了反包围后,用了一枚“黑鸟”炸·弹,亲手把单飞白炸到重伤。

“黑鸟”是著名的不致死武器,“黑”的意思是“脏”,为的就是让人伤而不死。

中了埋伏的单飞白身上足足被散射了两百多片弹片,最深的伤口在右侧胸口,破片造成了贯穿伤,险些擦破他的肺叶。

在单飞白的带领下,“磐桥”的士气当时正是锐不可当,见他受了这样的重伤,“磐桥”的那些手下直接红了眼、发了狠,硬是带着昏迷的单飞白杀出重围。

他们选中的突破口,恰好是金雪深那边。

金雪深不幸正面承受了几乎整个“磐桥”的怒火,寡不敌众,被“磐桥”打伤了胳膊,直接掳走。

单飞白是在周身难以忍受的剧痛中苏醒的。

他强忍疼痛,勉强起身,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发现自己几乎被裹成了个木乃伊的模样,便很苦中作乐地笑出了声。

当时的“磐桥”基地里有个叫三哥的人,勇武剽悍,很得人心,是队伍里的二把手。

他正粗声大嗓地和别人交代着什么,听到单飞白发出了动静,欣喜地迎了上来:“老大,你醒了!”

刚刚醒来的单飞白被他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鼓膜隐隐作痛。

他已经想起了受伤前的种种,抬手按着太阳穴轻轻吸气:“我受伤后发生了什么?”

三哥想了想,决定先不提晦气的事,要捡一件最可喜的事情来讲,好冲淡老大身受重伤的委屈。

他大手一挥,豪爽道:“姓宁的手下,我们抓来了!姓宁的找上门来要,我说,可以,但是我们老大不能白白受伤,我要他三刀六洞,来换他兄弟,就算扯平了!”

单飞白搭在身侧的手不可觉察地一握。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他做了?”

三哥自认为这事办得很漂亮,且为了折辱宁灼,他进行了全程录像。

他喜孜孜地把录像拿过来给单飞白看。

录像是手持的,不大稳当。在摇晃的摄影视界里,单飞白再次看到了那张他朝思暮想了好几年的脸。

视频里,三哥的声音带着复仇的快意:“快点,录着呢,别浪费我们的时间。捅完,不难为你,人带走!”

金雪深被强押着跪在宁灼对面十米开外的一块水泥地上,双手被铁丝反绞在身后,眼睛紧闭,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他是在强压愤怒和痛苦。

他低声说:“不要。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宁灼的回应简洁利落:“闭嘴。”

这一声冷冰冰的呵斥,也让屏幕外的单飞白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时间正值深冬。

宁灼解开厚外套的牛角扣,铺在地上,好不让血到处乱流,弄得太脏。

旋即,他从地上摸过三哥丢来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大腿,面无表情地戳了下去。

血肉被破开的细响,在视频中完美复现,听得叫人头皮发麻。

单飞白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飞溅出来的血点子烫了眼睛。

宁灼每一刀都扎得既深又狠,连给三哥挑刺的空间都没留。

在宁灼又一次从创口里拔出刀后,他抬起汗淋淋的眼睛,淡漠地望着三哥。

三哥也信守承诺——这是雇佣兵的规矩。

他一摆手,金雪深就被按着头推了回来,跌跌撞撞地一头撞进了宁灼的怀里。

宁灼被他撞得泄出了一丝气音,但马上双手抓住金雪深的后衣领,把他捞了起来。

他望着把自己嘴唇生生咬破了的金雪深,什么也没说,只带着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颈。

视频到此为止。

录像播放完毕,三哥正要去看单飞白的反应,就听他淡淡地说:“三哥,去刑罚室的处刑机,领十记鞭子。你自己去选吧,我没有力气。”

三哥脸上的得色还没消失,闻言一愣,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刚想分辩些什么,就被单飞白一把揽住了脖子。

单飞白贴在他耳侧,低声解释道:“你坏了规矩啊。万一将来你被‘海娜’俘虏,宁灼他如法炮制,我也得这么把你要回来。……你这样,让我难做。”

单飞白把话说得圆融又中听。

在三哥听来,就是单飞白也肯像宁灼一样,用血和肉来换他们这些手下。

三哥什么都没说,直起腰来,对单飞白重重鞠了一躬,旋即大踏步转身前往刑罚室。

三哥不仅没得到表扬,还吃了教训,其他参与了这件事的人也唯唯诺诺,讪讪地走开了。

单飞白得了片刻清闲,躺了一会儿,也是躺不住,索性从床上起了身,缓步前往会客室。

……也就是宁灼自残换人的地点。

地上的血痕还没来得及冲洗,或者说,是他们有意留着,想要单飞白醒来后能看着高兴一点。

还有一件牛角扣的大衣,垃圾一样随便堆在墙角,上面沾满了鲜血。

单飞白看到一路带血的脚印,向外蜿蜒而去。

单飞白有些失神,踉跄着走上前,费力弯腰,抱起了那件过分沉重的外套。

紧接着,他踩着宁灼流下的血,摇摇晃晃、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去,好像是在玩一种跳格子的游戏,直到走到血迹消失的地方。

宁灼又离开他了。又要恨他多一层了。

当时还只有十八岁的单飞白望着宁灼离开的方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忧伤。

可低头闻到大衣上的血腥气,他又有些说不出的心动和心悸。

彼时的单飞白,分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只是抱着宁灼的大衣,在他的血里伫立了很久,直到那带着温度的血逐步风干。

后来,单飞白亲自动手,一点点洗干净了那件衣服,收藏在自己的衣柜里。

三哥在不久后的帮派火并中意外横死。

人死如灯灭,宁灼也没有再报复回来。

而单飞白在为三哥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找来了懂得下手分寸、极端理智的于是非,让他担任了团队的二把手。

……

时间回到现在。

宁灼看他低头,直勾勾盯着自己腿部的伤疤瞧,取下松动的淋浴喷头,打开热水,劈头盖脸地照他的脸喷了过去:“看什么?”

单飞白抹了一下脸上成串滚落的水珠,又恢复了不正经的样子:“看宁哥啊。”

宁灼扯来喷头,冲洗自己的身体:“我问你,有什么好看的?”

单飞白:“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宁灼:“看情况。”

单飞白:“宁哥的身材……”

宁灼静静注视着他,等他能放出什么厥词。

单飞白顿了顿,笑出了一双小梨涡:“看起来很好生养。”

宁灼:“……”

他想的最脏的骂人词也比这好听一百倍。

他脑子里的一根弦直接崩断了。

在宁灼操着被他攥裂了喷头四处追杀单飞白、打算把他就地绞杀时,一个人影急匆匆地从水房后闪出,闷头七拐八绕地走了好一阵,来到了一间房间前。

他在房门上镶嵌的一层单向玻璃前探头探脑、连比带划了许久,房间内的人才不耐烦地推开了门:“……干什么?!”

现在并不是放风时间。

所有第一监狱的犯人,都理应集中在几个闷热的茧房里,在狱警的监督下进行手工劳动。

但有些手头充裕的人,可以享受远超旁人的优渥待遇。

比如,这里居然被改造成了一间高级的KTV歌房,里面正播放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

强劲的音浪冲得来人头脑一嗡,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急切道:“刚才刘副队张罗我们几个去拉水管浇地,你猜我在水房外头看见谁了?”

出来的男人身形壮硕,上半身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精健的好肉:“谁呀?!有话说话,打什么哑谜?!”

来人踮着脚,进行了一番急促的耳语。

男人脸色一变,声调也随之抬高:“……宁灼?你没看错?!”

“还有单飞白!”来人继续语出惊人,“他们好像在打架……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进来的!”

里面唱歌的正主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向外张望。

他长得很是抱歉,面颊上带着大片陈年青春痘的瘢痕,身材也虚胖,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本来该是监狱里最受人欺负的那种窝囊长相。

可他一停口,身旁那些小弟们不干了,急忙谄媚地赞美道:“继续唱啊,本部先生。咱们就喜欢听你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