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林项北接替值夜, 三人轮换,姨妈和姨夫的压力理应少了些,但他们休息几个小时后还是会赶回来, 陪于年年一起吃晚餐,一直待到她睡下才疲惫离开。
手术前的一个周,林项北除了洗漱换衣服,基本二十四小时待在医院。姨妈让他回去睡,总睡医院的陪护床休息不好,林项北只笑笑说他还年轻, 不影响。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编织令于年年安心的谎言,病房里的氛围一直都很轻松。
第六天下午,病房里暂时只有林项北陪着于年年。
他话不多,于年年却性格活泼, 爱笑,哪怕不舒服, 依然开开心心的。
她给林项北念念叨叨,很快乐甚至有些傻乎乎的样子:“护士姐姐说我画画很有天赋,我送给她的画像,她一直都放在护士站。”
“我偷偷溜出去的时候,看到了嘿嘿。”
“你给我设计的游戏,我自己要让你加的难度,但我卡在第二十一关好久了,一直过不去。先前你打电话问我,我撒谎说我很厉害,是不是完全没有被发现呀?”
“我想吃蛋糕, 做完手术差不多就快到我的生日啦,我想要最大最大的那种, 要巧克力味的!”
“哎,外面阳光明媚的,明年我想去公园看花,护士姐姐挺好的,但她不让我下楼。”
“上次我偷溜出去,差一点就成功了,还是被她给撞到了哈哈。”
“……”
于年年说了半天,她看向窗外,很随意轻快地小声说了一句。
“哥哥,我是不是……可能不能回家过年啦。”
病房里久久没有声音响起,落针可闻。
窗外的风时有时无地刮进来,把半拉的窗帘吹得鼓起来一小圈,像在吹泡泡。
林项北看着于年年专注看向窗外的眼神,知道此刻他回答什么,其实不重要了。
于年年很聪明,她已经知道了。
或许是过早的经历太多,从懵懂看到旁边的床位换了人,有的是笑着跟她告别,有的是某一天突然就不再回来,她逐渐能比同龄人,更清晰深刻地明白生命就像窗外的叶子,不断有新的叶子发芽,也会在属于它的最后一刻离开枝头,被风吹走。
于年年常年住在医院,想的事情跟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不一样,会想很多成年人或许都不会去想的事。她的心智比同龄人要更早的成熟,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次手术的结果没有妈妈说的那么乐观,只是不想让家人担心,所以装作没心没肺的快乐。
小姑娘抱着膝盖,托着下巴发呆。
她有半夜听到妈妈在哭,也能感觉到护士姐姐比平日里更温柔有耐心,只是妈妈装的很辛苦,她不想拆穿,那样妈妈会更难过。
林项北的手心往日是有些冰凉的,但他会记得用热水袋捂过后才来握住她的手,很温暖。
他说:“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林项北摸摸她的头,语气认真:“哥哥从来都不说谎,对吗?”
于年年回过头,似乎是感受到林项北的情绪,用头顶蹭蹭他的手心。
她露出一个坏笑,小虎牙若隐若现,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小声道:“偷偷告诉哥哥,我好久以前有想过,能不能在屏幕里也能看到哥哥,这样想你的时候,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你,同时你也不必因为我被桎梏在这里,可以好好的生活,去看外面的天空。有朋友,有很多很多爱你的人,而你也能给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带去快乐和力量。”
“没想到,没过多久,哥哥你就跟我想到一起去啦。”
“其实我有在偷偷开心,你是不是完全没有看出来呀?”
林项北没有犹豫的“嗯”了一声,摸摸她有些干枯的头发:“因为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家人,所以才会想到一起去。”
他没有说,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就是因为于年年。
林项北无意间看到了于年年写的日记。
她没有系统的上过学,在学校待不了几天就又要住院,是姨妈和护士们轮流抽空辅导她,字体歪歪扭扭的,像圆圆胖胖的毛毛虫。
林项北经常看她拿着本子画画,本意只是想看看她画了什么,没想到于年年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却有很多心事。
他默不作声地看完,将本子合上放回原处,出神了好久。
林项北没想到于年年会因为他的关心,而感到难过内疚。
于年年病情加重,他没有犹豫中断学业回国,是不想再次遗憾后悔,无论如何都想要陪着于年年走过这一段艰难的时间,看着她一点点好起来。
他因为于年年病重回国,每天在医院待很长时间,于年年每天都看上去很开心。
她确实很高兴哥哥整日陪着她,直到她听到护士在谈论,为什么林项北年纪这么轻,天天都有时间到医院来呀。在得知林项北成绩这么好却为了妹妹停下了一切正常生活后,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多少流露出惋惜遗憾的神色。
于年年懵懵懂懂,但大抵明白了什么。
她想,自己想去公园里看花却只能一直待在病房里,那哥哥呢?
他有自己的生活,他本来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哪怕有家人的陪伴,于年年有的时候依然会感到寂寞。
她不能随便出门,听歌,看电影能给她带来短暂的快乐,带她去看很多她无法到达的地方,有人替她嗅一嗅最美的花,有人笑起来能感染到她,带给她活力与力量。
于年年留在医院是因为她没办法离开,但林项北不一样。她不想看到林项北荒废生命,为了她放弃自己应有的生活,不想看他为了照顾她留在医院里,浪费掉本应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由自在的时光有多么珍贵,生命一天一天走过,像没法倒转的沙漏。
林项北是本应长在树上沐浴阳光的叶子,她不想做遮挡住他的那一片乌云,吹落他的那一阵风。
但于年年知道林项北看上去淡淡的,实际却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所以她没有直说让林项北别再来了。况且她一想到如果林项北以后都不再来看她,也会很难过。
于是她忍不住想,屏幕里的人带给了她安慰,让她的生活不再沉闷乏味,医院里的人都喜欢哥哥,他也能够给很多人带去力量。
最重要的是,哥哥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他也能出现在屏幕上,就能一直见到他了。
哪怕林项北不来看她,想念时也可以随时点开屏幕看到他。
林项北没有告诉于年年他看到日记的事。
他花了一点时间,做了决定。
林项北跟于年年告别,给她做了游戏,和她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然后告诉她,以后你都可以在屏幕里见到我了。
你看,我真的有在好好生活。
你永远都不是我生命中的负累。
林项北低头,在于年年额头上很温柔地亲了亲。
也幸好是你让我做了这个决定,才会让我遇到命中注定的人。
就像你希望的那样,我有了最好的朋友,最好的队友,最好的爱人。
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当时做出的选择。
谢谢你,做我的家人。
*
第二天,于年年如期手术。
林项北跟姨妈姨夫等在手术室外,半步都没有离开。
时间流逝的速度,好像在这一隅被独立地间隔开了,漫长地令人难以忍受,又想付出一切代价让这一刻再慢一些,无尽的希冀,与无尽的恐惧并存。
万幸的是,上天似乎听到了所有人虔诚的祷告。
医生出来的时候,姨妈甚至都不敢起身去问。
再多的勇气在当下都渺小到不值一提,她腿脚发软,站起来都要耗费全部的力气,嘴唇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问不出来,用逃避又希冀满溢到令无情者动容的眼神看着医生,无声地要一个结果。
“百分之二十五的成功率。”医生摘下口罩,难掩疲惫,肩膀却是放松地耷拉着,而不是紧绷地板起。
他长舒了一口气,笑起来。
“放心吧,她可以回家过年了。”
姨妈反应了一会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急促地呼吸了很久,激动地垂下头将脸埋进手心里,把汹涌而出的眼泪藏在手心。
姨夫用力地抱住了姨妈,像是要将她勒紧骨肉里,眼镜上泛起雾气。
这一句话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是一场救赎。
他们一时间无法思考,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林项北跟医生道谢,询问了手术后需要注意的一系列问题,最后向医生深深鞠躬。
只有真的见证过医生如何将至亲从死亡手中夺回,才能理解这一刻难言的感激。
于年年被送回病房,还没有这么快醒来。
姨妈姨夫在病房守着,林项北将时间留给他们,疲惫地靠在墙上缓了缓情绪。
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林项北思维有些断断续续,像是被冷不丁抽空了所有精力一样,口渴和饥饿感都像隔着一层什么看不见的薄膜,意识上清楚,却激不起任何反应,有种无法思考的放空式的迟缓。
精神上的疲惫和极度的放松,让他想找一个地方休息片刻,什么都不做,就只安静地发一会儿呆。
他一路出了医院大楼,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找了一处后院的长椅坐下。
年底了,呼出来的哈气都是白色的。
心事放下,林项北坐在冬日里稍显冰凉的长椅上,也不觉得冷。
他坐了很久,直到那种延迟到来的情绪让他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声。
周屿白知道手术是今天,估摸着要结束了,给他发了消息。
他眉间缓和,抿出一点笑来,给他回消息。
[1729号白熊:手术很顺利]
先将这条发送过去,林项北继续打字,打到一半,周屿白播了电话过来。
林项北有点出神地认真看着语音通话的界面许久,才按了接通。
“喂?”
周屿白那边背景音有些嘈杂,应该是刚结束工作,正在往外走,第一时间就跟林项北联系了。
“怎么这么久才接,我差点以为你怎么了,想直接翘班杀到那边去。”
周屿白这么敬业且有责任心的人,能说出这种话,听起来是真的有点急了。
林项北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拧紧眉头,大步往外走的样子。
这阵子不方便语音,林项北也没有心情,周屿白知道轻重,也给他留出了陪家人的空间,消息没怎么聊过,语音更是没有。
时隔不过一个周左右,再听到周屿白熟悉的声音,林项北发现自己竟生出一点恍惚。
林项北没回答,周屿白那边又稍显急促地低低叫了他两声。
“林项北,说话。”
他无知无觉在院子里坐了不知道多久,冻得有些呼吸不畅,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他安静地仰起头看着蓝蓝的天,无意识地笑起来。
林项北将手机放到耳边,很轻但很清晰地开口。
“周屿白,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