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首都圣地牙哥是座古典和现代并存的都会,充满浓厚历史气氛的教堂旁,就紧邻着蓝色玻璃帷幕的摩天大楼,却不显得突兀,反而有某种奇异的调和感。圣诞节前夕,大街小巷都装饰得五彩缤纷。我们对南美洲得印象往往就是第三世界,充满混沌纷乱,可智利看起来却与欧洲国家无异。
我住的廉价旅馆倒真是一片混乱,陈旧破烂的床铺满是虱子,更别提这里还是个典型的幽会宾馆。只要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守株待兔,没多久就可以看到人们成双成对鱼贯走过,说来今天还是周末呢。形形色色得配对,仿佛呼应这间旅馆的品位:老小姐和小白脸、秃头欧吉桑和看起来像他女儿的少女……比无趣的风景名胜有意思多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继续观察来往的配对,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鬼站在柜台前,一头干燥受损的长发绑在脑后,穿旧的短裤和T恤似乎闻的到汗臭。我不由得想:真稀奇,智利也有小乞丐啊。正当此时,对方回头往这边一望。
“啊啊啊啊!”我们同时放声大叫,唉呀老天,那不是清田君吗?
这是在墨西哥分道扬镳八个月后的再会。我们竟在同一天跑到同一间旅馆,简直就像约好一样。为什么?和诚司大哥也是,和吉姆也是,所谓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啊!
帮清田君把行李搬进房间后,我们在肮脏的床铺上迫不及待地聊起自己一路上的遭遇。
“其实我遇到一件不得了的事啊!”我满脸得意地讲起在秘鲁被抢的经过,还一边比手划脚。清田君一听就说:“不够看啊!其实我才……”然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在委内瑞拉山区被强盗袭击,还被猎枪射击,一颗子弹擦过肩膀。
“真惨啊……”
“你也是啊……”
一直到凌晨四点,我们还在争辩谁的旅程比较辛苦。
迎接踏上旅程的第二个新年,之后我和清田君一起从圣地牙哥出发,我们再度搭档共骑了。
每次遇到他,就理所当然认为他会和我一起行动,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象我们这种长途旅行的自行车骑士通常喜欢一个人骑,而他怎么看也不象擅长团体行动那一型,“一个人走自己的路”的感觉很强烈。没想到他很容易亲近,边打开地图边问我“要走哪条路”的笑脸宛如少年,于是我也开始对他产生不寻常的亲近感。
智利到处都有巨大超市,和日本相比毫不逊色。每次一看到超市,我们就互望一眼,其中一个人微笑,另一个也跟着笑,然后,两台自行车就被吸了进去。
智利超市里有一样东西非买不可,就是“熊猫冰淇淋”,一公升只要一百日元左右,超级便宜,就这价钱来说想当好吃。屋外热得快烧起来,所以一个人就能解决一公升,吃完全身凉爽舒服,就想睡了。看看身旁的同伴,也是一副爱困的呆样。
我们也密切注意彼此的行动,只要有一个人躺下来,另一个马上跟进。于是我们就在超市阴凉处展开午睡时间,只要两个人一搭档,就开始互相体谅,步调也大幅变慢了。
一进入智利南部的湖沼地区,河川和湖泊接二连三地在森林中现身,只要一抛饵,马上就能钓到鳟鱼。大概是人烟稀少吧,鱼也特别老实,容易上钩。钓到的鳟鱼当然祭了我们的五脏庙,不管是香煎、盐烧还是油炸,怎么料理怎么好吃。我这位体格壮硕的同伴,对钓鱼和做菜这类纤细的事情当然一窍不通,只会吃而已。
“啊啊,真好吃,真好吃啊!”他一脸开心地大嚼油炸虹鳟鱼。
——清田君,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想和我搭档了。
一个月后,我们正式进入巴塔哥尼亚地区。
所谓“巴塔哥尼亚”,统称南纬39度以南的地域,横跨阿根廷与智利,人口非常稀少,只有不毛荒原连绵不绝。这里一年到头狂风不断,也是自行车骑士途经南美的鬼门关,闻名全球。一路上我们已经遇到几名白人骑士,说着“毕竟还是不行”而放弃了,在路边招卡车想搭便车。
我们两个人怕死了巴塔哥尼亚。没想到一到这里,根本没什么风。
“什么嘛!跟传闻不一样。”“真的耶。”我们吹起口哨,轻松地踩着自行车。
说起来,这里真是辽阔,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是柔和的褐色地平线,向我们证明地球是圆的。长得象鸵鸟的“鶆(ao)”跑过荒原,扬起一阵尘土。这动物有一个人高,虽然不会飞,却跑得飞快,试着骑自行车追,果然还是追不上。成群鶆(ao)用远古以来的姿态大步飞奔过巴塔哥尼亚大地,让人联想起电影《侏罗纪公园》。
在满是沙砾的路上,偶尔可以看到犰狳四处乱窜。在这种杳无人烟之处,反而能看到各种珍禽异兽,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某天,祥和的日子突然划上休止符,巴塔哥尼亚终于出现真面目,远比我们所听闻的还要凄厉恐怖:狂风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猛烈呼啸而过,我们就像两张纸娃娃,不断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我一倒下,缩着身体、脸孔扭曲的清田君就从旁超过我,速度大概和步行差不多。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沉默地越过我前进,根本没有余力讲话。
我用身体顶着狂风,使出全身气力扶起被吹倒的自行车,一边呻吟一边开始骑。不远处就看得到搭档悲惨地倒在路边,我一样沉默地越过他,然后骑不到二十公尺我又噗通倒地,清田君又超过我……也噗通了。
这样的过程不断重复,我们也开始觉得无比荒谬。我们被暴风吹得动弹不得,低着头,脸上不知不觉浮现难以言喻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