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你和鹿岛亚佐美的关系……”
不管问多少次我都无法理解。不,说是无法理解,不如说是无法很好地翻译吧。并不是要翻译成外文,而是无法转换成用于可在世人间传播的、世人容易理解的语句。
所谓无法转换成普通人的语言,就是说没有可让世人接受的概念的框架。这样一来,就变得很难了。
将社会的宽松框架所规定的模糊概念进行缩小集中,转移到经过精心筛选的明确框架内,再进行进一步的精炼——这是最开始的步骤。
我认为这和精炼矿石、提炼金属的工作类似,从石块中提炼黄金的作业并不简单。有许多人认为,将金矿中挖出的金矿石直接熔化凝固后就能变成金条,其实并非如此。去除杂质的工艺是复杂而精细的,在这过程中还会采到银,但在提炼纯金的作业中,连银也是杂质。为了提炼出高纯度的黄金,就算是银也不得不去除掉。
经过这样的精心加工后,金矿石才成为纯金。
然后才终于诞生了可以称之为黄金的东西。
黄金产生了作为黄金的价值,则是那之后的事了。含金的矿石虽然具有作为矿石的价值,但没有作为黄金的价值。
因此要准确判断精炼前的矿石的价值是一件困难的事。
说是困难,用不明确来表达更好。因为准确地弄清楚具有多少价值是困难的,即便分析了之后仍然只能推测。
然而,提炼出的纯金的价值是明确的,是由纯度、量以及市场行情来决定的。不会高也不会低,没有争论的余地,也不需要推测,规则就是这样。
如果弃金选银的话,虽然价值依然明确,但却会产生很大的变化。选择其他的金属也同样,经过了选择,并提高纯度进行精炼后,价值自然而然地就明确了,如果不这样——
不管含有多么多的金银,也只是石头。不,最多只是可能产生价值的石头。而如不进行开采,就连这种可能性都不会出现,矿石在深埋地下时只不过就是石头而已。
现实——也一样。
对于任何事情,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是未经开采的矿石。经过人说话转换成语言后,才终于成为矿石。不过——这一阶段还无法确定其价值。作为矿石的事件,是相当不明确的。不管是事实还是真相,依旧只是模糊且不明确的东西。
因此必须进行精炼。
必须转换语言,选择,写成文字,推敲,提高精度,增加纯度,对名为事实的矿石进行精炼。
如果不这么做,事情的价值不会明确。
我认为,我的这份工作正是在进行这种作业。如果选择金就产生金的价值,选择银就产生银的价值。如果提取出无价值的成分,则价值就会失去。
我要提炼的,是犯罪。
罪依法而定,其标准很明确,这就是规则。
但是,如果精炼时不达到规则所定的程度,是无法得到明确性的。
就算是温暖人心、受人欢迎的事情,若触犯法律,仍是违法行为。
就算是让人厌恶的过分的事情,若还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就不构成犯罪。
必须区分开来,必须慎重地、仔细地、细致地区分开来。不是“别感情用事”或是“考虑别人的感受”这种粗略的区分方式,不能在入口处徘徊不前,这种东西应该在原石阶段就挑选区分好了。也就是说——是金?是银?还是铁?是金的话纯度多少?
如果不深究到这种程度,就无法依照规则行事,就算依照了规则也无法得到明确的解答。在精炼的过程中选择了什么?选择后的金属纯度能提升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我——律师的工作。
是杀人,还是过失致死?是否怀有杀人动机?犯案时是否有判断能力?——无论哪种,已经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改变,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时间也不能倒流。
但是,必须选择一种。
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量刑。
必须遵守原则。罪型法定主义是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根本,规则必须时刻保持明确。为了遵守规则,就必须进行选择,必须选择并加以锤炼。
而对这种选择是否正确进行细查和判断的是审判这个步骤。
但是……
“我们认识。”渡来健也答道。
“等等,你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顺便说一句,我和你也算认识吧?”
“是吗?”
“不是吗?”
“因为也有人不是那样的。”渡来说道。
“不是那样的?”
“没什么,我以前觉得认得脸又知道名字的话就是认识了,但却被人反驳说‘那样的话常去的便利店店员不是也能算认识吗?’”
“不能算认识的吗?”
“不知道,人家说那种是混脸熟的顾客与店员。言外之意是——如果那样就算认识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大家都认识了。”
“也许吧!所以我才要问你,是怎么个认识法?”
渡来陷入沉思。
“比如说,我和你是认识,是委托人与律师的关系。”
“我是顾客?”
“和顾客又不是一回事。”他并没有委托我,我是他的国选律师。
“不管怎么样,请你好好地和我说清楚。”渡来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你好像有点为难啊。”我说。
“是挺为难的。”渡来回答道。
“没什么好为难的,照实说就好了。”
“照实说了又被说不对,所以才为难。”
“你没有照实说啊。”
为难的是我才对。
不好办,非常不好办。
有的委托人什么都不说,有的说假话,有的为了能够轻判甚至胡扯瞎说,还有的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说的话,就逼到对方说。只要找到不肯说的原因,然后再排除掉这个原因,基本上都变得肯说了。
是谎言的话揭穿就行,如不能看穿谎言,那当时你就已经输了。
遇到冒失的人加以告诫就行,碰到忘记的那就只能让他想起来。
多数情况下,委托人与律师的利害关系一致。如果说“利害”这种表达方式有语病,那或许可以说是朝着相同的方向。不,是必须朝着相同的方向。
至少律师是站在委托人这一边的。
就算是在被告人一点儿也没期望减刑的情况下亦是如此,我们必须充分考虑委托人那样的辩解是否正当合理。就算已经认罪、悔过,也不能全盘接受检察方要求的判处。为了量刑正确,必须经过严正而详尽的审议。
不管怎么样,我是站在被告人的一方的。
但是,这个男人——很难办。
问他问题,他会回答,也没有说谎,也已经认罪。
原本渡来健也就是按自首处理的。他已经招供了罪行,还知道很多只有凶手才知道的真相,也有物证。他的供述既没有错误,也没有隐瞒,不像在包庇他人,也不像有所伪装。毫无疑问,渡来健也确实是凶手。他没有主张自己无罪,也没有希望减刑,非常的老实。
但是,让人难以理解。
比如说,动机。
渡来健也为什么要杀害鹿岛亚佐美?
这一点,我完全无法理解,检察官他们估计也无法理解。不过,既然本人都已经承认,也有物证,不管怎么样,他肯定就是凶手。正是因为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所以才会对他进行起诉,确实有罪这一点是不会错的。虽然不会错……
“希望你能配合我。”
“哦,我要做什么?”渡来健也说道。
“做什么?再这样下去,就没有任何办法了,简单地说,就没法定罪了啊。”
“不是杀人罪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
“杀人也分很多种。有过失杀人的,有打群架死的,有想伤害他人但并没有想置人死地等正当防卫的案例。就算不是这样,还能酌情减刑,充分表现出反省的态度也会影响量刑,除此之外还有精神不正常等情况。”
“麻烦死了。”渡来说道。
“你居然说麻烦?”
“不,你别误会。我觉得五条先生的工作是非常了不起的,并没有想对这个说什么,我也知道这种事嘛,要走程序,是没办法的,不过既然我杀了亚佐美,就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吧,这样不就行了!”
“不行哦。就是为了进行相应的量刑,才要问你问题的啊。”
“杀人不是判死刑吗?”
“我说……”
“不是,我也知道是不会判死刑的吧。我这个人没什么知识,人也笨,是判终身监禁吗?”
“没这么笼统。渡来先生,刚才我就说过,嘴上说是杀人,但也分很多种,必须根据不同情况来讨论相应的刑罚。法院审判就是为了这个,请你理解。”
“杀人就是杀人,不是吗?”
“杀人……”
就是杀人,没有错。
“是坏事吧?”
“当……”
当然了。
“我自己知道自己做了坏事。虽然还不是很懂反省什么的,但至少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这个还是理解的。怎么杀人的我也和警察都说了,什么也没隐瞒,所以,希望能快点决定。”
“决定什么?”
“罪行的轻重。”
“你这个人啊……”
他的坐姿很没规矩。
如果在被告席上这种态度的话,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得提醒他注意才行。虽然不管说什么,不想听的人就是不听,但这个男人并不是流氓混混,劝一劝的话也许会听得进去。
“因为如果不帮我决定的话,我也没办法反省啊。打破了盘子别人要你赔钱,但一千日元的盘子和一百万日元的盘子不一样吧?假设时薪二百日元,一千日元只要工作五小时就能还得起了,但一百万日元的话就算每天工作七小时,一整年都不休息也要花上两年时间。决定这个的并不是打破盘子的我吧?”
“人命不是盘子!”我的口气略带严厉,“这本来就不是能换算成金钱的东西。”
“我知道,”渡来健也摊开双手,“我只是打个比方。不过,不是有损失赔偿什么的吗?出人命时也有要出钱的。这个还要进行评定什么的吧?赚的钱更多的人更贵对吧?”
“渡来先生。”
太不稳重了。
“你好歹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我是想搞清楚。”渡来说道,“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搞清楚吗?我是个罪犯。亚佐美不可能复活了,所以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那对这个事实我应该有什么态度,这个我不太明白。我估计自己会受到相当重的惩罚,在我看来是死刑。”
“我都说了,死刑是由……”
“不,不是这个意思。”渡来边说边摆手,“我是说,在我看来,既然杀了一个人,那么等价交换的话应该是死刑吧。不过,估计会有人觉得像我这种没用的人的人生和亚佐美的人生并不等价。不过,我想不出再好的赎罪方法了,感觉可能是死刑加上赔款?”
“我说了,不能用金钱……”
不,没有这回事吗?
所谓赎罪——具体地说是劳动,这是可以换算成金钱的东西。保释保证金、损失赔偿金、私了金——许多都换算成了金钱,也许这个男人的说法并没有非常奇怪。
“但是,”渡来露出不满的神色,“大家都说没有死刑,真的吗?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我不懂。又要表现出什么态度?我也不懂。”
“这个你就要……”
要怎么样呢?
“要表现出让人欣赏的态度,这样法官的印象才……”
“啥?”
“怎么?”
“没啥,法官怎么样都无所谓啊,人又不在这里。莫非那边像警察的人会和法官说什么吗?说那家伙是个笨蛋给我判他死刑?”
“不,不是那么回事,你,你可是杀了……”
“杀了人嘛。”渡来说道。
“那你好歹也表现出反省的态度,给别人证明你是想赎罪吧。”
“是对亚佐美吧?”
“什么?”
“还有对亚佐美的熟人吧?我想对因为亚佐美的死而难过的人们道歉、赎罪,让他们难过的人是我。不过,五条先生,你和亚佐美没有关系吧?亚佐美死了,你并不会难过吧?如果会的话你就不会为我辩护了。”
“不,这不是难过不难过的问题。”
“所以问题不就在这里吗?既然如此,我想我对五条先生低头道歉并没有意义。我做了什么必须对五条先生道歉的事吗?有的话请告诉我。我这个很粗心,很多事都不会注意到,应该没有给你带来麻烦吧?我把你为我辩护理解为是因为工作需要,没错吧?那么这个应该不算是添麻烦吧?”
“不算麻烦。”
但快了。
虽说是国家委托的事,我也没想要区别对待,但再这样下去离麻烦不远了。
“那我不明白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五条先生面前表现得老实客气呢?杀了人对不相干的人也要道歉吗?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表现出让人满意的态度,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显得消沉不开心,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我说了,在审判时……”
“所以说,这里不是拘留所也不是法庭,这只是会面吧。而且,我并不指望减刑。”
“那个和这个……”
并没有不同——吗?
“我知道我态度不好。不过,不是有伟人什么的说过,不能以貌取人嘛,那是骗人的?”渡来健也问道。
“不是骗人的吧,但是,那个是……”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知道。
“我是个没用的人,对怎么看透别人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在行,所以就只能从外表来判断了。不过,大家都说那样不行,所以我想也许正经人的话光看别人的外表也能知道内心吧。”
没有这种事。
没有的吧。正因为没有,我才强调态度、态度。
内心状态决定了态度和外表——这种想法太天真。
实际上人们并不知道他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管是律师还是法官都不知道。实际上,曾经有个男人按照我的指导,又是哭泣又是道歉,最后终于得以减刑后——他笑了起来,一切都只是演戏。不,也许并不是演戏,而是真的在那个瞬间高兴地笑了,即便如此……
不,正因为这样,堆砌事实才如此重要,从堆砌的事实中提取某些东西才如此重要,让提取出的东西适用什么法律才如此重要,不是吗?从名为“事情”的矿山中,开采出名为“事实”的矿石,对其进行精炼,然后提炼出名为“犯罪”的金属。
是金,是银,还是铁?
而印象和感情等东西,就像是刻在这种金属块上的刻印。
但是,在这个案件中,正是这个刻印会发挥作用。
因为不管怎么样,只有“有罪”这件事是不会错的。
我应该说服他吗?
“也许你说得没错,光靠外表是无法了解一个人的。即使不了解,也是为了了解而观察外表。虽然这么做并不一定正确,但可以成为判断材料之一。再说,态度也是发表意见的一种方式,和语言一样。希望别人怎么看自己,怎么想自己,如果把这个理解为表现自己的手段,你的态度——是不是不太受人欢迎呢?”
“是吗?这样啊……”渡来健也似乎不相信,“就那样吧,就那样就行了。希望别人怎么看自己——把我看成杀人犯就是了,因为我是个凶手。”
“就算是这样,也要表现出对自己的罪行的后悔……”
“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是没错,但是作为一个人,或者道德上说……”
“太难的东西我也不懂,而且我也没有信仰……”
“就算没有信仰,但是有世人的眼睛看着你。”
“如果别人叫我向亚佐美道歉我会做,但是如果有人叫我向世人道歉,有点奇怪吧?说什么世人……”
是谁?
是谁啊?
“不是,世人听起来是挺冷漠的说法。但是既然是犯罪,产生的社会影响都不小吧!更何况,我觉得你并不会杀了人还满不在乎,你有在为你所犯的罪而自责。”
也许有在自责——以这个人自己的方式。
只是,难以理解?
“渡来先生,你这个人真难懂。”
“我这人其实超级简单哦,只不过因为人笨懂得又不多,所以才要这样一样一样地问你。”
“是我在问你吧?”
“这句话是我常说的。”渡来健也说道。
他好像有点开心似的。
“你说过?”
“说过。因为我想知道自己做的事到了什么程度,想知道亚佐美这个女人曾经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向不少认识亚佐美的人打听了她的事。”
这在资料里也有记载。
“我请他们告诉我亚佐美的事,不管什么都好。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了亚佐美的事,所有人都只会说自己的事,只会说自己怎么怎么了,还反过来问我问题。明明是我在问他们,亚佐美——到底是什么?”渡来说道。
“什么意思?”
“亚佐美不是乖孩子,不是淫妇,不是包袱,不是所有物,不是狗,不是孩子,不是受害人,不是尸体……亚佐美是人啊!因为是人,所以我才是杀人犯吧?如果她是那些不好懂的东西,就算弄坏了杀死了也不会惹人生气吧?但是,谁也不和我说啊,不管是上司还是朋友还是恋人还是父母还是警察,没有一个人说亚佐美是个人,还问我问题。五条先生也在问我,不是吗?”
“是——的。”
我之前想要问什么来着?
是吗?
我提问的方式不对。
“我不问你的事——可以问问亚佐美的事吗?不,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亚佐美就好。”
“我所知道的——亚佐美?”
“对。”
渡来健也与鹿岛亚佐美——是加害人与受害人的关系。
“我想先问问这个。”我说,“你在车站前帮助了被仓田崇纠缠的受害人——亚佐美,对吧?”
“算帮助吗?”
“这个不重要。不管你怎么想,亚佐美感觉自己得到了帮助,然后,你们去喝茶了吧?”
“喝茶嘛……喝的是甜瓜汽水。”
“这种事……”
不,有所谓。
“亚佐美点的是?”
“好像是热饮。”渡来答道。
对,就按现在这个节奏。
“然后你们就熟悉起来了?”
“熟悉起来嘛……那时我其实什么也没说。因为是初次见面,没什么话好聊的,再说我手又疼。我不是什么厉害的人,想到对方可能会来报复,心里挺担心的。纠缠她的男人好像不太正常,让我觉得有些不妙。所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基本上都是亚佐美在说。主要说的都是那个纠缠她的男人——是叫仓田吧?讲的都是他的事,我还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
“因为她说她被强奸了。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和你说这个,不让人吓一跳吗?”
“哦。”
这个男人还挺正经的,我想。
说是正经,不如说是普通更合适,肯定非常普通。被告人与辩护人——或者应该说犯罪者与守法者吗?反正,这种特殊的关系,将这份普通推翻了。不,在这种环境下普通的人才显得异常。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拘留所的玻璃会面的话,也许是个可以很普通地进行交谈的男人。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
不,这样不对。这个男的依然是个杀人犯,我应该划清界限,不这样做是不行的。
“怎么了?”渡来很平常地问道。
“没什么!于是你就把你的手机号和邮件地址告诉她了?”
“是她叫我告诉她的,要是没告诉她就好了。”
“是啊。”
是吧。
“然后你被她叫出来?用电话吗?”
“用电话。”
“她叫你出来时说什么了?”
“啊……”渡来耸耸肩,轻轻地咬着右手大拇指,“说什么来着?就很平常啊。之前我还接到过她四五次电话,不过,只出去了一两次,那时候我刚定下了打工的事。”
“她是怎么称呼你的?”
只能从这里着手一步步来了。
检察院会以什么为根据,会要求什么样的刑罚,完全看不出来,所以才必须先要了解一切,否则就无法回击。事件的核心在哪里,光凭阅读资料完全摸不到边,随机性残杀路人那种犯罪倒是更容易让人理解得多了。
“健也君。”渡来回答道。
“这个——这样听起来这种叫法挺自然的,不过还是有点亲密的感觉,你们只见过一次不是?”
“是吗?”渡来说着,稍微向后靠去,“没有,一开始我们进店的时候,她是叫我渡来先生的,是我叫她别这么叫,我不习惯。渡来先生什么的,听着别扭,好像很了不起似的,不适合我。我说叫我健也就行了,她就叫我健也君了。”
原来如此。
“为什么问这个?”渡来问道。
“因为……”
当然是为了理清关系。
渡来说和受害人认识。一直重复不是朋友,只是认识。那到底认识到什么程度,是什么样的认识法?
渡来说和受害人见过四次。对这一点,他从头到尾都这么说的。另外他还供述说他们不是所谓的恋爱关系,也没有任何肉体关系。受害人既然已经死亡,就没办法确认了。
就算完全信任渡来的自供——就算他们是没有肉体关系,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恋爱的感情成分。纵使渡来心里一点儿也没有这种感情,也不能推测受害人是怎么想的。
光从资料上看,鹿岛亚佐美的人生并不美好。不,应该说很明显是非常不幸的。比起不幸,更应该说是不讲理的。鹿岛亚佐美的一生,是一直被无法抵抗的外在压力所折磨,只能不受自己意志左右走向黑暗的——不讲理的人生。
自称是她恋人的佐久间淳一是暴力团的准成员,说得通俗点就是游手好闲的混混。
受害人被这个混混包养——不,应该说是受着他的威胁吗?
不可能幸福,不可能过得美好,这样的女人……
就算她被这个路过的年轻人所吸引,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渡来这个男人看上去挺迟钝的,或许是没有察觉到她的这种感情。如果是这样,这里就产生了感情冲突,动机的萌芽也就由此而生。
“我是想问一些细节。”我回答道,“第一次被叫出去时——也去喝茶了,是去你们遇到时去的那家店吗?”
渡来点了点头。
“在那里你们说了——不,先问一下,点了什么?”
“一样。我喝的那个好像是甜瓜汽水,亚佐美——好像是红茶吧,记不太清了。顺便说一下,六成都是闲聊,三成讲的是亚佐美的经历,我说的话一成都不到。就算有讲几句,也都是打工被开除之类的事。”
“聊了经历?”
这个是关键。
“她说她被卖了。”
“被卖了?”
“听她说的时候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以为是什么比喻,一般是开玩笑的吧。不过好像是真的,亚佐美的母亲……”
“啊,那个……”
无情的女人。鹿岛尚子是受害人的亲生母亲——唯一的亲人,但是,虽然她是受害人的亲属,我却怎么都没办法同情她。说实在的,对她感到的气愤远远大于眼前的这个杀人犯。这个女人不止无情,还让人厌恶。
鹿岛尚子不工作,靠炒股、赌博,还有借钱维持生计。
好像受害人被当成这位母亲借款的抵押。
渡来所说的被卖掉,可以说与这个事实是相符的。
不过,被当成借款的抵押的说法不准确。据资料说,当时鹿岛尚子欠的钱包括利息在内有二十万日元。
二十万日元的面值是多是少——在这个情况下,并不是问题。
首先“人值多少钱”之类的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一百万日元一亿日元什么的人口买卖本身就没有讨论价值。
就算如此——就算以把女儿当成金钱的抵押送人这种陋习为前提来考虑——二十万实在是太少了,实际上鹿岛尚子在那之后还重复进行着以数百万为单位的借贷。既然是重复,就说明她还得起,根本没有因为还不起区区二十万就用女儿来交换的道理。
确实有人替她还了二十万欠款。
替她还钱的是地下金融的催债人。
也就是说,鹿岛尚子并不是还不起那二十万,而是为了图以后借钱和还钱的方便,来讨好催债人而已,为了讨好他人而把自己的女儿给了流氓。
如果不这么想,其中的内情就让人想不通了。
不。
说到想不通,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受害人表现出的态度。
为什么要对母亲言听计从?为什么甘心受到那样屈辱的对待?鹿岛亚佐美不是孩子,不可能判断不出那是多么不合理、多么吃亏的事情。
这不是说一句“为了母亲”就能解释得通的。
如果真的为了母亲着想的话,就应该阻止母亲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方式。就算不那么做,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父母所说的话就一定要听。不管是父母还是长辈,做错了事就是错了,不行的事就是不行。
这应该是可以商量或者逃避的。
更何况,就那区区二十万日元,鹿岛亚佐美应该具有很轻松就能付得起的经济能力。她有存款。死亡时鹿岛亚佐美自己名下还有定期存款,金额超过了二百万。
那是解决得了的,但为什么却什么也不去做?
只能认为她们母女关系异常。
“事情我大致了解。”我说。
啊,也是。
“嗯。这么说——从一开始聊的内容就挺严肃的啊。”
“严肃?”
“不,你不是……”
“我们聊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沉重哦。”渡来说道。
“不沉重?那是她在逞强,故意表现得很乐观吧?”
“故意的吗?”渡来把两手交叉起来,“故意——的吗?我是没感觉到。”
“想想你们聊的内容,说的可是被母亲卖掉的事啊,而且还是卖给黑社会。这种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事情简直太稀奇了,而且对女性来说这还是很屈辱的经历,我想这可不是能平静地聊的事情。”
“故意的吗?”渡来露出无法接受的神色。
“说这种事需要故意表现出很乐观的样子吗?”
“什么?”
“那时候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和我这种一看就知道既不成熟稳重也不聪明的男人,她干吗要对这样的我装作很乐观的样子说这些事情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这个男人。
“你觉得为什么?”
“没为什么吧。”
“一定有原因的,因为事实上她确实向你说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本来这种事怎么着也是会藏着不让人知道的吧?”
一般都会隐瞒的。
就算暴露了也会想办法蒙混过去。
对于这种经历来说是这样。
“会藏着吗?也是,我也觉得这不是那种可以大说特说的事情,在单位也不能说出去。不过,在单位里别的东西也不好聊吧,那种在公司这样的地方大讲别人八卦的人烦死人了。亚佐美不像个说话不会看场合的人,所以,反倒是因为亚佐美想说吧?”
“不懂你的‘反倒’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是想说却没有能说的地方。”
“想说?”
无法理解。
“不是想隐瞒吗……”
“如果想隐瞒就不会自己说出来了啊,我可半个字都没问过她,再说我对这种不太熟悉的女人的经历什么的也没兴趣。说实在的她说给我听,我也没回应。她说什么都无所谓,说什么我都是‘是吗,这样啊’地回应她。”
这个男人——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吗?
“听到那么悲惨的事情,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发生这种事,我又不能怎么样。不过,五条先生……”渡来突然将后倾的身子向前俯来,“我是想,正是因为我是这副样子,所以亚佐美才想说的吧。”
“这副样子是什么样子?”
“就是说,我这个人不管听到了什么也都是这副样子。怎么说呢,就是心里没啥想法吧……我这个人,对什么事都觉得随便咋样都无所谓,因为我笨嘛。而亚佐美她呢,她也不想勉强别人听她讲那些遭遇,听她倒苦水,就算是想说却不能和任何人说。而对像我这样笨的人,不是正好能说吗?”
“等等,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说到底……”
为什么想说?
“这个就好像是——炫耀自己的不幸吗?”
“没有炫耀哦。话说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更何况,亚佐美并不算不幸。”渡来说道。
“不算不幸?你在说什么啊?你是怎么理解的才得出她不算不幸的结论来的?你要知道,鹿岛亚佐美小姐的母亲为了贪图方便借钱还钱,可是逼她做了暴力团的准成员的女人啊,而且还被人又转给了手下。你知道吗?她被当成了东西送来送去,她自己并没有欠债,也不是连带担保人。鹿岛亚佐美根本就没有理由要遭到这样的对待,但事情却怎么样?被那些反社会的人玩弄,送来送去,你还说这不算不幸吗?”
“干吗?干吗这么激动?”渡来说道,“我知道五条先生很了不起,您是律师,您聪明,很多事情您是对的……但是,亚佐美自己没有说过自己是不幸的,也看不出在勉强自己,我不觉得她是故意表现得很乐观开朗。当然,我这个人不会看人,平时和别人说话也瞧不出对方的心思,所以也没法判断是不是真的。不过,因为亚佐美没说过那样的话,而我也没那么觉得,所以我就直说了。”
“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是……”
“我没有说谎。我人笨,还不懂怎么说谎。”
“不,我没说你说谎,只是……”
“如果我说‘五条先生说得没错’,那是不是这就变成真相了?”
“变成真相?渡来先生,你可要搞清楚,真相并不是可以‘变成’的东西,真相本来就是真相。只有很难发现的真相,这是必须要去挖掘出来的。也许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不是吗?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也许对你来说就是真相,但对别人来说也许并非如此。虽然你的主观想法应该得到尊重,但是其他人也有主观想法。去听多个人说的话,综合多个人的主观想法,仔细斟酌,然后才找出客观的事实,这才是真相。”
然后,走到这一步后,真相才终于成了摆到了案板之上,供人讨论,可以进入如何解释这一真相的阶段,因此……
不。
也许从这种意义上说——真相是创造出来的东西。
摆在案板上的是鲤鱼,还是鲷鱼?根据不同的种类,处理的方法有所不同。
这条鱼是鲤鱼还是鲷鱼并不是事先就已经定了的,而是需要去确定的。所以,即使检察官说那是条鲷鱼,也是可以把它弄成鲤鱼的。只要出示是鲤鱼的证据,只要说得通,那鱼就会成为鲤鱼。
这就是真相。
“嗯……就会变成真相的。”我改口道。
“是吗?那我还是只能说‘不对’了。”
“你是说,鹿岛亚佐美不算不幸?”
“我是这么觉得啦。应该说,很普通,”渡来说道,“比较积极乐观,也很爱笑。就像是‘我其实被我妈给卖给别人了哦’这种感觉……所以我也没问什么‘你怎么样’之类的,就感觉没有啥需要哭哭啼啼的。”
这样啊。
难道不是只是因为没有察觉到吗?
“一开始就只是这样了,”渡来说道,“然后我们就在店门口分开了,大概两个小时吧。”
“最后你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为什么?不就是比较有空吗?”
“有空?”
“亚佐美好像没什么朋友,”渡来说道,“所以心中积了不少郁闷吧。”
“所以她是想发发牢骚?不向谁吐吐苦水觉得不舒服?”
“不……”渡来皱起眉头,“不过,五条先生,如果是想发泄心中不爽的话,应该会说些不愉快的事吧?但我们感觉更像是在瞎扯闲聊,有说有笑的,挺轻松的啊。”
“但内容很沉重啊!”
“是沉重还是轻松,也是因人而异的吧?就像有的事大男人觉得挺轻松愉快的,可老太婆们就不觉得了。内心坚强的人,意外地对什么都觉得轻松,亚佐美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聊到她的其他经历时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就是讲讲工作的事啦,派遣很辛苦啦什么的,后来还提到她的邻居很了不起。”
“邻居是指筱宫?”
“佳织小姐。”
“筱宫好像非常讨厌受害人啊。”
“但亚佐美似乎很尊敬她。”
“尊敬?但是筱宫佳织不是对受害人做了很多性质相当恶劣的事情骚扰她吗?”
亚佐美很友好,但筱宫佳织却反而非常恨她,发了一大堆诽谤中伤的邮件给她,不论是性质还是数量上都远远超过了骚扰的程度了,如果告她的话怕是会受到处罚的吧。
“亚佐美好像并不知道是谁。”
“那当然了。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告她的。”
“会告她吗?”
“当然了,她可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邮件都发到人家单位上去了啊,这是侮辱罪,是损害他人名誉和信用、妨碍业务的行为。想来她并不是不知道,只是还不能确信吧?”
“你是说,她虽然感觉到了,但是由于没有证据所以才什么都不说?”
“不是吗?”
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筱宫佳织写的那些邮件内容相当不堪入目。
她对鹿岛亚佐美恨之入骨,恨到了扭曲的程度。就算表面上遮掩得再好,这种感情必然还是会显露出来。如果那么恨之入骨的话,掩饰都是多余的了。而且对筱宫来说并没有任何理由需要那么拼命地隐藏,就算有,也只是为了避免邻里纠纷罢了。
“她应该隐约感觉到了吧。”
“没有吧。”
“不,她感觉到了,却保持沉默罢了。”
“亚佐美可没保持什么沉默哦。我都没问她,她自己就夸起别人来了,说邻居很厉害,佳织小姐很了不起,还说自己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就是因为这样,虽然我对她隔壁屋的女人没兴趣,也听她讲了不少。”
“不不……”
特意讲这些给他听吗?
渡来是个陌生人,如果只是发发牢骚的话还能理解,但在这个男人面前赞美谁并没有任何好处。
“她说尊敬别人,其实是为了掩盖她那种微妙的心理吧!她一定是一直在忍耐。”
“忍耐?我觉得那些都是真心话。”渡来似乎并不同意,“她是真心地在称赞对方。”
“称赞?对你这样一个陌生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隔壁住着个很了不起的人,很崇拜那个人,这些东西对你说有什么用?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如果是讲自己的话那还好说,但说这些话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吧?”
“就是因为没什么意义,所以除了我之外没法对别人说吧?”
“对别人没法说的话为什么要对你说?”
“唔,因为我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所以对我才能说,不是吗?说起来,亚佐美没什么朋友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
或许并不是这样。
“这些是你的主观想法吧,你能断言说就没有其他可能性吗?”
渡来露出了头疼的表情。
“我想鹿岛当时是非常反感的。一般谁不断受到这种恶意中伤都会受不了的,我想她当时受到的精神打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那些电子邮件的内容真的是不堪入目,让人看都看不下去。”
“嗯,我看过。”渡来说道,“虽然没有全部看过,删除资料的时候看了。没有特意想去看,但是瞟几眼那些词就知道了。要是谁被人当面说这些估计得揍别人一顿,不会揍人估计也得哭的,要我真写不出那些句子。不是,是根本想不出那么过分的话。”
就是这里。
“是啊,我一直想问你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受害人的电脑和手机的数据全删了?”
这并不是在消灭证据。
他们判断,一开始就没有渡来健也的资料。
受害人和渡来健也完全没有邮件往来,叫他出来也都用公司的电话,甚至没有留下记有渡来电话号码的纸条,应该因为号码好记所以背下来了吧。
“没什么,因为凶手是我……”
“是你没错,那又如何?”
“所以要是不相干的人被怀疑就不好了。实际上还有跟踪狂曾经纠缠过她,他男友的背景也不好,单位里又有色迷迷的老头,还有什么恶意邮件之类的……这些我都听她说过。如果这些记录留下来了,这些人肯定会被怀疑的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留下了不少日记和邮件呢。”
“也就是说——你完全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凶手,这样的话——我可以认为,你删除那些数据,相当于是留下了自己是凶手的信息吗?”
这样的话。
这可以认为是消极的自首——是赎罪意识的表现。
“不是你说的什么信息哦……”
“是的吧?”
“不是……那个我不懂。”渡来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更加困扰了,“我要是有工夫留下那样的信息,干吗不直接自首?干吗不去叫警察和救护车?实际上我没有叫。因为亚佐美死了,是我杀了她……我只是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怀疑,所以还像平时一样,如果被通缉我可能会逃跑的。我是个胆小鬼,无耻的杀人犯。”
“但你并没有试图隐瞒罪行,也没有做什么伪装工作啊。”
“那是因为我笨,不懂得怎么隐瞒,仅此而已。”
不行。
这个男人真的是直得过了头。
“那只是你没注意到罢了。”我说,“就算你这么说,但人们一旦杀了人之后,不管怎么样也没办法做到和平常一样,人们会逃,会隐瞒,就算没有做什么隐瞒工作,但人首先会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
“没错!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平常一样生活了,就算表面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就算表面看上去还是与往常一样地过日子,但这只是表象。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冷酷无比的杀人魔。不,反过来说……”
如果说,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本身就是欺瞒。
事情不可能对生活和心情不产生任何影响,不论是多小的事情,都必定会带来某种变化。
而杀人,一定不是小事情。
至少,一般来说不是小事情。杀人是要被判以重罪的,既然是重罪,就不是平常事了。
不会有人主张这些不平常的事情是平常事吧。如果真有,那在身为法治国家的日本,只能认为这是不平常的主张了,这只能是反社会的、不道德的、不人道的主张。
我认为,如果明明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日常生活中却没有一点儿变化——这只能是欺瞒。
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只是“装作”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才是不自然的。这只是不自然地伪装出的平常,是虚伪的平常。
因此……
“一定产生了某种负面影响。你的话——你走访了好几个受害人的相关人员吧,简直就是四处嚷嚷——我就是杀人犯,快来抓我。”
“没……”
“没这回事?”我打断了渡来的话,“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有这回事,这是一种与平常不同的赎罪情感的表现——这是不可否认的。”
如果不这么认为。
如果不选择这条路。
那就只剩下——杀了人却没有悔改之意还因为自己的爱好而去接触受害人亲属,悄悄观察别人反应的罪大恶极之人——这一条路了。一样的行为,一样的事实,会因为不同的解释而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请你这样认为。”
“这样?是怎样?”
“就是——你意识到自己有罪。”
“这是当然了。只是我害怕被抓,或者是逃避说出口的时机……还有,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不知道犯了多大的罪……首先想的是这些而已。”
“我说了,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我说道。
“是吗?”渡来似乎并不赞同。
“你只是不了解你自己。”
“哦……我是觉得我不了解自己。”
“对吧?鹿岛不也是一样的吗?”
“一样吗?不过也是,我想每个人其实都不了解自己吧。”
“对吧?但是别忘了,大部分人明明不了解自己,却不认为自己不了解。她应该一直承受着精神上的痛苦,而且是相当大的痛苦,她——鹿岛亚佐美是痛苦的。”
一定是这样。
“听不懂。”渡来说道。
“正因为这样,你被她选为了诉苦的发泄对象,不是吗?”
“我是没这感觉。”
“要不然,我不懂她一次又一次特意叫你出来见面的意义是什么,不是找你有事吧?之后也一样……”
“并不是找我有事,因为,我是个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废物,对社会没有一点儿贡献,现在已经给社会造成危害了,所以不会有人找我有事的。啊,我好像一次都没付过钱,全都是亚佐美请客。第二次见面时我们一起吃饭了,也是她埋的单。”
“找你并没有什么事,对吧?”
“没什么事,那时候也没聊什么重要的事。后来亚佐美叫我去她家,那时候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为什么叫你去她家?”
“因为店没开门,”渡来答得很快,“是临时关门。我像个笨蛋一样在店门口站着,后来亚佐美迟到了,和我说对不起,然后就说到她那里吧。”
“她引诱你了?”
“引诱?没那么奇怪哦。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可不喜欢沾染这种色情的东西。”
“就算你没那想法,但对方怎么样呢?”
“不是那样的。亚佐美好像对比她小的男人不感兴趣,而且亚佐美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痛苦可怜什么的,真的只是随便闲聊。”
“只是为了闲聊,就一次又一次地叫你出来,请你吃饭,甚至邀请你去她家?如果是喜欢你——啊,不好意思,如果她对你怀着特别的感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真是,都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话说得很绝对啊。”
“因为那位佐久间先生——虽然她没提名字,但她对她的男友感到相当自豪,说他什么都给她买,说虽然因为他的工作原因不能对他撒娇任性,他对她也不温柔体贴,但就是这样更好,适合她。现在想起来是因为他是黑社会的人,不过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听得挺起劲的。”
“但那是黑社会哦。”
垃圾。
“你一直说自己是垃圾是没用的人——没错,你确实是犯了罪,但在此之前你只是善良的普通民众。从社会性质说,他们那些人才更是……”
不能说垃圾吗?
“更差劲。本来佐久间不就是因为他的头儿把她给了自己才得到她的吗?还说花了十万日元,是买下来的哦,把人当东西对待,他是把人当东西对待的那种人。”
那种人才是垃圾。
“当这种男人的情人,怎么可能会幸福。”
如果没有想到的话,这就是问题了。
“她是用钱买来的,现在又不是未开化的奴隶制国家,当遭到这样的对待时,她的人权就遭到了践踏。不对——要这么说的话,她的母亲也一样,我说得没错吧?”
“或许是没错吧。”
“如果你是垃圾的话,她的母亲——也是垃圾。”我说道。
“五条先生也会用这种词语啊。”
“什么词语?”
“就是垃圾什么的……不过,亚佐美没有说过那个人的坏话哦。她说谢谢她母亲靠一个女人的力量辛苦把她拉扯大,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母亲受了不少苦。那时也没说是因为离婚了还是父亲走了,不过我一直自顾自地认为是离婚了。我爸妈也离婚了,是我初中时的事,我爸家暴很严重,不过一开始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我妈搞外遇,反正两个人都半斤八两。我讲了我的事后,亚佐美——哭了。”渡来说道。
“哭了?就是证明她当时情绪不稳定了?”
“不,她是同情我。我并没有故意说得多感动多煽情——大概是哪里正好讲到关键了吧。”
“关键?”
“是哪里正好让她心里有所感触吧。我说到我妈被打时,她就显得非常悲伤,说到我妈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哭时,亚佐美哭了。和别人说这些事,对方也只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或者笑笑就过去了,但亚佐美好像很有感触。”
这个是……
“因为她也受到暴力对待了吧?被她母亲,或者佐久间。”
有这个可能。
如果是那个当妈的,虐待幼儿也不是不可能,那个男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善茬儿。
“你想太多了。”渡来马上否定了,“佐久间先生不管怎么说还是喜欢亚佐美的,他很珍惜她。虽说他是黑社会的,动手打人的事可能也会有,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而亚佐美的母亲,唔,虽然是那个样子,但也肯定不会动手打孩子的。”
只是暴力行为并不等于虐待。
“她应该是不幸的。被那样的母亲抚养长大,还被卖给了别人,被黑社会的买下来玩弄,被邻居的前男友强奸,结果还被对方跟踪纠缠,遭受邻居种种可怕的恶意中伤,在单位还被性骚扰……”
“等一下,五条先生。”渡来打断了我的话,“从刚刚的话听过来,似乎五条先生希望亚佐美是不幸的?总觉你得怎么着都要让亚佐美显得不幸一样。”
“你说得没错。”现在坦白地回答更好,“她所遭受的不幸已经让她无法承受了——不对吗?”
没错。如果这个都看不出来,这个男人的眼力实在是不怎么样。这个名叫渡来健也的男人,只是太迟钝了吧?
只是因为太迟钝了所以要被问罪了。
不对吗?
“是你弄错了吧?她其实是在向你寻求帮助。她对地狱般的人生绝望了,一直在等待着有人能伸出手把她从深渊中拯救出来。然后你出现了,而她选择了你。这样想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能说通吧?”我说。
“为……什么?”
“你和她第四次见面时,是直接被她叫到家里去?”
“嗯,没错。”
“以什么理由叫你出来的?”
“没有什么理由,她打电话来了。”
“电话里说什么了?”
“唔……什么也没说啊。”渡来说道,“已经是第四次了,也没有特别想什么。最近几次都那样,已经挺习惯了吧。我就是觉得比起到店里,去她家更轻松,咖啡又能喝个够,挺不错的,非常自然地就一起到她家去了。不过冷静想想好像是不太好,满不在乎地就跑到一个有男友的一个人住的女孩家里是不行的吧。”
“也不是不行,只是轻率了。”
没错。
轻率。
“我说,你,渡来先生,你其实是上当了吧?”
“啥?”
没错。就算不是,也只能朝这个方向走。
“不管怎么想都不自然。”
“你是指什么?”
“鹿岛亚佐美的态度。就算你是她的恩人,但也不是有天大恩情的救命恩人。如果要答谢的话请你喝一杯也就可以了,如果要日后再感谢,最多是带上礼物或钱来,问题就在这里。又没什么别的事,对你一个陌生人一次又一次地邀请,这本身就不自然。见了面也只是闲聊,如果她是请你做保镖,或者为跟踪案件做证人证明她受害的话,那还能讲得通。但是她没这么做,她只是和你闲聊,在有空的时候把自己辛酸的人生、悲伤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向你倾诉,而且还很不自然地装作很乐观开朗。尽管这样,她却会为了你的经历而伤心落泪,这只能认为她情绪上处在不稳定的状态。而且,喝茶、吃饭、自己家,一步步地更深地邀请你。”
“邀请吗——也没错。”
“第四次你去她家时,她的神情如何?”
“神情如何?嗯……已经习惯的感觉,就很轻松啊,聊天的内容也没什么不同。”
“不会没什么不同的。”
“就算你这么说也……”
“因为,你在那时候杀了她。”
杀人动机完全无处可寻。不论是警方还是检察官都没有找到动机。
“你杀了她吧?”
“杀了。”
“为什么?”
“因为……”
“据说她说她想死是吗?”
“她说过。”
“一个幸福的人会说自己想死吗?当然,当工作辛苦或者受到耻辱什么的时候,人们会说‘真想死啊’,但那都不是认真的。一般说想死,要么是痛苦的比喻,要么是玩笑,她也是开玩笑说想死吗?”
“我不觉得是玩笑,”渡来回答,“我觉得她是认真的。”
“她为什么说想死呢?”
“这个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到处打听。我不懂,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想过自杀。不过……我人笨,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不会去想那些敏感细腻的东西吧,不过,就算是我,和那些生来有大把钱花的公子哥富二代相比,也碰到不少不爽的事情。但是我也从来没想过的,从没想过自杀,所以……”
“没有想过自杀——这是正常的。有寻死的念头,一个是因为生病,这个必须要治病。另一个——是被逼到了接近生病的境地,精神上的,肉体上的,经济上的,社会上的……被种种原因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时,人会想到死,这已经是不正常的情况了。如果还有正常的判断力,就会明白死亡是绝对无法解决问题的,应该明白的。人也是生物,生物是为了生存而生存的,不能自己去寻死。但是,也有人会变得无法作出这样的判断,误解死亡才是最轻松、最快速的解决办法。”
“误解——吗?”
是误解。
“比如,受到虐待是很痛苦的吧,家庭暴力也是很惨的,照顾病人和老人也很辛苦,欠了债也不好过。疾病、贫困、人际关系……这世上绝望的种类有许多。但是,必定有逃脱的路,并没有肯定得不到救赎这种事。人们一门心思地认为无路可逃——这就是问题。死了就轻松了,死了就解脱了——才怪。死了情况就能好转?根本不可能。”
但是……
“有时候人们会有一瞬间想到去死。抑郁症患者的话,会没有原因地出现那种想法,就算不是,人类也是脆弱的生物,有时候也会出现那种情况。”
“嗯,是吧……”渡来说道。
“不过,我们没办法认为鹿岛小姐患上了抑郁症。从过去的记录来看,并没有找到相关病历,也没有常去看病的记录。从鹿岛小姐生前的言行和品行来看,我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低。也就是说,突发地没有理由地想寻死——这个可能性很低。”
因此,正因为如此……
“她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被逼得甚至想一死寻求解脱,不是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向可考虑。
“虽然你说不是,但她其实是在你面前掩饰吧?一边故意告诉你自己有多不幸,一边又显露出幸福的模样,从你的话中我听出是这样的。”
“不……”原先声音懒洋洋的渡来提高了音量,“是这样吗?是的话——又怎样?”
“她想死,至少她向你透露出想死的念头。”
“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她有自杀意愿,而且还是很强烈的自杀意愿。从她的成长经历,还有现在的生活来看,认为她怀抱着这种眼界狭小的自杀意愿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
“但是?”
“她自己死不了。”
“什么?”
“所以她利用了你,不是这样吗?”
“利用?听不懂你说什么。”
“渡来先生,你被鹿岛亚佐美小姐的言语巧妙地诱导,成了她自杀的凶器的代替品——不是吗?也就是说,你所犯的罪既不是杀人罪也不是暴行致死,也不是过失致死,而是协助自杀——我说得没错吧?”
“协——助?”
“嗯,你协助她自杀,这个称为‘自杀干预’。这种情况下,由于受害人没有积极委托,不能认为是‘嘱托杀人’,同时也不是‘同意杀人’,说到底是‘自杀干预’,你帮助了鹿岛亚佐美自杀,不是吗?”
“帮助?还是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杀了她啊!”
“没错,但是你没有动机。”
“没有——吗?”
“没有吧!那我换一种容易理解的说法吧。如果被杀的人不是她的话——这时候,怀有杀人念头的人是鹿岛亚佐美,而帮忙的人是你——渡来。虽然执行杀人行为的人是你,但计划杀人,并让你这么做的,是鹿岛小姐。也就是说你们俩是共犯关系,主犯是鹿岛小姐,从犯是你。”
“一点儿也不好理解,这样又有什么不同吗?”
“完全不同。”
“到底有什么不同?”
“罪的轻重不同。”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不明白吗?这家伙!
“我是说,你的刑罚会变轻。”
“我没拜托你这个啊!”
“不管你有没有拜托,真相就是真相。”
“这才不是真相吧。”渡来的语气粗暴起来。
“不,这只是你不这么认为而已。”
“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吧!”
“决定的不是我,是法官。我只是主张这种理解方式是正确的。”
“为什么?”
“为什么?”
“我问你,你为什么做我的律师?我是个杀人犯,我干了坏事啊,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管作什么努力怎么想办法都是改变不了的。时间无法倒流,亚佐美也不会复活。要减轻我的罪,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
“我讨厌你这种态度!”我提高了声调,“说什么罪犯罪犯,没错,罪犯是触犯了法律的人,所以要受到惩罚,这是没办法的。虽然没办法,但你犯的罪是多大就是多大,犯不着这么低三下四得过了头!好好反省、好好赎罪的话,并且不再犯错误的话,就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来。真诚地忏悔自己的罪过,与一味地卑躬屈膝是不同的!”
“我可没有低三下四。”
“你怎么没有?你啊,再这么下去,就会被当成一个没有动机却杀害了与自己无关的女性的男人啊!那可是精神异常的‘变态杀手’。但是我所见到的你很正常,是个正经人。”
“是正常还是异常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能明白道理,你能理解我说的话,用自己的思想去理解体会,我们的对话能成立。你能很好地进行判断,可以没有任何阻碍地过社会生活。虽然你自己总说自己是笨蛋是垃圾废物,但你是个正经人,渡来先生。这不是知识和教养的问题,你……”
“我不是什么正经人,”渡来说道,“也没过什么社会生活,我只是生活而已。”
“你不是能生活吗?也许你认为自己不适应社会,但社会并没有排斥你啊。你听着,渡来先生,你是善良的。我因为工作的原因见过许多人,比你低级得多的人多得是,与学历、头衔没有关系,而是做人的等级。”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替我辩护哦,能赚钱?”
“赚钱?我吗?我是国选律师,是国家为没有经济能力请律师或因为某些原因没法委托律师的被告而指派的律师。”
报酬——很低。我做这份工作并不是为了钱。
“我原来是涉外律师,专门搞企业法务的。虽然国内案件变多了,现在涉外这种说法也不怎么常见了,总之我就是主要负责企业的海外案件。现在已经完全没在做了,现在的收入是当时的百分之一哦,怎么可能赚钱?”
“那为什么要做这个?”
“你知道吗?不守法是不对的,不管任何人说什么都是如此。这是法治国家的基本所在。我们不能不遵守法律,绝对不能……虽然不能……”
但并不是遵守了法律就行了。
绝对不是。
“我第一个负责的刑事案件审判,也是杀人事件。不,我认为判断为业务过失致死是比较合理的,我这样主张的,到现在我也坚持这样认为。但是,当时舆论哗然了。”
“舆论哗然?”
“受害人是孩子。三岁和五岁的兄弟俩,而且还是很可爱的孩子。为杀害可爱孩子的大罪人辩护,想要减轻这种恶人的罪行……当时各种指责都往我身上飞来。我可是真的被人用石头扔过,还有恐吓电话打到我家来。”
——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吗?这个坏人!
——要帮助坏人吗?还是个律师?
——这样你和杀人犯不是同罪吗?
——考虑考虑受害人家属的心情吧!狼心狗肺!
“为了钱?大错特错!而且,那两个被杀死去的孩子生前都一直遭受着严酷的虐待。越是调查,就越发现,他们是在多么悲惨残酷的环境中长大的。父亲吃喝嫖赌,母亲对孩子不管不顾,在那之前一直没出什么事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即使如此……
“这些事情与案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受害人是怎样被养大的,与案件本身没有关系。孩子们的父母积极地在媒体上露面,扮演着失去孩子的悲哀夫妻的形象。那其实是在演戏,他们背地里却拿着保险赔款,到处玩乐去了。”
——受害人家属就不能去玩吗?
——不能给孩子投人寿保险吗?
——又不是我杀了孩子。
——比起这些事情,你不要妨碍我为他们报仇才是实在的。
——那个男人会被判死刑吧。
“拿了赔款后,那对夫妇立马分了钱离婚了。碍事的孩子不在了,一身轻松啊,可是世人不这么看。”
说什么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宝贝孩子,夫妻的联系也被切断了,就一直重复着这样的戏码。
舆论不管怎样都会把这两个人塑造成悲情人物,这样更容易获得别人的理解。
而当事人们,也选择随着这个势头走——这样对自己有利。
那些家伙沉迷在身为受害人家属的遭遇中。
“我帮忙辩护的那个人生活很苦,母亲卧床不起,妻子也是体弱多病。他自己也是没日没夜地工作,疲劳过度,他的公司也很明显违反了劳动基准法。”
但是……
“人们认为这些都不重要。那个人被迫长期连续劳动,已经到达极限了。到达了极限,结束工作后,在回家的途中发生了事故。没错,是事故,但是最后却成了不是事故。”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是交通事故吗?”
“对,是交通事故。虽然是回家路上,但也是工作上的过失致死。劳动负荷过大,雇用方也有责任。但是,他正好刚刚辞职了。”
“什么?被辞了?”
“不是。”
再多干点儿,提高效率,不满意的话就走人吧——这些话一直围绕在他耳边。似乎他体力上也承受不了了,错误也变多了,在单位上受到的指责也越来越多,于是,他最终崩溃了。
他自己判断再继续工作的话会出危险,在那种状态下没办法再开车了。作为一名驾驶员,这是正确的判断。
但是,公司不让他停职,不让他休假,甚至不让他休息,所以……
“那个男人是自己辞职的,就在事故发生的早晨。如果是解雇的话那就是不当解雇,但是他是自己辞职的,公司坚持事故和自己无关。那家运输公司,只不过是不想承担责任而已——如果这说得通的话,事情就会变成——至少不是在工作中发生的事故。”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愚蠢的说法根本行不通,但最终却不认为是事故,也没有追究雇用方的责任。
“影响结果的关键是他的证词。那个男人作证时说,当时人很迷糊,觉得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也无法判断红绿灯的颜色,明知道有孩子在还是冲上去轧过去。但是,这不是真的。他是因为自己犯了罪而备受良心折磨,十分痛苦,以至于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他才说是自己杀死的。”
和这家伙一样。
——孩子们不能复生了。
——不管怎么样都是我杀的。
——不管怎么赎罪我都愿意。
——请判我死刑吧。
“这件事被媒体歪曲报道,被说成是——因为被公司解雇而自暴自弃,于是拿无辜的孩子出气碾杀了他们。我没有办法,只能主张事故发生当时被告人处于精神错乱状态,失去判断能力,这样做之后……”
人们越发指责我。他们说我居然那样包庇杀人犯,每天都有喊着我去死要杀了我的恐吓信发来。
而那时,受害人的母亲正在享受海外旅行,父亲则整天沉迷在赌博中。
加害人的妻子自杀了,于是再没有人能照看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亲戚虽然有不少,但人人都觉得做杀人犯的亲戚很没面子,全都和他们家断了关系。
加害者越来越绝望,说随便怎么样都不管了。
他只会一个劲地说快点判我死刑。
判决结果是有罪,二十五年有期徒刑。
喊着“快点杀了我”的被告,他的发言并没有被认为是在反省,而是被认为只不过是一种自暴自弃杀了孩子们,到最后依然自暴自弃的表现罢了。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可能好。我当时劝他上诉,但他没听我的。他服了十年刑,最后死在狱中。卧病不起的老母亲也没有人照顾,就那样死去了。”
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
“你怎么看?没错,他是夺走了天真孩子的生命,这是犯罪,是应该赎罪的行为。但是虐待呢?过量劳动呢?这些真的毫无关系吗?不,不对不对。这个案件是极端例子,就算多不服那个判决,这事是个例外。这种事很少见。但是,就算没有这种极端例子,在某种意义上把受害人家属神圣化的社会歪风也很严重。以这种歪风为保护伞,披着受害人家属外皮的怪物们横行霸道,大摇大摆,我觉得这很不公平。但是,不管是再混账的人,只要没有犯罪,就不能告他。不管那人有多蠢,多卑鄙,只要是受害人的家属……”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理所当然?”
“不是就应该是这样吗?管他是受害人的家属还是加害人的家属,和这些都没关系。不管是谁,只要守法就不能处罚。只要是法律允许的,不是做啥都行吗?”
“没这回事!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这么回事。不触犯法律,不就是遵守法律吗?如果怀疑这一点那不是天下大乱了?”
“不,我不是怀疑法律,法律是要认真遵守,要相信的。我只是觉得,在法律制定的标准中,被欺负的人……”
“你说啥呀?”渡来瞪着我,“谁被欺负了?罪犯就是罪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是罪犯的人就不是罪犯。不,比这个还要简单。批评纠正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人不是你的工作,当然,那种人横行霸道是很让人生气,但就算这样难道就能减轻罪犯的罪吗?这种情况下没办法,必须保持平衡啊。”
“平衡?”
“平衡。你的那个案件,没错,那个犯人是挺可怜的。而且受害人的父母,那个犯人的公司、亲戚,都不怎么样,应该说都很过分。但是最最可怜的,并不是杀了人的人,而是死去的孩子们吧?”
他们死去了。
“这么说也没错,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那个犯人虽然挺可怜的,但仍然应该接受法律制裁吧?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终身监禁,都是没有办法的事,都是一样的。决定判几年的不是本人,像你们这些了不起的人才是审判官。而父母、公司、亲戚之类的,对他们发表意见不是你的工作吧?”
“但是,人们……”
“管他什么人们,你们不能审判那些没犯法的人吧?那么就不要这个那个唧唧歪歪的,把这一点好好地让人们知道才是你们的工作吧?如果你有认真打官司的话这个应该懂的吧?”
“我——我是很认真的。”
“是吧,不能什么事都只凭自己想法去决定。因为犯人以外的人在胡搞乱来,就要减轻犯人的罪,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我没这么说,只是要公正,尽量公正地……”
“你这个‘公正地’,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地替换成了其他东西了吧?你其实只是不甘心打输了官司而已吧?法官也不是那种好忽悠的人,不会被媒体和那对恶心夫妇的演技什么的影响吧?判决也不会因为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们的行为随便更改的吧?难道审判我们的人都是这种不靠谱的吗?”
“这……不是的,没有的事。”
“既然这样,那打输了官司,要么是因为你的主张错误,要么就是因为你的辩护有问题不是吗?法官是很厉害,但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也可能做错事,如果你是正确的话——那说明你打官司的水平不怎么样吧,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火大的吧?”渡来健也说道,“把那些东西强加在人身上,真让人头疼啊。我说,虽然你说别人是垃圾,但是亚佐美的母亲没有讨厌亚佐美也没有虐待折磨她,她只是不懂疼爱她的方式。佐久间先生虽然只是黑社会的最底层成员,但他非常喜欢亚佐美,非常珍惜她。就算是那些和亚佐美上床的老男人,虽然好色又猥琐,也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他们也没有讨厌过亚佐美。佳织小姐虽然做了那种事,但也有很多自己的不容易和不顺心。每个人都不容易,人们很傻,所以会犯错,会跌倒,会堕落,有时候没用得连自己都会讨厌自己。我呢,因为想知道亚佐美的事,所以到处打听,但每个人都是一个劲地光说自己的事,所以我很明白的——大家其实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你也一样。调查我的警察、检察官,大家都没什么不同。你和五条先生是站在正义一方的吧?你们的心中有正义,这个我很明白。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只是因为不甘心,因为对那场打输的官司不甘心,而被蒙蔽了双眼。”
“是吗?”
“你这样把相关人员都说成坏人,非说亚佐美是不幸的,到底有什么意义?亚佐美并没有不幸——直到我杀死她为止。”
“但是为什么她说想死?这说不通啊!为什么你要杀了她,太奇怪了吧?”
“为什么亚佐美说想死吗?”
“没有遇到不幸的人会说这种话吗?”
“这很简单啊。”渡来健也微微一笑,“亚佐美说过,就算她的人生这么曲折,但她还是幸福的。虽然男朋友有那么点儿靠不住,父母也有问题,工作和收入也不稳定,但她也没有觉得不幸。于是她问我,‘我希望以后也一直这么幸福,该怎么做才好呢?’我说,‘既然这么幸福,那就不如趁现在还幸福——去死就好了’。”
——不如去死吧。
“你说什么?”
“我说,在不幸到来之前,不如去死吧。我这么说之后,亚佐美回答说——‘是啊,我想死呢’。那一瞬间,我不明白了。她的回答不应该是‘我不想死’吗?而且幸福的话更应该是这个回答啊,但是亚佐美,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说……”
——是啊,我想死。
“她这样说的,所以,于是……”
这说明是真的很幸福吧?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就这样已经心满意足了。
“所、所以你就杀了她?怎么会有这、这么……”
“就是有这种荒唐事。不,我一点儿也没想过就那样杀了她。我只是说了句‘那我就杀了你哦’,把手放在她脖子上,她沉默着闭上了眼,然后,那张脸……”
够了。够了。
“你、你……”
“我这样也算是正经人?你说我是正经人,就是这样的吗?不对吧?我对每一个去打听的人都说过‘不如去死吧’,每个人都说‘不要’,这才是正常的。因为大家肯定都想活着啊,还有留恋啊,还有很多舍不得啊,大家都不满足。他们不是都摆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一直说自己有多不幸吗?那是很正常的啊,人类都是垃圾、废物,但就算这样也仍然活着。就像你说的那样,人们为了生存而生存,所以他们不会想去寻死。但是,亚佐美不一样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开始害怕了。”
“你——害怕了吗?”
“她真的不讨厌死亡,这,简直已经不是人了。所以,我掐着她脖子,越来越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感觉自己手里掐着的并不是人,而是什么更厉害的东西,然后……就算这样……”
亚佐美,是笑着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亚佐美到底是什么人?因为,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就要死了。不,不是死了,而是我会杀了她。我很清醒地,想着杀了她,然后杀了她啊。所以不是什么精神失常或者协助自杀,就是杀人啊,所以希望你们判我杀人罪。不如去死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不……”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渡来健也盯着我……
我只是脸朝下,我什么也,一点儿也,不明白啊。
“你是个杀人犯。”我说。然后,渡来健也终于放心了似的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