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想让他待在这儿,季薇开口第一句就会让他走,压根不会费这个功夫闹情绪。
“谁给你气受了,跟我也不能说?”
“就工作上的事……碰到一个难缠的客户。”她还是含糊地敷衍过去,避开他的手扯好睡衣,趿着拖鞋去卫生间洗脸。
程沐风站起身,也没再往沙发上坐,客厅里转了一圈,瞥见中药放在橱柜上,看着跟刚从医院拎回来似的。过去一数,果不其然,喝这么些天总共就他妈少一包。
微信上满口答应,私底下拒不执行。给她惯的。
程沐风血压都快上来了,想发火的那根神经突突直跳,拿出烟刚要打开,余光中季二朵正好探出个脑袋。
它试探地往外走了两步,跟他对上视线,又飞快地后撤,钻回了猫窝里。
程沐风:“……”
他把整盒扔在茶几上,为失去掌控感的现状心焦。
太久了。
他和季薇中间隔着七年的空白。吃喝玩乐的默契不足以参考,真正遇到事情了才能体现出来。虽然能听出她没说实话,但已经无法和从前一样,迅速而准确地猜中妹妹的心思。
他其实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收拾不听话的小孩也很有经验。季薇的性格他清楚,这种时候一个劲儿地说好话只会让她更猖狂,按床上打一顿屁股就老实了。
可毕竟都已经成年了,这么干肯定不行,多伤自尊。
再说,就连小时候他也只是吓唬,从没舍得真下手打过。
怎么办呢。
他站在客厅里,听着卫生间的水流不停地响,怀疑她开着水龙头又在偷偷摸摸地哭。等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过去敲门,抬起手忽然听见水声停了。
她提高了声音,在里面喊,“程沐风,你还在不在。”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了几步,才回答,“怎么了?”
“帮我拿一下卫生巾……在门口那个架子上,蓝色的快递箱里就是。”
季薇硬着头皮说,“先帮我拆下快递。”
她周期不规律,两三个月才有一次,买了卫生巾都要到用的时候才想起来。
情绪不佳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程沐风找到快递箱拆开,挑出一包日用的隔着门给她递进去,“还要别的吗?”
她磨蹭了一会儿才又说,“门口还有个快递,里面是我买的一次性内裤。”
“……”
这几天正烦《洛神》的事,她收了快递都没心情拆,堆在门口大大小小七八个。
程沐风索性全给她拆了,在一家旅行用品店的快递里找到她要的东西,“打算出去玩儿?”
“也不是只有出去玩才用得上啊。”季薇说,“就来姨妈穿的,省事儿。弄脏了懒得洗。”
她换好从卫生间出来,心情已经舒缓了些,看见那些拆好的快递被程沐风分门别类整齐地摆成两排,阅兵似的。莫名好笑。
因为知道他平时的习惯就是这样,不是特意表现,反而更好笑了,“你经常在家里阅兵吗?”
“阅不了,我可没这么多快递。”程沐风说,“指挥吧,看都要放哪儿。这堆板材是干什么的?”
快递里还有两只需要组装的小收纳盒,正好她不用动手了,转身去药箱里找布洛芬,倒水吞了一片。
才发现那么大一包中药忘了收起来,她连忙开了个抽屉一股脑儿心虚地塞进去。
程沐风坐在地垫上拼装收纳盒,没抬眼地说,“林宵给你开那些补气血的中药,这几天先不要喝。”
感觉自己还没被发现,她佯装镇定“哦。”
多虑了哥。何止是这几天,她一直就没喝过。
收纳盒带好几层抽屉,有点复杂,得看着图纸拼。她想坐下来跟程沐风一起做,屁股还没挨着地就被赶到沙发上。
程沐风随口问她,“装什么用的?”
“以前高中买的谷子,小卡徽章什么的,哦,还有冰箱贴。”她指指厨房,“在我冰箱上。上次回去从家里带过来的。”
程沐风只嗯了一声,没空看,这点小活儿也做得挺认真。
季薇闲在一旁,也没心思看手机,余光被他手上有条不紊的动作吸引。
他的手很好看,不是漫画里那种手指瘦长,关节凸出或青筋暴起的类型。从骨骼皮肤到血管,都是健康匀称的好看,但看起来手劲儿很大,那些单薄的板子在他手里翻转,好像随时会被轻易掰断。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闹情绪,总是程沐风挥挥巴掌她就老实了。但又仗着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挨揍,还总是喜欢气他。
这也是有原因的。在她自我意识形成的初期,接收到的来自父母的教育很少,很多都是从程沐风开始。
气归气,程沐风从不怕她闹,甚至还是鼓励的。闹了他才能知道她想要什么,起码是种表达的方式,比闷声不吭强。
糟糕的情绪如果憋在心里,只会让自己整个人都变糟糕,所以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该哭哭该闹闹。发泄完了才能真正地过去,人才会变得敞亮。
上学上班这些年,她遇到的女孩子里大多数都是在吃过分懂事的苦。她总会把程沐风教的道理分享给朋友,但有时候免不了自己也会忘。
“到底有什么冤情?说实话。别给我来麻不麻烦的那套。”程沐风一边做手工活,一边继续跟她说。
“在上海我是够不着你。这都回到南江了,家门口的事我还摆不平,怎么给你当哥?”
他说话时没有看季薇。不用跟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对视,无形之中就少了很多压力。
季薇冷静下来梳理思路,觉得自己的情绪问题的核心并不是来源于工作。当然,也不是因为生理期激素分泌紊乱。
在工作项目出问题之前,她就已经郁闷好几天了,“唉,其实就是,就是……我妈不让我跟你一起玩儿。”
程沐风没忍住哧了一声。她说完自己也笑了。这和她小时候那出“我哥不让我跟你们说话”有什么区别?感觉自己完全没有长大。
为了弥补幼稚的形象,她又郑重道,“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也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天天跑出去玩,得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对吧。”
“所以就是说,你有你的生活,事业和……和对象,我也会有我的,所以就,我们不应该总是整天待在一起浪费你的时间。”为了显得有道理,她用自我肯定道,“嗯!就是这样。”
发表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演讲。
程沐风不作声地把最后一层隔板装好,再望向她时眼神很定。心里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因此脸上写满了无语。
他就知道程达明还是退休得太早,闲着没事就一天天瞎琢磨,催婚催得连妹妹都在替他焦虑,考虑这些有的没的。别太荒谬。
除了家里,这中间还有个人在给他找事。他敏锐地截获重点,“谁跟你说的我有对象?”
季薇看懂了他的表情,但不知道他具体是对谁感到无语,眼睛一眨找人背锅,“川子哥跟我说的。”
“他吃饱了撑的。”程沐风说,“说的谁,叶清?我没跟她谈过。”
“哦……那别的呢,”她下意识地追问,“别人也没有吗?”
“没有。”
没有弯弯绕绕的废话,他直接给出确切的答案。
“我从来都没说过想找对象。你以后再回家听听就算了,别着跟他们瞎操心。”
程沐风说,“起码眼前这几年,我没打算谈恋爱,更不考虑结婚,没意思也没时间。别管家里怎么催,他们做不了我的主。工作就够忙了,有点儿时间哄你还哄不过来,再谈一个想要我命吗?”
“哦……可是,我妈真的不让我跟你一起玩儿啊。”季薇小声说。“要是被她知道我还在耽误你时间,肯定要骂我的。”
“你就非得什么事儿都告诉她?”他理直气壮,“别让她知道不就行了。”
季薇:“……”
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她也说不上来。
程沐风收拾剩余的工具,又把抽屉挨个拉出来检查了一遍,确定组装好,把两只收纳盒并在一起朝她推过来。
“今天就算了。”他说,“以后我们还是照老规矩,有什么说什么。再让我发现你胡思乱想,有事藏着掖着不好好说话,我还是要收拾你的。”
看她还在发呆,程沐风抬手,作势要敲她脑袋,“记住没有?”
她连忙捂住额头,又哦了一声,“记住了。”
那只手还是落下来,却只轻轻揉乱她的头发,按着她脑袋晃了晃,像要把里面多余的水分晃出来。
“行了,准备吃饭。”
点的淮扬菜外卖差不多时间送到。她说着不吃,那喷香流油的蟹粉狮子头是一口也没给程沐风留。
烦恼消失,胃口就会变好。
和他一起的每顿饭都吃得很饱。胃里沉甸甸的,踏实得叫人犯困。心也变轻了,她甚至都不太懂自己这些天究竟在烦恼什么。
程沐风吃完晚饭也不走,待在沙发上玩手机,还问她要数据线充电。打算住下似的。
平时这个点离睡觉还早着,今天她却总想打哈欠,“你怎么还不走啊?我都困了。”
“不敢走。”程沐风凉凉地说,“怕你哭着追到门口又说我不管你。”
“……”
“困了就去睡,我待会儿再走。”他顿了一下,声音不太确定,“要不要我给你买那个,女孩专用的那个尿不湿?你快递箱里没有。”
他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只知道是例假期间的必需品。有一年暑假季薇去墨尔本找他玩,忽然来了姨妈,说晚上不穿那个睡得不安心。于是他又半夜出去,满大街找便利商店给买的。
季薇发出一声爆鸣,倒在他肩膀上笑得快断气了,“你在说什么啊!那叫安睡裤,我家里有。”
“有就行,”程沐风说,“去睡吧。”
这套小两居里有三个空调,房东只留下了一只遥控器,好在全屋通用。她把卧室空调打开,没关门,躺在床上能看到客厅的光线,淡淡的。程沐风只留了一盏落地灯。
季二朵平时喜欢跳上她的床一起睡觉,半夜还会蹦迪,今晚却格外安静,待在猫窝里没进来陪她。
于是她无聊地来回翻身,一会儿说冷要空调遥控器,一会儿问他在干嘛准备几点走,半小时喊好几回。程沐风在外面就没个能坐稳当的时候,索性走进卧室,看她趴在枕头上,眼睛还亮晶晶的,“躺下又睡不着了?”
“有点。” 季薇看着他在床边蹲下,小声说,“你真不找啊?哥。”
程沐风一怔,没想到她还在想这个,也没想到她还会问。
学生时代里和她最合得来的朋友都没留在南江发展,同事们也都在上海。她独自回到家乡,又做着不需要与人接触的工作,没什么机会交到新朋友,难免会感到孤独。
明明有哥哥可以依赖,却要被家长责怪不够懂事,不许随便打扰,怎么能不委屈呢。
“不找。”程沐风说,“也没人看得上我。要不我怎么天天往你这儿跑?以后也就只剩跟你玩了。”
客厅的灯光穿过门口,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照亮了半张脸的轮廓。显得他的自嘲很没有说服力。
但季薇还是满足地笑了。至少在当下,她盲目又自私地期望他说的是真的。
甚至还要再吐槽一句,“你好笨啊程沐风,公司开那么多,恋爱谈不到一个。”
“……”
到底是谁笨?
就这么点事儿,早问早就结了,非要憋在心里许多天,支支吾吾的,憋不住了才说。
“傻样。”程沐风说,“季小朵给你拿过来要不要?”
她吸了下鼻子,说,“要。”
程沐风就把那个陪睡的丑娃娃给她拿来塞进被窝,又摸了摸她的手,觉得太凉了,也握起来放进被子里。
或许是错觉,薄被下她的手指被轻轻勾住,带着不同的体温,短暂而温存地牵缠了一瞬。
即便短暂,也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以前总觉得二十岁是个很要紧的年纪,少男少女们过了二十岁就都会自动变成大人。她曾经很期待当大人的。
可现在,她二十四岁了,还是希望能像十四岁时那么幸福。
“放心睡吧。”程沐风在她床边席地而坐,“等你睡熟了我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