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六章 德里

1

戈斯林商店里很热——太热了!琼西脸上几乎马上就出汗了,而当他们四个人来到付费电话旁时(顺便说一句,这儿离烤火炉很近),汗珠已经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淌,感觉腋下如同大雨过后的林中杂草……这并不是说他的腋下很繁茂,他才只有十四岁而已。用彼得常说的话就是,你想得美 吧

这里的确很热,而他还没有完全挣脱梦魇,这个梦没有像平常的噩梦那样迅速消失(他仍然闻得到汽油和轮胎燃烧的气味,仍然看得见亨利拿着那只软皮平底鞋……还有那颗脑袋,他仍然看得见瑞奇·格林纳多那可怕的断头),接着,由于接线员多管闲事,他的心情更糟了。琼西把卡弗尔家的电话号码报给了她(他们以前经常拨打这个号码,问他们能不能过去,而罗伯塔和艾尔菲总是满口同意,不过他们这么问也只是出于礼貌,家里的大人都是这样教他们的),可接线员却问:“你父母知道你在打长途吗?”她说话时不像北方人那样慢条斯理,而是稍稍带一点法语腔,就像在这一带长大的人一样,因为在这里,勒杜尔诺和比索耐特的姓氏比史密斯或者琼斯更为常见。彼得的老爸称他们为吝啬的法国佬。而现在他在电话里就碰上了一个,老天帮助 他。

“如果我自己付费的话,他们就让我打。”琼西回答。唉,他早该知道到头来会由他来拨打这个电话。他拉开外套的拉链。天啊,这儿简直像蒸笼一样!琼西实在是不明白,那些老家伙们怎么还能像那样围坐在炉子旁边。他自己的朋友们也把他围得紧紧的,这倒是不难理解——他们想知道进展得怎么样——不过,琼西还是希望他们能退开一些。他们这么紧地围着他,让他觉得更热 了。

“孩子,如果我跟他们——跟你的爸妈——打电话的话,他们也会这么说 吗?”

“当然。”琼西说。汗水流进他的一只眼睛里,感觉一阵刺痛,他像擦眼泪似的把汗水擦掉。“我爸爸在上班,我妈妈应该在家。949-6658。只不过我希望您快一点儿,因 为——”

“我这就帮你拨。”她说,听上去有些失望。琼西把电话从一边耳朵换到另一边,好让外套自动脱下来,落在脚边。其他人都还穿着外套;比弗那件摩托衫上的拉链甚至都没有拉开。琼西简直不明白他们怎么受得了。就连那些气味也让他心烦:有樟脑球、豆子、地板蜡、咖啡以及泡菜坛子里的卤水等气味。他通常都很喜欢戈斯林商店的气味,可是今天,它们却让琼西觉得反 胃。

他耳朵里响起“咔嗒”的接线声。太慢了。他的朋友们都朝后墙上的这部付费电话凑拢,紧紧拥住他。在相隔两三条过道的地方,拉马尔正盯着谷类食物的架子,一边不停地按摩着额头,似乎头痛难忍。鉴于他昨晚消耗掉了那么多啤酒,琼西觉得他头痛也算正常。他自己也在头痛,但与啤酒无关,全是因为这里他妈的太热 了——

他微微直起身子。“铃响了。”他对朋友们说,但马上就后悔自己没管住嘴巴,因为他们挤得更拢了。彼得的口气真他妈的难闻,琼西想,你是怎么回事,彼得小子?一年才刷一次牙吗?也不管牙齿需不需要刷?

响到第三声时,有人拿起了电话。“喂,你好?”是罗伯塔,但听起来不像以往那么开心,而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猜到;他从电话里能听到杜迪茨在号啕大哭。琼西知道,艾尔菲和罗伯塔对这哭声的感觉跟他和他的朋友们的感觉不一样——他们是大人。可他们还是他的父母,他们也有所感觉,所以,他估计卡弗尔太太今天上午一准过得很不顺 心。

天啊,这里怎么这么热呢?他们今天早上往那该死的炉子里放什么了?难道是钚不 成?

“快说话,是谁呀?”语气很不耐烦,这也完全不像卡弗尔太太的性格。她曾多次告诉过他们,如果说身为杜迪茨这样特殊孩子的母亲教会了她什么的话,那就是耐心。但今天早上却不是这样。她今天早上好像很气急败坏,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如果你想推销什么东西,那我就不能奉陪了,我这会儿正忙着,而 且……”

杜迪茨还在那儿又哭又叫。你正忙着,没错,琼西想,他从天亮就开始闹了,你到现在一准是快散架 了。

亨利用胳膊肘在琼西的腰上戳了一下,又用手拍了拍他——别愣着!快说呀!——虽然他被戳得有点疼,却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果她挂断电话,琼西就得再一次去应付那位爱管闲事的接线员 了。

“是卡弗尔太太——罗伯塔吗?我是琼 西。”

“琼西?”他感觉到她如释重负;她一直都那么盼望杜迪茨的朋友们能够打电话来,以至于现在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想象,“真的是你 吗?”

“没错,”他说,“我和他们几个都在。”他把话筒递了过 去。

“你好,卡弗尔太太。”亨利 说。

“嗨,最近好吗?”彼得招呼 道。

“嗨,美人。”比弗傻笑着说。从他们见到她的那天起,他就多少有点儿爱上罗伯塔 了。

拉马尔·克拉伦顿听见儿子的声音,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然后又去研究那不同花样的麦片去了。当比弗说他们想给杜迪茨打个电话时,拉马尔说,只管打好了,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想到要跟那个小傻蛋讲话,不过那是你们自己的 钱。

琼西把听筒拿回耳边,只听见罗伯塔·卡弗尔在说:“——回德里了?我还以为你们在基尼奥或别的什么地方打猎 呢。”

“我们还在这儿。”琼西说。他看了看朋友们,意外地发现他们居然都没怎么流汗——亨利的额头稍微有些发亮,彼得的上嘴唇有几颗汗珠,仅此而已。这可真奇怪。“我们只是想……嗯……我们最好打个电 话。”

“你们知道了。”她语气平平——并非不友好,而是没有疑问的成分。

“嗯……”他拉起法兰绒衬衣,在胸口扇了扇,“没 错。”

话说到这里,换了是别人,多半都会提出上千个问题,开头可能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或者他这究竟是怎么了?但罗伯塔不是别人,她曾经度过了最美好的一个月,亲眼看到他们跟她儿子如何相处。因此她只是说:“你等着,琼西。我去叫 他。”

琼西等在那儿。他仍然能听见杜迪茨在一旁大哭,罗伯塔在跟他说话时语气柔和了一些。她在哄儿子过来接电话。用的是如今在卡弗尔家已经具有魔力的几个词语:琼西,比弗,彼得,亨利。那一直不停的哭声靠近了,即使是通过电话,琼西也能感觉到它钻进自己的脑海,像一把钝刀在那儿挖呀,凿呀,但不是切割。哎哟。与杜迪茨的哭声相比,亨利用胳膊肘戳的那一下几乎就是亲昵的抚摸。与此同时,他的脖子上已经汗流成河。他双眼盯着电话上方的两个牌子。一个写着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另一个写着不得使用脏话,在第二句的下面,有人又刻了几个字:这是他妈的谁说的。然后杜迪茨接电话了,那号啕大哭的声音直灌进他的耳朵。琼西不由得蹙起眉头,但尽管头痛欲裂,却不可能冲杜迪茨发火。在电话的这一边,他们是四个人在一起。而电话的那一头,他却是独自一人,而且是那么奇特的一个人。上天在伤害了他的同时又保佑了他,一想到这一点,琼西就头晕目 眩。

“杜迪茨,”他说,“杜迪茨,是我们。琼 西……”

他把电话递给亨利。“嗨,杜迪茨,我是亨 利……”

亨利又把电话递给彼得。“嗨,杜杜,我是彼得,好了别哭了,没事儿 了……”

彼得再把电话递给比弗,比弗看了看周围,然后拿着电话往一边的角落走去,直到电话线再也拉不动为止。他用手捂着话筒,以免让炉子旁的老头们(当然,更不用说他自己的老头)听见,开始唱起那首催眠曲的头两句。然后他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朝他们做出一个OK的手势,接着又重新把电话传给亨 利。

“杜杜?又是我,亨利。那只是一个梦,杜迪茨。不是真的。好吗?那不是真的,而且已经过去了。只是……”亨利听着电话。琼西趁机脱掉法兰绒衬衣。里面的汗衫已经完全湿透 了。

这个世界上有上亿件琼西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说,他和朋友们与杜迪茨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他知道,他在戈斯林商店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感到自己此刻不是在看着那台炉子,而是在那该死的炉子里面。围着棋盘的那些老家伙一准是骨头里面已经结冰 了。

亨利在点头。“没错,就像一部吓人的电影。”接着他听了听,皱起眉头,“不,你没有。我们都没有。我们没有伤害他。我们没有伤害他们任何 人。”

就这样,琼西突然知道是他们干的。准确地说,他们不是有意,但他们的确干了。他们害怕瑞奇说到做到,来报复他们……所以就先下了 手。

彼得伸出手来,于是亨利说道:“彼得想跟你说话,杜 杜。”

他把电话递给彼得,彼得在告诉杜迪茨要忘了它,别当回事儿,小伙子,他们很快就会回去,然后他们会一起玩牌,开开心心,会他妈的乐翻天,不过现 在——

琼西抬起眼睛,发现电话上方有个牌子的内容变了。左边那个还是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而右边那个现在却变成了干吗不出去,外面更凉快。这真是个好主意,绝妙的好主意。再说,也没有理由不去——杜迪茨的问题显然已经得到控 制。

可是还没等他移动脚步,彼得却把电话递了过来,一边说:“他要跟你讲话,琼 西。”

一时间,他几乎想拔腿就跑,心里想着让杜迪茨见鬼去吧,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但他们是他的朋友,他们一起做了一个同样的噩梦,干了一件并非有意去干的事情(撒谎都是他妈的撒谎你们是有意的你们干 了)。

而且他们的目光也让他留在原地,尽管这里很热,这难受的热气犹如令人窒息的垫子紧紧缠住他的胸口。他们的目光在强调他参与了这件事,所以当杜迪茨还在电话里时,他就不能离开。不能这样不遵守游戏规 则。

这是我们的梦,它还没有结束,他们的——尤其是亨利的——目光在强调,自从我们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发现他衣服几乎被扒光,跪在那儿的那天起,这个梦就开始了。他能看到路线,现在我们也能了。尽管我们的理解方式可能不一样,但我们几个人中,有人永远都能看到路线。一直到死都如此。

他们的目光里还有别的内容,虽然大家都不肯承认,但是,那个东西会让他们一辈子寝食难安,会给他们哪怕是最快乐的日子投下阴影。那是对他们所干的事情的恐惧。他们在共同的梦境中已被忘却的部分里所干的事 情。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迈动脚步,才不由自主地接过电话,尽管他已经汗流浃背,火烧火燎,都快他妈的熔化 了。

“杜迪茨,”他说,他的声音似乎都很热,“真的没事儿了。我让你再跟亨利聊聊,这儿太热了,我得去呼吸一口新 鲜——”

杜迪茨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有力而急促:“不——出去!琼西,不——出去!雷!雷!雷——先 生!

对于他那含混不清的话语,他们从一开始就总是能够听懂,琼西现在也听懂了:不要出去!琼西,不要出去!格雷!格雷!格雷先 生!

琼西愣愣地张着嘴。他的视线越过那热气腾腾的炉子,沿着比弗那位宿醉的父亲正站在那儿无精打采地查看豆子罐头的过道,再越过旧收银机旁的戈斯林太太,一直往前窗的外面看去。那扇窗户很脏,上面贴满形形色色的广告,温斯顿香烟、驼鹿头啤酒、教堂的晚餐、花生农场主还在总统之位时的国庆野餐……但他还是能透过玻璃,看到正在外面等候他的东西。当他努力关紧卫生间的房门时,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的正是那个东西,劫掠了他身体的正是那个东西。一个赤裸的灰人用没有脚趾的双脚站在西特哥油泵旁,用黑色的眼睛盯着他。琼西想:关键不在于他们到底怎么样,而在于我们怎么看他 们

好像是为了强调这一点,格雷先生举起一只手,然后又放下来。星星点点的金红色像蓟的茸毛一样,从他三根手指的指尖上飘起 来。

拜拉斯,琼西 想。

这个词仿佛是童话故事里的咒语一般,周围的一切顿时定格。戈斯林商店陷入了静止状态,接着,各种色彩竞相褪去,这里变成了一幅黑色的图画。他的朋友们也渐渐变得透明,一个个从他眼前消失。只有两样东西似乎还具有真实性:付费电话那笨重的黑色听筒,以及热气。那令人窒息的热 气。

——”杜迪茨对着他的耳朵喊道。琼西听见一声不太连贯的深呼吸,他对这种呼吸印象深刻;那是杜迪茨在竭力准备把话说清楚。“琼西!琼西,醒——醒——醒!”

2

“醒!醒醒!琼西,醒 醒!”

琼西抬起头,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头发汗津津的,耷拉在眼前。他拂开头发,心里但愿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墙洞”的那间,如果是布鲁克莱恩家里那间的话,就更好了——但是没有这么好运。他仍然在特莱克兄弟公司的办公室里。刚才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梦见了许多年前给杜迪茨打电话的情景。一切都真实发生过,不过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热气除外。最起码的一点证据是,戈斯林老头总是把他那地方弄得冷飕飕的;他一贯就是那么小气。他梦中之所以渗进了那股热气,是因为这里很热,天啊,肯定有一百度,也可能是一百一十 度。

炉子出毛病了,他这样想着,一边站了起来要不就是这地方着火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出去。不然就要被烤熟 了

琼西绕过桌子的一端,急匆匆地朝门口奔去,没怎么注意到桌子已经变了,也没怎么注意到头顶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正准备一只手去握门把手,另一只手去开锁时,突然想起杜迪茨,杜迪茨在梦中提醒他别出去,格雷先生正在外面等着 他。

的确是这样。就站在门外。等在记忆仓库里,他现在在琼西的仓库里来去自如了。

琼西张开汗津津的手指贴在木门上。他的头发又耷拉到眼前,但他浑然不觉。“格雷先生,”他低声说道,“你在外面吗?你在那儿,对 吧?”

没有回答,但格雷先生就在外面,没错。他站在那儿,歪着那颗发育不全的没有头发的脑袋,黑玻璃珠般的眼睛紧紧盯着门把手,等待着它被扭动。等待着琼西冲出门来。然 后——

永别了,令人讨厌的人类思维。永别了,让人无法集中精神、心里七上八下的人类情 感。

永别了,琼 西。

“格雷先生,你是想把我熏出去 吗?”

仍然没有回答。琼西也不需要回答。格雷先生掌握了所有的控制器,对吧?包括他体温的控制器。他把它推到多高了?琼西不知道,但他知道体温还在上升。他胸口上的铁环越来越热,越来越沉,使他难以呼吸。他的太阳穴也跳得厉 害。

窗户。窗户怎么 样?

琼西突然涌起一线希望,于是背对着门朝那边看去。窗户现在已经暗了下来——1978年10月的那个永恒的下午过去了——特莱克兄弟公司旁边的车道已经被漫天飘落的大雪所覆盖。即使在孩提时代,大雪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琼西心驰神往。他看见自己像以前某部海盗电影中的艾罗·弗林一样跳窗而出,看见自己冲向雪中,扑倒在地,把发烫的面孔埋进舒适雪白清凉 的——

是呀,然后就感觉到格雷先生的双手越来越紧地掐住他的脖子。虽然每只手只有三根指头,但它们肯定非常有力,顷刻间就会让他一命呜呼。就算琼西把窗玻璃敲破一条缝隙,好把夜晚的冷空气放一点进来,格雷先生也会趁隙而入,然后像吸血鬼一样缠住他。因为“琼西世界”的那一部分并不安全。那一部分是被占领 区。

这是霍布森的选择——进退两 难。

“出来吧,”格雷先生终于在门外说,用的是琼西自己的声音,“我会尽快的。你不想在里面被烤焦……对不 对?”

琼西突然看见放在窗户前面的桌子,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置身于这个房间时,那张桌子甚至并不存在。在他睡着之前,那还只是一张普通的原木桌(当你手头很紧的时候,你在办公家具店里可能就会买这种最为便宜的桌子)。在刚才的某个时间——具体他也记不清——它上面多了一部电话。只是一部很普通的黑色电话,跟那张桌子一样实用而朴 素。

现在他却发现,那张桌子变成了一张橡木拉盖书桌,跟他在布鲁克莱恩家中书房里的一模一样。而电话也成了一部蓝色的特里姆林电话,很像他在学院办公室里的那部。他用手抹去额头上热乎乎的汗水,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头顶刚才碰到的东 西。

是捕梦 网。

来自“墙洞”的捕梦 网。

“真是见鬼,”他悄声说道,“我居然在装饰这地 方。”

当然是这样,有什么不行的呢?死牢里的囚犯不也装饰他们的号子吗?既然他在睡觉时能加进一张桌子、一张捕梦网和一部特里姆林电话,那么,也 许——

琼西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他试图回忆起布鲁克莱恩家中书房的样子。但一时间又觉得很困难,因为有个问题出现了:既然他的记忆都在外面,这个办公室里又有什么呢?他发现答案或许很简单。他的记忆仍然在他的大脑里,一直都在他的大脑里。仓库里的纸箱用亨利的话说是一种外化,是他想象格雷先生能够获得那些东西的方 式。

管它呢。只想需要去做的事情。布鲁克莱恩家中的书房。要看到布鲁克莱恩家中的书 房。

“你在干什么?”格雷先生问道,他的声音里不再有那种可恶的自信,“你操他妈的是在干什 么?”

琼西听了忍俊不禁,但他还是继续回忆书房的样子。不只是书房,还有书房的一面墙……就在通往小浴室的那扇门边……没错,就在那儿。“蜜泉”牌恒温器。他下面该说什么?有没有什么咒语,比如“芝麻开门”之 类?

有 的。

琼西依然闭着眼睛,汗涔涔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丝笑容,他悄声说:“杜迪 茨。”

他睁开双眼,望着那面满是灰尘、不伦不类的 墙。

恒温器在那 儿。

3

“快停下来!”格雷先生咆哮道,琼西即使在从门边走开了,还对那熟悉的声音感到惊讶;这就像是从录音机里听到自己在大发雷霆(他这样的次数不多;孩子们一塌糊涂的房间可能会成为导火线)。“快给我停下来!一定得停下 来!”

“亲我的大腿吧,帅哥。”琼西回答完,咧嘴笑了。以前他大吼时,孩子们肯定有很多次希望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吧?接着,他产生了一个令自己十分难过的念头。他可能再也看不到布鲁克莱恩家中的一切了,而且即使能看到,也将是通过如今已经属于格雷先生的那双眼睛。孩子们亲过的脸颊(“哎呀,太扎人了,爸爸!”米莎会说)将成为格雷先生的脸颊。卡拉亲吻过的嘴唇也同样会成为格雷先生的嘴唇。而在床上,当她抓住他,引导他进入她 的——

琼西不寒而栗,然后把手伸向恒温器……他发现温度设定在120度。温度居然这么高,这显然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恒温器。他向左边拨了半圈,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马上就欣喜地感觉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他庆幸不已地转过脸来,好更全面地享受这股凉风,却发现有面墙上安有一台冷/热双制式空调。又多了一件新东 西。

“你怎么做到的?”格雷先生在门外吼道,“你的身体为什么不感染拜拉斯?你到底是怎么到那儿 的?”

琼西哈哈大笑起来。他实在是忍无可 忍。

“别笑了。”格雷先生说,声音已经变得冷冷的。琼西给卡拉下最后通牒时就是用的这种声音:要么戒毒,要么离婚,亲爱的,你自己选择吧。“我所能干的可不只是调高温度而已,你知道。我可以把你烧成灰。也可以让你戳瞎自 己。”

琼西想起笔尖戳进安迪·贾纳斯眼睛的情形——那声可怕的闷响——不禁瑟缩了一下。不过他听得出自己这是虚张声势。你是最后的一个,而我是你的传输系统,琼西想,你是不会对这个传输系统太坏的。至少在你的任务完成之前不 会。

他慢慢地重新走到门边,一边提醒自己要警惕……因为,正如高伦提到毕尔博·巴金斯时所说,他很阴险,我的宝贝儿,哎呀,非常地阴 险。

“格雷先生?”他轻声叫 道。

没有回 答。

“格雷先生,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呢?当你是你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灰色少一点,红色多一点吗?手上多了几根指头吗?头上长点儿头发了吗?是不是开始长出脚趾和睾丸 了?”

没有回 答。

“长得开始像我了吗,格雷先生?思维也像我了?你不喜欢这样,对吧?不过也许你喜 欢?”

仍然没有回答,琼西意识到格雷先生已经走了。他转身迅速回到窗户旁,同时知道办公室有了更多的变化:一面墙上有幅柯里尔和艾夫斯的木版画,另一面墙上是一幅复制的梵·高作品——《金盏花》,是亨利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桌子上是他摆在家中书桌上的魔力八球。但琼西几乎没怎么注意这些东西。他想知道格雷先生在忙什么,以及他的注意力此刻在什么地 方。

4

首先,车内不一样了。他现在是在一辆豪华的道奇公羊,而不是安迪·贾纳斯那辆由政府发放的普通的橄榄绿色皮卡(乘客座一侧有各种文件和表格,仪表板下面是“嘎吱”作响的无线电),这辆车有宽敞的驾驶室,灰色的天鹅绒座椅,以及在数量上几乎与利尔喷气机不相上下的控制键。储物盒上有一张贴纸,上面写着我♥我的牧羊犬。这条被人爱的牧羊犬目前还在,正卷着尾巴在乘客座的放脚处熟睡。这是一条名叫莱德的公狗,至于它的主人,琼西觉得自己不难知道他的名字和命运,可他干吗要去知道呢?在他们目前位置往北的某个地方,贾纳斯的军车已经翻下公路,所以这辆车的驾驶员肯定会躺在附近。琼西不明白这条狗怎么被饶了一 命。

就在这时,莱德翘起尾巴,放了一个屁,于是琼西恍然大 悟。

5

他发现,当他集中精神,往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窗外看去时,他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雪正越下越大,但是与刚才那部军车一样,这辆道奇也是四轮驱动,所以能够比较平稳地行进。在逆向的车道上,有一溜高高的车前灯照在路上,那是军方的运输车队,正从北边开往杰弗逊林区,而在这一边,茫茫大雪中出现了一个绿底白字的反光路牌:德里  前方第5个出 口

城市清雪车已经开走了,尽管高速公路上没有什么车辆(在这样的时间,即使是晴朗的夜晚也不会有很多车辆),但是通行不成问题。格雷先生把车速提高到每小时四十英里。他们经过了琼西从小就非常熟悉的三个出口(堪萨斯街,机场街,阿普麦尔山/斯特罗幅德公园),然后又放慢速 度。

琼西突然觉得自己明白 了。

他望着自己搬进这里面来的纸箱,多数都标着杜迪茨,少数是德里。标有德里的纸箱是一转念才搬进来的。格雷先生认为他仍然具有自己需要的记忆——需要的信息——但如果琼西对于他们的目的地没有猜错的话(按理不会有错),那么,格雷先生注定要大吃一惊了。琼西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害怕,他发现自己喜惧参 半。

这时出现一个绿色的路牌,上面写着25号出口——维奇汉姆街。他的手拨了一下转向 灯。

在坡道顶上,他左转进入维奇汉姆街,开了半英里之后,再左转上了卡特街。卡特街路面较陡,再度通向阿普麦尔山和堪萨斯街,它们位于一座曾经长满树木的较高的山梁和曾经繁华一时的密克马克印第安村落旧址的另一边。街道上的雪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有清除了,不过这辆四轮驱动车还能对付。公羊缓缓而行,两边有许多白雪覆盖的隆起物,都是无视镇里的雪天应急规定而停在街边的汽 车。

上了一半后,格雷先生又转弯,这一次是开进一条名为“卡特哨所”的窄道。公羊一个侧滑,车尾摇摆起来。莱德抬头看了看,哼了一声,然后把鼻子重新抵在地垫上,这时轮胎也渐渐稳住,它们嵌入雪中,带着汽车慢慢往上爬 去。

琼西凝神站在自己的世界之窗前,等待着格雷先生去发现……嗯,去发 现。

到达山顶后,当公羊的远光灯只照见飞舞的大雪,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时,格雷先生起初并不惊讶。他相信自己过几秒钟就会看见,当然会看见……只需要再过几秒钟,他就会看见那座矗立在这里、俯瞰着堪萨斯街的白色高塔,塔身上的窗户一路螺旋上升。只需要过几秒 钟……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再过几秒钟的问题。公羊费尽艰辛地爬到的地方是一座曾经被称为水塔山的山顶。眼前是一大块环形空地,“卡特哨所”——还有另外三四条类似的小道——在这里到了尽头。他们已经到达整个德里镇海拔最高、视野最为开阔的地点。大风呼啸着,平均风速每小时五十英里,阵风时每小时七十甚至八十英里。在公羊远光灯的照射下,雪花像无数匕首朝水平方向飞 去。

格雷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琼西的双手从方向盘上垂下来,犹如从空中射落的鸟儿一般贴在琼西的身体两侧。最后,他终于咕哝道:“这是哪 儿?”

他的左手抬起来,摸索着车门把手,奋力拉开车门。他伸出一条腿,但呼啸的狂风猛地将车门从他手中吹开,琼西一下子跪倒在积雪中。他重新站起身,一步步挪到车前,上身的外套被吹得鼓起来,牛仔裤的裤腿则像风中的船帆“呼啦”作响。由于这刺骨的寒风,这儿的气温到了零下好几度(在特莱克兄弟公司的办公室里,温度在几秒钟的间隙从凉爽变为寒冷),但是,占据着琼西的大部分头脑并驾驭着琼西的身体的那团暗红色的云却丝毫都不在 乎。

这是哪儿?”格雷先生对着猛烈的暴风雪咆哮,“那×他娘的水塔在哪 儿?”

琼西没有必要提高嗓门,不管有没有暴风雪,哪怕他只一声低语,格雷先生也能听 见。

“哈哈,格雷先生,”他说,“真他妈的不爽吧。看来你也上当了。水塔早在1985年就没有 了。”

6

琼西觉得如果格雷先生待着不动,可能会像学前儿童那样大闹一场,也许还会在雪地里四处打滚,双脚乱踢;尽管想竭力克制自己,格雷先生还是暴饮起琼西的情感之泉,而且一旦开始就再也身不由己,就像一个酒鬼拿到了麦克道格酒吧的钥匙一 样。

他并没有大闹一场或歇斯底里,而是拖着琼西的身体走过光秃秃的山顶,朝那尊石头底座挪去,他原以为在那儿会找到全市饮用水——七十万加仑——的储水设备。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拖着琼西受过伤的髋部往前挪,然后又一次摔倒,又一次爬起来,口里还骂骂咧咧,对着大风吐出比弗那一大串孩子气的脏话:×他祖宗,亲我的大腿,去他娘的,臭王八蛋,×他奶奶的蛋。以前比弗(或者亨利和彼得)说出这些话时,总是显得很好笑。可此时此刻,在这座荒无人烟的山头上,当这个跌跌撞撞、长着一副人相的怪物对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吼出这些话时,这些话听起来却很可 怕。

他——或者它(不管格雷先生是什么)——终于挪到底座旁,在汽车前灯的照射下,这尊底座异常清晰地凸显出来。它有小孩子那么高,大约五英尺,由普通的石头建成——这种石头也是无数新英格兰石墙的建筑材料。底座之上有两尊铜像,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牵着手,低着头,像是在祈祷或者哀 悼。

积雪掩住了底座的一大半,但是钉在正面的牌匾还是露出了一截。格雷先生跪在地上,扒开积雪,只见上面写 着:

纪念

在1985年5月31日的暴风雨中

丧生的人们

以及孩子

所有的孩子

丧亲者协会

在这几行字上面,还有人用红漆喷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在车前灯的照射下,这几个字同样十分显 眼:

贪小钱丢小命

7

格雷先生跪在那儿,盯着牌匾看了将近五分钟,对琼西渐渐失去知觉的四肢全然不顾。(他凭什么要在乎呢?琼西只是他租用的一个基本的工具,他可以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白不用。)他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暴风雨?孩子?丧亲者?贪小钱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是,水塔在哪儿,琼西的记忆不是一直都说在这儿 吗?

最后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上了车,打开空调。一阵热气扑面而来,琼西的身体开始发抖。转眼间,格雷先生又回到紧锁的办公室门外,要求琼西解 释。

“你干吗显得那么生气呢?”琼西的语气很温和,不过脸上还带着微笑。格雷先生能感觉到吗?“你以为我会帮你吗?得了吧,老兄——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我很清楚你大体的计划:二十年之后,整个地球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红色球体,对吧?臭氧层里再也没有空洞,而且再也没有人 了。”

“你少在我面前自作聪明!我警告 你!”

琼西很想奚落格雷先生一顿,让他再发一次脾气,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相信这位不速之客无论多么生气,也不可能把他们之间的门吹倒,不过,验证这个想法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琼西在情感上已经十分疲惫,他的神经在跳动,嘴巴里也又苦又 涩。

“它怎么可能不在这儿 呢?”

格雷先生一手捶在方向盘的中央。喇叭响了起来。牧羊犬莱德抬起头,睁着一双紧张的大眼睛看着坐在方向盘后的这个人。“你不可能骗我的!我掌握着你的记忆 呀!”

“嗯……我搬走了一些。你没忘 吧?”

“是哪一些?快告诉 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琼西问,“你又能帮我什么 忙?”

格雷先生没有出声。琼西感觉到他在查找各种文件。接着,一阵香气突然从底下的门缝以及空调通风口里飘了进来。都是他非常喜欢的味道:爆米花、咖啡,还有他妈妈做的杂烩鱼羹。他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起 来。

“当然,我没法让你吃到你妈妈做的杂烩鱼羹,”格雷先生说,“但是我可以让你吃东西。而你已经饿了,对 吧?”

“你这样滥用我的身体,贪享我的感情,我不饿才怪。”琼西回答 道。

“从这儿往南有个地方——叫戴萨特。根据你的记忆,那儿二十四小时营业,也就是全天营业。不过,关于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在骗我 呢?”

“我从来没有骗你,”琼西回答,“正如你所说,我不可能骗你。你控制着一切,你掌握着记忆库,除了这里面的东西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被你掌控 了。”

“什么叫这里面?怎么可能有一个这里 面?”

“我也不清楚,”琼西说的是实话,“我怎么知道你会让我吃东西 呢?”

“因为我只能这样。”格雷先生在门外说,琼西发现格雷先生说的也是实话。如果你不经常给机器加加油,机器就会停止运转。“不过,如果你满足我的好奇心,你会让你吃你喜欢的东西。否 则……”

从底下门缝里飘进来的气味变了,变成了花椰菜和抱子甘蓝的刺鼻气味。

“好吧,”琼西说,“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到了戴萨特你就让我吃薄饼和熏肉。二十四小时都有早餐供应,你知道。说定 了?”

“说定了。把门打开,我们握手为定 吧。”

琼西暗吃一惊,不由得笑了——这是格雷先生第一次表现出,而且表现得还真不错。他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那张不再属于他的嘴巴上有着同样的笑容。那真有点儿令人毛骨悚 然。

“我看握手就免了。”他 说。

“告诉我 吧。”

“好的,不过我先提醒一句——你如果对我爽约的话,就再也不会有许诺的机会 了。”

“我会记在心里 的。”

汽车停在水塔山的山顶,车身在弹簧上微微晃动,车前灯照出两道圆形光柱,上万片雪花在其中飞舞。琼西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向格雷先生娓娓道来。他觉得,就讲恐怖故事而言,这里是绝妙的好地 方。

8

对德里来说,1984年和1985年简直是流年不利。1984年夏天,当地的三个小青年把一名同性恋者扔进运河,要了他的性命。在随后的十个月里,有六名儿童遭到谋杀,显然是一个有时扮成小丑的精神病患者所 为。

“这位约翰·韦恩·加希是什么人?”格雷先生问,“那些孩子是他杀的 吗?”

“不是他,是来自于中西部的一个作案手法类似的人干的,”琼西说,“对我脑海里这种信息的互相查证,你弄不懂吧?我敢说在你的老家没有多少诗 人。”

格雷先生无言以对。琼西猜想他可能不知道诗人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懒得在 乎。

“总的来说,”琼西说,“最后一桩可怕的事情是一场罕见的飓风。飓风在1985年5月31日突然袭来。有六十多人丧生。水塔被吹倒了。水塔滚下山去,落在堪萨斯街上。”他指着汽车的右边,那儿的山坡陡峭地消失在黑暗 中。

“整整一百万加仑的水,有差不多四分之三朝阿普麦尔山倾泻而下,然后冲向市区,整个市区也几乎给毁了。我当时在上大学。暴风雨袭来的那一周我正在参加期末考试。我爸爸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不过我当然已经知道了——大水上了国内新 闻。”

琼西顿了顿,沉吟着,一边环顾着办公室,办公室里不再是空荡荡、脏乎乎的,而是装饰一新(他的潜意识已经给这里添加了一张沙发和一把埃姆斯椅,沙发是家里的,椅子是他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目录上看到过的,很漂亮,可是他买不起),非常舒适……显然比劫掠他身体的那个家伙此刻不得不面对的冰天雪地要舒服多 了。

“亨利也在读书。在哈佛大学。彼得在西海岸游荡,过着嬉皮士的生活。比弗上了南部的一所专科学校,用他自己后来的话说,修习的是大麻和电子游戏专业。”那场威力巨大的暴风雨袭来时,只有杜迪茨还留在德里……但是,琼西发现自己不愿意说出杜迪茨的名 字。

格雷先生一言不发,但琼西明显感到了他的不耐烦。格雷先生唯一关心的是水塔,以及琼西怎样耍弄了 他。

“听着,格雷先生——如果说真有所谓耍弄的话,那是你耍弄了自己。我只不过是找到几个标有德里的纸箱,然后在你忙着干掉那可怜的士兵时,把它们搬了进 来。”

“那些可怜的士兵从天上乘船而来,杀光了我的族类,只要是他们能找到的一个都不 留。”

“得了吧。你们的人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欢迎我们进入银河 系。”

“如果我们的确是来邀请你们加入银河系的,情况会有什么不同 吗?”

“也别跟我来这套假设了,”琼西说,“在你那么对付彼得和那个大兵之后,我压根儿都不想跟你开展什么智性的讨 论。”

“我们要干不得不干的事 情。”

“也许吧,可你如果指望着我来帮你,那你真是疯 了。”

那条狗更加不安地望着琼西,显然对这种自己跟自己争个不休的主人很不习 惯。

“水塔在1985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倒了,而你偷走了这段记 忆?”

“从根本上说,没错,不过如果上了法庭,我看你这么说可就没什么好处了,因为那些记忆本来就是我 的。”

“你还偷走了哪 些?”

“这个问题该由你来回答 我。”

门上响起气急败坏的一记重拳。琼西又一次想起《三只小猪》的故事。吹吧,用力吹吧,格雷先生;好好享受发怒的快 感。

但格雷先生显然已经从门外离开 了。

“格雷先生?”琼西叫道,“喂,别这么生气地走了,好 吗?”

琼西猜想,格雷先生可能开始了新一轮的信息搜寻。水塔不在了,可德里还在;所以,全市的用水一定来自于某个地方。琼西知道那个地方的位置 吗?

琼西不知道。他只是隐约记得,那年夏天从大学回来后,喝了许多瓶装水。后来水龙头里终于又有水了,可是对一个一心只想脱掉玛丽·施拉特的裤子的二十一岁的小伙子来说,这算得了什么?既然有水了,你就喝呗。只要它不让你呼吸急促或全身颤栗,你才不在乎它是从哪儿来 的。

格雷先生是不是觉得沮丧了?或者这只是琼西的想象?琼西从心底里希望不是这 样。

应该是大为沮丧……在他们玩世不恭的青年时代,他们四个人一准会称之为“倒他妈的大霉 了”。

9

罗伯塔·卡弗尔从一个令人不快的梦中醒来,转头往右边看去,以为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片漆黑。但是,床边闹钟上那令人宽慰的蓝色数字仍然在闪烁,看来还没有停电。这还真是很出乎意料,因为外面正刮着那么大的狂风 呢。

蓝色数字显示的是凌晨1:04。罗伯塔打开床头灯——能用的时候不妨多用用吧——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是风把她惊醒的吗?还是那可怕的梦?没错,那个梦是很可怕,好像有外星人在释放死亡射线,大家四处奔跑。不过她觉得原因不在这 里。

就在这时,风暂时停了,她听到了那个让她醒来的声音:杜迪茨从楼下发出的声音。杜迪茨……在唱歌吗?这可能吗?她觉得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个人度过了一个可怕的下午和晚 上。

比弗——死了!”从两点到五点之间的大部分时间里,杜迪茨不停地喊着,比弗死了!看上去悲痛欲绝,终于闹得自己流起了鼻血。她害怕这样。当杜迪茨流鼻血时,有时候怎么也止不住,最后不得不去医院。这一次她把棉花塞进他的鼻孔里,然后捏着他的鼻子往上提,总算止住了血。她给布里斯科医生打了个电话,想问一问能否给杜迪茨服一颗黄色安定片,可是很抱歉,布里斯科医生去了拿骚。值班的是另一位医生,一位从来没有见过杜迪茨的白大褂,所以罗伯塔根本就没有去麻烦他。她直接给杜迪茨服了安定,然后用他喜欢的柠檬味甘油药签润了润他那可怜的干枯的嘴唇以及口腔——他的口腔里总是发生溃疡和糜烂。即使化疗结束也不会好转。但是化疗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医生——不管是布里斯科还是别人——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尽管那根塑料导管还留着,但化疗已经结束了。罗伯塔再也不许他们让她的孩子遭那种罪 了。

服过药后,她陪他上了床,搂着他(对他身体的左侧很小心,因为绷带下有留置的导管),给他哼着歌儿。但不是比弗的催眠曲。今天不 行。

后来他终于平静下来,当她觉得他已经睡熟时,才轻轻地把他鼻孔里的棉花拉出来。第二个稍稍粘住,于是杜迪茨睁开了眼睛——那双动人的绿眼睛。她有时想,他的眼睛才是上天的恩典,而不是别的什么……看到路线以及诸如此类的事 情。

“妈 妈?”

“嗯,杜 杜。”

“比弗——上——天堂 了?”

听到这句话,同时想到比弗特别喜欢、一直穿到烂为止的滑稽的皮夹克,她不禁悲从中来。换了是别的人,是除了这四位儿时伙伴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会怀疑杜迪茨的预感。但如果杜迪茨说比弗已经死了,那比弗几乎肯定是死 了。

“是的,宝贝,我肯定他已经上天堂了。快睡 吧。”

那双绿眼睛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她还以为他又要大哭了——只见一颗很大的泪珠顺着他胡子拉碴的面颊滚下来。刮胡子对他是个大难题,有时候,诺尔科牌刮胡刀哪怕是刮破一道小口,都会流血几个小时不止。可他随后又闭上眼睛,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天黑之后,她正在给他做麦片粥(现在除了这种最清淡的食物之外,其他的任何东西都可能引起呕吐,这又是一个征兆,说明最后那一刻已经不远了),之前的噩梦突然又开始。来自于杰弗逊林区的各种越来越奇怪的消息原本已经让她心惊肉跳,这时她飞快地冲进他的房间,心脏都恨不得要跳了出来。杜迪茨又坐了起来,一个劲地摆着头,像孩子般地拒绝着什么。他的鼻子又开始流血了,随着脑袋的摆动,一滴滴鲜血洒了出来。鲜血溅落在他的枕套、奥斯丁·鲍尔斯的签名照(照片底下写着:“太棒了,小子!”)以及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漱口水,可俾静,安定片,各种似乎毫无作用的维生素,还有一大罐柠檬药签)上。

这一次他说是彼得死了,可爱(虽然并不特别聪明)的彼得·穆尔。亲爱的上帝啊,这是真的吗?有哪些是真的吗?还是全都是真 的?

这第二次歇斯底里的痛苦发作没有第一次那么长,也许是因为杜迪茨已经被第一次折腾得精疲力竭。她止住了他的鼻血——算她走运——把他扶到窗户边的座椅上,然后帮他换了床单、枕套等。他坐在窗户边,望着新一轮的大风雪,偶尔抽泣两声,有时还长长地叹口气,他的叹息让她心如刀绞。仅仅是看着他都让她心痛:他是那么消瘦,那么苍白,头发也掉光了。想到他的头挨玻璃太近,一定很冷,她就把他那顶红袜队的球帽给了他,帽檐上有大名鼎鼎的佩德罗·马丁内斯的签名(她有时想道,当你时日不多的时候,你会得到那么多的好东西),但是这一次,杜迪茨却不愿戴上。他只是把帽子放在腿上,睁着一双痛苦的大眼睛,凝望着窗外的黑 夜。

她终于把他重新安顿上床,她儿子又一次望着她,那双绿眼睛回光返照般地闪闪发 亮。

“彼得——也上——天堂 了?”

“是的,我能肯定。”她不想哭,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以免又惹动了他——可是她能够感到眼泪在打转。她脑子里装满了泪水,每次吸气的时候,鼻子里总是感觉到一丝咸 意。

“跟比弗——在天 堂?”

“是的,宝 贝。”

“我会——在天堂——见比弗——和皮 特?”

“是的,你会的。你当然会的。但是要等到很久以 后。”

他闭上眼睛。罗伯塔坐在他的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伤心极了,孤单极 了。

现在她匆匆忙忙下了楼,是的,是在唱歌,没错。由于她已经非常流利地掌握了杜迪茨的语言(当然会这样,三十多年来,这一直是她的第二语言),所以不用多想,她就能听清那些含混的词语: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我们——开工了。我告诉——你了,酷比——酷比呀,我们——需要——帮手 了。

她走进他的房间,也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显然不是眼前的景象:每一盏灯都亮着,杜迪茨穿戴整齐,这是他自从上次(据布里斯科医生所说,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好转以来第一次这样。他穿上了心爱的灯芯绒裤,格林奇汗衫上套着羽绒背心,还戴上了红袜队的球帽。他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夜色。没有愁眉苦脸;也没有一滴眼泪。他望着窗外的风雪,明亮的眼中满是迫切,这种眼神把她带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只是到了后来,疾病不幸降临,那些遮遮掩掩的症状极易让人忽略:就算是在后院玩一会儿飞碟,他也会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即使是稍微碰了一下,他也会青紫一大片,而且久久难以消退。不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就像现在这样,当 时……

但是她想不下去了。她惊惶得想不下 去。

“杜迪茨!杜杜,怎 么——”

“妈妈!我的——饭盒 呢?”

“在厨房里,可是杜杜,现在是半夜呀。外面还在下雪!你哪 儿……”

后半句当然是也不能去,但是这几个字她却说不出口。他的双眼是那么有光彩,那么有生气。看到他眼中那强烈的光彩,她也许该高兴才是,可她却一阵恐 惧。

“我要——饭盒!我要——饭 盒!”

“不行,杜迪茨。”语气要坚决一些。“你得脱掉衣服,回床上去。这才是你要做的事情,是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好了,我来帮 你。”

可是当她走过去时,他却举起双臂,交叉着放在瘦削的胸前,右手掌贴在左脸上,左手掌贴在右脸上。从很小的时候起,这就是他所能表示的唯一反抗方式。通常都会奏效,现在也是这样。她不想再让他伤心,说不准又会让他流鼻血。不过,她也不会在凌晨一点一刻帮他做好午餐,放进他的史酷比饭盒里。绝对不 会。

她退到床边坐了下来。房间里很暖和,可她却很冷,即使是穿着厚厚的法兰绒睡衣。杜迪茨缓缓地放下双臂,戒备地望着 她。

“如果不想睡的话,你可以不睡,”她说,“可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做梦了,杜杜?做了一个噩 梦?”

也许做梦了,但不是噩梦。他脸上那迫切的神情表明不是噩梦,她蓦然想起这种神情: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他就常常带着这种神情;但是后来,亨利、彼得、比弗还有琼西都各奔前程,大步流星地走进他们的成年生活,而忘记了落在后面的杜迪茨,于是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来看他的次数更是屈指可 数。

特殊感觉告诉他朋友们要过来陪他玩时,他就是现在这种神情。有时他们会一起去斯特罗福德公园或荒坡一带(他们本来不该去荒坡那儿,可他们还是去了,她和艾尔斐其实都知道,而且其中的一次还让他们上了报纸的头版)。有时艾尔斐或别的哪位家长会带他们去机场街那儿的小高尔夫球场或纽波特的游乐场。每当这时,她都会给杜迪茨准备三明治、小点心和一瓶牛奶,装进史酷比饭盒 里。

他以为他的朋友们要来了。他想到的一定是亨利和琼西,因为他说彼得和比 弗——

她坐在杜迪茨的床边,双手叠放在腿上,脑海里突然出现可怕的一幕。在凌晨三点那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她听见一声敲门声,然后看见自己开了门,她心里很不愿意开门,可是却身不由己。出现在门口的是已故的人,而不是活着的人。是比弗和彼得,时间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她与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回到了他们为杜迪茨打抱不平、使他免受天知道是怎样龌龊的恶作剧并把他平安送回家来的那一天。在她脑海中的那一幕里,比弗穿着那件有很多拉链的摩托衫,彼得穿的是那件他引以为荣的、左胸印有NASA字样的圆领毛衣。她看到他们冰冷苍白,眼神像僵尸的眼神一样黯淡呆滞。她看到比弗走上前来——对她不再有笑容,不再有印象;当乔·比弗·克拉伦顿伸出那双苍白的海星般的手时,完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我们是来接杜迪茨的,卡弗尔太太。我们已经死了,现在他也死 了。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双手绞得更紧了。杜迪茨没有看到这些;他又在望着窗外,脸上充满了迫切与期待。他又一次轻轻地唱了起 来。

“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我们——开工 了……”

10

“格雷先 生?”

没有回答。琼西站在办公室门口,现在这里十足就是他自己的办公室,除了窗户上的灰尘(那姑娘掀起裙子的黄色照片已经变成梵·高的《金盏花》)之外,已经不再有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任何遗迹。他感到越来越忐忑不安。那王八蛋在找什么 呢?

“格雷先生,你在哪 儿?”

这一次还是没有回答,但可以感觉到格雷先生正在返回……而且兴高采烈。那狗娘养的正兴高采 烈

琼西很不喜欢这 样。

“听着,”琼西说,双手仍然贴在这间庇护所的门上,额头也顶在上面,“我给你提个建议吧,朋友——你已经有一半是人了,干吗不入乡随俗呢?我想我们可以和平共处,我可以带你到处转转。冰淇淋很好吃,啤酒就更美了。你说怎么 样?”

他觉得格雷先生会感兴趣的,因为一个本质上没有形体的生物只有在别人答应给它形体时——这是童话里才有的交易——才会受到诱 惑。

不过诱惑力还不够 大。

传来了起动机的旋转声,接着是汽车发动机的轰 鸣。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兄弟?总以为我们能够离开水塔山,是 吧?”

没有回答,只有那种格雷先生在找什么东西……并且找到了的忐忑之 感。

琼西急忙跑到窗前,正好看到车前灯从屹立在那儿纪念死者的碑座上扫过。那块牌匾又被雪遮住了,这表明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会儿 了。

道奇公羊缓慢而小心地驶过深及保险杠的积雪,下山 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高速公路,再一次向南行 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