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水库 第十九章 继续追踪

1

格雷先生喜欢尽情体验人类的情感,格雷先生喜欢人类的食物,但是格雷先生绝对不喜欢排泄琼西的粪便。他对自己排出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提起裤子,双手有些哆嗦地把扣子扣 上。

天啊,你难道不擦一下吗?琼西问,至少把该死的马桶冲一下 吧!

可格雷先生只想尽快从里面出来。他把双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好一会儿,然后朝门口走 去。

琼西看到州警推门进来,并不怎么感到惊 奇。

“拉链忘了拉了,朋友。”州警 说。

“哦,真的。谢谢你,警 官。”

“从北方来的吧?广播里说,那儿的动静可不小。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收听得到。也许是外星人来 了。”

“我是从德里来的,”格雷先生说,“所以不太清 楚。”

“我能否请问一下,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你来这儿干什 么?”

就说是朋友病了,琼西想,但同时又感到一阵绝望。他不想目睹这一幕,更不想插手其 中。

“有朋友病了。”格雷先生 说。

“是嘛。好吧,先生,我想看看你的驾照和行 车——”

可这时州警却翻起了白眼。他迈着僵直的大步,朝那面挂有仅供货车司机淋浴使用的牌子的墙壁走去。他在那儿站立片刻,浑身颤抖着,想控制住自己……可紧接着就让自己的脑袋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朝贴着瓷砖的墙上撞去。第一下撞掉了警帽,到第三下时就开始流血,血先是溅在米色的瓷砖上,后来血流如注,顺着瓷砖往下流 淌。

琼西对此无能为力,只好伸手抓起桌上的电 话。

没有声音。格雷先生切断了电话线,可能是在吃双份熏肉的时候,也可能是在第一次作为一个人而拉屎的时候。琼西与外界失去了联 络。

2

尽管很恐惧——也许正是由于恐惧——琼西拿着戴萨特的浴巾擦着瓷砖墙上的血迹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格雷先生查找了琼西有关尸体隐藏和处理的资料,不期然找到一座丰富的矿藏。长期以来,琼西对恐怖电影、悬疑小说和推理小说深有研究,几乎可以说是这方面的行家。即使是现在,当格雷先生把血糊糊的浴巾扔在州警被鲜血浸透的制服的胸前——州警的外套被用来包裹他那撞得血肉模糊的头部,在琼西思想的一角,还在呈现《天才的里普利先生》中处理弗雷迪·迈尔斯尸体的画面,不仅有电影版,还有帕特里西亚·海史密斯的小说版。其他电影中的类似场景也在同时浮现,那一幕又一幕看得琼西头晕目眩,就像从悬崖顶上往下看时一样。最可怕的还不在于此。在琼西的帮助下,天才的格雷先生发现了一件比烤脆的熏肉和尽情体验琼西的愤怒之泉更让他喜欢的事 情。

格雷先生发现了谋 杀。

3

淋浴间的旁边是一间更衣室。更衣室过去是一条走廊,通往货车司机的寝室。大厅里空无一人。大厅的尽头有一扇门,出了门就到了大楼的背后,那里是一条大雪纷飞的死胡同,现在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积雪中立着两个绿色的大垃圾箱。一盏带灯罩的灯发出微弱的亮光,投下几道闪烁的长影。格雷先生学得很快,他在州警的身上搜了搜,找到了车钥匙。他还拿起州警的枪,放进琼西风雪外套上一个带拉链的口袋里。格雷先生用那条血迹斑斑的浴巾抵住通往死胡同的门,以免门被锁上,然后把尸体拖到一个垃圾箱后 面。

从州警骇人的强迫性自杀到琼西重新回到后面大厅,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琼西感觉身体轻盈灵巧,所有的疲劳感都一扫而光,至少眼下是这样:他和格雷先生再次享受着欣快症所带来的乐趣。对于这一次杀人,格里·安布罗斯·琼斯起码在部分意义上难辞其咎。不仅是因为尸体处理方面的知识,还因为在“这只是凭空编造”的糖衣下本能对于嗜血的欲望。开车的是格雷先生——琼西起码不用背上自己是主犯的重负——可他是引 擎。

也许我们的确该被消灭,琼西想,而格雷先生此时又返回淋浴间,一边走,还一边用琼西的眼睛寻找血迹,同时用琼西的手玩弄着州警的车钥匙。也许我们就该化成一簇在空中飞舞的红色孢子。这样也许最好,上帝帮帮我 们。

4

收银机旁一脸倦容的女人问他有没有看到过州 警。

“当然看到了,”琼西说,“事实上,我还给他出示了我的驾照和行车证 呢。”

“从下午晚些时候起就不断地有警察来,”收银员说,“风雪无阻。他们全都紧张得要命。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如果我想看看来自其他星球的人,我宁可租一盘录像带。你听到什么新消息了 吗?”

“收音机里说完全是一场虚惊,”他回答,拉上外套拉链。他望着隔开餐饮区与停车场的窗户,证实了自己早已看到的情景:一方面由于玻璃上的雾气,另一方面由于外面的大雪,窗外的世界一片迷蒙。这里没有人能看到他开走的是什么 车。

“是吗?真的?”她如释重负,倦容也减少了几分,而且显得更年轻 了。

“是的。别急着去找你的朋友,亲爱的。他说他得好好地拉一泡 屎。”

她皱起了眉头:“他这么 说?”

“晚安。感恩节快乐。圣诞快乐。新年快 乐。”

琼西希望这些话中多多少少还有他的影子。试图露出痕迹。以便引起注 意。

他正想看看是否引起了注意时,格雷先生让他从收银机旁走开了,他办公室窗前的景象也随之而变。五分钟之后,他又回到高速公路上,开车往南驶去,州警巡逻车的防滑链“咔嗒咔嗒”地响着,使他得以平稳地保持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 度。

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游离了出来,往后探去。格雷先生能触及亨利的思想,却无法进入——与琼西一样,亨利在某些方面也与众不同。没关系,亨利身边还有个人,叫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有了这个人,格雷先生就能很好地确定他们的方位了。他们在后面七十英里的地方,也许还不止……准备下高速吗?对,准备在德里下高 速。

格雷先生进一步往后探去,发现了更多的追踪者。有三个人……但琼西感觉到那群人的主要目标不是格雷先生,而是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他觉得这既难以置信,又不可思议,可事实好像正是这样。而格雷先生则觉得正中下怀。他甚至懒得寻找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和亨利中途可能停下的原因 了。

格雷先生现在只想再换一辆交通工具,换成清雪车,如果琼西的驾驶技术使他的操作不成问题的话。这会意味着另一起谋杀,但对越来越像人类的格雷先生而言,这算不了什 么。

格雷先生开始摩拳擦掌 了。

5

欧文·安德希尔站在山坡上,近旁就是那根从杂草中伸出来的水管,他看见他们把那个浑身都是泥巴、正睁大了眼睛的姑娘——乔西——从水管里拉出来。他看见杜迪茨(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长着橄榄球运动员般的宽肩膀和电影明星般的迷人金发)拥抱住她,并在她的脏脸上响亮地亲了几下。他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找妈 妈。”

对这几个男孩子来说,这样很好;没有报警,没有叫救护车。他们只是扶着她爬上山坡,穿过木栅栏的缺口,经过斯特罗福德公园(穿黄球衫的姑娘们走了,换成了穿绿球衫的姑娘;不管是她们还是她们的教练,都没有注意到这群男孩或他们蓬头垢面的战利品),然后沿着堪萨斯街走到枫树巷。他们知道乔西的妈妈在哪儿,还有她的爸 爸。

而且不只是林肯霍尔夫妇。孩子们回来时,卡弗尔家所在街道的两旁停满了车。是罗伯塔提议联络乔西朋友和同学的父母。她说,他们要自发搜寻,要在全镇张贴寻人启事。而且不是在不显眼的偏僻角落里张贴(德里镇寻找孩子的启事往往都是出现在那些地方),而是在人们一定会看到的地方。罗伯塔的热情点燃了艾伦和赫科特·林肯霍尔眼中的一丝希 望。

其他的家长也积极响应——仿佛他们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呼吁。杜迪茨和朋友们刚刚出门(罗伯塔猜想是去玩了,而且并未走远,因为亨利那辆旧车还停在车道上),他们就开始打电话,而等他们回来时,已经有二十多个人挤在卡弗尔家的客厅里,有的在喝咖啡,有的在抽烟。此刻正在对他们讲话的人亨利以前见过,是一位名叫戴维·博克林的律师。他的儿子肯道尔有时跟杜迪茨一起玩耍。肯·博克林也患有唐氏综合征,他是个挺不错的孩子,但是跟杜迪茨不一样。不过说到底,谁会跟杜迪茨一样 呢?

孩子们站在客厅门口,乔西也在其中。她重新拿着她的大包,芭比娃娃全都装了进去。她的脸上甚至勉强还算干净,因为比弗一看到那些车辆,就在车道上用自己的手帕帮她擦了擦。(当这大张旗鼓的热闹场面彻底平息之后,比弗才对他们说:“告诉你们吧,给那姑娘擦脸时,我心里觉得怪怪的,她长着花花公子兔宝宝那样好身段,大脑却跟草坪洒水机不相上下。”)起初只有博克林先生看到他们,而博克林先生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因为他还在继续说 着。

“所以,我们大家所要做的就是分成几个小组,比如说三对夫妇一组……每组……我们就……我们……我们。”博克林先生的声音像需要上发条的玩具一样慢了下来,然后,他只是站在卡弗尔家的电视机前,目瞪口呆。那些匆忙赶来的家长们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他刚才不是还口若悬河吗?于是他们紧张地骚动起 来。

“乔西。”他说,那声音干巴巴的,非常平淡,与他平常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声音截然不 同。

“没错,”赫科特·林肯霍尔说,“她就叫这个名字。怎么了,戴维?你没 事——”

“乔西,”戴维又说了一遍,并抬起一只颤抖的手。在亨利看来(同样在欧文看来,因为欧文通过亨利的目光在观看这一切),他就像是指着艾柏纳泽·斯克鲁奇之墓的未来之灵。

转过来一张面孔……两张……四张……艾尔斐·卡弗尔的双眼在眼镜后面睁得很大,显得难以置信……最后,林肯霍尔太太也转过脸 来。

“嗨,妈妈。”乔西若无其事地说。她举起自己的包。“杜迪茨找到了我的芭比娃娃们。我掉进了一 个——”

后面的话被她妈妈惊喜的尖叫淹没了,亨利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然很奇妙,可有点儿吓 人。

“×他祖宗。”比弗说……他的嗓门压得很 低。

杜迪茨被这尖叫吓坏了,琼西连忙拥住 他。

彼得望着亨利,微微点了点头:我们干得不 错。

亨利也朝他点了点头。是呀,干得不 错。

这也许不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但显然与最美好相差无几。林肯霍尔太太把女儿一把搂在怀里,泣不成声,而亨利则拍了拍杜迪茨的胳膊。当杜迪茨转过来望着他时,亨利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了不起的杜迪茨,亨利想,了不起 的——

6

“就是这儿,欧文,”亨利轻轻地说,“27号出 口。”

欧文所看到的卡弗尔家的客厅顿时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前方有块路牌离他们越来越近:右行进入27号出口——堪萨斯街。他仍然能听见那女人喜极并难以置信的叫声在自己的耳朵里回 响。

“你没事儿吧?”亨利 问。

“没事儿。至少我觉得没事儿。”他驶入出口的坡道,悍马在大雪中艰难前行。仪表板上的时钟跟亨利的手表一样,也成了摆设,但他觉得能看到天色有了一点蒙蒙亮。“到坡道顶上之后是往左还是往右?快告诉我,因为我不想冒停车的 险。”

“往左,往 左。”

欧文借着闪烁的转弯指示灯将悍马左转,再一次控制住侧滑之势,然后沿着堪萨斯街朝南行进。街上的雪被清理过,而且是在不久之前,但现在又积了一 层。

“雪要停了。”亨利 说。

“是呀,可风还是很猛。你很盼望见到他,对吧?我是说杜迪 茨。”

亨利笑了。“有点紧张,但的确是的。”他摇了摇头。“杜迪茨,伙计……杜迪茨总是能让你轻松愉快。他是个开心果。到时候你自己看吧。我只是希望我们不是像这样在天刚放亮时不期而 至。”

欧文耸了耸肩,意思是说,这可没办 法。

“我想,他们搬到西区这儿有四年了,而我还从来没有来过他们的新家。”接着,他不知不觉地又用思想与欧文交流:他们是在艾尔斐死后搬过来 的。

你有没有——随后,画面取代了言语:打着黑伞穿着黑衣的人们。雨中的墓地。支架上的棺材,棺材盖上刻着艾尔斐安 息。

没有,亨利有些愧疚地说,我们都没 有。

可亨利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去,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移动的手指在写字;写完字后继续移。杜迪茨是他们童年时代的一个重要(他觉得自己真正想用的字眼是至关重要)的部分。而一旦那种联系中断后,再返回去会很痛苦。痛苦是一回事,无谓的痛苦是另一回事。他现在明白了一些别的事情。当他情绪抑郁时,当他的自杀之念越来越明确时,他所联想起的那些形象——父亲下巴上流下来的牛奶,巴利·纽曼晃荡着大屁股冲出办公室——其实一直掩饰着另一个更强有力的形象:捕梦网。这才是他绝望的真正原因吧?一方面是捕梦网这个概念的伟大,另一方面却是这个概念之用途的平凡?用杜迪茨来寻找乔西·林肯霍尔,无异于发现了量子物理学却用它来制作电子游戏;更糟糕的是,还发现这才是量子物理学唯一的真正用途。当然,他们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他们,乔西·林肯霍尔会死在排水管里,就像一只老鼠死在接雨的桶里一样。不过——得了——他们救出的可不是什么未来的诺贝尔和平奖得 主——

你刚才的思路我不是全都跟得上,欧文突然深入到亨利的思想里说,不过听起来很有点儿自命不凡。是哪一条 街?

被刺到痛处的亨利不高兴地望着他。“我们这些年没有回来看他,行了吧?这事儿我们可不可以别再提 了?”

“可以。”欧文 说。

“但我们都给他寄圣诞卡,知道吗?每年都寄,所以我才知道他们搬到了迪尔波恩街,德里西区迪尔波恩街41号,再过三条街右转就 是。”

“好了。冷静点 儿。”

“×你妈,然后去 死。”

“亨 利——”

“我们只是失去了联系。就是这样。这种事儿也许绝不会发生在像你这样尊贵的完美先生身上,而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我们这些人……”亨利低下头,发现自己握紧了双拳,于是强迫自己松 开。

“我刚才说过,好 了。”

“也许完美先生与他中学时代的所有朋友都保持联系,对吧?你们大概每年一聚,在一起抢文胸,听克鲁小丑合唱团的歌,吃金枪鱼,自助餐厅里摆出的那 种。”

“我很抱歉,如果惹你生气了的 话。”

“哦,我气坏了。看你那样子,就像我们他妈的抛弃了他似的。”当然,他们的行为其实比抛弃差不了多 少。

欧文没有接话。他正眯缝着眼睛,借着晨光熹微在飘飞的大雪中寻找迪尔波恩街的街牌……找到了,就在前面。从堪萨斯街开过来的一辆清雪车堵在迪尔波恩街的街口,不过欧文觉得悍马能够挤过 去。

“我们并不是不想念他。”亨利说。他又开始用思想交流,然后又换成语言。想念杜迪茨是显而易见的。“我们都想念他。事实上,我和琼西今年春天本来要来看他的。可接着琼西出了车祸,我也就把这事儿全忘了。这是不是很令人意 外?”

“根本就说不上意外。”欧文不愠不火地说。他把方向盘猛地向右一打,接着又转回来以控制住侧滑,然后踩足油门。悍马重重地撞上一堆表面有些硬化的积雪,两人被安全带拴住的身子也顺势往前一扑。接着他们开了过去,欧文小心地转动方向盘,以免撞上停在街道两侧、半埋在积雪中的车 辆。

“我可不需要一个原本打算烧死几百位平民的什么人带着我去上门请罪。”亨利闷闷地 说。

欧文双脚猛踩刹车,系着安全带的两人又一次往前扑去,这一次力道更大。悍马也一个侧滑,斜停在街道 上。

“你他妈的给我闭 嘴。”

对不明白的事儿别在那儿放 屁。

“我很可能 会。”

搭上性命,就因为。

“你,所以你他妈的少跟我来这 套。”

任性的。

(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噘着嘴巴的画 面)

“自我辩解的狗屁胡 说。”

所以你闭上臭 嘴。

亨利愕然地盯着他,一时瞠目结舌。什么时候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答案可能是从来都没 有。

“我只在乎一件事情,”欧文说。他脸上毫无血色,布满倦容,“我只想找到你那位带菌者琼西,并阻止他。行了吗?×你那些宝贵的柔情,×你那疲惫的感觉,×你自己。我现在在这 里。”

“行了。”亨利 说。

“我可不需要一个原本打算让自己自恃有才、任性妄为的脑袋吃枪子儿的家伙来给我上道德 课。”

“好 吧。”

“所以×你的妈,然后去 死。”

车内安静下来。外面除了如吸尘器一般呜呜叫的寒风之外别无声 息。

最后亨利说话了:“我们不妨这样吧。我×你的妈,然后去死;你×我的妈,然后去死。至少我们可以避开乱伦的禁 忌。”

欧文露出笑容。亨利也跟着笑 了。

琼西和格雷先生这会儿在干什么?欧文问亨利,你能知道 吗?

亨利舔了舔嘴唇。他腿上已经基本不痒了,可舌头还是好像一块用旧的粗毛地毯。“不知道。联系不上他们了,大概是格雷先生干的。你那位大无畏的上司克兹呢?他越来越近了,对 吧?”

“对。如果我们想继续保持领先的话,最好快点办这事儿。”

“那好 吧。”

欧文挠了挠一边脸上的红东西,看了看沾在手指上的几抹红色,又重新发动汽 车。

你说的是41号 吗?

是的。欧 文?

怎么 了?

我很担 心。

为杜迪 茨?

差不多 吧。

为什 么?

我不知 道。

亨利难过地望着欧 文。

我觉得他出了什么事 儿。

7

她午夜之后的胡思乱想变成了现实,当敲门声响起时,罗伯塔无法起身。她的腿仿佛是在水里。夜色离去了,但随后却是比夜色好不了多少的黯淡恐怖的晨光,他们就在外面,彼得和比弗,冥间的人来接她儿子 了。

拳头又一次落在门上,震得墙上的照片微微颤动。有一幅是放在镜框里的德里《新闻报》头版,照片上是杜迪茨和他的朋友们,还有乔西·林肯霍尔,他们互相挽着肩膀,一个个笑容满面(那张照片上的杜迪茨是多么有神采啊,还那么强壮和健康),报纸上的标题是:中学好友扮侦探,失踪女孩得生 还。

砰!砰!砰!

不,她想,我就坐在这里,他们最终总会走的,他们不得不走,因为冥间的人只有得到邀请才会进来,而如果我坐在这里一动不 动——

可杜迪茨却从她的摇椅旁奔了过去——居然奔了过去,而最近以来他连走路都没有力气——而且他的眼睛又像当年那样炯炯有神,当年他们是多好的孩子啊,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欢乐啊,可现在他们已经死了,他们顶着暴风雪来找他,可他们已经死 了——

“杜迪茨,不要!”她大声叫道,可是他没有理睬。他从那张镶框的照片——杜迪茨·卡弗尔上了头版,杜迪茨·卡弗尔成了英雄,奇迹真是层出不穷——旁边奔过,接着她听见他开了门,对着外面越来越小的雪喊 着:

“恩尼!恩尼!恩 尼!”

8

亨利张了张嘴——至于想说什么,他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犹如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这不是杜迪茨,不可能是他——而是某位生病的大叔或老大哥。只见他面色苍白,帽檐朝后的红袜队球帽下面显然光秃秃的;他的面颊上有不少胡茬,鼻孔周围有凝固的血迹,两只眼睛下面是深陷的黑眼圈。但 是——

“恩尼!恩尼!恩 尼!”

门口这位面色苍白的高个子陌生人像当年的杜迪茨一样,不管不顾地一头扑进亨利的怀里,亨利在铺有积雪的台阶上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这倒不是因为杜迪茨身体的重量——他轻得简直像一根羽毛——而只是因为亨利对此毫无心理准备。如果不是欧文扶住他,他和杜迪茨都会摔倒在雪地 里。

“恩尼!恩 尼!”

笑着。叫着。抱着他的脸亲得“叭叭”响。在他记忆库的深处,比弗·克拉伦顿小声说,如果你们有谁把这事儿说出去……琼西接话道:知道,知道,你就再也不跟我们玩了,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没错,这是杜迪茨,正在不停地亲着亨利长有拜拉斯的脸颊……但杜迪茨的脸上毫无血色,这是怎么回事?他那么消瘦——不,不只是消瘦,简直是枯槁——这又是怎么回事?他鼻孔里的血,他的皮肤所散发的气味……与贝姬·休身上的气味不一样,与长满拜拉斯的木屋的气味也不一样,可同样是死亡的气 味。

罗伯塔出现了,她站在过道里,旁边是杜迪茨和艾尔斐在德里狂欢节上的照片,他们骑在旋转木马上开怀大笑,相形之下,那些大睁着眼睛的塑料马则显得很矮 小。

没有去参加艾尔斐的葬礼,但寄了一张卡,亨利这样想着,并感到自 责。

她绞着双手,眼睛里满是泪水。尽管胸部和臀部有些发福,尽管头发已经完全灰白,可她总归还是她,她依然是她,可杜迪茨……哦,天啊,杜迪 茨……

亨利的眼睛望着她,双臂搂着仍然在一遍遍呼喊他名字的老朋友。他轻拍着杜迪茨的肩胛骨,感觉手掌下脆弱无物,犹如鸟翼中的骨头一 般。

“罗伯塔,”他说,“罗伯塔,天啊!他这是怎么 了?”

“是ALL,”她苦笑着说,“听上去像洗衣液的名字,对吧?意思是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九个月前被诊断出来的,当时已经是无法医治了。从那时起,我们就只能与时间赛 跑。”

“恩尼!”杜迪茨喊着,熟悉的憨笑照亮了他那苍白而疲惫的面庞,“得过——作 数!”

“没错,”亨利说着,禁不住潸然泪下,“得过且过,过了作 数。”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她说,“但是别这样。求求你,亨利。我求求你了。别带走我的孩子。他的时间不多 了。”

9

克兹正想问问珀尔马特有关安德希尔和他的新朋友——那位新朋友叫亨利,亨利·德夫林——现在的情况,珀尔马特却突然仰面对着车顶,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克兹曾经在尼加拉瓜帮一位妇女接生过(他们还总说我们是坏小子,他伤感地想),这声哀嚎让他想起了在美丽的朱维纳河畔所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叫 声。

“挺住,珀尔马特!”克兹大声说,“挺住,小子!深呼 吸!”

去你妈的!”珀尔马特叫道,“看看你把我害成什么样了,你这王八蛋!去你妈的!”

克兹没有跟他计较。女人生孩子时常常胡说八道,珀尔马特虽然是百分之百的男儿身,克兹却觉得他眼下的情形跟生孩子相差无几。他知道,明智的选择是让珀尔马特摆脱这种痛 苦——

你最好别想,珀尔马特呻吟着,痛苦的泪水顺着长满拜拉斯的脸颊流下来,“你最好别想,你这满肚子坏水的老混 蛋。”

“别担心,小子。”克兹安慰道,并拍了拍珀尔马特颤抖的肩膀。从他们的前方传来清雪车发出的隆隆声,那是克兹做工作叫来帮他们开路的(灰蒙蒙的晨光渐渐返回这个世界,他们的速度增加到每小时三十五英里)。清雪车的尾灯像不太干净的红星一般闪烁 着。

克兹探身向前,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打量珀尔马特。由于车窗破了,汽车的后座非常寒冷,但克兹几乎毫无察觉。珀尔马特外衣的胸前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克兹又一次掏出了他的9毫米口径手 枪。

“头儿,如果他 爆——”

弗雷迪话音未落,珀尔马特就放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屁。车内顿时臭不可闻,但珀利似乎浑然不觉。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一副轻松至极的表 情。

哦,×他奶奶的!”弗雷迪一边说,一边把身旁的窗户开到最大,尽管车内早已是冷风直 灌。

克兹目不转睛地看着珀尔马特的大肚子又瘪了下去。看来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这样也许更好。长在珀尔马特体内的东西迟早会有用的。不是有些可能,而是很有可能。《圣经》上说,万事万物皆服务于上帝,也许也包括臭 鼬。

“挺住,战士,”克兹口里说着,同时用一只手拍拍珀尔马特的肩膀,另一只手把枪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你要挺住,心里想着上 帝。”

“×他妈的上帝。”珀尔马特忿忿地说,克兹不禁有些惊讶。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珀尔马特会这么满口 脏话。

在他们前方,清雪车的尾灯一闪一闪地亮着,靠右停住 了。

“呃?”克兹 说。

“我该怎么办,头 儿?”

“跟上去停在他后面。”克兹说。他的语气很轻松,但同时却从座位上拿起了手枪。“我们来看看我们的新朋友想干什么。”不过他相信自己心知肚明。“弗雷迪,你从我们的老朋友那儿听到了什么?能联系上他们 吗?”

弗雷迪十分不情愿地说:“只能联系上欧文。不是跟他一起的那个人或他们要追的那些人。欧文不在路上。而是在一所房子里。在跟什么人说 话。”

“是德里的房子 吗?”

“是 的。”

这时,清雪车驾驶员顶着大雪走过来,他穿着一双绿色大胶靴,一件像是爱斯基摩人穿的带帽风雪外套。一条羊毛大围巾裹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围巾的两头在背后随风飘动,克兹不需要感应也能知道,那条围巾是出自那人的妻子或母亲之 手。

清雪车驾驶员从窗户里探进头来,闻到那难以消散的硫磺和酒精味,不由得皱了皱鼻子。他狐疑地看了弗雷迪一眼,又看了看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珀尔马特,然后望着坐在后面的克兹,而克兹正倾身向前,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克兹觉得为谨慎起见,还是把枪藏在左膝下面为好,至少眼下是这 样。

“什么事儿,长官?”克兹 问。

“我从无线电里收到消息,是一位自称兰德尔的人发来的。”由于风太大,驾驶员提高了嗓门好让他们听见。他是正宗的东北部沿海口音。“是兰德尔将军。说是从怀俄明的夏延山通过卫星中继器直接跟我通 话。”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长官。”克兹说,他的语气仍然很愉快——全然不理睬珀尔马特正在嘟囔:“你撒谎,你撒谎,你撒 谎。”

清雪车驾驶员瞥了珀尔马特一眼,又回到克兹身上。“对方告诉了我一个暗号。蓝色出口。你知道 吗?”

“‘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克兹说着,笑了起来,“有人寻你开心呢,长 官。”

“叫我告诉你,你的任务完成了,你的祖国感谢 你。”

“他们有没有提到一只金表,小伙子?”克兹问,眼睛熠熠放 光。

清雪车驾驶员舔了舔嘴唇。真有趣,克兹想。他能看见某一个具体的瞬间,这家伙认为自己是在跟一个疯子打交道。具体的瞬 间。

“根本不知道什么金表。只想告诉你,我不能再带你往前走了。我是说,在没有得到批准的情况 下。”

克兹掏出藏在膝下的手枪,顶在清雪车驾驶员的脸上。“这就是批准,小子,已经签字发文,一式三份。够了 吗?”

清雪车驾驶员用北方人常见的宽眼睛望着手枪,并没有显出大为惊慌的样子。“哎呀,这就符合规定 了。”

克兹哈哈大笑。“识时务!非常识时务!好了,我们出发吧。而且你最好快点儿,上帝保佑你。我要去德里见一个人——”克兹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很快就找到了,“去听取他的汇 报。”

珀尔马特半是呻吟半是嘲笑地哼了一声。清雪车驾驶员瞥了他一 眼。

“别理他,他怀孕了,”克兹故作神秘地说,“过不了一会儿,他又会嚷着要吃牡蛎和莳萝泡菜 了。”

“怀孕了。”清雪车驾驶员跟着说。他的声音十分平 静。

“没错,但是别管他。他跟你无关。事情是这样的,小子——”克兹手里握着枪,一边探身向前,亲热而推心置腹地说,“——我要抓的这个家伙此刻正在德里。我估计他很快又要上路了,我想他肯定知道我来抓他这 狗——”

“他知道,没错。”弗雷迪·约翰逊说。他挠了挠脖子一侧,接着又把手放下去,挠了挠胯 部。

“——不过现在嘛,”克兹接着说,“我想我能赶上一段距离。好了,你现在想不想把你的屁股挪到驾驶座上 去?”

清雪车驾驶员点点头,转身朝自己的驾驶室走去。天色已经更亮了。这很可能是属于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克兹想着,觉得有些不可思 议。

珀尔马特痛苦地小声呻吟起来,接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大叫。他又抱住了自己的肚 子。

“老天,”弗雷迪说,“看看他的肚子,头儿。胀得像条面 包。”

“深呼吸。”克兹说,并虚情假意地拍拍珀利的肩膀,在他们前方,清雪车又开始动了,“深呼吸,小子。放松。尽管放松,想些美好的事 情。”

10

距德里还有四十英里。我和欧文之间还有四十英里,克兹想,情况挺不错。我来抓你了,小子。得送你去上学。就你早已忘记的关于跨越克兹界线的问题给你上上 课。

二十英里之后,他们仍然在那儿——这是根据弗雷迪和珀尔马特两个人的判断,不过弗雷迪现在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但是珀尔马特说,他们正在跟那位母亲谈话——欧文和另外那个人正在跟那位母亲谈话。做母亲的不想让他 走。

“让谁走?”克兹问。他对此并不在乎。那位母亲把他们耽搁在德里,缩短了克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不管她是谁或出于什么动机,愿上帝保佑 她。

“我不知道。”珀尔马特说,自从克兹与清雪车驾驶员谈话之后,珀利的肚子一直比较平静,但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我看不清楚。那儿有一个人,但好像没有思想,所以看不进 去。”

“弗雷迪?”

弗雷迪摇了摇头。“我联系不上欧文了。也基本听不到开清雪车的家伙。就像是……我也不知道……就像是无线电信号消失 了。”

克兹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仔细端详着弗雷迪脸上的里普利。中间部分还是鲜亮的橘红色,但边缘处似乎在渐渐变成灰 白。

那玩意儿要死了,克兹想,置它于死命的可能是弗雷迪的身体,也可能是外部环境。欧文说的没错。我会遭报应 的。

可这不会改变什么事情。界线就是界线,而欧文已经越线 了。

“开清雪车的家伙。”珀尔马特声音疲惫地 说。

“那家伙怎么了,小 子?”

不过珀尔马特没有必要回答了。前方的风雪中出现了一个闪烁的路牌,上面写着32号出口——格兰维/格兰维站。清雪车突然加速,同时收起雪铲。转眼间,悍马又行驶在一英尺多深滑溜溜的积雪上。清雪车驾驶员甚至没有开转向灯,只是以五十英里的速度冲过出口,像孔雀开屏般留下一大片雪 雾。

“跟上去吗?”弗雷迪问,“我能追上他,头 儿!”

克兹控制住一阵强烈的冲动——他很想叫弗雷迪追上去,他们要把那狗娘养的宽眼睛东北佬压成泥巴,让他知道越线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把欧文·安德希尔的药给他服上一帖。但是清雪车比悍马要大,要大得多,如果追逐演变成撞车游戏,后果难料。

“待在高速上吧,小子,”克兹说,并重新靠回座椅上,“盯紧目标。”不过,他眼睁睁地目送清雪车拐了一个弯,消失在寒风凛冽的早晨,还是感到遗憾万分。他甚至不可能指望那该死的东北佬被弗雷迪和阿奇·珀尔马特严重感染,因为那玩意儿存活不了多久。

他们往前驶去,再度将车速降至每小时二十英里,但克兹估计南边的路况会更好些。大雪差不多已经停 了。

“恭喜你。”他对弗雷迪 说。

“什 么?”

克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来要好了,”他又转头对珀尔马特说,“你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小伙 子。”

11

在克兹此刻位置以北一百英里以及距亨利被抓岔路口不到两英里的地方,“帝国山谷”的新指挥官——一位冷峻貌美、年近五旬的女人——站在一棵松树旁,这里是一个代号为“清洁一区”的山谷。具体而言,“清洁一区”是一个死亡之谷。整个山谷里堆满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数在一百之上,尸体身上大多是橘红色的打猎行头。如果尸体有身份证的话,就挂在各自的脖子上。大部分的死者挂的都是驾驶执照,也有些挂着维萨信用卡、发现信用卡、蓝十字保险卡或打猎执照。一位前额有个大黑洞的女人挂的是百视达音像店贵宾 卡。

凯特·嘉拉格站在最大一堆尸体旁,正在粗略地清点尸体数量,然后准备撰写第二份报告。她一只手里拿着掌上电脑,这种工具如果让那位著名的死人会计师阿道夫·埃奇曼见了,肯定会羡慕不已。掌上电脑早先无法使用,但现在,那些时髦的电子设备好像大多又可以正常工作 了。

凯特头戴耳机,麦克风伸在她的防毒面罩之前。她时而询问一些情况,时而发出一道命令。克兹选择了一位热情而高效的接班人。把这一带的尸体和其他地方的加起来,嘉拉格估计他们已经干掉了至少百分之六十的逃犯。那些老百姓居然会反抗,这显然很出乎意料,不过到头来,大部分人还是难逃一死。就是这么简 单。

“喂,凯蒂——凯 特。”

乔瑟琳·麦卡沃伊从山谷南端的树林里走出来,她把头盔推到脑后,短发上裹着一条绿丝巾,冲锋枪挎在肩膀上。她的风雪外套胸前有不少血 迹。

“吓着你了,对吧?”她问新任顶头上 司。

“也许让我的血压升高了一些。”

“哦,‘第四区’清理完毕,也许这会让你的血压有所下降。”麦卡沃伊的眼睛熠熠放光。“我们干掉了四十多个。杰克逊会给你准确的数据。说到准确,我这会儿真的可以用一个准 确——”

“打扰一下,女士 们?”

她们转过头来。从山谷北端白雪皑皑的树丛里,出来了一群人,有六男二女。他们大多穿着橘红色的衣服,但他们的头目却是一个矮墩墩的男人,他的风雪外套里穿的是“蓝色行动组”按规定所穿的防护服。他的透明面罩也仍然戴在脸上,不过,他嘴巴下面的一小束里普利却显然与规定无关。这群突然出现的人都带着自动武 器。

嘉拉格和麦卡沃伊大吃一惊,两人交换了一个诧然的眼神。接着,乔瑟琳·麦卡沃伊把手伸向冲锋枪,嘉拉格则朝靠在树边的勃朗宁扑去。但是为时已晚。枪声如雷鸣一般震耳欲聋。麦卡沃伊被打得飞了起来,飞到将近二十英尺之外。她的一只鞋子也掉 了。

这是为了拉里!”一个穿着橘红色衣服的女人叫道,“这是为了拉里,你们这些臭婆娘,这是为了拉 里!

12

凯特·嘉拉格曾经以班上排名第九的成绩毕业于西点军校,后来却与克兹这个疯子臭味相投。此时此刻,射击结束后,里普利长得像山羊胡子一般的矮个子将自己的队伍集合在凯特脸朝下的尸体旁。他还没收了她的枪支,这支枪比他自己的要 好。

“我是民主的坚定信徒,”他说,“所以,你们大家尽可以自行选择,不过我要往北去了。我不知道我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学会《哦,加拿大》的歌词,但是我要去寻找答 案。”

“我跟你一起去。”有个男人说,接着,大家很快就决定一同前往。在离开这个地方之前,他们的头目弯下腰去,从积雪中捡起掌上电 脑。

“早都想要一个这玩意儿了,”埃米尔·道格·布洛德斯基说,“我是新科技迷。”

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死亡之谷,朝北方走去。周围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但“清洁行动”实际上已经宣布结 束。

13

格雷先生又犯了一起谋杀,又偷了一部车辆,这次是一部DPW清雪车。琼西没有看到这个过程。格雷先生显然已经确定自己无法使琼西从办公室里出来(至少在他能够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对付这个问题之前无法做到),于是决定退而求其次,将琼西与外界隔离开来。琼西觉得自己终于明白福土纳托被蒙特里梭用砖墙隔在地窖里时的感受 了。

事情发生在格雷先生把州警巡逻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的南行车道后不久(只有这一条车道,至少现在是这样,而且路面很滑)。琼西此刻正在储藏室里,想看看他自认绝妙的好主意的效果如 何。

格雷先生不是把电话线切断了吗?那好,他干脆创造一种新的交流工具,此前格雷先生想通过提高办公室温度的方式逼他出去时,他不是创造过恒温器来降温吗?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的是一部传真机。这也未尝不可吧?所有的仪器都只是象征性的,只是一种想象,好帮助他始而集中继而发挥自己二十多年来所积存的力量。格雷先生感觉到了这种力量,因此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采取了有效措施,阻止琼西使用它。关键是要在格雷先生设置的路障周围不断地寻找出路,就像格雷先生不断地寻找南行之路那 样。

琼西闭上眼睛,想象出一部传真机,历史系办公室里的那种,只不过他把这一部放在新办公室的储藏室里。接着,犹如轻抚着神灯的阿拉丁一样(只不过他似乎可以许无数个愿望,只要他不得意忘形就行),他还想象出一摞纸,旁边还放着一支贝罗尔黑美人牌铅笔。然后他走进储藏室去看看自己的成 效。

第一眼看上去挺不错……尽管那支铅笔稍稍有点怪异,虽然是崭新的,才初次削好,笔杆却满是咬过的牙印。不过本来就应该如此,对吧?惯于用黑美人铅笔的是比弗,早在上维肯街文法学校时就如此。其他人当时已经在用埃贝哈德·法贝尔公司更为标准的黄色笔 了。

传真机看上去无可挑剔,它在地上,上方有几个空衣架和一件外套——是他第一次去打猎时他妈妈为他买的醒目的橘红色风雪外套,当时还要他手放在胸口上保证,只要是在外面,就每时每刻都穿着它。传真机正在令人振奋地“嗡嗡”响 着。

但是,当他在传真机旁跪下来时,却大失所望,只见亮窗上显出:放弃吧琼西,快出 来。

他拿起传真机上的电话,听到的是格雷先生留下的录音:“放弃吧,琼西,快出来。放弃吧,琼西,快 出——”

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几乎与打雷一般,他不由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格雷先生开着一部巨大的特种战争装甲运输车,正在破门而 入。

不过不是门,而是窗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更糟。格雷先生正在把工业用的灰色遮光板——看上去像是钢制品——挂在他的窗户上。现在他不仅出不去,而且也看不见 了。

隔着玻璃,遮光板内侧的几个字清晰可见:放弃吧,快出来。琼西顿时想起《绿野仙踪》里写在天空中的几个大字:投降吧,桃乐茜,他很想放声大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丝毫也不可笑,丝毫也不滑稽。这很可 怕。

“不!”他大声喊道,“把它拿下来!取下来!你真该 死!”

没有回答。琼西抬起双手,想砸碎玻璃,捶打外面的钢制遮光板,可转念一想,你疯了吧?这不正中他的下怀吗?只要你一砸碎玻璃,遮光板就会消失,格雷先生就会进来。而你也就完蛋了,哥们 儿。

他感觉到了什么动静——是清雪车在隆隆地前行。他们现在到了哪儿?沃特维尔?奥古斯塔?也许是更南边的地方?进入了雪已经变成雨的地区?不,可能还没有,如果他们走出了下雪的地区,格雷先生就会把清雪车换成开得更快的车辆。但是他们会走出下雪地区的,而且不用太久。因为他们在往南行 进。

去哪里 呢?

我还不如死了的好,琼西垂头丧气地望着挂在外面的遮光板以及上面的嘲弄字眼,心里想着,我还不如马上就死了的 好

14

欧文一直都在看着不停地走动的时钟,心里十分清楚,每过一分半钟,克兹就会靠近一英里,所以,最后他握住罗伯塔的胳膊,告诉她他们为什么要带走杜迪茨,不管他病得多么严重。即使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亨利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脸严肃地说出这关乎世界命运之类的话。但为自己的国家扛了一辈子枪的安德希尔却能够这样,并且说了出 来。

杜迪茨站在这里,一条胳膊挽住亨利,那双发亮的绿眼睛全神贯注地打量着他。至少这双眼睛没有变。以前与杜迪茨在一起时常有的那种感觉——事情都顺顺利利,或者很快会顺顺利利的感觉——也没有 变。

罗伯塔望着欧文,他每说一句话,她的面孔似乎就苍老一岁,仿佛有人在进行某种恶意的慢速摄 影。

“是的,”她说,“是的,我明白你们要找到琼西——要抓到他——可他到底想干什么呢?而如果他来过了这里,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动手 呢?”

“太太,我没法回答这些问 题——”

“要谁,”杜迪茨突然说,“琼西——要 谁。”

要谁?欧文警觉地用思想问亨利,这是什么意 思?

没关系,亨利回答,欧文脑子里的声音顿时变得模糊不清,我们非走不 可

“太太。卡弗尔太太。”欧文又一次轻轻地握住她的胳膊。亨利很爱这个女人,尽管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狠心地忽略了她;欧文还知道他为什么爱她。她身上自有一股迷人的魅力。“我们非走不 可。”

“不。哦,求求你别这么说。”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欧文想说,别这样,太太,事情已经够糟了。请别这 样。

“有人来了。一个很坏的人。我们得在他赶到之前离 开。”

罗伯塔心烦意乱、布满愁容的面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那好吧,如果你们非走不可的话。但是我要跟你们一起 去。”

“罗伯塔,不行。”亨利 说。

“行的!行的,我可以照顾他……给他喂药……喂强的松……我会记着带上他的柠檬药签,还 有——”

“妈妈,你——在 家。”

“不行,杜杜,不 行!”

“妈妈,你——在家。安全!安全!”杜迪茨变得激动起 来。

“我们真的没时间了。”欧文 说。

“罗伯塔,”亨利说,“求求你 了。”

“让我去吧!”她喊道,“他是我的一 切!”

“妈妈,”杜迪茨说,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幼稚,“妈妈,你——在——家。”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神色顿时黯然。“好吧,”她说,“再等一分钟。我得去拿点东 西。”

她走进杜迪茨的房间,从里面拿了一个纸袋出来,把它递给亨 利。

“这是他的药,”她说,“他九点钟服强的松。别忘了,不然他就会气喘,还会胸口痛。如果他自己要羟考酮的话,你就给他,他很可能会要的,因为在外面受冻会让他很难 受。”

她望着亨利,她的眼神很忧伤,但是没有责备。他但愿她责备自己一顿。老天知道,他还从未干过让自己这么愧疚的事情。不只是因为杜迪茨患了白血病;还因为他病了这么久,而他们居然一无所 知。

“还有柠檬药签,但只能涂在嘴唇上,因为他的牙龈现在经常出血,药签会染得他很痛。如果他流鼻血的话,这里还有棉花。哦,还有导管。看到他肩膀上的东西了 吗?”

亨利点点头。有根塑料导管从一团绷带里伸了出来。亨利看着导管,产生了一种出奇强烈的似曾见过的感 觉。

“如果到了户外,注意要把它盖住……布里斯科医生常常笑话我,可我总是担心寒气会侵入体内……用一条围巾就行……哪怕是手帕也可以……”她又哽咽着,泣不成 声。

“罗伯塔——”亨利开口道。他现在也忍不住看着时钟 了。

“我会照顾他的,”欧文说,“我父亲在弥留之际就是我陪护的。我对强的松和羟考酮比较了解。”他还知道:多点类固醇,止痛不求人。后来就是大麻,美沙酮,最后是纯粹的吗啡,比海洛因要好得多。吗啡,死神最狡黠的发动 机。

这时,他感觉到她探进他的脑子里,那是一种奇怪的酥痒感,犹如一双轻柔得几乎像不曾落下的赤脚缓缓掠过。痒酥酥的,但说不上不快。她想弄清他所说的关于他父亲的事情是真是假。欧文发现,这是她得自于非同寻常的儿子的小礼物,她长期以来都在使用,所以现在完全是不知不觉就用了起来……就像亨利的朋友比弗嚼牙签一样。力量比亨利的要弱,但的确存在,欧文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说的是真 话。

“但不是白血病。”她 说。

“是肺癌。卡弗尔太太,我们真的 得——”

“我还得给他拿一样东 西。”

“罗伯塔,我们不能——”亨利开口 道。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转身奔进厨 房。

欧文第一次真的惊慌起来。“克兹和弗雷迪以及珀尔马特——亨利,我不知道他们到哪儿了!我联系不上他们 了!”

亨利打开纸袋,低头往里看去。一看到那盒柠檬味甘油药签上面的东西,他不由得呆住了。他回答了欧文的话,但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此前没有发现过的——该死,是没有料想过的——山谷的尽头。那个山谷的确存在,他现在已经知道。是一个被岁月掩隐的槽谷。他不会(也不能)说,他从未料想过这种地形的存在,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的料想怎么会这么窄小呢?

“他们刚刚经过29号出口,”他说,“在我们后面二十英里。也许还要 近。”

“你怎么 了?”

亨利把手伸进棕色纸包,拿出一片小编织物,很像是蜘蛛网,它原本挂在杜迪茨在这儿的卧室的床头,艾尔斐去世之前则挂在枫树巷家里的床 头。

“杜迪茨,你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他问,不过他当然知道。这只捕梦网比挂在“墙洞”大房里的那一只要小,但除此之外两者一模一 样。

“比弗。”杜迪茨说,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亨利,好像仍然不敢完全相信亨利就在眼前,“比弗——送的,上周的——圣诞——礼。”

尽管随着身体抗击拜拉斯的节节胜利,欧文的读心能力在快速下降,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听懂了杜迪茨的话。唐氏综合征患者在表达时间概念时,往往难以区分过去和现在,所以欧文猜想,对杜迪茨而言,过去永远是上周,将来永远是下周。在欧文看来,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想的话,世界上的悲伤与仇恨就会少许多。

亨利端详着这只小捕梦网,片刻之后才把它放回棕色的纸袋,正在这时,罗伯塔风风火火地出来了。杜迪茨一看到她拿来的东西,不由得满面笑容。“酷比!”他惊喜地叫道,“酷比——饭盒!”他接过饭盒,在她两边脸上各亲了一 下。

“欧文,”亨利说,他的双眼熠熠发亮,“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 你。”

“快说 呀!”

“那些混蛋刚刚撞上一辆弯折的半挂车,就在快到28号出口的地方。这得耽搁他们十到二十分钟。”

“谢天谢地。那我们就好好利用吧。”他朝角落里的衣架瞥了一眼。那儿挂着一件蓝色的粗呢大外套,上面印着鲜红的红袜队冬季球赛字样。“那是你的吗,杜迪 茨?”

“我的!”杜迪茨笑着点点头说,“我的——外套。”欧文伸手去拿时,他又说,“你——看到——我们——救——乔西。”这句话欧文也听懂了,同时感到背上升起一股凉 意。

他的确看到了……而杜迪茨也看到他了。只看到昨天晚上吗?也许杜迪茨还看到了他十九年前的那一天?杜迪茨的天赋还和某种时间旅行有关 吗?

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欧文几乎有些庆 幸。

“我本来说不给他准备午餐的,可我还是准备了。到头来我还是准备 了。”

罗伯塔看着饭盒——看着杜迪茨拿着它,并把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以便套上那件大外套(这件外套也是波士顿红袜队所赠礼物)。在外套鲜亮的蓝色以及饭盒更鲜亮的黄色衬托下,他的面孔出奇的苍白。“我知道他会走的。还知道我去不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亨利的脸上,“求求你了,亨利,我真的不能去 吗?”

“如果你去的话,你可能会死在他面前,”亨利口里说着,心里却痛恨这些残忍的话,也痛恨自己职业生涯的磨炼使他能够这样一针见血,“你愿意让他看到那种情形吗,罗伯 塔?”

“不,当然不愿意。”接着,她像是转了念头,又说了一句让他一直痛到心底的话:“你真该 死。”

她走到杜迪茨跟前,推开欧文,快速帮儿子拉上拉链。然后,她握住他的肩膀,让他弯下腰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个是身形弱小而内心刚强的小妇人;另一个是身材瘦高而面无血色的儿子,身上的风雪外套在晃荡着。罗伯塔已经不哭 了。

“你要乖乖的,杜 杜。”

“我——乖乖,妈 妈。”

“要听亨利的 话。”

“我——会的,妈妈。我——听 话。”

“衣服要穿 好。”

“我——会的。”杜迪茨还是很听话的样子,但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只想尽快出发。这一幕使亨利不禁想起过去:每当去买冰淇淋之前,去打迷你高尔夫之前(杜迪茨打得出奇的好,只有彼得能对他保持连胜),去看电影之前,总是要听亨利的话或者要听琼西的话或者要听朋友们的话;总是你要乖乖的,杜杜我——乖乖,妈妈这一 套。

她上下打量着 他。

“我爱你,杜迪茨。你一直都是我的乖儿子,我非常爱你。来,亲妈妈一 下。”

他亲了她一下;她伸手抚摸着他那长着胡茬的脸颊。亨利几乎不忍再看,却仍然看着,就像陷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一样不由自主。每一只捕梦网也都是一个陷 阱。

杜迪茨敷衍了事地又亲了她一下,但那双发亮的绿眼睛却一会儿看看亨利,一会儿看看门。杜迪茨迫不及待地想出发。是因为他知道追踪亨利和他朋友的人越来越近了吗?还是因为这是一次探险,就像当年他们五个人所经历的所有探险一样?还是两者兼而有之?没错,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罗伯塔松开他,她的手最后一次离开自己的儿 子。

“罗伯塔,”亨利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一切呢?为什么不打电话 呢?”

“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来 呢?”

亨利的心底里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杜迪茨不打电话呢?但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撒谎。自从三月份琼西出车祸以来,杜迪茨打过无数次的电话。他想起了彼得——靠着四轮朝天的旅行车坐在雪地里,一边喝啤酒,一边在雪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杜迪茨的名字。杜迪茨孤零零地待在梦幻岛上,生命即将走向尽头,他发出了无数的信号,却杳无回应。终于来了一个人时,却是要带走他,而同时带上的只是一盒药和他的黄色旧饭盒而已。捕梦网里没有半点仁慈。他们原本只是为了杜迪茨好,包括那第一天也是这样;他们原本真心爱他。可到头来仍然是这样的结 局。

“要照顾好他,亨利。”她的目光又转向欧文,“你也一样。要照顾好我的儿 子。”

亨利说:“我们会尽力 的。”

15

迪尔伯恩街没有地方可以转头,每一处车道都堆满了从街上清除的积雪。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沉睡的街区犹如阿拉斯加冰原深处的小镇。欧文挂上倒挡,在街上飞快地倒行起来。宽大的车尾笨拙地左摇右摆,高高的钢制保险杠撞上停在路边的一辆被雪覆盖的汽车,发出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接着,他们又一次冲进路口处已经冰冻的雪堆路障,随着一个急转,又回到堪萨斯街,车头对着高速公路。在这个过程中,杜迪茨一直带着非常满意的神情坐在后座,饭盒放在腿 上。

亨利,杜迪茨为什么说琼西要谁?那是什么意 思?

亨利想用感应来回答,但是欧文再也听不见了。欧文脸上的拜拉斯全都变成了白色,当他在面颊上随手挠几下时,指甲里就刮了一些下来。露出来的皮肤像是皴裂或发炎了一般,实际上却没有痛感。就像感冒好了一样,亨利惊奇地想,真的不比感冒更严 重。

“他说的不是要谁,欧 文。”

“要谁,”杜迪茨在后面附和道,他探身向前,望着那个写有95号公路,南行的绿色大路牌,“琼西要 谁。”

欧文皱起眉头;死去的拜拉斯的粉末像头皮屑一样飘落下来。“什 么——”

要水,”亨利说,同时把手伸到后面拍了拍杜迪茨皮包骨的膝盖,“他说的是‘琼西要水’。只不过要水的不是琼西。而是另外那位,琼西称之为格雷先生的那 位。”

16

罗伯塔走进杜迪茨的房间,开始清理他四处乱扔的衣物——他随手乱扔的习惯让她很恼火,但是她猜想自己再也不用操这份心了。收拾了不到五分钟,她突然感觉双腿一阵发软,只好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那张床,那张他越来越多地辗转其上的病榻,她心里空落落的。暗淡的晨光照在枕头上,上面还有他留下的一圈头印,这情境简直残酷得无法言 表。

亨利以为她之所以让杜迪茨走,是因为他们相信,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世界的命运有赖于找到琼西,而且是尽快找到。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之所以让他走,是因为那是杜迪茨自己的意愿。不久于人世的人可以得到签名棒球帽;不久于人世的人也可以得到与老朋友外出旅行的机 会。

可这太难受 了。

失去他让人太难受 了。

她把手里的几件汗衫蒙在脸上,好把那张床挡在视线之外,可他的气息却扑鼻而来:强生洗发水的气味,戴尔肥皂的气味,特别是(而且最糟糕的是)阿尼卡酊药膏的气味,那是他肌肉疼痛时,她帮他搽在背上和腿上 的。

在绝望之中,她让自己的思想游移出去,想找到他以及像冥间的死者一样前来带走他的两个人,可是他的思想却消失 了。

他断开了与我的联系,她想。多年以来,他们享受着(总体上是享受着)彼此间平常的心灵感应,与多数特殊孩子的母亲所体验的感应也许只在程度上略有不同(她和艾尔斐有时也参加互助会的集会,曾经多次听到过“灵犀”一说),但是现在,那种感应消失了。杜迪茨断开了自己与她的联系,这就是说,他知道即将发生可怕的事 情。

他知 道。

罗伯塔把汗衫仍然蒙在脸上,闻着他的气息,又一次泪如雨 下。

17

克兹一直都很顺利(总体上很顺利),但是不久,他们看到公路信号火炬和警车的蓝色顶灯在昏暗的晨光中闪烁,在警车的那一边,有辆庞然大物般的半挂车侧翻在地,像一头死去的恐龙。前面站着一位警察,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见他打着手势,示意他们驶向出口的坡 道。

“去他妈的!”克兹恨恨地说。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想掏出手枪乱射一气的冲动。他知道这样会不可收拾——在那辆出事的半挂车旁边,还有其他警察在转来转去——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这种冲动,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了!借助钉在十字架上的上帝之手,已经伸手可及了!却突然像这样停了下来!“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 的!”

“我该怎么办,头儿?”弗雷迪问,他虽然不动声色地坐在方向盘后,却也拿起了自己的武器——一把自动步枪——放在腿上,“如果强冲的话,我想我们可以从右边擦过去。六十秒之内消失得无影无 踪。”

克兹又一次涌起一股冲动,很想说好吧,冲过去,弗雷迪,如果那些蓝制服挡路的话,就把他们打开花,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弗雷迪也许能得手,也许不能。他的驾驶技术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高明,这一点克兹早就明白。正如许多飞行员一样,弗雷迪错误地相信,自己的空中驾驶技术可与地面驾驶技术互为印证。而且就算侥幸成功,他们也会被盯上。这样可不行,在那位胆小鬼兰德尔将军发出“蓝色出口”的指令后就不行了。他的“牢狱豁免卡”已经失效。他现在成了一位严格意义上的治安 员。

处事要高明,他想,他们不正是因为这样才付给我高薪 吗?

“听话吧,朝他所指的方向开,”克兹说,“实际上,开上坡道后,我还要你给他挥挥手,竖起大拇指。然后一直往南开,尽快找到机会返回高速公路。”他叹了一口气。“真倒霉。”他探身向前,与弗雷迪挨得很近,可以看到他右耳内那团已经发白的里普利。他像情人一般热切地轻声说:“如果你耍我们的话,小伙子,我会给你的脖子后面来上一枪。”克兹摸了摸弗雷迪的后颈窝,“就是这 儿。”

弗雷迪木然的面孔丝毫不变。“好的,头 儿。”

接着,克兹抓住几乎陷入昏睡之中的珀尔马特的肩膀,给他一阵猛摇,直到珀尔马特的眼睛终于睁 开。

“别摇我了,头儿。我要睡 觉。”

克兹用手枪的枪口顶住前任助手的后脑勺。“不行,该起床了,小子。到了汇报时间 了。”

珀尔马特呻吟着,可还是坐了起来。当他张开嘴巴说话时,有颗牙齿掉了出来,落在风雪外套的胸前。克兹觉得那是一颗完美无缺的牙齿。你瞧,妈妈,没有蛀 洞。

珀尔马特说,欧文和他的新搭档还没有动身,还在德里。很好。太棒了。不过十五分钟之后,当弗雷迪把悍马跌跌撞撞地开进另一处为积雪覆盖的入口坡道并返回高速公路时,就没有那么好了。这里是28号出口,距离他们的目标只隔着一个立体交叉道,但失之毫厘,差之千 里。

“他们又动身了。”珀尔马特说。他的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毫无力 气。

“真该死!”克兹满腔怒火,对欧文·安德希尔怀着满腔可恶而徒劳的怒火,欧文现在成了(起码在亚伯·克兹看来是这样)这次中途流产、令人遗憾的行动的全部象 征。

珀尔马特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声音里充满绝望。他的肚子又开始鼓了起来。他抱着肚子,脸上渗出汗珠。那张平常很不起眼的面孔因为痛苦几乎添了几分帅 气。

接着他又放了一个可怕的长屁,长得似乎无休无止。那声音让克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夏令营制作的那些小玩意,那些用易拉罐和一截截蜡线制成的噪音器。他们称之为“牛吼 器”。

悍马内顿时臭气熏天,那是在珀利的肠道里生长的红色毒瘤的气味,它先是以珀利体内的废物为食,继而啃噬健康的肌体。很恐怖。不过,但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弗雷迪已经好转了,克兹则根本就没有感染那该死的里普利(也许是他有免疫力;反正他十五分钟之前就取下了面罩,满不在乎地把它扔到了后面)。而珀尔马特尽管显然是个病号,但不无价值,因为他的屁股里装有一台真正的好雷达。因此,克兹拍了拍珀尔马特的肩膀,对那臭气不以为意。他体内的东西迟早会出来的,到那时,珀尔马特的用途可能就到了尽头,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克兹可不想去操那份 心。

“挺住,”克兹轻声说,“告诉它回去睡觉好 了。”

“你……他妈的……白痴!”珀尔马特喘着粗气 说。

“没错,”克兹回答,“随你怎么说都行,小子。”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他妈的白痴。没想到欧文是一只胆小的郊狼,可当初是谁把他放进该死的鸡舍的 呢?

他们此刻正在经过27号出口。克兹抬头朝坡道看去,想象自己几乎可以看到欧文所驾驶的悍马留下的车辙。在上面的某个地方,在立交桥的这边或是那边,有一座房子,那是欧文和他的新朋友不可思议地绕道而行的原因。为什么 呢?

“他们停下来接杜迪茨。”珀尔马特说。他的肚子又开始消了下去,那阵剧烈的疼痛似乎过去了。至少现在是这 样。

“杜迪茨?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 字?”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他母亲那儿了解的。我看不到他。他与众不同,头儿。他更像外星人,而不是人 类。”

克兹听到这话,有些不寒而 栗。

“那位母亲把这个叫杜迪茨的家伙既当成孩子,又当成大人。”珀利说。自从离开戈斯林商店之后,这是克兹从他那儿得到的最自发的一次交流。老天,珀尔马特听起来似乎颇感兴趣。

“也许他是智障。”弗雷迪 说。

珀尔马特瞥了弗雷迪一眼。“可能吧。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反正他病了。”珀尔马特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的感 受。”

克兹又拍了拍珀尔马特的肩膀。“振作起来,小伙子。他们追踪的那些人呢?那位格里·琼斯和所谓的格雷先生怎么样了?”他对此并不是很在乎,但琼斯——还有格雷,如果格雷真的并非欧文·安德希尔狂热的想象——的路线和行程很可能会影响安德希尔和德夫林的路线和行程,当然还有……杜迪 茨?

珀尔马特摇摇头,然后闭上眼睛,把脑袋重新靠在座椅上。他那阵突如其来的力气和兴趣似乎过去了。“什么都看不到,”他说,“联系被断开 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格雷先生?”

“哦,有东西在那儿,”珀尔马特说,“就像一个黑洞。”接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说:“我听见很多声音。他们已经派来了援 兵……”

仿佛是珀尔马特施魔法变出来的一般,95号州际公路的北行线上出现了克兹二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大的车队。开道的是两台如大象一般体积庞大的清雪车,它们并排行驶,锋利的雪铲铲开两边的积雪,清出两条与人行道相接的车道。在它们的后面,是两台运沙车,同样是齐头并进。运沙车的后面,是两列军车和重型大炮。克兹看见平板拖车上有东西盖得严严实实,他知道那定是导弹。别的拖车上装有雷达天线反射器、测距仪以及天知道的其他一些东西。队列里还夹杂着大篷运兵车,车前灯射出的光柱照进越来越亮的天色中。兵力不是几百,而是几千,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做准备——迎接第三次世界大战,与双头生物或《星河战队》里的智能虫族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也可能是对付瘟疫、疯癫、死亡和世界末日。如果凯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仍在北边执行任务的话,克兹但愿他们尽快停下手头的行动,奔往加拿大。将双手举过头顶,高喊这里没有传染显然对他们毫无助益;这一招已经试过了。这一切简直是毫无意义。在内心深处,克兹知道欧文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北边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赞美上帝,他们可以修好羊圈,但是羊已经丢 了。

“他们准备把那儿永久关闭,”珀尔马特说,“杰弗逊林区变成了第五十一个州。变成了警察之 州。”

“你还能联系上欧文 吗?”

“是的,”珀尔马特心不在焉地说,“但持续不了多久。他也在好转。感应越来越弱 了。”

“他在哪儿,小 子?”

“他们刚刚经过25号出口。可能领先我们十五英里。不会更远 了。”

“要不要我开快一点 儿?”

由于那辆该死的半挂车,他们已经失去了截住欧文的机会。克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由于车滑出路面而葬送另一次机 会。

“不,”克兹说,“我想我们暂时就待在后面,让他们跑好了。”他叠起双臂,看着白茫茫的世界从窗外掠过。不过雪已经停了,而如果他们一路往南的话,路况无疑会渐渐好 转。

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太多的事情。他炸掉了一艘外星飞船,遭到他看好的接班人的背叛,经历了一场兵变和一场平民暴动,而尤为重要的是,被一名从来不曾听过愤怒的枪声的阳光士兵解除了指挥官的职务。克兹眯上眼睛。片刻之后,他打起盹 来。

18

琼西心烦意乱地在办公桌后坐了好一会儿,时而看看那部无法使用的电话,时而望望挂在天花板上的捕梦网(它在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流中飘荡),时而又打量着混蛋格雷用来挡住他视线的钢制遮光板。一直都能感受到那低沉的隆隆声,不仅耳朵听得见,坐在椅子上的屁股也被震得微微发颤。可能是一座噪音很大、需要维修的高炉,但其实不是。是清雪车,在铺满积雪的路上不停往南,往南,往南。格雷先生坐在方向盘后面,驾驶着清雪车,他可能戴着一顶从他最新的受害者那儿抢来帽子,用琼西的肌肉掌握着方向盘,用琼西的耳朵倾听车内民用波段里的最新动 态。

喂,琼西,你打算坐在这儿顾影自怜到什么时 候?

听到这话,缩在椅子里差不多快要睡着的琼西猛地坐起身来。是亨利的声音。不是通过感应传来的——现在已经没有声音了,格雷先生隔断了所有的声音,只有他自己的除外——而是来自他自己的思想。不过,他还是心里一 震。

我不是顾影自怜,我是被困住了!他不喜欢这个念头中抑郁不乐、自我辩护的色彩;一旦说出口后,无疑就变成了抱怨。既喊不出,又看不见,也出不去。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亨利,可我在一间该死的与世隔绝的小屋子 里。

他偷走你的脑子了 吗?

“住嘴。”琼西摩挲着自己的太阳 穴。

他抢走你的记忆了 吗?

没有。当然没有。即使在这里,虽然在自己和那上亿只贴有标签的纸箱之间有一扇上了两道锁的门,他还是能记得自己上一年级时,曾经把鼻涕擦在邦妮·蒂尔的辫梢上(六年之后,在七年级的收获节舞会上,又邀请这位邦妮跳舞),记得拉马尔·克拉伦顿教他们玩牌(未入门和初级水平的人称之为“克里比奇纸牌”)时自己仔细地观察,记得自己看见里克·麦卡锡从树林里出来,还以为他是一头鹿。他能记得这一切。这其中也许有某种优势,但琼西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也许是因为这种优势太大,太显而易见。

你居然会这样束手无策,你不是读过很多推理小说吗?他脑海里的亨利在奚落他,更不用说那些有关外星人来袭的科幻电影了,比如《地球停转日》《杀人番茄的进攻》等等。看过那么多的小说和电影,居然还捉摸不透这个家伙?居然还弄不清他从天而降的路线,不明白他在哪里安营扎 寨?

琼西更用力地摩挲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不是超感知觉,而是他自己的思想,他为什么不能将它关闭呢?他被困住了,所以有思想又能怎么样?他是一部没有传动装置的发动机,一辆没有马的马车;他是多诺万的大脑,存活在一罐灰蒙蒙的液体里,做着无用的 梦。

他想干什么?从这里开 始。

琼西抬头望着在温暖的气流里轻轻飘动的捕梦网。他感觉到了清雪车的隆隆声,墙上的照片被震得微微颤动。迪娜·吉茵·希罗辛格,她叫这个名字,据说这里有她的一张照片,她把裙子掀了起来,露出自己的豆瓣,有多少半大孩子曾经被这样的梦所捕 获?

琼西站起身——几乎是一跃而起——开始在办公室里转起圈来,脚步只是稍稍有一点跛。暴风雪停了,他髋部的疼痛已经有所减 轻。

要像大侦探波洛那样思考,他对自己说,把那些小小的灰细胞调动起来。别管眼下的记忆,想一想格雷先生。要有逻辑性。他想干什 么?

琼西停下脚步。格雷的目的其实显而易见。他之所以去水塔——或者说水塔的旧址——是因为他需要水。而且不是一般的水;是饮用水。但是水塔不在了,被八五年那场风暴给毁了——哈哈,格雷先生,上当了吧——德里如今的供应水应该是源于北部和东部,也许是由于大雪天气无法前往,而且也不是集中在一处。所以,格雷先生在查询琼西可供查询的知识库之后,转向南边。准备 去——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双腿变得软弱无力,他跌坐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对髋部的剧痛浑然不 知。

那条狗。莱德。他还带着那条狗 吗?

“当然,”琼西低声说,“那狗娘养的当然带着那条狗,我在这儿都能闻到狗的气味。像麦卡锡一样臭屁连 连。”

这个世界不欢迎拜拉斯,这个世界的居民以出自他们情感深泉的惊人力量抗击拜拉斯。真是不走运。但是现在,最后一位幸存的灰人却碰上一连串的好运;就像拉斯维加斯赌场里掷骰子的疯狂赌徒,一连掷出好几个“7”:四次,六次,八次,哦,天啊,一口气掷出十二次。他找到了琼西,他的带菌者,然后劫掠琼西的身体。他找到了彼得,在亮光消失之后,彼得将他带到了他想去的地方。接着是来自明尼苏达州的小伙子安迪·贾纳斯。他拖着因里普利感染致死的两头鹿的尸体。那两头鹿对格雷先生毫无用处……但贾纳斯还拖着一具正在渐渐分解的外星人尸 体。

子实体,琼西心不在焉地想,子实体,这是从哪儿来的 呢?

没关系。因为格雷先生的下一个“7”是道奇,我♥我的牧羊犬的那位老先生的道奇。格雷先生干什么了?把灰人的尸体拿了一部分喂狗吗?还是将狗鼻子顶在尸体上,强迫那条狗把子实体吸进去?不,更可能是让它吃;来吧,伙计,开饭了。不管臭鼬是怎样形成的,它都是始于肠胃,而不是肺部。琼西突然想起麦卡锡在树林里迷路的情景。比弗曾经问你都吃了些什么?土拨鼠的粪便吗?而麦卡锡是怎么回答的?草呀……还有别的一些东西……我也不清楚……我当时饿极了,你知 道……

当然。饿极了。迷路了,吓坏了,饿极了。没有发现草叶上星星点点的红色拜拉斯,没有看到塞进嘴里的青苔上的红斑,只是强咽了下去,因为在他循规蹈矩的哎呀天啊!——哎呀上帝!的律师生涯的早期,他曾经读到过,在森林里迷了路可以吃苔藓,苔藓对人体无害。是不是每一个吞下拜拉斯(可能只是飘浮在空中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的人,都会孵出那种让麦卡锡开膛破肚,并且要了比弗性命的凶猛小怪物呢?大概不会,正如不是所有未采取防护措施的性行为都会让女人怀孕一样。但麦卡锡却赶上了……还有莱 德。

“他了解了有关乡间别墅的故事。”琼西 说。

当然了。位于维尔的乡间别墅,在波士顿以西约六十英里处。他还知道那个俄罗斯女人的故事,所有的人都知道;琼西自己也对别人讲过。那个故事虽然可怕,却太具有传奇色彩,让人忍不住一传十十传百。维尔、新塞勒姆、库利维尔、贝尔彻敦、哈德威克、帕克兹维尔以及佩尔汉姆的人都知道。周围所有小镇的人全都知道。好了,再说说看,这些小镇又在什么的周围 呢?

当然是奎宾了,小镇在奎宾的周围。奎宾水库。为波士顿及其周边地区提供水源。每天有多少人在饮用奎宾水库的水?两百万?还是三百万?琼西不能确定,但是与饮用德里水塔的水的人口相比,肯定要多得多。格雷先生一次次掷出了“7”,只需再来一次,就可以大获全 胜。

两三百万人。格雷先生要把他们介绍给牧羊犬莱德以及它的新朋 友。

通过这种新的传播方式,拜拉斯一定能够得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