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醉了,啥事也没有

湿透的衣袖贴在手臂上,几近透明,水滴顺着皓白的手腕滑落,落在池子里,晕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花月仰头看着他,氤氲又迷茫地问:“你为什么不下来?”

“……”

岸上的人僵硬地别开脸,没有说话。

等了好久,伸出去的手都凉了,花月委屈万分地收回来,吸了吸通红的鼻尖,默默地游到浴池的另一侧,将背贴着浴池边儿,然后满眼怨念地遥遥看过来。

喉结上下动了动,李景允轻吸一口气,哭笑不得:“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她耷拉着眉梢,张口想出声,结果脑袋埋得太低,嘴唇一松温水就灌了进来,呛得她直咳嗽。

李景允给气乐了,三步并两步地绕着池子走过去,半跪下来将她捞出水面:“方才还没喝够?”

幽怨的小眼神望上来,她扁了扁嘴,挣开他的手,又将背紧紧贴在了池边的石壁上。

眼眸微动,李景允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他朝她勾了勾手。

醉醺醺的小狗子气呼呼地看着他,不肯动。他“啧”了一声,食指轻轻叩了叩池边的玉石板:“过来。”

腮帮子鼓起,脸颊上是被热气蒸腾出来的嫣红,花月瞪了他一会儿,还是不情不愿地朝他游回来,越近人越往水下沉,等回到他跟前,水面上就只剩了一双可怜的杏眼。

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爷没嫌弃你。”

面前这人显然是不信,眉间皱起来,眼里怨气更重。看他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结果下一瞬,她突然觉得肩上一紧。

有人倏地将她从水里抱了起来,滚烫坚实的手臂从她的腰上横过去,将她整个人转了一圈。

扬起的水花纷纷洒洒地落回浴池里,像春日里的大雨,淅沥沥地溅起无数涟漪。被水浸透的中衣顺着肩滑落下去,露出一大片白腻细滑的肌肤和明艳的兜带。

花月怔愣地望着白茫茫的水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背心一暖。

李景允抱着她,低头吻上了她背后的疤。

那些丑陋的、扭曲的、见不得人的疤。

一条、两条、三条,他温柔地描摹着疤痕的形状,似惋惜,似眷恋,从腰窝到肩背,最后轻轻叼住了她的后颈。

“还疼吗?”他含糊地问。

颤栗从耳后传至全身,花月心口一酸,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原本就不清醒的眼眸,眼下更是蒙上了一层雾,似梦非醒,不知所措。

“嗯?”身后的人听不见回应,牙齿轻轻磕了磕她的颈窝。

“……不疼了。”她恍惚地答。

“真乖。”温热的气息卷上来,低声在她耳畔道,“这些都是爷欠你的债,没有不好看,你可以用这些跟爷要账。”

怀里这人缩了缩,可怜巴巴地问:“怎……怎么要啊?”

李景允分外严肃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将她转过来,十分诚恳地指了指自己的唇:“亲这儿,亲一口就可以抵一条。”

花月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混沌,她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跟着做,白嫩的藕臂搭上他的肩,低头就朝他覆了上来。

身子一僵,李景允眼里晦深如夜。

他喝的酒好像也终于上头了,心里的燥热翻涌而起,捏着她腰侧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身上这人松开了他,傻笑着数了个一,然后低头下来再亲一口,想数二。

不等她数出来,他难耐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人按了回来。

温泉里的热气蒸腾四散,平整的浴池边湿了一大块地方,像雨后初干的路面。青黑的锦袍裹在上头,同玉色的肌肤卷在一起,袖口衣摆的掩映之间,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

……

主屋里燃着香,温暖干燥。

李景允将人抱回床榻,想去给她找身干净衣裳,可低头看见她这睡得娇憨纯熟的小脸,忍不住又低下头来,厮磨着啄她两口。

他向来不喜与人亲近,但也不知为什么,对她,他倒是觉得怎么亲近都还不够。

可惜她没出息地睡了过去。

微恼地弹了弹她的脑门,李景允随手扯了自己挂在一旁的雪锦袍子来,温柔地替她擦着尚还湿润的青丝。

床上的人乖巧地睡着,嫣红的小脸蛋天真又无辜。

李景允眼里含笑,嘴角也扬得按不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个什么劲儿,但就是高兴。

床上这人嘟囔了一声,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挥了挥,他伸手接了,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然后塞回被子里,顺手给她掖了掖。

目光落在她有些红肿的嘴唇上,他一顿,斜倚在床边,又开始笑了起来。

春猎结束,众人开始启程回京。

花月脸色苍白地坐在马车上,伸手捂着脑袋,还有些想吐。

“公子。”她皱眉问,“妾身昨日醉酒,可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李景允撑着下巴看着外头山水,脸不红心不跳地答:“没有,你醉了就睡了。”

“那……”她有些难以启齿,“妾身的衣裳怎么换了?”

白她一眼,他理所应当地道:“一身酒气,爷还留着那衣裳在房里过夜不成?衣裳和你,总有一样要被扔出去,你自个儿选选?”

面色凝重地沉默片刻,花月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多谢公子。”

扔衣裳比扔她好多了。

嘴角有些抽动,李景允轻咳一声,顺手拿了本书来挡住脸。

“您在笑吗?”她狐疑。

“没有。”他声音如常,“爷只是在看书。”

看看他手里书的封皮,花月眼里的怀疑更深了:“倒着看也能看懂?”

不动声色地将书正过来,李景允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憋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

面前这人有些恼了,红唇抿起来,眉间也皱成一团。

瞧着是当真生了气,他轻咳一声,放了书道:“从这条路下山,午时咱们就能到宝来阁。”

“谁要去什么宝——”话没说完,她一顿,意外地看向他,眼里一点点地亮起来。

“宝来阁?”

李景允若无其事地道:“随便逛逛,正好给你添些首饰。”

方才还阴云密布的脸色,瞬间变成了晴空万里,花月不再追问他在笑什么,反而是翻出了一直收着的两个红封,双手递到他面前。

“给你了你就收着。”他摆手,“去宝来阁里花了也成。”

像是就等着他说这话似的,花月美滋滋地将两个红封抱在了怀里,眼珠子滴溜乱转。

李景允看得好笑:“殷掌事,在你买东西的盘算里,有没有爷的一席之地?”

眼神一滞,她心虚地看了看他,勉强点了点头。

就这反应,李景允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长叹一口气,他表情沧桑地看向远方:“养不熟的白眼狼。”

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花月坐到他身边去,大方地拿出一个红封:“这里头的都用来给公子买东西。”

他斜眼瞧过来,眼尾有那么一丝愉悦:“想买什么?”

她想了想,试探地道:“随身的玉佩?”

李景允不屑地哼道:“韩霜之前送了爷一枚南阳玉蝉,你这一个红封未必买得着更好的。”

心里一紧,花月尴尬地放下手,睫毛跟着一垂,堪堪遮住自己有些狼狈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对,李景允坐直了身子,刚想再找补两句,这人就已经飞快地将红封收了起来,脸上恢复了微笑:“那到时候妾身去寻一寻,看有没有别的稀罕玩意儿。”

“不是。”他张了张嘴,“爷也不是非要什么贵重的……”

“公子身份尊贵。”她善解人意地道,“是妾身没思量周全。”

掐了一把大腿,李景允心里暗骂,好端端的他说的这叫什么话。真要拉着人说不是故意的,好像没这个必要,可要是就这么过去了,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介意。

身边这人表情平静地看着窗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不出喜怒。

李景允沉默,神色复杂。

各家的马车从进城开始就四散开去,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宝来阁外,里头有眼色的伙计立马出来迎接。

“公子夫人里头请。”伙计躬身行礼,再抬头一看,“咦?殷姑娘。”

花月每月都来这地方,与这伙计也算眼熟,笑着朝他道:“我来买点东西。”

往日她来,都是一身灰鼠袍子,风尘仆仆,平实无华。而眼下,这人换了一袭锦绣红裙,就着头上精致的发钗珠花,衬得肤白如玉,贵气优雅。

伙计满目赞叹,然后小声同她道:“该给咱们掌柜的看看,他肯定不敢再小瞧您。”

像是想起了什么,花月跟着笑出了声。

背后一道阴影笼上来,将伙计罩在里头。伙计只觉得莫名一寒,耳边接着就响起了阴侧侧的声音:“好笑得很?”

吓了一跳,伙计扭头一看,正对上李景允不悦的眼神,连忙退了三大步:“小的失礼,您里头请。”

花月转头看过去,却见他神色如常,甚至近乎温和地朝她道:“进去吧。”

扫一眼伙计那惊恐的模样,她茫然地跨进了大门。

宝来阁有两层,往常花月都只敢在一楼看看,可眼下她怀里有银子,底气十足地就拉着他上了二楼。

掌柜的正在二楼的窗边晒太阳,听见动静,随意扭头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看,差点掉下椅子。

“三公子?”他满脸堆笑地迎过来,“您今日怎么亲自来了,可是有什么想要的?您在这儿坐会儿,小的给您去取。”

这得是来光顾过多少回,才能让掌柜的殷勤至此?花月唏嘘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你别瞎想。”他黑了半张脸,“爷之前只是随徐长逸他们过来。”

“嗯。”花月也不争辩,点头表示听见了,但不信。

后槽牙紧了紧,李景允往旁边一坐,伸手指了指她,对掌柜的道:“这小祖宗,带着她去挑,看她想要什么。”

掌柜的错愕了,心想三公子还会带女人来挑东西?这可是头一回。

转头看向这女人,他更错愕了:“怎么是你?”

花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候掌柜。”

从前她来这儿,都是揣着月钱在一楼挑上许久,然后与他讨价还价。候掌柜对她这没钱还想买宝贝的奴婢向来没个好脸色,谁曾想如今她再来,竟是这么个场面。

脸上笑意有些僵硬,候掌柜余光瞥着李景允,也不敢妄动,还是低头躬身地请她往簪台上走。

宝来阁东西繁多,首饰玉器、丝绸缎面,花月挑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盒子叠在一起,有半人高。

候掌柜擦着额上的冷汗,与她小声道:“之前有些冒犯,您可别往心里去。”

花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道:“掌柜的怕什么,我不过是借着公子的光过来买东西,又不会少给银子。”

“话不能这么说。”候掌柜赔笑,“我宁可少收您些银子,也没道理在三公子身边结个梁子啊。”

花月更想不明白了:“我家公子虽然出身尊贵,可眼下并无官职,也无建树,掌柜的何至于如此巴结。”

候掌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您不知道?三公子在这外头,那可是……”

“挑好了没?”李景允等得久了,有些恹恹地走过来。

候掌柜立马收了声,朝他笑道:“夫人对本店的宝贝甚是青睐呢。”

满腹疑窦,花月倒也不急着问,只转身跟他指了指旁边的盒子,然后道:“就这些吧。”

李景允点头,低声问她:“饿不饿?”

“有一点。”她道,“现在赶回府,应该还来得及用膳。”

“不回去吃了。”他道,“天天吃府里的饭菜也腻,这旁边有家不错的酒楼,爷带你去尝尝味道。”

花月一听,连连摇头:“夫人还在府里等着呢,要是知道春猎散了咱们还没归府,少不得要担心。”

候掌柜听得满脸惊恐,拼命给她使眼色——顺着三公子的意思就行了啊,哪能与这等贵人对着干?

可是,还不等花月接收到他的暗示,面前的三公子就“啧”了一声,无奈地道:“行吧,回府。”

候掌柜:“……”

他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亦或是刚才太困了,他现在是在做梦。

可是,殷花月往他手里放了一叠银票,掂着沉沉的,也能闻见熟悉的纸墨味儿,怎么都不像是梦境。

“劳烦掌柜的待会儿送去将军府。”

“是。”

目光呆滞地送着这两位出门,候掌柜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

“掌柜的?”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候掌柜回神,定睛一看,又连忙低头行礼:“韩小姐。”

韩霜面带病色,轻咳了两声道:“上回我瞧好的那个金镶玉四蝶玉兰步摇,你替我送去韩府。”

微微一愣,候掌柜连忙道:“这个不巧,方才有人刚买走。”

眉心皱了皱,韩霜略带戾气地问:“谁?”

“小姐莫怪,是李家三公子的夫人挑走了。”

旁边的别枝上来就斥:“瞎说什么,三公子还没立正室呢,哪来的夫人!”

掌柜的一缩,连忙拱手:“见谅见谅,小的也不清楚,只看公子甚是宠爱那姑娘,便当了刚过门的夫人。”

韩霜闭了闭眼,冷淡地问:“买了很多?”

“是,银票还在这儿呢。”候掌柜连忙摊手给她看。

扫了一眼,韩霜心情甚差,转身刚要走,却突然一顿。

她扭回头来,仔细看了看票面上的密押和水印,脸色骤变。

“是三公子给你的,还是他身边的姑娘给你的?”

候掌柜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三公子身边的姑娘给的。”

点了点头,韩霜扶着别枝的手回到了马车上。

“小姐。”别枝还有些愤然,“三公子对旁人可没这么好过,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韩霜若有所思。

车帘落下,马车晃晃悠悠地就朝禁宫的方向去了,车轮在地上印出长长的印子,蜿蜒扭曲。

花月跟着李景允跨进将军府的大门,刚在东院更了衣,就收到了宝来阁送来的东西。她仔细盘点收拾好,取了几个盒子就要往外走。

“喂。”李景允很是不满,“你当爷是死的?”

抬起的绣鞋僵在半空,花月哭笑不得地解释:“妾身是要去一趟主院。”

“那你也该同爷说两句场面话。”他拧眉,负气地抱起胳膊。

本着哄小孩儿的心情,她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朝他屈膝问:“妾身要出门了,公子可要同去?”

“好。”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花月瞪大了眼看着他。

这人起身朝她走了来,手一抬就将她怀里的盒子都抱了过去,然后不耐烦地催她:“要走就快点,还能蹭顿饭。”

“您。”她喜出望外,满眼小星星,“您愿意去看看夫人了?”

俊朗的脸上划过一丝别扭,李景允闷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算爷给你的补偿。”

花月也不想问他要补偿什么了,随便什么都好,她提着裙子就跟了上去,脸上的笑意挡也挡不住:“爷您小心脚下,手上拿这么多有些重吧?妾身帮您拿。”

“不用,待会儿交给八斗。”

“那您要不要再换身衣裳?妾身给您找那套蓝鲤雪锦的袍子来可好?”

那套袍子早拿去给她擦了头发了,李景允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偏是没个表情,只摇头:“不必。”

花月是高兴得不知所措了,绕在他身边跟旺福似的来回转悠,就差冲他摇尾巴了。

将盒子递给过来的八斗,李景允状似无意地揉了揉指节,眉宇间颇有些痛色。

身边这人这回反应是极快的,白嫩的小爪子立马裹上来,捏着他刚才揉的地方细细按压,柔声问他:“这儿不舒服?”

“嗯。”他点头。

于是她就握着他的手捏揉按摩了一路,温热的指腹覆在他的指间,一直没松开。

李景允别开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里盛满笑意。

回来的时候,花月以为公子不会去主院,所以也没让其他人往主院里递话,眼下两人一同前去,倒是能给夫人个惊喜。

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一跨进主院,她就听见主屋里传来将军冷淡的声音:“不用你操心。”

“你就在这后院里过日子,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别的事与你无关。”

“你想帮忙也帮不上,何必徒增麻烦。”

心里一紧,花月松开了李景允,迈着碎步飞快地往里走。

庄氏向来是温声细语的,走得近了才能听见她在说话:“我如今什么也不要,只想要景允平安。”

“他平安得很,哪天我没了,他也不会有事。”

“老爷……”庄氏有些哽咽。

花月听得又焦急又担心,可她这身份,也不敢贸然推门,只能站在门口干瞪眼。

然而,正瞪着呢,耳畔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越过她的肩,朝那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外头的光照进门里,卷起一些细微的灰尘。

屋子里吵着的两个人顿时住了口,一齐扭头看向门口。庄氏眼睛不好,只能看见强光之中走来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可李将军抬眼就能看见李景允望向他的眼神。

冷清、陌生。

跟他看庄氏的眼神一模一样。

莫名的,李守天竟然笑了,他盯着这张和自己有六分像的脸,似喜似悲:“真不愧是我亲生的儿子。”

“景允?”庄氏一听就站了起来,双手朝前摸索,“是景允来了吗?”

花月连忙上去扶住她,笑着轻声道:“夫人,是公子过来了,公子刚春猎归府,来跟您请安。”

眼眶微湿,庄氏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颤着嗓子侧头问他:“春猎好玩吗?”

回母亲,甚好。

——他总是会这样回答她,庄氏已经习惯了,但她还是想多听一回自己孩子的声音。

“回母亲。”李景允开口,声音平和,“今年山上冰化得晚,猎物没有往年多,但去的人不少,也算有趣。儿子带了一头小鹿回来,是白色的,花月喜欢,想养在院子里,还请母亲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