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医生看着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面相随和,笑道:“入院资料上还写的单身,这么快就结婚了,恭喜啊!你太太真漂亮!”
元灿霓罕见温婉一笑。
商宇挨她太近,这等身高差要瞥她一眼实在别扭,只能看着魏医生。
“前几天才领的证。”
“果然还是太太特别!你都不知道,你先生都不让别人来看他,天天一个人闷着。我说这怎么行,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是要跟家人多沟通交流。”
魏医生捏准商宇七寸,开始数落。
元灿霓皱了皱鼻子,“他就这副脾气。”
商宇面露不满,不知佯装还是没有伪装,偏身仰视,“我什么脾气。”
臭。
元灿霓扭头垂眸,做了一个嘴型。
“……”
商宇无声扯了下嘴角。
她积极挪到双杠的另一端,他刚才的起点,“是不是还要锻炼,我陪你。”
轮椅没划动,商宇就近抓着双杠,由魏医生辅助提升,表情痛苦而倔强。
双腿像软泥巴做成,缺乏筋骨,累赘而无力。他几乎拖着它们站直,肌张力过高,腰腹以下战栗,仿佛站上甩脂机。失控后仰时,双脚毫无抓力。
元灿霓心头那股小喷泉像没电了,柔柔弱弱。
一番挣扎后,商宇终于勉强控制平衡,不忘调侃她一句:“谁说要从那边开始。”
是啊,双杠明明有没起点和终点,她竟把自己绕进去。
不过三米,从哪边开始都一样。
也许感觉他走得实在艰辛,三米成为漫长的马拉松,无形规划出起点与终点。
“我在这边等你,过来吧。”
她心中混乱,嘴硬一句,便沉默不语,不打搅他训练。
第一次直面站立的他,视线不必再下垂,甚至需要稍稍抬起。
他应该比18岁时高了一些,肩膀长开,具备成年男人该有的宽厚。
这才是她想象中重逢时该有的模样。
而当他颤颤巍巍迈步,一切想象破碎,哥哥成了脊髓损伤的商宇,美好与他无缘,陌生又令人心疼与无措。
起初元灿霓想帮他计时,待下周探望时对照看是否进步。
可当商宇走到半路,肌张力过高差点把自己晃倒,元灿霓跟着紧张,抢上前一步,什么计时、进步都抛诸脑后。
也许潜意识阻拦她做无用功,不然第一个失望的定是自己。
魏医生示意她不必惊慌,正常反应,鼓励道:“比刚才走得稳一点,果然太太在场就是动力十足啊!”
商宇再次被那股“直立行走”的力量支配,不过不再是元灿霓气他,而像魏医生说的通俗的动力。
很多年以前,妹妹刚走,家里经历一段低气压时期。奶奶常常一个人躲着抽噎,父亲和母亲用工作麻痹自己,经常周末才回家。
真如外人所言,商家人丁凋零财运旺,果然福无双至。
他开始害怕回家,害怕妹妹还在的幻觉,害怕奶奶突然湿润的眼,害怕顶梁柱的父母唉声叹气,
跟许卓泓学会抽烟,似乎顺其自然。
妹妹的房间是家人唯一不敢进去的地方,也成为他的“安全区”。
那天他在窗边准备点烟,哪知窗外桂花树倏然多了一双炯炯而好奇的眼睛。
而后,他多了一个新观察对象,看她被元进凯追猎,看她拐弯抹角“勾搭”自己,看她沉闷又心事重重地挣扎、一天比一天快乐,生活多了几丝趣味与劲头。
那时他十四五岁,情窦没开,单纯觉得,元灿霓只是填了妹妹的空。
成年后他才破除青涩的认知,没有人能填补另一个人的空缺,一旦放任住进心里,存在感只会越来越大,直至根深蒂固。
上午项目结束,魏医生笑道:“太太来了,中午可以带他出去晒晒太阳,今天天气多好啊。”
旁边一个用被动功能练脚踏车的老大叔艰难转头,口歪眼斜,发音含糊,但看得出参与话题积极性高。
“就、就应该、多、多出去。”
老大叔的太太也说:“是啊,多出去转转,我每天都要推他出去散步一个钟,呼吸新鲜空气,多接接地气。整天闷在室内不行的,本来就走得少,再不晒太阳,会骨质疏松。”
“去吗?”
元灿霓刚好扶着商宇的轮椅扶手,下意识弯腰凑到他耳旁,跟诱哄小孩子似的。
她的气息拂在他的耳廓,清香温和,几乎凑成一个待完成的吻。
商宇心跳漏一拍,偏了下脑袋,答案一如肢体语言。
“不去。”
元灿霓站直了腰,朝魏医生投去一记无奈眼神:看吧,我劝不动。
元灿霓跟他在单人间病房吃了一顿简餐。
既然见了面,商宇便没提周末回家住一事。元灿霓也觉奔波太折腾,约好明早再来。
魏医生从科室出来留了她一下。
“商太太,我看您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有些话我就直接跟您说了。”
身份的重量落到肩上,元灿霓不自觉绷紧肩头,第一次当家长,略显局促。
“魏医生,您说,我听着。”
魏医生和悦笑道:“不知道太太对脊髓损伤这一群体了解多少,我知道有些患者心理‘损伤’程度其实大于躯体损伤,他们会把这当成一种传染病,怕别人知道,想离群索居,躲起来拼命训练,想等康复了再回归社会,当这个过程不存在。”
元灿霓点头。
商宇就明晃晃占了一个名额。
“但康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康复的目标,不是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而是通过训练,尽可能减少患者的日常障碍,和减轻损伤带来的各种后遗症。”
魏医生一直注视她的表情,提防有可能的情绪崩溃。
“我看您先生国外名牌大学毕业,您应该也很优秀,不难理解我的意思。患者迟早是要回归社会,早回归一天,心理波动就少一天,接受和适应现状就快一天。”
元灿霓谢过魏医生,闷闷离开康复科。
她没有问商宇预后如何,最坏的可能一辈子与轮椅相伴,但医生一定会说事在人为。
今天她在训练室看了一圈,可能盲目自信的成分,商宇的恢复程度确实令人艳羡。
也许那些家属们,每天都是这般自我安慰:我家人的情况还不算最糟。
周天,元灿霓舍弃裙装,换上轻便的运动服和鞋子,怀着秋游般的热情,蹦达到医院。
商宇依旧做内容差不多的训练,没再穿宽松没型的病号服,早换回自己衣物。
不得不说人靠衣装,摆脱病号服的暗沉,商宇多了几分精神和活力,好像刚刚从球场上轻伤,来医院短暂留观。
魏医生端详一番,恰好他们穿同一运动品牌,便开玩笑道:“我说今天怎么没穿病号服,原来是太太来了,要打扮得帅气一点。”
幸好商宇还坐着,要挂双杠上,准受不住惊吓摔倒。
“乱讲。”商宇淡然回应,但遭不住耳朵背叛,早挂红了。
“他穿什么衣服都很帅,呵呵。”
元灿霓正经扳回一局,掏出手机对准他,“我拍一个小视频给奶奶。”
商宇无语扫她一眼,请魏医生帮上双杠。
下午没有安排训练项目,如果器材有空,可以自己加练。但有时过劳反倒适得其反。
商宇只练一会脚踏车,便歇下。
许卓泓过来探望,顺便议事,护工趁机请假半天,商宇拴在医院的周末,无波无澜结束,却跟大部份上班族一样,患上周一综合征。
周一意味着见不到元灿霓,而且会持续整整五天。
如果真是“挂名”的情分,元灿霓周末连续探视,已经仁至义尽。
对元灿霓的期待,商宇跟猫似的,悄悄伸出一只爪子探水,浅尝辄止,好奇又不敢泡进水中。
元灿霓倒时不时主动给他发消息,没什么重要或连贯的内容,偶尔拍一下中午的饭菜,公司下午茶,或者下班时的天际线,零零碎碎展示一个普通上班族的日常生活。
住院的日子跟他的训练一样,鲜有变化,商宇几乎不会给她发图,有时错过她新鲜的消息,不知道如何回复,便点开图片看了又看。
只有到了晚上,他手机里的内容才丰富一点。
他会翻一下家里监控,从回家时间推测她是否忙碌,有时正好赶上她进门的实时视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变态的偷窥狂。
元灿霓在家时间短,呆客厅时间更少,几天后商宇望梅无法止渴,打开频率越来越低。
元灿霓在摄像头外的生活也不见得有多精彩。
每天按部就班去公司,抵达时间随着交通工具变化,周围同事便嗅出异常。
“你最近不乘地铁了吗,我好些天没在出口碰见你。”
隔壁同事随口说,地铁时间固定,租房在同一条地铁沿线,经常在同一趟车碰上。
“嗯,我搬家了。”
元灿霓随口说。
大城市外来人口众多,租房和通勤方式成为安全的日常话题,就像外国人喜欢谈论天气一般。
元灿霓如实道:“燕灵湖那片。”
隔壁同事惊叹:“哇,那边都是豪宅区哦!”
另一同事说:“严格来说还有一些计划中的旧改区,我记得你是本地人啊,哇靠,富婆是不是有几套房准备拆迁了?”
天降横财的话题如水滴油锅,炸开一片热闹。还没到九点,好几个同事还在吃早餐,大家都兴致勃勃参与讨论。
就因外来人口太多,本地人跟珍稀动物似的,招人好奇。
元灿霓无奈道:“我要是有房子待拆迁,就不来上班了。”
隔壁同事嚷嚷:“真的吗,我竟然今天才知道,你可是除了我房东之外,我第一个认识的活生生的本地人。那你就是住豪宅区了。”
元灿霓只能说:“住亲戚家而已。”
这座城市发展迅速,机遇众多,于是本地人也成为运气和眼光奇好的代名词,尤其上一辈才从外地来扎根那一部份,像元灿霓和商宇的父母。
“人家可是迈巴赫接送上下班的本地人,你们羡慕不来,老老实实搬砖吧。”
一道男声忽然阴阳怪气道。
八卦氛围霎时从表层炙热,转为暗流涌动。
元灿霓跟那个潘姓男同事同组但分属不同项目,工作几乎没有交集,但据说因为上半年考核元灿霓把“原本属于他的‘S’”抢走,他老资历拿到“憋屈的A”,影响年中调薪,在背后对她颇有微词。
尤其当组长是个喜欢找元灿霓吹水的已婚男性,流言蜚语不堪入耳。
现在迈巴赫一出,风言风语立刻升级,组长算什么,部门总监都不见得能开得起迈巴赫。
女人的传言一旦跟财富挂上钩,众人只有一种肤浅的反应:被金主包养了。
元灿霓刚想辩解两句,不知从哪个角落站起一个身材颀长的人,成为这小片区域唯一走动的人影,嗓音乍起,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潘老师是要开布加迪的人,看不起迈巴赫正常啊!”
齐帆三言两语化解尴尬,众人各怀心思陪着笑。
时近九点,喧闹自然平息。
元灿霓向齐帆投以感激的一眼,对方只是斯文一笑。
齐帆是程序组同事,也是她较为欣赏的合作伙伴。他们在去年校招时一同入司,参加同一期新人训练营,然后在一个破冰游戏中短暂拥抱过彼此。
也许是组织者恶趣味,也许真正什么玄机,破冰游戏中拥抱的几乎都是异性组合,鲜少有同性。
不知道其他组合是否破冰,元灿霓后来见齐帆都躲着走,尤其听说人家当时有女朋友……
她恨不得知道组织者的真名,好给他们扎小人画圈圈。
这份尴尬直到元灿霓后来跟同事短暂开始第二段恋爱,才真正“破冰”。
过了不久莫名其妙被绿,接着听闻商宇意外,元灿霓第一时间搜索去美国的机票。
那时工作不足半年,她没有假期,没有护照,没有钱。
她只能握着手机在公司露台偷偷抹一把泪,齐帆恰好撞见,可能以为她为情所伤,说了一句为那样子的人不值得。
元灿霓心说挺值得,后来她跟外部世界似乎多了一层茧,感触钝化,倒不是整天闷闷不乐,只是低落来得比以前频繁和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