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传捷浸淫生意场数十年,哪能听不出他的挑衅,岂能给身残志坚的后生仔唬住。
当下便只看做一个宽泛主题,畅聊房价:“那是,楼市瞬息万变,比股市还惊心动魄。买到好房子就跟下赌注一样。”
而后补了一个楼盘坑人、货不对板的实例,意图扯开话题。
元进凯一直插不进话题,此刻后知后觉,表情霎时鄙夷。
连邹小黛,也铁着一张脸,频频垂眸喝茶,看得出厌倦。
商宇好不容易铺垫的主题,岂肯让元传捷轻易拐走,“就凭叔叔看中荔茵嘉园这眼力,开发商最坑不到就是叔叔这样的聪明人啊。我爸妈当年嫌它依山而建,地势不平,周围配套跟不上,犹豫错失了开盘机会,后来再买人家的二手毛坯,一栋的价格都够你们两栋了。这眼力谁不佩服。”
大众视房子为立足根本,买荔茵嘉园的楼盘成为元传捷大半辈子最明智的决定,无论多大岁数、第几次听到夸奖,心中难免飘飘然。
但还习惯性谦虚几句,浑然不觉虚伪:“哪里,纯粹是赶上好时机,也就这一次。哪能像你们家后来投资那么多物业,宜市遍地都是家啊!”
“房子很多,家只有一个,”商宇淡笑,实打实拍拍元灿霓的后背,“在这坐着呢,我可不敢造次。”
呵呵。
元灿霓无利不陪笑,无声吐出两个音,把戏做足。
家里家外的话题最能激起男人共鸣,元传捷也朗声大笑,全完忘记自己多年前就是践行者,不然哪来两个同父异母的孩子。
邹小黛本来很爱听其他男人的爱妻发言,可以借东风数落自家的一顿,顺带立榜样耳提面命。嗅出讽刺,本想贬损商宇几句,帮衬丈夫,哪知元传捷压根不当一回事,竟跟着人家乐呵!
邹小黛登时气得差点呛了茶。
商宇继续道:“我本想婚前划一套房子到霓霓名下,可是人家不愿意。”
一直凝神谛听,元灿霓终于跟上商宇思维,挺严肃嗯一声:“房子当然像孩子一样,还是自己的好。”
元传捷敛了笑,严阵以待。
商宇似陷入秀恩爱的泥淖,无法自拔,面庞淡笑不改,抚了抚元灿霓的后脑勺,姿态颇为怜爱。
“霓霓比较倔强,物品归属感很强。以前我借给她一辆单车,她才骑了一天就还给我,说别人的再好,也不是她的,她还是骑着爷爷给的单车踏实,摔了坏了也不怕。”
元灿霓意外他也记得,但面上不露半分,继续“夫唱妇随”嗯嗯。
元传捷扫了妻子和父亲一眼,压力分流到他肩上,不得不正面回复。
“房子当然可以有,只是最近的好盘大多需要摇号,恐怕赶不上良辰吉时啊。”
商宇说:“房子回归本质是用来住的,只要装修到位,住起来跟新房一样,再说二手房物业和配套成熟,还省去等待地段成长的阵痛期。我们家当初买荔茵嘉园就是这样。霓霓应该不会嫌弃二手的吧?”
元灿霓大概摸到脉络,反正跟准商宇没错。
“嗯。宜市寸土寸金,没那么多地建新楼,我的很多同事也是买二手房,周期短,风险小。”
元传捷避无可避,只得说:“二手房也不是不可以买,就是全款可能有点难度……”
事已至此,商宇费尽心机帮她铺好路,元灿霓若还需他搀扶走,那可要改名元阿斗。
口子必须由她撕破。
她勉强压制横冲直撞的激动,决然道:“爸爸,您帮我出首付就行,我自己还房贷。像您说的,贷款就像欠条,体会一下压力,才能意识到挣钱不易,不能大手大脚。”
出首付总比一毛不拔要好。
商义民伺机接茬,“老元,还是你教女有方,闺女这么懂事,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大公司好工作,看得老许眼热,后悔当初没多生一个妹妹陪卓泓。这可是求神拜佛都换不来的福气啊。”
元传捷骑虎难下,无路可退,半是装模作样的谦逊,半是忍无可忍的妥协,“连你都这么说,我不把福气传递给你们,都说不过去了啊!——霓霓,找个时间看好房,你是我元传捷唯一的女儿,这就当是爸爸送你的新婚礼物。”
中年男人几乎咬碎牙。
当年他去接人时,元灿霓正步入青春期,雀斑遗传母亲,似达到色素和数量的巅峰,给精雕细琢的五官添了折价的瑕疵。头发微黄,披散蓬松,一双大眼幽幽盯视他,竟跟索命的鬼娃娃似的。
元灿霓果然懂事道:“谢谢爸爸。”
元生忠老唇抿成无花果干,双眼外凸,生平最爱面子,此时如何忍心拆儿子的台。
元进凯和邹小黛笑不得,怒无能,表情冻僵,灰败难看。
平白无故被割走一块肉,傻子才笑得出来。
桂明姗笑赞道:“那以后可是要改口亲家了,亲家大方和气,也是我们的福气啊!——最近我们合作有一批步态训练机器人,就是辅助阿宇这样的人群行走,找回步行的感觉,促进神经恢复。它需要一个可伸缩背带,提拉住患者的上半身,不知道亲家的产线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产品?”
元传捷眼波微动,惊喜与庆幸同时涌现:原来刚才商宇家只是投石问路,如果他稍显吝啬,这合作机会恐怕不翼而飞吧?
“做过背包一类带搭扣的产品,如果亲家需要,即使没有现成,改也要给你们改出来一条新产线啊。”
生意经继续。
商宇扭头,嗓音低沉,气息无意拂动元灿霓耳旁碎发,惹得她不禁瑟缩。
“没我们的事,走吗?”
“嗯。”
元灿霓多此一举别起一缕碎发,触到微热的耳廓,便用手背冰激一下。
元灿霓以商宇需要休息为由,跟长辈告退,陪他离开元家。
回程上坡,两人慢吞吞。
“你真厉害,”元灿霓由衷道,“我就没办法从他手里抠到一分钱。”
“投机取巧而已。”
比起谦虚,商宇口吻中更多是无奈。
野狼只会猎杀落单的小羊。
如果元灿霓呆在一个健全正常的家庭,父母怕是以死相逼,也要拦住她,不让她落入他这张狼口。
“父母如果有能力,给儿女买房不说天经地义,也是人之常情。哪对父母舍得孩子赤手空拳闯荡,能力之内都会支持一点。”
沉默意外交织,两道影子各怀心事。
眼看快到家门,分别在即,商宇被迫开口:“你在想什么?”
“以前我跟妈妈没有房子,都住工厂宿舍,钱应该都给我上美术班了。”
元灿霓抬仰头看了一眼星空,某颗闪亮即是母亲的墓碑。
“你想什么?”
“如果今天是妹妹出嫁,我爸妈也不会短了她那份。”
仰视已被迫形成习惯,目光却先碰到她线条优美的下颌,商宇不禁走神一瞬。
“我曾经也像你妹妹一样幸福。”
元灿霓不知道给自己鼓劲,还是宽慰他。
离开了刚才刻意营造的氛围,商宇无法轻易脱口,说以后会让她一样幸福。
只能改口,“进来喝杯茶吗?”
茶室。
元灿霓坐到他对面。
商宇指型修长而匀称,颇有慧相,动作流畅,禅意十足。
以后若能时不时欣赏,也许可以淡化上班的浮躁感。
苦茶入口,元灿霓差点喷水,幸好死死憋住,咽下。
商宇幽幽道:“苦怎么不说?”
她放下茶盏,扯了扯嘴角:“苦你为什么给我?”
“你不说出来,谁知道你不喜欢。”
商宇抬眼掠了她一下,并没端起自己那一盏。
元灿霓撇嘴,“谁知道你还有这么苦的茶。”
“为什么会没有?”
她憋出一个字,“贵。”
商宇笑,“谁告诉你我这的茶就一定贵?”
没完没了。
元灿霓默然又抿了一口,苦后回甘,滑入腹中,涤荡感强烈,中和了晚餐的油腻。
“还行吧。”评价勉强。
商宇一手撑着桌沿,垂眸浅抿,轻轻搁下,也不看她。
“不要预想我的东西都很好,或许还有你不能接受的部分。”
“能帮我说服我爸给我买房就很好。”
元灿霓闷声说,开始心算放贷压力,情不自禁叹息。
“叹什么气?”
“没事”的第一个字刚脱口,撞上他训导般的眼神,元灿霓复又咽下,老老实实开口。
“不知道每个月房贷要多少,感觉有点压力。”
商宇淡淡道:“你之前说每个月还我的5000,直接还房贷,不够我垫。”
资金流向一目了然,元灿霓惊吓不小,“以后房子算谁的?”
话语中的异样似跟茶水一般苦涩。
淡然的眉眼骤然凝重,“什么以后?”
煮熟的鸭子眼看要飞,紧张压出她的大实话:“万一离婚,房贷都你还,房子岂不是成你的了?”
茶盏轻搁上桌,茶水溅出,湿了商宇的指尖。
“行啊元灿霓,证都没领,就琢磨离婚的事?”
只要站起,气势立刻盖过商宇。
但她依旧黏着椅子,双手收于桌下,像个跟老师顶嘴的学生。
“我不是怕离婚之后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吗。”
“你看我今晚厚颜无耻套你爸的承诺,像是会让你一无所有的人吗。”
每每气得想暴跳,商宇又得正视一次自己的障碍,无能与愤怒在体内横冲直撞,扭曲了他的表情。
“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元灿霓嘴硬,“人心易变。”
商宇怒极反笑,靠进轮椅,朝她冷冷挑起下巴,“你倒说说,我什么时候曾经对你不好?”
元灿霓努了努嘴,声音细若蚊蚋,含含糊糊,不似怯懦,反显讥嘲。
“有你也不知道……”
“大点声。”商宇不耐道。
元灿霓改口,“签协议,声明房子是我婚前个人财产。”
“非要算这么清楚是吧?”
“……”
元灿霓撅了撅嘴。
商宇默然片刻,旋即冷笑,口吻痛快:“行,我签,省得你臆想我心狠手辣,一毛钱都不给你留。”
生硬的“谢谢”还没出口,只听他嗓音越发亢奋。
“不过元灿霓,现在还说不准‘人心易变’的谁,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眼前坐轮椅的这个人,虽然顶着一张还能看得过去的脸,但他有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大小便失禁,24小时穿纸尿裤。”
撞见她的怔忪,商宇忽然腾起一股破罐破摔的快感,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念经破除诅咒。
“双腿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缩,某天比你的两条还细,头重脚轻,身体比例失调、畸形。”
她的双眼冒出莹莹泪花,似真的吓坏了。
他却半点不见停,发泄般疯狂。
“时不时会觉得自己无能,脾气越来越暴躁,会大声骂人,掀桌摔碗;厌恶别人好奇的目光,离群索居,性格越来越孤僻——”
“别说了!你别说了,呜——”
元灿霓双肘架在桌沿,低头捂耳,发出宛若小兽的悲鸣。
“哥哥,求你别说了。”
商宇终于等来她知难而退的一瞬,越发暴躁:“虽然挂名结婚,我已经够惨了,不想大家可怜我戴绿帽。要让我发现你出轨,我能给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甚至更多。”
嘤嘤呜呜还没停歇,不知她听进去多少。
商宇一个劲地宣泄,排空情绪,可反馈并不好受,如坐针毡,胸口闷堵,甚至分不清情绪性还是病理性。整个人全然虚脱。
“我只是腿残了,脑子没残,挣的钱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确实比你相的那个胖子好许多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考虑清楚,别跟我说什么‘人心易变’。”
捂耳朵换成捂眼,啜泣带来的后劲不小,元灿霓缓不过气,每吸一口便伴随滑稽的战栗,模样分外狼狈。
“我不想跟你吵,心疼你受的伤不行吗。”
她仰头看天花板,拼命眨眼,死也不看他。
一盒纸巾不偏不倚滑停在她胸口,她照旧仰头,凭借直觉抽过一张,毛巾似的盖上脸。
她压过眼窝,然后到鼻子,脖子酸涩才恢复常态。
执拗瞪他一眼,“我就说两点。第一,出轨会提前告知你,希望你也能够做到;第二,我没觊觎你家的钱,万一离婚也只想要我那一套房子。完毕。”
商宇亢奋衰退,像挤出最后一点力气自嘲,“元灿霓,你跟我结婚,是不是觉得残废可以随意欺负?”
元灿霓能感知他的失望,他的误解也在她身上激发同等的沮丧。
声音落寞而平淡,“只是觉得你不会欺负我。”
他近乎气若游丝,“想欺负也欺负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