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感觉有人在房间里,于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她刚才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疲倦就像一张网,紧紧地包裹着她,让她既不能思考也不能呼吸。
是加雷斯,他端着一杯茶,在床边徘徊。
“喂,你好。”他说,把茶放在床头柜上,在她旁边的地板上跪下来。他把她的头发从她的眼睛上拨开。
“发生了什么事,加雷斯?”她问道。
“我们不太肯定,但我们想你是得了流感,而且你把那么多香槟都喝了——再加上冰冷的河水,流感就突然发作了。你很幸运,没有淹死。”
露丝把头转向一边。尽管他的语气很温柔,但他不打算让这件事轻易过去。
“但凯特说你正在好转。你得休息,露丝。她说至少卧床三天。”
“我不能躺那么久。孩子们怎么样了?”
“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波莉非常好,伸出了援助之手,正在厨房里创造奇迹。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她真的帮了很大的忙。谁想到她这么能干!”
露丝感到自己在缩小,羽绒被和枕头似乎要将她吞没。
“好了,你得把这杯茶全喝了。我在里面放了三块糖。”
露丝做了个鬼脸。她讨厌在茶里放糖。
“你必须喝了。你差不多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喝了吧。”他把杯子举到她嘴边,强迫她喝了一小口。
“真乖。等会儿我们就把晚饭给你端上来。”他说,“同时还有两位小姐想见你。”他打开卧室门,门口站着安娜,怀里抱着弗洛西。
“小心别把她摔了!”露丝大声喊道。
“安娜是个大姑娘了,露丝。”加雷斯说着,走过去,站在女儿身后,“继续吧,宝贝,别害怕。”
安娜慢吞吞地向露丝走去,看那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似的。
“我没事。”露丝说,“过来坐在我旁边吧。”她伸手去抱弗洛西,安娜也乐于别人把她抱走。弗洛西坐在露丝大腿上,看着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心里在盘算她是谁似的。她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把拇指放进嘴里,在母亲的手臂的保护下,静静地蜷缩着,像个逗号。
见此情景,安娜笑了,僵局被她的妹妹打破了,她从床的另一边爬上去,钻到露丝旁边。
“你真的好些了吗,妈妈?”她问道。
“差不多吧。”露丝揽住她。
她跟她们一起躺了一个小时,从跟她们暖和的小身体的亲密接触中得到了满足。她和安娜漫无边际地聊着,弗洛西偎依在她怀里睡着了。这时,加雷斯在门上敲了敲,然后端着盛着露丝的晚饭的托盘走了进来。
“晚饭好了,安娜,你现在下楼去吃吧。”他说。
“我不能在这里跟妈妈一起吃吗?”安娜恳求道。
“不能,宝贝。有汤,会洒出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吃完之后你可以回到这里来。”他说。
“我今晚能和她睡吗?”
“当然可以。”加雷斯温和地说。
“你呢?”露丝声音沙哑地问道。
“不用担心我。我待在下面的画室很好。我差不多已经搬去那里了。”加雷斯回答道,“好了,你也下去吧,弗洛西。”他把托盘放在露丝的床边,把弗洛西从她怀里接过去。
“我洗完澡就上来。”加雷斯领着安娜走出房间时,安娜说道。
他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了露丝一个人。她看着自己的晚饭。汤是清淡的蔬菜汤,看不见油,也看不见奶油或调味汁的痕迹,还有一小块全麦面包。托盘里还有个苹果,未加任何装饰,算是餐后甜点。喝的饮料则是一杯自来水。
无疑,这些都很健康,而且是低脂肪,可她要是充饥的话,这顿饭绝对无法让她得到满足。她让我们都减肥呢,露丝心里这样想。就像汉塞尔和格雷特童话《糖果屋历险记》中的人物。他们被继母扔到森林里以后遇见了一个巫婆,巫婆准备把汉塞尔养胖之后吃掉。
遇到的那个女巫一样,只是反过来了。
她把能吃的都吃了之后把托盘放到地上,重新在枕头上躺下来。她在昏睡中度过的这天基本上就要结束了,最后一抹橙色的夕阳染红了白色的窗帘。卧室里也闪耀着红光,好像燃起了炉火一般。露丝想像炉火散发的温暖和火焰发出的辟辟啪啪的响声,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安娜砰的一声推开卧室的门,冲进来,她被吵醒了,安娜把一个大大的柳条篮伸到她胸前。
“看,妈妈!波莉给我弄的东西!”
露丝感到头昏眼花,吃力地坐起来,安娜把篮子放在床上。安娜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毛茸茸的小球举到脸上,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感受擦在脸上的柔和的感觉。
“是一只小猫。”露丝轻声说道。
“我打算叫它蒙奇。”安娜说,“它可以说是曼奇的替代品,但也不能完全代替它,因为,的确没有什么能代替曼奇。但它可以帮助我们大家忘掉我们失去的曼奇。”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露丝问道。
“是爸爸和波莉。它是波莉从酒吧里弄来的,酒吧老板查理的猫刚刚生了几只小猫。它可不可爱?”安娜把小猫递给露丝,让她接住。
“我不接,”露丝低着头,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不接?难道它不是最伶俐的?”安娜又把小猫向前伸。
“是‘可爱’。在我们国家,我们用‘可爱’这个词。”
“可爱。那它不可爱吗?”安娜把小猫伸出去,这样它的身体就垂了下来,前爪在空中胡乱抓着,好像在抓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一样。
“是的,很可爱。真的很可爱。”露丝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笑容消失了,开始哭起来。可露丝就是无法让自己那样做,去接住波莉强加给他们的这个小动物。这样做似乎很不合适,那只老猫才埋两天。这表明波莉完全不理解她的心思。或许她是心怀恶意,故意让露丝不安。露丝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坏的可能。
安娜极力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她把小猫放在床上。
“我以为你会高兴呢。”她抽动着鼻子说道。
“呃,它是只可爱的猫。你肯定是一位非常棒的主人。”调动安娜情绪的话露丝只能说这些了。
小猫抬起头,看着她们,它的眼睛就像特大号的缝在衣服上的小亮片,表面闪闪发光,后面什么也没有。露丝哆嗦了一下。
“难道它不棒吗?”加雷斯走进卧室,波莉和两个男孩子跟在他后面。露丝看见波莉抱着弗洛西,弗洛西已换上了睡觉的衣服。
“把她给我。”她伸出手,说道。波莉耸耸肩,笑一笑,弯下腰,把弗洛西递给她。她向后站了站,在胸前的围裙——当然,是露丝的围裙——上揩了揩手指。她身穿朴素的黑色工作服,头发整齐地扎在后面,脸上的眼线膏擦掉了。很显然,波莉今晚扮演起了家庭天使的角色。
“难道波莉不棒吗,露丝?”加雷斯抓住小猫,举起来,冲它笑笑,又对它皱了皱鼻子,好像它是个婴儿似的。露丝用胳膊揽住自己的两个女儿。她感觉好像自己的脸皮正从自己的脑袋上撕下来一样。
“太棒了。”她回答。
“你喜欢给你做的汤吗?”波莉坐在床边,把手放在露丝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非常好。”露丝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要把我会做的所有健康、营养的菜给你吃,”波莉说,“我们要让你尽快好起来。”
露丝看见尼科站在他母亲身后,做着鬼脸,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假装呕吐的样子。如此看来,他好像有时候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呢。露丝要记住这一点。
“我们现在可以去看《南方公园》美国电视动画连续剧,以暴力、低俗的黄色笑话和讽刺名人来取悦观众。了吗?”亚尼斯问道。他一直在屋子边缘徘徊,偶尔也在墙上靠一靠。露丝心想自己蓬头垢面,脸也没洗,是否让他害怕了。她还能闻到皮肤上的河水的味道,暗自思忖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洗澡了。她动了动,从羽绒被里升起一股腐烂的饼干的味道。
“滚吧,滚吧,老看电视,眼睛都成方形了。”加雷斯说,轻轻地揉着亚尼斯的头发。他总喜欢玩玩英语土语。他最喜欢的一个土语是“傻瓜”,这个词在他去金史密斯学院之前从未接触过。两个男孩欢呼着跑掉了,可安娜还迟迟不肯离开,还在等着履行和露丝睡觉的承诺。
“去刷牙吧,安娜,然后来和妈妈一起睡觉。”加雷斯说。
安娜走后,波莉俯下身,满脸关切,把手放在露丝的前额上。“你现在怎么样了?你似乎一下子受了很多打击:醉酒、溺水、生病,”她说,“你太可怜了。”
“波莉有个好主意,”加雷斯在床的另一侧坐下来,说。他握住露丝的手,捏了捏。
“你最好休息一下,露丝。”波莉说,“你太操劳了,一直在处理弗洛西生病的后遗症,而现在你自己又病倒了。我们的身体与灵魂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你知道,是没有意外这回事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人都认为你需要个小假期,你看!”她把十张火车票摊在床上,“五张去的,五张回的。弗洛西免费。非常合算。”
“什么?”露丝看着那些票。
“我猜到你会吃惊,但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我们要去布莱顿!你、我、亚尼斯、尼科、安娜和弗洛西。票是我们几天前去巴斯时我买的。如果提前买的话,票价非常便宜。”
“什么?什么时候?”
“周末。我们周四早上去,周一晚上回。”
“孩子们上学怎么办?加雷斯怎么办?”
“没事。加雷斯那么大了,会照顾自己,相信我吧。”
“别担心我。”加雷斯又捏了捏她的手,“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定要让你好起来,以便你能去旅行。”
“至于上学嘛,”波莉继续说道,“呃,他妈的,让他们去看看他们的老妈过去常常鬼混的地方也是教育嘛。”
露丝又低头看着那些票,好像看清楚票上的细节就能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似的。
“可我们为什么不开车去?”她问道。
“我不想让你开车去。”加雷斯说,“你应该休息。”
“反正坐火车也很棒。”波莉在一旁劝道,“坐火车长途旅行,沿途可以欣赏英国乡下的优美风光。”
露丝皱起眉头。“我还不知道我想不想去布莱顿。”她说。
“你当然想。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
“可我们确实离开了。对我来说,我是非常清楚的。”
“你知道吗,露丝?你不能一辈子都隐瞒自己的过去,你得面对它们,否则它们最终会把你毁了的。相信我,我知道的。”
“如果这是你想出的为我治病的方法…”露丝想争辩,可她停住了,她不想在加雷斯面前谈这些。有些事情,波莉知道,但加雷斯不知道,露丝希望维持这种状态。不过,加雷斯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们之间涌动的暗流,他只是坐在床上,抓着露丝的手,面带微笑——有点像一具还魂尸,或者一个怪人。她心想。
“别荒唐了。”波莉继续说道,“我们只是回老家一趟,见一些朋友,带孩子们去一下码头和海洋生物中心,给他们看看我们年轻时淘气的地方,到几个老酒吧里逛逛就回来。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儿子们都想去布莱顿看看。他们让安娜也兴奋起来了。”
“我们住在哪里?”
“露西有地方,她的两个孩子已经不在家住了。”
“露西?”
“你认识——露西·吉。很高,很瘦,红头发。跟我们同过学。怀孕的那个。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嫁了。呃,她先生在她生了第四个孩子后把她抛弃了。那个杂种。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的孩子都很大了。最后一个孩子离开家以后,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所以她家有地方。我们关系很近,我和她之间。”
露丝感到吃惊。她想,既然这样,为什么克里斯多斯死后她不去找露西,而要插到她和加雷斯之间来?
她闭上眼睛。她当然记得露西,一点也没忘记她。可她不记得波莉跟她这么亲密。她自己当然跟露西并不亲密,事实上,除了波莉之外,她不记得自己还有别的什么朋友。她的记忆力再一次变得不靠谱起来:她似乎将自己一生中的相当一部分内容都从大脑中抹掉了。
然而,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去布莱顿。那里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近乎猥亵。她感到为难,夹在加雷斯和波莉两张喜气洋洋的脸庞之间,无法拒绝。而这趟旅行已安排妥当,不可能不成行。
露丝心想,这是一种怪异的善意,波莉知道她的过去。
“你们都让开。”安娜抓着那只猫,回来了。她爬上床,“我想今晚跟我妈妈睡。”
加雷斯笑了笑,摸着露丝的头发。“晚安,宝贝。晚安,弗洛西,安娜。”他弯下腰,分别跟三个人吻别,“来吧,波莉,我们走,让女儿们睡觉吧。我要把这只小蒙奇带走,安娜小姐。”他抱起小猫,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等着波莉。
“晚安,露丝。”波莉在她脸上吻了一下,站起身,跟着加雷斯走出卧室。她关上门时,露丝听见波莉被加雷斯的什么话逗得大笑起来。
安娜依偎在她身旁,一直把羽绒被拉到肩上。
“妈妈,床上有股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