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出门匆忙,手机电量告急,拐到候诊大厅租了一个移动电宝,回来时尹朝的病床边多了一人。
“咦,你不在上班吗?”
姜婧双手插在白大褂里,“晚上没什么大事,出来打个酱油。”
元灿霓立刻跟尹朝坦白,“我可没跟她说。”
尹朝不喜欢兴师动众,看一堆人围着他哭丧,入职前给自己下了“铁律”:不残不死不通知家人。
姜婧淡淡道:“我同门跟我说的,霓霓刚送我来上班他见过。”
尹朝叹道:“是了,这个医院到处都是你的眼线。”
姜婧又重复一遍医生的诊断,叫尹朝放心,等明天转到烧伤科普通病房她可以照看一下。
“哎,搁这等我呢。怎么就碰上你轮转到烧伤科去了。”
尹朝哀嚎一声,两眼一闭,只能装睡打呼。
元灿霓和姜婧相视一笑。
姜婧眼神一转,轻声说:“刚我听说商宇也来医院了。”
元灿霓愣了愣,换一只手扣住手机和充电宝,挤出一个笑,模仿尹朝前头的口吻,稍显中气不足。
“这个医院到处都是你的眼线。”
姜婧说:“许卓泓问我哪个医院晚上看发烧好一点,商宇情况比较特殊,怕病情影响身体其他机能。我就让他来我们医院。”
“刚才手忙脚乱,没说上话。”元灿霓闷声闷气。
姜婧不做他想,应了一声。
尹朝早已睁开眼,交替盯着她俩,烫伤与困顿没影响他的锐利,目光像审判嫌犯。
“原来他叫商宇啊。”
姜婧讶然:“你也见到了?”
“没有,”尹朝说,“就是以前霓霓老是提,我那谁我那谁——”
苍白的脸浮现两朵红晕,元灿霓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瞪他:“我哪有!我一直说的是商宇。”
姜婧跟商宇高中同届不同班,当然听说过他的绯闻,可不止一条,有人说商宇初中就跟元灿霓谈了,更多人说女友另有其人。元灿霓从来没透过底,她一直默认后面一种说法,毕竟那对后来一起赴美留学了。
翘班不宜久留,姜婧没计较太多,检查自己的笔还在口袋,便回科室。
尹朝幽幽盯着元灿霓:“原来只有我知道你初恋的秘密?”
元灿霓又拢了下披肩,垂眼把电宝递给他,“先给你充一会吧。”
尹朝的目光定定锁住她,非要审出一个结果,元灿霓哪里是他的对手,投降伴随着难堪:“只是一厢情愿。”
尹朝于心不忍,接过电宝,“我喊我同事过来送你回家睡觉。”
回到翠屏苑,已过零点。
元灿霓又在笔电上捣鼓,文档打开太多,正在编辑的这个只显示了一部分标题《26岁……》。
里面是好几页的愿望清单,开头许多条目已经划掉,标注了日期。时间线一部分错乱,一部分顺序。
她拉到最后一个条目“跟商宇见面”,加粗标红,打下昨天日期。
其中还夹着长长的未完成条目,一下子跳到结尾,她有些不知所措。
次日元灿霓由闹钟叫醒,准备去替尹朝同事的班,一开门便迎上尹朝的母亲。
罗彩芳在她爷爷元生忠的别墅当住家阿姨,也算元灿霓的阿姨,但胜似阿姨。她以前那张一米的床铺就打在地下一层保姆间外的走廊,与采光井毗邻。
芳姨每周日休息,基本每个月过来一次给他们做顿丰盛的,或者捎一些老乡带回的特产。这天就说好送腊肠,计划给昨晚的砂锅打乱,元灿霓接到人只能往医院里带。
无论安慰多少次“尹朝过几天就能出院”,芳姨还是哀声连天,又开始老调重弹早知道不让他上公安大学。
芳姨让她指个路,自己进去,“霓霓,老先生让我喊你中午前回去一趟,你可别忘了。”
芳姨把元生忠称为老先生,元灿霓父亲一家三口分别是老板、老板娘和小老板,必要时在前面多添一个“东家”。
家事让一个保姆传话本来稍显怪异,但芳姨宅心仁厚,在元家十几年,早习惯了传声筒的角色,除了打骂,元家人几乎不会理会这个孤女。
就连元进凯上了高中后,成熟几分,一门心思追女神,对元灿霓的猎杀也降级成了漠视。
元灿霓只得打车回荔茵嘉园。
元家早年婆媳关系不和,元生忠携妻子另住一栋庭院式别墅,远香近臭,家庭关系维系了表面和洽。后来这份平静曾被元灿霓的到来短暂打碎。儿媳邹小黛嫌弃野丫头,可论先来后到,她才是那个“小三”。儿子元传捷沉默如隐形,始终不愿面对十几年前犯的迷糊。孙儿元进凯滚地大闹,拒绝抢食的半路姐姐。
元生忠拿出董事长的魄力,替儿子收下丧母的元家骨肉,宽慰众人说相信他,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元家人今日倒来得整整齐齐。
“爷爷,听说您找我。”元灿霓恍若进了老总办公室,泰山压顶,准备接受批/斗。
元生忠扶着精致的拐杖头,冷哼一声,白胡子似跟着翻飞,目光撇向扶手——
那里不规不矩倚坐着他宝贝的孙子。
元进凯从身后抽出一样东西,啪地甩向茶几。
文件袋里的白给木头的暗红衬得愈发刺目,再探身细看,可见那句关键病史:5年前切除左侧卵巢畸胎瘤,检查结果原发性不孕。
“咦,早上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忘在这里。”
元灿霓嗓音轻盈,正待弯腰拾取,却被元进凯一把抢回,免得给她再用一次。
她没抢,反正只是赝品。
元生忠把拐杖当禅杖用,跟法海似的,舂一下地板,用行将朽木的声音呵斥:“你病历上写着什么东西,怎么能让外人看到这种东西,晦气!”
“当初我说身体里长了东西,你们怀疑是怀孕,我说卵巢畸胎瘤,你们也不相信;现在病例上都写着了……”
元灿霓像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也是一部分事实。她的表情毫无破绽。
“你是给男的打胎打多了吧!”元进凯抱着胳膊,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嫌晦气。
全场震惊,唯一没反应的两位:一位是麻木的当事人,另一位是麻木过头确诊老年痴呆的元奶奶。
“进凯!”他的母亲邹小黛喝止,并非看不惯儿子羞辱他人,而是不想为此粗鲁,丢了风度。
台词若出自其他亲戚之口,她估计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嗑瓜子。谁不爱看戏扯皮。
“都没结过婚没怀过孕谁给你查不孕不育,”邹小黛半点不相信,“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自爱。”
元灿霓经常吵架吵一半没了气,不知道忍耐力太强还是不屑争辩。
沉默无形佐证了猜测,元家两位男家长面色败丧,状如进了一批滞销货。
自我抹黑和被人编排,到底还是后者令人愤怒。元灿霓低头,暗暗扣着指尖,貌若如泣如诉,“像我这样在相亲市场上恐怕销路不好,我也没办法。不管能不能结婚,欠家里的钱,我会按时还清。”
欠债之路从18岁开始,说是欠家里,借条上的债主却是元进凯。
元生忠当年算盘打得啪啪响,说教孙子钱生钱,第一步就是给元灿霓放贷,考验他有没有追回的本事。
元进凯一听嫁姐无望,岂能镇定。他从国外野鸡大学“镀金”回国后,既不肯外出找工作,也不愿进家里公司,整天跟狐朋狗友花天酒地,挥霍无度正需要元灿霓一次性填充小金库。
不然元灿霓一个月还几千块,塞牙缝都不够,他得捱到猴年马月。
他屁股装了弹簧,噌地起身,“我现在缺钱用,你要是年底还不完,我就上法院起诉你。”
元传捷面现隐忧,亲戚间欠债不足为奇,闹上法院却有伤家风。若是让人知晓元家把女儿告成老赖,更没有婆家敢接这块烫手山芋。
追债一事还得徐徐图之。
远进凯的方法虽不磊落,不失为一种威胁与压力。
老谋深算的生意人捕捉到女儿眼底一丝真实的慌乱,生出一股胜券在握的淡然,与对儿子的自豪。
元进凯总算涨了点本事,拿捏住蛇的七寸。
元传捷作为元家的中流砥柱,总不能让一个耄耋老头冲锋,终于出来唱红脸:“一家人以和为贵,法院又不是超市,动不动就上,要给人看笑话了。”
这群人现在就在看她的笑话。
“钱和相亲,我都会想办法的。”元灿霓丢下一句话,懒得讨价还价,闷头闷脑离开元家别墅。
元生忠扶着拐杖感概:“哎,若是个儿子,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元传捷一家三口却无比庆幸,幸好是个女儿,不必平摊家产,只要成功嫁出去,还能收取一笔彩礼。
今日多云,天地间呈现亮堂堂的灰。
元灿霓凭印象往小区大门走,不知不觉绕到了商宇的家。
别墅户型与元家相同,风格大相径庭,庭院草木葳蕤,繁花锦簇,桂花树守护下的家园更多几分令她艳羡的烟火气息。
她多看几眼,拂去落在发顶的几粒桂花,捎上几缕残香,又走了。
一墙之隔的别墅内,商宇也正经历催婚风暴。
凌晨刚退烧,整个人颓在轮椅上,身子骨实在经受不住再一番摧残,但机不可失,眼看就要步入27岁,“好日子”就要过去了。
商奶奶/头发花白,模样斯文,架着眼镜本该有几分学究气质,此时此刻,一番言论将她定性成神婆:“阿宇,我跟你说,我问过算命先生,他说你26岁结婚最好,有好日子冲喜,不然就要等到30岁了!”
商宇嘴角微微抽搐,似给那股迂腐感腐蚀了,冷笑道:“奶奶,算命先生那么灵,您不如让他算算我什么时候可以站起来。”
商奶奶神神叨叨,“我问了呀,他说冲喜之后,明年就可以。”
商宇母亲桂明姗一脸为难。
虽然不同意陈腐的“冲喜”,但商宇若能觅得良缘,也可解解心愁,不必每日苦着一张脸。
“妈,结婚要看缘分,没有缘分也勉强不来。”
商奶奶从靠枕后摸出一沓照片,跟扑克牌一样开成扇形,“没机会当然没缘分,所以我们要创造机会。——阿宇你看看哪个顺眼,你妈基本认识,看中了让她约时间见一面。”
桂明姗率先接过,摆摊似的在茶几上划拉开照片。
“我看都挺漂亮的,”她随手取出一张,“喏,这个,感觉是你喜欢的风格。”
商宇心底涌起一点对母亲的感激,但还没成形,转瞬破灭。
照片陌生女人的半身照,年轻靓丽,皮肤白皙,有种吹弹可破的轻薄,也是没有刘海,中分发路齐整清晰。
一瞬之差,商宇似乎看见了微黄柔软的发丝,大波浪的发际线,偏左的美人尖,甚至跟鼻梁垂直的淡淡雀斑——他曾经形容为“白瓷盘上花生碎铺就的小径”。
桂明姗瞧他出了神,伺机将照片往前送了送,“你拿着看,背后有联系方式,可以先认识认识。”
然而父亲商义民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将商宇打回现实。
“再漂亮有什么用,你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胡子不刮,头发长得像野人……”
还有一双不知道是否能重新站立的腿,当父亲的实在不忍心攻击儿子最脆弱的短板。
“有哪家父母肯把女儿嫁给他。就算肯嫁,家庭条件都不知道降了多少个档次。”
桂明姗和商奶奶面面相觑。
那张照片僵在半空,硬塞不合适,收回又不甘心。
她们岂能不清楚,只是埋在心底不愿意相信。
商宇以后若只能轮椅代步,哪怕家底殷实,对象也只能从外地妹或者同样的轮椅女士里面挑。普通家庭的女孩只要三观稍正常,没被钱财迷惑,大多宁愿找一个门当户对,谁想上赶着伺候一个二级残疾。
商宇忽地弯腰,一把扫倒茶几上的细花瓶。
清水漫过那些年轻女人的照片,花瓶骨碌碌滚到他的脚边,嗙的巨响,碎裂一地。
冲什么喜,没把家冲了算他克制!
桂明姗和商奶奶吓一跳,反射性互相抱住对方;商义民不禁放下交叠的腿,欠身以待。
“就是一辈子焊在这破轮椅上,我也不会结婚。”
商宇全身血液涌到脸上,赤红着脸,熟练地推着跟整个家格格不入的轮椅,远离纷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