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来到了。
一个缺少御寒衣物和食物、丢失了枪、神志不清且单枪匹马的人,在丧尸数以百万计的城市中心能活多久,能不能坚持到第二天明?
答案如此刻夜幕中的黑云,沉沉压在了每个人心头上。
两架直升机都开了探照灯,机载扩音器开到最大,然而所有呼唤都像石子被抛入狂风暴雨的大海,瞬间就消失在丧尸汇聚成的惊涛骇浪里。
直升机沿着大街小巷,低空飞过每一栋建筑顶端,奇迹并没有出现。
那所有人都很熟悉的修长矫健的身影,真的就此毫无踪迹,就像他来时那样突然地消失了,仿佛无可奈何又早已注定的宿命。
“戎哥……”丁实声音发着抖:“燃油有限,我们还得飞去南海,恐怕……”
燃油不够了。
众人目光焦点中,周戎坐在驾驶台后。男子俊美阴沉的侧脸从额角、鼻梁,乃至绷紧的薄唇和下巴,在探照灯背面阴影中,勾勒出触目惊心的锋利轮廓。
“我走的时候,”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道:
“我对他说,等我来接你。”
——明明是很平静的语调,丁实却被那话里某种可怖的力量压得不敢应声。
“他真的等了,在工地上的时候,他一看到我就笑了,远远地冲我招手。”
“但我却没能如约接到他。”
“……戎哥,”丁实哽咽道:“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
“他是想跟我走的,跨上机车时他还犹豫了一下,看着我,可能是想给我最后的机会。只是我不该摸枪,他当时那么害怕,我把他给吓跑了。”
周戎闭上眼睛,机舱内除了直升机轰鸣之外,安静得让人恐惧。
片刻后他从脖颈上取下一只绑在绳子上银光闪闪的东西,丁实认出是在b军区内下载了全部病毒研究资料的芯片。
周戎把芯片捏在手里,像是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驾驶台,突然指了指下方:“那楼顶上有什么?靠近点看看。”
丁实没反应过来,操纵直升机降低高度,探照灯扫射大楼屋顶:“没有啊,目标物面积约二百平方……戎哥?!”
周戎将芯片扔上驾驶台,解开安全带,一把拉开舱门,冰冷刺骨的狂风中回头笑道:
“在南海等我们。”
那一笑潇洒桀骜至极,丁实猛然伸手去抓,但周戎已经纵身飞跃,在惊呼中跳了下去!
米高度呼啸而下,周戎稳稳落地,反手抽出背后的突击步枪。他在所有人疯狂的呼喊中决绝而去,消失在了城市危机四伏的黑夜里。
“司南!”
“司小南——!”
“戎哥来接你了,出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长街上回荡着呼喊,周戎放下刚从商店废墟中翻出来的扩音器,隔着红外线扫视周围一圈,方圆百米内人形物体迅速闻风聚集,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憧憧鬼影。
周戎点射掉身后几只闻风而动的丧尸,发射攀绳枪,迅速爬上电线杆。
他离地的那一瞬间,丧尸们群涌而来,茫然向上竭力伸出手。
在大街小巷来回呼喊,可以说是眼下最危险又没有效率的办法了。周戎知道最好的做法是找一处安全隐蔽的藏身地,休息保暖,静待黎明,等可视条件转好后再开始行动;但他知道司南不能等。
他不能在这种糟糕的状态下,在城市最危险的腹地,单枪匹马渡过致命的长夜。
周戎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藉由肺部的刺痛来保持清醒,像深夜狩猎的猛兽一样眯起了眼睛:“潜在反社会人格,精神分裂,无法预测动向,切忌使用任何刺激手段使其恢复神智……”
“混血oga,”他喃喃道。
他的目光投向虚空,初遇那天午后,被围困的停车大楼内,全身被机车夹克和头盔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从大街上抬头,目光与他隔空对视。
“是你么?”周戎小声问,就像无数次偷偷做过的那样,抬手想去捏一捏那张柔软的面颊,但触手所及的却是冬夜刺骨的寒风。
“戎哥错了,没有看不起oga的意思,也愿意尊重你的意见。”
“要是你愿意回来的话……”
“只要你回来,戎哥等你自己选……”
周戎闭上眼,只放任自己在后悔和悲哀的情绪中沉溺了短短片刻。几秒后他睁开眼睛,强迫自己再次进入战斗状态,从电线杆顶上发射攀绳枪,迅速赴往下一道街区。
·
与此同时,一公里外。
某民宅。
靴底踩在满地碎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那动静响起的同时,屋角里阴影动了动。只见黑暗中一张腐朽灰黑的面孔转了过来,似乎嗅到了新鲜人肉的气味,浑浊的眼球一翻。
一道身影裹挟着满身寒风,踉跄走进屋子,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屋角里致命的危险。
“……呜……”
腐烂大半的胸腔不住漏气,丧尸摇摇晃晃爬起身,捕食欲在oga甜美的信息素刺激下迅速暴涨,扑上前狠狠抓住来人,一口咬了下去!
血肉滋味瞬间充盈了腐烂的口腔,然而丧尸还没时间咬下第二口,它的颈椎传来咔擦脆响。
丧尸头颅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歪了下去,随即被来人单手轮起,重重砸在墙壁上,脑浆溅满了半面墙。
司南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声,他朦胧地感觉到手腕很疼,但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于是抬手摸了摸,好像摸到了湿乎乎的血肉。
我被丧尸咬了,他潜意识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这其实是很怪异的,因为他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上一样虚浮,眼前不断闪过错乱的光晕和斑点,精神世界在现实和幻象中来回切换,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是谁,也无法分辨自己是站着、坐着,还是已经昏倒了。
但他就是知道自己被丧尸咬了。
咣当巨响,他跌坐在地上,背靠着潮湿肮脏的墙壁,颤抖着伸直两条长腿,胸腔喘息时带出撕裂般的声响。
又被咬了,他想。
……
“你又被咬了。”有人带着怒火,一字一顿道。
那是个金发碧眼、穿迷彩服的年轻男子,年纪并不大几岁,看上去可能也才二十出头,但因为出身良好的缘故肩膀已佩上了军衔,眉梢眼角浮动着傲慢、厌恶和愤怒混杂起来的神情。
司南靠在电击椅上,他穿着白t恤,身形有种少年发育期特有的清瘦,头漫不经心地仰着。
“所以呢,要惩罚我么?”大概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了,凌乱的刘海却挡不住他明亮嘲讽的眼神,无所谓道:“来啊。”
大概是被这种态度所激怒,男子拎起他的衣领,怒道:“你以为这是在害你吗?你本来就是个怪物!除了接受实验和特训你还有什么出路可以走!如果父亲当初把你丢进孤儿院,你现在就是个在便利店打工或开车送外卖的下等人!”
司南挑起一边眉毛:“喔?在你眼里下等人的定义就是开车送外卖么?你还真是个有教养的大少爷。”
男子张口想骂什么,司南满怀恶意地勾了勾嘴角:
“我以为在你口中‘肮脏下贱’的我母亲死后,悲痛欲绝以至于终日酗酒的你父亲,才算是真的下等人……”
啪一声清脆至极的声响,男子一巴掌把司南打得偏过头,嘴角缓缓渗出血丝。
“……”少年喘息两口,转回头来向他微笑:
“或者说,一边对你父亲满怀怨恨,一边又费劲徒劳想要得到他认同的你,可能连下等人都不如……”
他以为自己又会迎来一巴掌,但男子举起手,却停顿在了半空中。五秒钟死寂后,他突然暴怒吼了一声:“电击!”
话音刚落,蓝光滋啦亮起,司南身体一抽向后翻倒,手脚不住痉挛。
几秒钟后电击结束。
司南却没有醒来,保持着那个深陷椅背的姿势纹丝不动,半晌毫无动静,甚至连胸腔都不再起伏。
男子等待了十多秒,眼底终于浮现出狐疑,谨慎地上前停了片刻,才伸手一按他颈侧脉搏,感觉到指端细腻的皮肤下搏动异常微弱。他又试探着将食指伸到少年鼻端,呼吸气若游丝,几乎感觉不到。
怎么会这样?
“过来几个人。”他打开自己肩上的对讲机,简短吩咐了一句,打开少年双腕上的手铐。
就在这时,司南原本苍白修长、毫无生气的手指一握,手背青筋暴起。
在意识到不妙的同时男子疾步后退,然而迎面厉风快如闪电,司南抓住扶手侧身而起,一脚把男子踹翻去了墙角!
轰隆撞响震动地面,男子猝不及防痛呼出声,旋即身体骤沉。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司南俯在自己面前,单膝抵住了他的胸膛,狠狠拎起迷彩服衣领。
少年惨白的额角冷汗涔涔,电击的余韵尚未完全褪去;然而痛苦却令他镀上了一层妖异灼目的光芒,那并不自知的、强横的吸引力,甚至令人挪不开视线。
“你怕我么?”他笑着问。
男子一口气哽在咽喉,强烈的恼羞成怒,以及另外一种猝然翻腾而起又难以告人的情感,迫得他当场发不出声来。
“你害怕我这个怪物,但你又想拥有怪物的能力——”
司南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露出一颗小白牙,这在他这样秀丽的少年面孔上,其实是非常俏皮吸引人的。
但如果你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却只会感觉到森寒恐怖,犹如看见正从地狱深渊中,尖啸着苏醒的恶魔。
“愚蠢而不自知,贪婪而不自知。”少年俯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们所有人都会付出代价。”
身后实验室的门被撞开了,警卫狂奔而来,七手八脚把少年拉开,又有人上前把男子从地上小心扶了起来。
有人在大声呵斥,有人在咆哮,司南什么都没听清。他甚至没有看那男子隔着人群落在自己身上的难以言描的目光,转身时他已经忘了那天有没有经受更严厉的惩罚,只记得内心深处扭曲的快意。
你们所有人都会付出代价。
而我什么都不在意。
因为命运将一切带进坟墓,剩下我一无所有,所以什么都不用在意。
·
凌晨六点。
黑夜从大地盘旋上升,天穹尽头现出一望无际的灰青,就像黑布水洗后褪色的斑块,在视线中逐步扩大。
周戎单手持枪,躲在巷角变电箱后,舔了舔自己从二楼上摔下来刮伤的手背,精疲力尽地呼了口白气。
不远处马路上,丧尸正逐渐走出黑暗,成群结队晃荡着发出嘶吼。
又是末世中新的一天。
“司小南……”周戎粗喘着喃喃道,“再给我点勇气,拜托你。”
丧尸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同时掉转脚步,纷纷向小巷里挤来。周戎一咬牙,从变电箱后起身扣动扳机,为首几只丧尸应声而倒,更多活死人却兴奋地跨过同类尸体,争先恐后扑上前来。
周戎夺路狂奔,嘶吼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司——小——南——!”
·
“司小南——!”
满地狼藉的出租屋内,司南在昏迷中蓦然一抽,睫毛颤动欲睁。
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棂,映出丧尸身首分离的身体、屋角干涸枯黑的婴儿骨架、喷溅着腐血和脑浆的墙壁,以及翻倒的书桌下,一只还闪烁着盈盈绿光的电子时钟。
6:12a。
天光以极度缓慢的速度渐渐清晰,在地板上铺展为一条晦暗的狭长光带。光带尽头处,司南手腕上血肉模糊的齿痕正慢慢发干、结痂,变成紫黑色的伤疤,开始脱落。
痂后露出新生的嫩皮,尚未完全褪去粉红,静静沐浴在新一天薄雾般的晨曦中。
司南紧紧闭上眼皮,几分钟后再次睁开,茫然坐了起来。
“……有人吗?”他环视周围,嘶哑道。
出租屋内一片死寂,没有应答。
“周戎?”他小声问,“戎哥?”
司南爬起来,大脑有些昏沉,步伐不稳地走到窗前。城市楼房的间隙中,东方地平线上乍然闪现出第一道霞光,让他瞳孔猝不及防地缩紧。
仿佛闪电劈开浑浑噩噩的脑海,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一切在眼前飞速闪回——工地坍塌的水泥板,被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