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阿奇·珀尔马特这位高中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者(演讲题目是:《民主的快乐与责任》)、曾经的雄鹰童子军,虔诚的长老会教徒和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来说,戈斯林乡村商店不再具有真实性。在足够为一座小城市提供照明的光亮的强烈照耀下,它现在看上去就像电影中的拍摄场地。而且不是任意一部电影,而是詹姆斯·卡梅隆的华丽场地,其中仅演职人员伙食开销一项,就足以让全海地的人吃上两年。尽管雪正越下越大,对这炫目的灯光却没有多少影响,也没有改变这地方给人的幻觉:眼前所有的一切,从歪歪斜斜地戳出屋顶的两条烟道上那毫无用处的披叠板,到商店门口那锈迹斑斑的唯一一台加油泵,都只是布景而 已。
珀利腋下夹着记事板,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阿奇·珀尔马特一直都觉得自己具有相当的艺术气质……还有经商气质):第一幕是这样的。一座孤零零的乡村商店渐渐显现。一群老人围坐在炉边——不是戈斯林办公室的那台小炉子,而是商店里面的大炉子——而外面正大雪纷飞。他们在谈论天空中的亮光……失踪的猎手……还有人们看到的在森林中躲躲藏藏的小灰人。商店主人——叫他洛斯特老头好了——很不以为然。“瞎说八道,你们简直是一群没见识的老太婆!”他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大放光华(想一想《第三类亲密接触》),只见一个不明飞行物缓缓降落!嗜血的外星人蜂拥而出,并释放大量死亡射线!简直就像《独立日》,只不过,悬念就在于这一切发生在森林里!
在他旁边,梅尔罗斯这位三等厨师(在这次小小的冒险行动中,这差不多是最低的军衔)正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梅尔罗斯是被珀尔马特从“膳朵餐厅”——也就是大家所说的伙房——里拽出来的,他脚上穿着一双橡皮底帆布鞋,而不是系带的鞋子或皮靴,所以总是一走一滑。沿路都有人(主要是男人,也有少数女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而且多半是以双倍的速度,许多人都在对着步话机或挂在脖子上的麦克风讲话。那些挂车、半挂车、空转的直升机(不断恶化的天气使它们全都返航了),以及发动机、发电机无休无止的你轰我鸣,使人们更加觉得这是电影的拍摄场地,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地 方。
“他为什么要见我呢?”梅尔罗斯再一次问道,他气喘吁吁,而且几乎带着哭腔了。他们此刻正经过戈斯林家牲口棚一侧的小牧场和畜栏,破败的旧围栏(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一匹真正的马在畜栏里关过或在牧场上跑过)上,交错地增加了刺铁丝和普通铁丝,普通铁丝上通有电流,也许不至于致命,但足以让你躺倒在地,浑身抽搐……而且,一旦这里的人出现骚动,电流就会增强到致命的程度。有二三十个人正在铁丝网后面望着他们,其中包括戈斯林老头(在詹姆斯·卡梅隆的电影中,戈斯林将由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扮演,比如布鲁斯·德恩)。如果换了是早些时候,铁丝网后面那些人一准会在大声喊叫,发出各种威胁,提出愤怒的要求,但自从看到马萨诸塞州那位银行家企图逃跑后的下场后,他们就老实了许多,这些可怜的家伙。亲眼目睹别人脑袋挨枪无疑会让他们吓破半个胆。另外,参与这次军事行动的所有人现在都戴着面罩,把嘴巴、鼻子都掩了起来,这不吓破他们另外的半个胆才 怪。
“头儿?”几乎带着哭腔变成了真正的哭腔。看到那些美国公民站在铁丝网后,显然让梅尔罗斯越发不安了。“行了,头儿——老大为什么要见我呢?老大应该根本就不知道有三等厨师的存在 呀!”
“我不知道。”珀利回答,这是真 话。
在他们前面那个一度被戏称为“打蛋器胡同”的巷口,站着欧文·安德希尔和车辆调配场的一个小伙子。由于空转的直升机发出巨大的轰鸣,那小伙子几乎是在对着安德希尔的耳朵大吼,好让他能听见。珀尔马特想,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关掉直升机的;遇到这种狗屎天气,这种提前到来的暴风雪,根本就不可能飞行。克兹称这种天气为“天赐的礼物”。每当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你总是拿不准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他听起来总像在说真话……可他有时又笑上几声,那种笑让阿奇·珀尔马特很紧张。在电影中,克兹将由詹姆斯·伍兹扮演。或者克里斯托弗·沃肯也行。两个人长相都不像克兹,但是,难道乔治·C.斯科特就像巴顿吗?就这么定 了。
珀尔马特突然转身朝安德希尔走去。梅尔罗斯想跟上他,却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口里不由得骂出声来。珀尔马特拍了拍欧文的肩膀,但是当对方扭转身来时,他但愿自己的面罩多少掩饰了几分脸上的惊讶之情。欧文·安德希尔看上去比刚刚从米利诺基特校车上下来时苍老了十 岁。
珀利探身上前,顶着风喊道:“克兹一刻钟后见你,别忘 了!”
安德希尔朝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以示他没有忘,然后又回过身去面对技术组的小伙子。珀尔马特现在认出了那个人,他叫布洛德斯基,大家都叫他道 格。
前面就是克兹的指挥部,一辆硕大的温尼贝戈房车(如果这是电影的拍摄场地,房车就是明星的家外之家,也可能就是吉米·卡梅隆的家外之家)。珀利勇敢地迎着那纷飞的大雪,加快脚步。梅尔罗斯小跑着跟上去,一边拍掉防护服上的雪 花。
“好了,头儿,”他恳求道,“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吗?”
“是的。”珀尔马特回答。他压根儿也不明白,在这既紧张又繁忙的情况下,克兹为什么要见一位三等厨师。不过他想,他和三等厨师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 事。
欧文把埃米尔·布洛德斯基的头扭过来,让自己的面罩对着他的耳朵,说:“再给我讲一遍。不需要全部都讲,只讲讲你所说的‘意淫’那一段就 行。”
布洛德斯基没有争辩,只是用十秒钟左右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路。欧文耐心地等待着。他与克兹有个约会,接着是情况汇报会——有好几个机组,还有大量的案头工作——然后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那些讨厌的任务,不过他感觉到眼下的情况很重 要。
至于他会不会告诉克兹,只有以后才能知道。
布洛德斯基终于将欧文的脑袋转过来,让自己的面罩对着欧文的耳朵,开始讲了起来。他这一次讲得更详细,但本质上是同样的内容。当时他正穿过商店旁边的草场,一边跟身旁的坎布里讲话,一边还同时与快要到来的燃料供应车队通话,可是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被人劫持了。他置身于一个乱糟糟的旧工具间,旁边有一个他好像看不见的人。那人想启动一辆雪地摩托车,却启动不了。他需要道格告诉他摩托车出了什么故障。
“我告诉他打开引擎盖!”布洛德斯基对着欧文的耳朵大声喊道,“他就打开了,可紧接着,我仿佛是在用他的眼睛查看……同时却用我的思想,你明白 吗?”
欧文点点 头。
“我马上就发现是什么故障,有人把火花塞拔了出来。于是我告诉那人到周围找找,他照办了。是我们两个人照办了。很快就找到了,在工作台上的一个汽油瓶里。我爸爸以前也总是这样,天气转冷,他就把割草机和旋耕机的火花塞这样处 理。”
布洛德斯基止住话头,他显然觉得很难为情,可能是因为自己说的这些话,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听起来很傻。欧文却正听得入神,示意他接着往下 讲。
“后面就没什么了。我告诉他把火花塞掏出来,擦干,再插进去。感觉就和以前上万次教别人摆弄机器一样……只不过我不在那儿,而是在这儿。那一切都没有发 生。”
欧文问:“然后呢?”由于引擎的声音太大,他不得不竭力喊着说,但两人仍然像教堂忏悔室里的神父与忏悔者一样神秘兮兮的。
“曲柄一转就启动了。我要他顺便检查一下汽油,发现油箱是满的。他说了谢谢。”布洛德斯基不解地摇了摇头,“我就说,不用谢,头儿。然后我好像就一下子回到了我自己的脑海中,只是在那儿走着。你觉得我疯了 吗?”
“没有。不过,这件事情我要你暂时守口如 瓶。”
布洛德斯基的嘴巴在面罩下一咧,露出了笑容。“哦,伙计,这个没问题。我只是……嗯,我们遇到任何异常情况都应该报告,这是命令,所以我 想——”
欧文不给布洛德斯基任何思考的时间,突然问道:“那人叫什 么?”
“琼西三号,”道格回答,话音刚落,他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知 道。”
“你看这是不是某个印第安名字?就像‘索尼杀手六号’或‘圆月九 号’?”
“有可能,不过……”布洛德斯基停下来,想了想,突然又说道,“这太可怕了!倒不是说事情发生时可怕,而是之后……回想起来……就像是……”他放低了声音,说,“就像是被强暴了,长 官。”
“别管它了,”欧文说,“你肯定还有几件事情要干 吧?”
布洛德斯基笑了:“只有几千 件。”
“那就干去 吧。”
“好的。”布洛德斯基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来。欧文正望着畜栏那边,那儿本来用作关马,而现在关的却是人。大多数被关押的人都待在牲口棚里,外面的二十多个人则站成一团,似乎是为了寻求慰藉,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独自站着的人是一位瘦高个,戴着一副大眼镜,看上去有点像猫头鹰。布洛德斯基看看那只倒霉的猫头鹰,又看看安德希尔。“你不会因为这个把我也关起来吧?或者送我去看心理医生?”当然,他们两个人并不知道,那位戴着老式角质架眼镜的瘦高个就是一位心理医 生。
欧文答道:“绝对不——”他话没说完,从克兹的温尼贝戈房车里就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有人放声大 哭。
“头儿?”布洛德斯基小声说。由于发动机互不示弱地轰鸣,欧文听不见他的话,但通过嘴唇法懂了他的意思,回应道:“哦,我×!”
“去吧,道格,”欧文说,“不关你的 事。”
布洛德斯基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并润了润戴着面罩的嘴唇。欧文朝他点了点头,尽力表现出自信、命令以及“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可能有了些作用,因为布洛德斯基也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走 了。
温尼贝戈房车的门上有个手写的牌子(上面写着责任到此不能再推),门里面的叫声仍在继续。欧文正要抬腿往那边走去,独自站在畜栏里的那个人就朝他喊了起来:“喂!喂!你!请等一下,我得跟你谈 谈!”
那当然,欧文心里想着,脚步却没有放慢,你一准会跟我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还会告诉我上千个理由,说明你一定得马上离开这 儿。
“是欧弗希尔吗?不,是安德希尔。你叫这个名字,对吧?我得跟你谈谈——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重 要。”
欧文停住脚步,尽管温尼贝戈房车那儿刚才有人大哭,现在还在抽泣。情况不妙,但至少好像还没有出人命。他仔细打量了戴眼镜的那个人几眼。瘦得像根竹竿,虽然穿着羽绒服,却仍在瑟瑟发 抖。
“对丽塔也很重要,”瘦子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竭力喊道,“还有卡特琳娜!”说出这两个名字似乎耗尽了那个讨厌鬼的力气,他仿佛是从一口深井里捞石头一样将这些名字捞了起来。但是欧文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听到自己妻子、女儿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他几乎惊呆了。他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去问问那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名字,可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有约会。现在还没有出人命并不意味着不会出人 命。
欧文朝铁丝网后面那个人看了最后一眼,记住他的面孔,然后急匆匆地朝门上挂着牌子的温尼贝戈房车走 去。
珀尔马特读过《黑暗的心脏》,看过《现代启示录》,在许多场合都想到克兹这个名字有点儿太平常了。他觉得这不是头儿的真名,他愿意出一百块钱打赌(对一个像他这样从不赌博、具有艺术气质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头儿的真名可能是亚瑟·霍尔塞珀尔或戴格伍德·厄尔加特,甚至还可能是派迪·马龙尼。叫克兹?不可能。几乎可以肯定是个假名,是个道具,就像乔治·巴顿那支珍珠镶柄的0.45英寸口径手枪一样。大伙儿(其中有些是自从“沙漠风暴行动”以来就一直跟随克兹,阿奇·珀尔马特却没有那么早)都认为克兹是个狗娘养的疯子,珀尔马特也有同感……像巴顿那样疯狂。换句话说,就是像狐狸一样疯狂。可能他早上刮胡子时,会模仿马龙·白兰度那种低沉的语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练习说:“恐怖!恐 怖!”
因此,珀利陪着三等厨师梅尔罗斯走进那辆过于暖和的指挥车时,虽然有些不安,却并非异常不安。而克兹看上去也毫无异样。头儿正坐在置于起居区的一把藤制摇椅里。他脱下了防护服——把它挂在珀尔马特和梅尔罗斯刚刚进来的那扇门上——穿着保暖内衣接见他们。他置于皮套里的手枪用皮带挂在摇椅的一边扶手上,不是珍珠镶柄的0.45英寸口径手枪,而是一把9毫米口径的自动手 枪。
所有的电器都在“嗡嗡”作响。在克兹的书桌上,传真机正响个不停,纸张越堆越高。每隔十五秒钟左右,克兹的苹果电脑就会用愉快的机器声音叫着:“你有邮件了!”三台音量已经调低的收音机信号互相干扰,发出“嘎嘎吱吱”或不连贯的声音。书桌后面的假树上有两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与门上的牌子一样,这两张照片克兹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左边那张题名为“投资”,上面是一个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天使般的年轻人,举起右手,用三个指头摆出童子军式的敬礼姿势。右边那张题名为“红利”,是1945年春天从柏林空中拍摄的照片,除了两三栋房屋尚未垮塌之外,照相机显出的多半是惨淡的残砖断瓦。
克兹朝书桌挥了挥手。“别管那些东西,小伙子们——那都是噪音。我已经安排弗雷迪·约翰逊来对付它们,但这会儿我让他到伙房填填肚子去了。跟他说了不用赶忙,要把那四样食物全都吃到,汤呀、坚果呀、鱼呀、果汁冰糕呀一样都别落下,因为这儿的情况……小伙子们,这儿的情况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了!”他朝他们露出一个罗斯福式的开怀笑容,然后又在椅子里摇动起来,那支套着皮套、用带子挂在旁边的手枪像钟摆一样荡来荡 去。
梅尔罗斯胆怯地回了克兹一个笑容。珀尔马特更为放松一些。没错,他了解克兹的性情,头儿的的确确喜欢模仿名人……而你得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一个非常好的兆头。人文教育对军旅生涯益处不大,但还是有几点益处,其中之一就是可以让军人出口成 章。
“我给约翰逊中尉——哎呀,此次行动不能使用军衔,我说的是给我的好兄弟弗雷迪·约翰逊——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饭前要做祷告。你们做祷告吗,小伙子 们?”
两人都点了点头,梅尔罗斯像刚才微笑时那样胆怯,而珀尔马特则非常轻松。珀尔马特认为,克兹经常挂在嘴上的信仰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也是一种做 秀。
克兹继续摇着,一边开心地望着这两个人,他们脚上的雪正在融化,雪水流到了地板上。“最好的祷告是孩子们的祷告,”克兹说,“就在于其单纯,你们知道。‘上帝很伟大,上帝很仁慈,让我们感谢他赐予我们食物。’真是单纯,真是动人,对 吧?”
“是的,头——”珀利开口 了。
“闭上你的臭嘴,小子。”克兹说,他的神情显得很愉快。他还在摇着,那支枪仍然在皮带下面荡来荡去。他把视线从珀利那儿转移到梅尔罗斯身上。“你怎么看,小伙子?这段祷告动人吧?你觉得它动人 吗?”
“是的,长——”
“或者正如我们的阿拉伯朋友们所说,真主之外无真主;‘上帝之外无上帝’。还有比这更单纯的祷告吗?简直是一语中的,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的 话。”
他们没有答话。克兹在椅子里摇得更快了,手枪也越晃越快,珀尔马特开始有了如坐针毡之感,就像今天早些时候,在安德希尔到达并让克兹的情绪平缓下来之前那样。这也许还是做秀,不 过——
“或者正如在燃烧的荆棘中的摩西那样!”克兹大声说着,那张瘦长的马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摩西问:‘我是在跟谁说话呢?’上帝则用那句古老的话来回答他:‘我是自有永有的,自有永有就是我,等等。’那位上帝可真会开玩笑,对吧。梅尔罗斯先生,你真的把来我们这儿的天外使者称为‘太空黑鬼’吗?”
梅尔罗斯张着嘴愣住 了。
“回答我,小 子。”
“长官,我——”
“梅尔罗斯先生,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你如果再叫我长官,你下面的两个生日就得在畜栏里度过了,明白了吗?你听懂我的意思没 有?”
“听懂了,头儿!”梅尔罗斯“啪”地一个立正,两边脸上除了被面罩的松紧带整齐地一分为二的冻红之处以外,已经变得一片煞 白。
“那么,你有没有称我们的客人为‘太空黑鬼’?”
“长官,我有可能是讲话时无 意——”
随着一个快得让珀尔马特几乎无法相信的动作(几乎就像詹姆斯·卡梅隆电影中的特技效果),克兹从晃动的皮套里掏出手枪,似乎不用瞄准就开了枪。梅尔罗斯左脚上的前半截鞋子开了花。碎帆布片飞了起来。鲜血和碎肉溅到了梅尔罗斯的裤腿 上。
我没有看见,珀利心里想道,这事儿没有发 生。
但梅尔罗斯却大哭起来,他痛苦而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那只被打烂的左脚,放声号啕。珀尔马特看见了里面的骨头,觉得胃里一阵翻 涌。
克兹从摇椅里站起身,速度不像刚才从皮套里掏枪那么快——珀尔马特起码看清了这个动作——但还是相当快。快得像个幽 灵。
他抓住梅尔罗斯的肩膀,紧紧逼视着三等厨师那张扭曲的面孔。“别号了,小 子。”
梅尔罗斯继续号着。他脚上的血正喷涌而出,珀利觉得那只脚的前半截与后半截说不定得分家。珀利的世界一阵发灰,渐渐失去中心。他调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强行赶走这种灰色。如果他现在昏倒的话,只有老天才知道克兹会怎么处置他。珀尔马特听到过许多故事,但百分之九十都被他当成了耳边风,他觉得那些故事要么言过其实,要么就是克兹自己的刻意宣传,以强化他半是疯狂半是诡诈的形 象。
现在我知道它们是真的了,珀尔马特想,这不是制造神话,而是神话本 身。
克兹把枪口顶在梅尔罗斯惨白的前额的正中央,他的动作很严谨,几乎就像外科医生一样精 确。
“别像女人似的鬼哭狼号,你赶快打住,小子,否则我就帮你打住。这儿可是空心的,我想,这一点恐怕连你这样没脑子的人肯定也应该知 道。”
梅尔罗斯艰难地将哭声吞了回去,转而变成憋在喉咙里的低泣。克兹似乎满意 了。
“这样你就能听见我的话了,小子。你一定得听,因为你得把话传出去。赞美上帝,我相信,你的脚——起码是它剩下的部分——将会把基本的意思表达出来,但是,你自己那神圣的嘴巴还得参与具体细节的描述。所以,你在听吗,小子?你在听我将要说的细节 吗?”
梅尔罗斯一边抽泣一边吃力地点点头,那双蓝玻璃珠似的眼睛躲闪 着。
犹如一条突然发起进攻的蛇一样,克兹猛地转过头来,珀尔马特看清了他的面孔。那张脸上的疯狂之色就像勇士身上的文身一般清晰可见。刹那间,珀尔马特所相信的关于他的顶头上司的一切全都烟消云 散。
“你呢,小子?你在听吗?因为你也是一位信使。我们大家全都是信 使。”
珀利点点头。正在这时,门开了,欧文·安德希尔走进来,珀利的轻松之情难以言表。克兹朝欧文望 去。
“欧文!我的好伙计!又多了一位信使!赞美上帝,又多了一位信使!你在听吗?你会把话从这个快乐之地传出去 吗?”
欧文点点头,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次高额赌注牌局中的玩 家。
“很好!很 好!”
克兹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梅尔罗斯身 上。
“三等厨师梅尔罗斯,我下面引用的是《事务守则》,第十六部分第四节第三段——‘使用不当称呼,不管是涉及种族、民族还是性别性质,都不利于士气并有违于军队规定。情况一经查实,使用者将立即受到军事法庭或前线相关指挥官的处罚。’好了。相关指挥官是我,不当称呼使用者是你。明白了吗,梅尔罗斯?你听懂我的意思了 吗?”
梅尔罗斯抽泣着,正要开口回答,却被克兹打断了。欧文·安德希尔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肩膀上的雪渐渐融化,透明面罩上也有水汽像汗珠似的往下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克 兹。
“听着,三等厨师梅尔罗斯,我刚才在这几位面前——在上帝赞美的这几位证人面前——念给你听的是‘操行规定’,它意味着不许说西班牙佬,不许说犹太佬,不许说德国佬,不许说印第安佬。它也非常适用于目前的形势,所以还意味着不许说太空黑鬼。这一点你明白了 吗?”
梅尔罗斯想点点头,却一阵晕眩,眼看就要昏倒。珀尔马特连忙抓住他的肩膀,让他重新站稳,一边暗暗祈祷他不要在训话结束之前倒下。如果梅尔罗斯胆敢在克兹念完暴动法案之前熄灯,只有老天知道克兹会怎样处置梅尔罗 斯。
“我们会消灭这些发动侵略的王八蛋,我的朋友,如果他们以后再来到地球上,我们就要切开他们的集体灰脑袋,扭断他们的集体灰脖子;如果他们还不死心的话,我们就要运用他们的技术——我们已经快要掌握这种技术了——来对付他们,乘坐他们自己的飞船或者由通用电气公司或杜邦公司或(赞美上帝)微软公司制造的类似飞船,打回他们的老家,然后烧掉他们的城市或蜂窝或蚁冢或别的什么住处,我们要用凝固汽油炸掉他们的琥珀色粮食,用核武器摧毁他们紫色山峦上的伟大的(赞美上帝)真主,我们要把美国炽热的尿液倒进他们的湖泊和海洋……但是我们实施这些行动时,必须采取合适而恰当的方式,不能有种族或性别或民族或宗教的优越感。我们实施这些行动,是因为他们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敲了不该敲的门。这不是1939年的德国,也不是1963年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好了,梅尔罗斯先生,你觉得自己能把话传出去 吗?”
梅尔罗斯的眼睛翻了翻,露出湿润的眼白,他的膝关节支持不住了。珀尔马特再一次抓住他的肩膀,想不让他倒下去,但这一次是徒劳之举;梅尔罗斯瘫倒在 地。
“珀利。”克兹小声叫道,当那双熠熠发亮的蓝眼睛转向他时,珀尔马特体验到了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膀胱在体内发烫、发胀,迫不及待地想在防护服内有所排解。他想,如果克兹发现自己助手的裤裆里有一块越来越大的湿迹,以克兹现在的心情,说不准会一枪毙了他……但想到这一点似乎于事无补。事实上,反而是雪上加 霜。
“在,长——头 儿?”
“他会把话传出去吗?他会是一位好信使吗?你觉得他听进去了多少,能不能当信使?还是他太在乎自己那只该死的脚 了?”
“我……我……”珀利看到站在门口的安德希尔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朝他点了点头,顿时有了勇气,“是的,头儿——我想他都听进去 了。”
克兹对珀尔马特的热情似乎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很满意。他转向欧文:“你呢,欧文?你觉得他能把话传出去 吗?”
“嗯,”欧文回答,“如果能把他在你的地毯上流血而死之前就送去医务室的 话。”
克兹翘了翘嘴角,喊道:“珀利,这事儿交给你,行 吗?”
“我这就去,”珀尔马特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经过克兹身边后,他朝安德希尔投去十分感激的一瞥,但安德希尔似乎没有注意,也可能是有意不予回 应。
“以双倍的速度,珀尔马特先生。欧文,我要跟你谈谈,用爱尔兰人的话说,就是‘男人对男人式的’。”他朝地上的梅尔罗斯看都没看一眼,就迈过他的身体,快步走进小厨房。“来杯咖啡吗?是弗雷迪煮的,所以我不能保证喝得下去……不,我不能保证,不 过……”
“有咖啡就行,”欧文·安德希尔说,“你倒咖啡吧,我来帮这家伙止止 血。”
克兹站在案台上的咖啡机旁,很不以为然又将信将疑地望了安德希尔一眼。“你真的认为有这种必要 吗?”
珀尔马特就是在这一刻走到了外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强烈地觉得,走进风雪之中居然像是一种死里逃生。
亨利站在围栏边(没有接触铁丝;他已经看见了接触铁丝的人的下场),等待安德希尔——他就叫这名字,没错——从那个无疑是指挥部的地方出来,可是门开后,匆匆出来的却是他看着走进去的另外两个人之一,那家伙刚下台阶就撒腿狂奔。那小伙子身材很高,长着一张诚实的面孔,亨利总是把这种面孔与中层管理人员联系起来。那张面孔现在满是惊惶之色,在完全跑起来之前,他还差点儿摔倒。亨利为他喝了一声 彩。
中层管理人员一个趔趄之后,极力保持着平衡,朝前方拼在一起的两辆半挂车奔去,但刚跑一半,他的双脚又飞离地面,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随身携带的记事板犹如妖精的雪橇一样往前滑 去。
亨利伸出双手,用力鼓起掌来。也许掌声还不够响亮,无法盖过发动机的轰鸣,于是,他双手拢成喇叭状贴在嘴边喊道:“猪赶泥了呀!大家快看 哪!”
中层管理人员没有理睬他,只是站起身,捡回记事板,继续朝那两辆半挂车奔 去。
在离亨利约二十码的围栏边,有八九个人站成一团。其中有个人这时朝亨利走来,那是一个胖子,穿着一件橘红色羽绒服,看上去犹如皮尔斯伯利面团宝 宝。
“我觉得你不该这样,伙计,”他顿了顿,然后压低嗓门,又说,“他们开枪打死了我姐 夫。”
没错。亨利在这人的脑海中看见了那一幕。胖子的姐夫也是个胖子,不停地唠叨着律师呀、权利呀,以及他在波士顿一家投资公司的工作。士兵们点着头,告诉他这只是暂时的,形势正在恢复正常,到天亮就会解决了,他们一边这么说,一边把这两位体态臃肿的猎人往牲口棚赶去,那儿已经关了不少人。突然间,胖子的姐夫转身朝车辆调配场跑去,随着“砰砰”两声,灯灭 了。
胖子在告诉亨利当时的部分情况,在刚刚架起来的路灯下,他苍白的脸孔显得很诚实,但是亨利打断了 他。
“你认为他们会把我们剩下的这些人怎么 样?”
胖子愕然地看着亨利,然后退开一步,似乎觉得亨利可能患有某种传染病。仔细想想的话,还真是有趣,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的确患有某种传染病,或者起码政府雇佣的这群清洁工认为他们如此,不管如何,结果并没有两 样。
“你开玩笑吧?”胖子说,接着又几乎是带有几分宽容加了一句,“这可是美国,你知 道。”
“是吗?你看到过不少正当程序,对 吧?”
“他们只是……我肯定他们只是……”亨利饶有兴致地等着,胖子却没有了下文,至少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刚才那是枪响,对吗?”胖子又问,“我想我还听见有人在 哭。”
从那拼在一起的挂车里匆匆地出来两个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中层管理人员先生明显不情愿地跟在他们后面,胳膊下重新紧紧地夹着记事 板。
“我得说,给你说对了。”亨利和胖子目送两位担架员快步登上温尼贝戈房车的台阶。等中层管理人员走到离围栏最近的地方时,亨利朝他喊道:“怎么样,笨猪?很开心 吧?”
胖子蹙起眉头。夹着记事板的家伙只是狠狠地瞪了亨利一眼,继续朝温尼贝戈房车走 去。
“这只是……只是某种紧急情况,”胖子说,“到明天早上就会解决的,我敢肯 定。”
“但你姐夫却看不到了。”亨利 说。
胖子绷紧嘴角,嘴唇微微颤抖地望着他,然后返回其他人那儿去了,他们的观点显然与他更有共鸣。亨利的视线重新投向房车,继续等待安德希尔出来。他觉得安德希尔是他唯一的希望……但是不管安德希尔对此次行动存有多大的疑虑,这种希望都很微小。而亨利手上只有一张牌可打。这张牌就是琼西,他们对琼西还一无所 知。
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安德希尔。亨利非常担心告诉他之后毫无益 处。
在中层管理人员先生跟着两位担架员进入温尼贝戈房车约五分钟之后,三个人又重新出来了,不过担架上还有第四个人。在大路灯的耀眼亮光下,那位伤员的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几近青紫。亨利看到伤员不是安德希尔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安德希尔与其他这些疯子不一 样。
十分钟过去了,安德希尔还没有从指挥部出来。亨利顶着越下越大的雪等着。有些士兵在看守这些囚犯(的确,他们就是囚犯,最好不要粉饰事实),最后终于有一位走了过来。先前在“深辙路”和“天鹅池路”交汇处的十字路口时,那些士兵用灯光刺得亨利几乎睁不开眼,所以他现在没有认出这个人的长相。亨利既高兴又深感忐忑地发现,人们的思想也各有特征,完全与一张漂亮的嘴巴或一只破鼻子、一只斜眼睛一样鲜明。这是驻扎在十字路口的那些人之一,正是他认为亨利朝卡车走去时动作太慢,而用枪托砸过亨利的屁股。亨利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信息:他弄不清这家伙的名字,但是知道他哥哥叫弗兰基,而且上中学时,弗兰基就因为被控强奸而受审,可最终却宣告无罪。还有一些别的——都是些零星散乱的玩意儿,就像废纸篓里的东西。亨利意识到自己正端详着一条真正的意识之河,包括河水挟带的各种浮渣。令他泄气的是,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平庸至 极。
“喂,”那位士兵喊道,他的语气很平和,“原来是自作聪明的蠢蛋。想要热狗吗,蠢蛋?”他哈哈大笑起 来。
“已经有了。”亨利答道,自己也笑了。接着,他用比弗的惯常口气,脱口说出比弗的口头禅:“×他祖 宗。”
那士兵的笑声戛然而止。“让我们看看十二个小时之后,你这自作聪明的蠢蛋还有多聪明,”他说,在呈现于这人两耳之间的河流上,有一个形象漂浮而过,那是一辆装满尸体的卡车,白色的四肢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你长了里普利吗,蠢 蛋?”
亨利想:是拜拉斯,他说的是拜拉斯。琼西知道那东西的真名是拜拉 斯。
亨利没有答话,那士兵转身走开,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之色。亨利一时好奇心起,便凝聚起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想象出一支枪——其实是琼西的伽兰德猎枪。他想:我有一支枪,等你刚刚背过身去,我就要用这支枪打死你,王八 蛋。
那士兵又突然回过身来,脸上的得意之色连同他的笑容和笑声一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怀疑。“你说什么,蠢蛋?你说什么了 吗?”
“只是在想,那姑娘的事儿你是不是也有一份——你知道,就是弗兰基干过的那姑娘。他有没有让你也过过 瘾?”
那士兵大惊之下,一时呆若木鸡,接着就满脸怒不可遏。他举起枪。亨利觉得那枪口犹如一道笑容。他拉开外套的拉链,迎着越下越大的雪敞开胸口。“来呀,”他一边说一边笑,“来呀,兰博,动手 吧。”
弗兰基的弟弟端着枪对准亨利,但是过了片刻,亨利感觉到他的怒火消失了。几乎是千钧一发——亨利看到那士兵尽力想说点什么,编一个合理的故事——可他花的时间太长,他的前脑控制住了那股怒火。这一幕是那么熟悉。瑞奇·格林纳多们没有死去,没有真的死去。他们是世界上的龙 齿。
“明天,”士兵说,“明天就是你的大限之日,蠢 蛋!”
亨利这时决定放过他——不再刺激他的怒火,尽管上帝知道惹他发火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还了解到了某些事情……或者说是证实了他此前的怀疑。那士兵听见了他的思想,但听得不清楚。如果听清楚了的话,他转身时肯定要快得多。他也没有问亨利是怎么知道他哥哥弗兰基的事情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那家伙知道亨利知道:他们染上了心灵感应,他们所有这些人无一例外,就像染上某种恼人的轻度病毒一 样。
“只不过我被传染得更严重。”他说,一边重新拉上外套的拉链。彼得、比弗和琼西也是如此。但是彼得和比弗现在都死了,而琼西……琼 西……
“琼西的情况最严重。”亨利说。琼西现在在哪儿 呢?
南边……琼西身不由己地重新南下了。这些家伙宝贵的隔离网已经被突破。亨利猜想他们已经预计到了这一点,可他们并不担心。他们觉得溜出去一两个人没有关 系。
亨利觉得他们想错 了。
欧文端着杯咖啡站在一旁,看着医务室的工作人员将伤员抬走。打上一针吗啡之后,梅尔罗斯的抽泣渐渐变成嘀咕和呻吟,总算让人嘘了口气。珀利也跟着走了,于是这里只剩下欧文和克兹两 人。
克兹坐在摇椅里,侧着头,好奇而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欧文·安德希尔。胡言乱语的狂人又不见了,他犹如取下了万圣节的面 具。
“我在想一个数字,”克兹说,“是哪一个数 字?”
“十七,”欧文回答,“你看到的是红色的,就像消防车车身上一 样。”
克兹满意地点点头。“你试着给我发送一 个。”
欧文想象出一个限速标志:每小时60英 里。
“六,”克兹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白底黑 字。”
“差不多,头 儿。”
克兹喝了一口咖啡。他的咖啡杯上印有我爱我的爷爷字样。欧文非常惬意地品着咖啡。这是一个肮脏的夜晚,他干的是一份肮脏的活儿,而弗雷迪煮的咖啡还不 错。
克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上了防护服。他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掏出一条大手帕。他看了看手帕,然后跪到地上,还蹙了一下眉头(这位老人的关节炎已经不是秘密)。接着,他动手擦起了梅尔罗斯溅在地上的血迹。欧文原以为自己时至今日绝对可以做到处事不惊,现在却还是大为愕 然。
“长官……”哦,我×,“头 儿……”
“别说了。”克兹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他一处一处地擦着,像洗衣妇似的一丝不苟,“我父亲总是说,你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就得你自己去收拾。也许到下一次时,你就会三思而后行。我父亲叫什么,伙 计?”
欧文找了找,只是瞥见了一眼,就像瞥见女人穿在里面的衬裙一样。“帕 罗?”
“其实是帕特里克……不过很接近了。安德森认为这是一种波,而且它的力量现在已经减弱了。一种感应波。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可怕的概念吗,欧 文?”
“是 的。”
克兹头也不抬地点了点,继续在那儿擦着。“不过,概念比现实更可怕——这一点你发现了 吗?”
欧文笑了起来。老人仍然能像以往那样出人意料。人们有时用打牌时“留一手”来形容那些城府很深的人。在欧文看来,克兹的问题就在于总是“留几手”。不仅多留几张“一点”,还多留几张“两点”,而大家都知道那些“两点”往往让人措手不 及。
“坐下吧,欧文。像个正常人那样坐下来喝你的咖啡,让我把这个干完。我一定得这 样。”
欧文想他可能的确如此。于是他坐了下来,喝着咖啡。这样过了五分钟之后,克兹艰难地重新站起身。他厌恶地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它拿到厨房,扔进垃圾桶,然后坐回摇椅里。他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又放下杯子:“冷 了。”
“我去帮你——”欧文作势欲 起。
“不用了。坐下,我们得谈 谈。”
欧文重新坐 好。
“关于那艘飞船的事儿,我们俩有点儿小冲突,对 吧?”
“我不认 为——”
“是的,我知道你不这么想,可我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你也一样。当形势紧张时,人容易情绪激动。不过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得不让它过去,因为我是负责的军官,而你是我的副手,我们还得完成这项任务。我们能携手合作 吗?”
“是的,长官。”我×,又说错了,“我是说,头 儿。”
克兹朝他淡淡地一 笑。
“我刚才失控了。”亲和,坦率,理智,真诚。这种假象糊弄了欧文很多年,但他现在不会上当了,“我刚才在模仿,像往常那样——一份巴顿,两份拉斯普金,然后加水,搅拌,上桌——接着我就……哎呀!我就忘形了。你觉得我疯了,对 吧?”
谨慎,一定谨慎。这个房间里有心灵感应,有真真正正的心灵感应。欧文不知道克兹能够看透他到什么程 度。
“是的,长官。有一点儿,长 官。”
克兹平静地点点头。“是的。有一点儿。的确是这么回事。我像这样已经很久了——我这样的人是不可少,但是又很难找。你非得有点儿疯狂才能执行任务,不能总是保持理智。这是一根细线,是坐在扶手椅里的心理学家们喜欢谈论的那根著名的细线,而在整个世界历史上,还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大扫除活儿……当然,其前提是假设赫拉克勒斯清洗奥吉亚斯的厩房的故事只是一个神话。我不是在请求你的同情,而是请求你的理解。如果我们彼此理解,就能一起挺过去,这显然是我们接受过的最艰难的任务。否则的话……”克兹耸耸肩,“否则的话,我就只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挺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吗?”
欧文不能肯定自己已经明白,但是他看出了克兹的大致意图,便点了点头。他在书上读到过一种有赖于鳄鱼的耐性而生活在鳄鱼口里的鸟。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种鸟。克兹想让他相信,他在公共频道上播放外星人广播的行为已经得到原谅——只是一时的失控,和克兹一时失控打飞了梅尔罗斯的半只脚一样。至于六年前发生在波斯尼亚的那一切呢?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可能事实就是如此,还可能鳄鱼已经厌倦了鸟儿恼人的啄食,打算合拢嘴巴了。欧文无法从克兹的思想中感觉到真实情况,但无论如何,他得小心为上。提高警惕,随时准备飞 走。
克兹又把手伸进防护服里,掏出一块失去光泽的怀表。“这是我祖父的,但仍然能用,”他说,“我想是因为它的动力是发条,而不是电池。而我的手表到现在还是摆 设。”
“我的也 是。”
克兹撇撇嘴唇笑了:“有机会时去找找珀尔马特,要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他。除了各种杂务琐事之外,他今天下午居然挤出时间分发了三百只上发条的天美时手表,而且是在大雪拦住我们的空袭行动之前。珀利的效率的确很高。可他总以为自己生活在电影里,我只希望上帝能让他清醒过 来。”
“他今天晚上可能有了些长进,头 儿。”
“也许真是这 样。”
克兹沉吟着。安德希尔等待 着。
“小伙子,我们应该喝威士忌的。我们今晚所干的像是爱尔兰人的临终看 护。”
“是 吗?”
“是的。我心爱的幻影马很快就要一命呜呼 了。”
欧文抬起了眉 头。
“没错。到时候,它神秘的隐身衣就会被揭开,然后就会变成又一匹死马任人鞭打。首先是那些政客,这是他们的拿手好 戏。”
“我不明白你的意 思。”
克兹又看了一眼那只失去光泽的怀表,这只表可能是他在当铺里弄到的……也有可能是从哪具尸体上抢来的。不管哪一种是真实情况,安德希尔都不会怀 疑。
“七点了。大约四个小时之后,总统将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讲话,这次讲话的听众和观众人数将超过整个人类历史上此前的任何一次讲话。它将成为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故事的组成部分……将成为自从万能的圣父创造宇宙并用自己的手指尖让各个星球永不停息地转动以来最大的骗 局。”
“怎么说是骗局 呢?”
“它将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欧文。像各种天衣无缝的谎言一样,这个谎言里面将揉进大量的事实。全世界的人正高度关注,他们屏息静气地听着总统的每一个字,赞美上帝,而总统会告诉他们,在今年的十一月六日或七日,一艘由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驾驶的飞船在缅因州北部坠落。这是事实。他会说,我们并没有觉得特别意外,因为至少从十年前开始,我们以及组成联合国安理会的其他国家的首脑就已经知道外星人在打探我们了。这也是事实,只不过在美国,我们有些人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就开始知道我们在天外有朋友。我们还知道,1974年,俄国的轰炸机在西伯利亚上空摧毁了一艘灰人的飞船……当然,俄国佬至今也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那艘飞船可能无人驾驶,只是一次试射。这样的情形有不少。灰人早期接触地球时非常谨慎,这表明他们对我们很害 怕。”
欧文入神地听着,内心却很反感,他希望这种情绪没有在脸上或思想的表层流露出来,克兹说不准仍能进入他思想的表 层。
这时,克兹又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香烟,盒子有些扁了,还剩四支烟。他朝欧文递去,欧文先是摇摇头,转而又要了一支。克兹也抽出一支,然后点燃两支烟。
克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说:“我把真真假假都搅在一起了,这样讲下去可能不是最有效的方式。我们还是只说假的这一部分吧,好 吗?”
欧文没有回答。他近来极少抽烟,所以抽第一口时有些头晕,但味道很不 错。
“总统会说,美国政府之所以将失事地点及周围地区隔离起来,是出于三个原因。首先是纯粹从后勤学方面考虑:因为杰弗逊林区位置偏僻,人口稀少,我们才有可能将其隔离起来。如果灰人是在布鲁克林甚至长岛着陆的话,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其次是因为我们尚不清楚灰人的意图。第三个原因,也是归根结底最具说服力的原因,就是灰人携带有一种传染物质,现场的人称之为‘里普利菌’。尽管外星来客竭力要我们相信他们本身不会传染,他们却随身带来了一种具有高度传染性的物质。总统还会告诉这个人心惶惶的世界,这种真菌有可能其实就是具有控制力的智能,而灰人只是一种生长媒。他会展示一盘录像带,上面是一个灰人爆炸后成为里普利菌的过程。胶片已经做过一点小修改,以增加其清晰度,但基本上是真实 的。”
你在撒谎,欧文想,胶片从头到尾全是假的,就像所谓外星人解剖那种狗屁一样,都是胡编出来的。你干吗要撒谎呢?因为你能够,就是这么简单,对吧?因为对你来说,谎言与真相一样来得自然而 然。
“好吧,我是在撒谎。”克兹说,简直是明察秋毫。他飞快地瞥了欧文一眼,又重新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香烟。“但那些事实是真实而有据可查的。有些灰人的确爆炸了,变成了红色的茸毛。那茸毛就是里普利。你如果吸入一定的量,那么过一段时间——我们现在还无法预测,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两天——你的肺部和大脑就变成了里普利的沙拉。你看上去就像一棵有毒的漆树,只不过是会走而已。然后你就会死 去。
“总统不会提及我们今天早些时候的那次小冒险。根据总统的说法,在坠落时显然严重受损的飞船要么是被船上的人炸毁,要么就是自动爆炸了。所有的灰人无一幸存。而经过最初的传播之后,里普利也在渐渐死去,显然是因为无法适应寒冷的环境。顺便说一句,俄国人也可以证明这一点。被感染的相当数量的动物也已经被杀 死。”
“那么,杰弗逊林区的人 呢?”
“美国总统会说,大约三百人——本地人七十左右,加上大概两百三十位猎人——目前正在接受有关里普利菌的监控。他会说,尽管有些人似乎受到感染,但在诸如新菌灵和力百汀这类广谱抗生素的作用下,他们的感染好像已经得到控 制。”
“这是替我们的赞助者说话。”欧文说。克兹满意地笑了起 来。
“过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宣布,里普利似乎不像我们最初想象的那样,抗生素对它作用不大,有许多病人已经死亡。我们公布的名单上,就是那些其实早已死亡的人的名字,他们要么是死于里普利菌,要么是死于那些可恶的移植物。你知道大家怎么叫那些移植物 吗?”
“是的,臭鼬。总统会提到它们 吗?”
“绝对不会。负责此事的那些人认为,对普通民众来说,那些臭鼬未免有点儿太令人不安了。当然,我们在戈斯林商店这个乡村景区处理这一问题的方式也同样如 此。”
“不妨称之为最终方式。”欧文说。他的烟已经抽得只剩下过滤嘴,于是用咖啡杯将它碾灭。
克兹抬起眼睛,毫不妥协地与欧文四目相对。“没错,你可以这么说。我们要消灭大约三百五十个人——大多是男人,但是我不能说这次清洗不包括起码少数女人和孩子。当然,好的一面是,我们会确保全人类避免一场大规模的流行病,甚至有可能是一场征服。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好 处。”
欧文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我敢肯定希特勒会喜欢这种骗局——但是他尽力掩饰着自己,也不知道克兹能否听见或感觉到这个念头。显然无从断定;克兹是个狡猾的家 伙。
“我们现在关了有多少人?”克兹 问。
“大概七十个。从基尼奥过来的路上还有两倍的人;他们九点左右就会到这儿,如果天气不进一步恶化的话。”据说天气会恶化,不过是在半夜之 后。
克兹点点头。“嗯。我看,另外还得加上从北边来的五十人,以及从圣卡普斯和南边其他一些小地方来的七十来人……还有我们的人。别忘了他们。面罩似乎很管用,但是从医务人员汇报的情况来看,我们已经发现四例里普利菌感染者。当然,那些人自己并不知 道。”
“是 吗?”
“让我这么说吧,”克兹说,“就他们的行为举止而言,我没有理由相信他们知道。行了 吗?”
欧文耸了耸 肩。
“根据这个故事,”克兹继续说道,“关在这里的人将被用飞机运往一个绝密的医疗机构,某种51号地区,他们在那里将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如果必要得接受长期治疗。然后就再也不会有关于他们的官方声明——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的话——但在随后的两年里,会经常传出一些小道消息:尽管在治疗上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感染还是不断加剧……疯癫……可怕的形体变化,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最后,天可怜见,死亡降临。公众非但不会义愤填膺,反而会觉得是一种解 脱。”
“而事实 上……”
他想听克兹亲口说出来,不过他早该知道克兹不会。这里没有窃听器(也许藏在克兹两个耳朵之间的那些除外),可是头儿的谨慎已经根深蒂固。他举起一只手,拇指与食指做成手枪状,然后拇指连扣三下,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欧文。鳄鱼的眼睛,欧文 想。
“全部吗?”欧文问,“不只是那些里普利菌感染者,那些没感染的也一样吗?这会将我们置于何地?那些没感染的士兵 呢?”
“那些现在没问题的小伙子后面也会没问题,”克兹回答,“感染了的都是粗心所致。有个……嗯,那儿有个四岁左右的小姑娘,非常可爱。你几乎可以相信她会在牲口棚的地上跳起踢踏舞,一边唱着《在糖果船上》。”
克兹显然觉得自己机智诙谐,欧文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但欧文心中却掠过一阵巨大的恐惧。那儿有个四岁的孩子,他想,才只有四岁,想想 看。
“她很可爱,很讨人喜欢,”克兹在说,“她一只手腕的内侧已经可以看到里普利,发际线和一边眼角上也长了。都是些典型的地方。嗯,有位士兵给了她一块糖,仿佛她是一位挨饿的科索沃难民,于是她就亲了他一下。非常甜美,一个真正美好的瞬间,只不过他脸上现在长出了一个与口红无关的口红印。”克兹做了个苦脸,说:“他自己刮脸的时候留下了一道伤口,小得几乎看不见,可你就这样完了。跟其他人身上长的一样。规则不会因人而异,欧文,粗心会让你搭上性命。你也许会平安无事一段时间,但到头来还是无法避免。粗心会让你搭上性命。我很高兴地说,我们的大部分人会安然脱身。在这一生剩下的时间里,我们会定期接受检查,更不用说偶尔的突击检查,但是从好的方面看吧——万一患有癌症什么的,还可以尽早发 现。”
“那些没有感染的平民呢?他们会怎么 样?”
克兹探身向前,显出他最可亲、最可信、最理智的神态。你应该为此而觉得荣幸,觉得自己是极少数能目睹克兹取下面具(两份巴顿,一份拉斯普金,然后加水,搅拌,就可以上桌了)的幸运者之一。欧文以前就上过这样的当,但现在不会了。拉斯普金不是面具;现在这样才是面 具。
不过就算是现在——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他也不能完全断 定。
“欧文,欧文,欧文!用用你的脑子,用用上帝赐给你的好脑子!我们可以监控自己的人而不至于引起疑心或造成世界范围的恐慌——等我们那位在竞争中险胜的总统杀死幻影马之后,本来都会引起不小的恐慌了。但对于三百位平民我们却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假设我们真的将他们送到新墨西哥,花纳税人的钱让他们在某个模范村里住上五十到七十年呢?如果一个或更多的人逃出去了怎么办?或者,过了一定时间,里普利变异了怎么办?——我觉得这正是智囊团的家伙们真正恐惧的事情。缅因州现在的环境对里普利有致命影响,可一旦它们没有死去,反而变成传染性和环境适应性大为增强的某种东西,那该怎么办?里普利如果有智能,就会有危险。就算没有危险,如果它们成为灰人的某种灯标,成为将我们的世界标示出来的星际路灯——真真美味,快来尝尝,这些家伙很好吃……而且数量很多——那该怎么 办?”
“你是在说,安全总比遗憾 好。”
克兹靠回摇椅里,露出了笑容。“正是这样,简单而言正是这 样。”
哦,欧文想,简单而言可能是这样,但复杂的事情我们却避而不谈。我们都会自我保护。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很残忍,但是就连克兹也在保护他的部下。而平民呢,则只是平民而已。如果需要烧死他们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变成灰 烬。
“如果你怀疑上帝的存在,怀疑他至少腾出了部分时间来眷顾我们这些现代人,那么你可以看看这件事的发展状况,”克兹说,“发光体很早就出现过,人们报告过几次——其中一次就是店主雷吉·戈斯林自己报告的。然后,灰人在这个时间来了,对这些偏远荒凉的森林来说,这是一年中唯一真正有人的时候,而且有两个人亲眼目睹了飞船的坠 落。”
“这真是运 气。”
“这是上帝的恩典。飞船坠落了,他们的存在暴露了,寒冷的天气摧毁了他们以及他们带来的大量的头皮屑。”他利索地逐项勾着长长的手指,白色的眼睫毛一闪一闪。“但是还不仅如此。他们移植了一些东西,可那该死的玩意儿不行——非但没有与它们的宿主建立和谐的关系,反而以他们的身体为食,终于要了他们的性 命。
“动物的捕杀进展顺利——我们估计其总数有十来万,在卡斯尔县边界那一带已经开始了一场大型烧烤野餐会。换了是春天或夏天的话,我们还得担心各种小虫将里普利菌带出这一地区,但现在不用。十一月份就不用担心 了。”
“有些动物肯定已经逃出去 了。”
“不仅是动物,很可能还有人。但是里普利的传播速度很缓慢。在这一点上我们不会出问题,因为我们拦住了绝大部分的被感染者,因为飞船已经被摧毁,还因为他们带到这儿的东西不但没有再发光,反而熄灭了。我们已经向他们传递了一条简单的信息:和平地来也好,端着光束枪来也好,但是再也不要采取这一套了,因为这是徒劳。我们觉得他们再也不会来了,至少近期不会。他们偷偷摸摸地捣腾了半个世纪,才走到这一步。我们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为科研人员保住那艘飞船……不过,说不准它已经被里普利菌感染得面目全非了。你知道我们最害怕的是什么吗?就怕灰人或里普利菌找到一位伤寒病带菌者,一位自己不被感染却能够携带并传播病菌的 人。”
“你断定现在没有这样的人 吗?”
“差不多可以断定。如果有的话……哦,设置警戒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克兹微微一笑,“我们的运气不错,当兵的。存在伤寒病带菌者的可能性很小。灰人已经死了,所有的里普利菌都被控制在杰弗逊林区。运气也好,上帝也行,你怎么说都可 以。”
克兹低下头,像鼻窦炎患者一样往上揪了揪自己的鼻梁。重新抬起头来时,他的眼中泪光闪烁。鳄鱼的眼泪,欧文想,但他心里其实也不能确定。而且他无法进入克兹的思想。要么感应波已经大为减弱,要么就是克兹找到了关门的途径。不过当克兹再次开口时,欧文几乎可以肯定说话的是真正的克兹,是一个人,而不是装模作样的鳄 鱼。
“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欧文。这次任务完成后,我就要告老还乡了。我猜这儿的工作可能还需要四天时间——也可能是一周,如果这场暴风雪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的话——而且会很令人不快,但真正的噩梦是明天上午。我想我能坚持下来,不过完事之后……嗯,我已经有彻底退休的资格了,我会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给我钱,要么杀了我。我想他们会给我钱,因为我知道无数尸体的埋葬地点——这是我从J.埃德加·胡佛那儿学来的经验——不过我差不多已经觉得无所谓了。这不会是我所参与过的最糟糕的一次,在海地的时候,我们只用一小时的时间就干掉了八百人——那是1989年,我现在还常常梦见当时的情景——但是这一次更糟。要糟得多。因为关在牲口棚以及小牧场和畜栏里的那些可怜的笨蛋……他们是美国人。是开着雪弗兰、在凯玛特购物、一集不落地收看《急诊室》的美国人。一想到要向美国人开枪,要屠杀美国人……我就非常难受。我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在于,为了结束这一事件而不得不这么做,再说,其中的大部分人本来也难逃一死,而且会死得更惨。明白了 吗?”
欧文·安德希尔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很好地做到了面无表情,可是不管说出什么话,都可能暴露他内心中沉重的恐惧。他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但没有想到会亲耳听 见。
他想象士兵们顶着大雪朝围栏走去,听见大喇叭通知被关押者到牲口棚集中。他从来不曾参与过这样的行动,海地那一次他没有去。但是他知道事态应该如何发展,也知道将会如何发 展。
克兹目不转睛地望着 他。
“我不会说我完全原谅了你今天下午那次愚蠢之举,那件事就过去了,但是你已经欠了我一次,伙计。我不需要超感知觉也能知道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怎么想,我也不想白费力气来告诉你成熟起来面对现实。我所能告诉你的是,我需要你。这一次你一定得帮 我。”
泪光闪烁的眼睛。嘴角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抽动。你很容易忘记,就在不到十分钟之前,克兹还打飞了别人的半只 脚。
欧文想:如果我帮他这么干了,那么,我有没有真正开枪都无所谓了,我会与那些将犹太人赶进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毒气室的家伙一样罪该万 死。
“如果我们十一点钟开始的话,十一点半就可以结束,”克兹说,“最迟十二点。然后事情就过去 了。”
“除了做梦之 外。”
“是的,除了做梦之外。你会帮我吗,欧 文?”
欧文点点头。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他该不该死,他都不会退却了。最起码,他可以帮忙使行动更仁慈一些……尽量与任何一次集体屠杀一样仁慈。他事后才想到这个念头实在是荒谬之极,但是当你与克兹在一起时,当你与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时,理性思维就会跑到九霄云外。他的疯狂说到底可能比里普利更具有传染 性。
“很好。”克兹靠回摇椅里,显得既如释重负,又满脸疲态。他再一次掏出香烟盒,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递过来。“还有两支。一起再抽一 支?”
欧文摇摇头:“现在不抽了,头 儿。”
“那就快走开,必要的话,顺道去医务室弄点儿扎莱普 隆。”
“我看还不需要。”欧文说。他当然会需要——他现在就已经需要了——不过他不会服用。还是醒着为 好。
“那也行。快走吧。”等欧文走到门边,克兹又叫道,“欧 文?”
欧文转过身来,一边拉上风雪大衣的拉链。他已经能听见外面的风声。风正在越刮越大,其呼啸的势头比早上过去的那场相对无害的“艾伯塔剪刀”有过之而无不 及。
“谢谢。”克兹说。一大滴可笑的泪水从他左眼里流了出来,顺着面颊淌下。克兹自己似乎浑然不知。在这一刻,尽管知道不该相信,欧文还是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了一丝喜欢和同情。“谢谢,小 子。”
亨利站在越下越大的雪中,背对着凛冽的寒风,一边侧过左肩留意温尼贝戈房车的动静,等待安德希尔出来。他现在是独自一人——暴风雪把其他人都赶回了牲口棚,那里有一台取暖器。亨利想,在温暖的室内,传言可能已经愈传愈甚了。不过,传言总比等在他们面前的真相要 好。
他在腿上挠了挠,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于是整整转了一圈环顾四周。没有囚犯;也没有看守。尽管大雪正越下越猛,整个控制区却几乎亮如白昼,每一个方向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至少在此时此刻,他是独自一 人。
亨利弯下腰,解开缠在被转向柱戳破的伤口上面的球衫,再撑开牛仔裤上的破洞。抓住他的那些人先前在卡车车厢里也这样检查过他,当时车上已经装有另外五位逃亡者(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路上,又增加了三位)。那一次检查时,他的伤口没有感 染。
但现在已经感染了。在伤口中央结痂的地方,长出了一线细细的红印。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可能会把它误当作渗出来的鲜 血。
拜拉斯,他想,噢,我×。晚安,卡拉巴希太太,不管你在哪 里。
在他视野的上方有道亮光一闪。亨利直起身,看到安德希尔正在将温尼贝戈房车的门带紧。亨利连忙把球衫重新缠在牛仔裤的破洞上,然后走到围栏边。他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如果他喊了安德希尔,而对方只顾往前走,他该怎么办。那个声音还想知道,亨利是否真的打算把琼西的事儿说出 来。
他看着安德希尔朝他走来,在警戒灯的强光照耀下,安德希尔低着头,顶着大雪和越刮越猛的寒风,一步步地走过 来。
门关了。克兹坐在那儿,眼睛望着门,一边抽烟一边慢慢摇晃。他的态度欧文相信了多少呢?欧文是个聪明人,欧文是一位幸存者,欧文不无理想主义……克兹觉得欧文全都相信了,几乎没怎么讨价还价。因为大多数人到头来都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约翰·迪林杰也是一位幸存者,是三十年代的暴徒中最老谋深算的人,可他还是与安娜·萨格一起去了传记剧院。当时上演的是《男人世界》,而看完电影后,联邦调查局的人就在剧院旁边的巷子里开枪打死了他,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安娜·萨格也相信了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但他们还是把她驱逐回了波 兰。
等到明天,除了他自己挑选的骨干——组成“帝国山谷”的十二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离开戈斯林商店。欧文·安德希尔不在他的名单之列,不过他本来是可以进来的。直到欧文在公共频道上播放灰人的声音之前,克兹一直相信欧文会名列其中。然而世事多变。佛陀就这么说过,起码在这一点上,那位东方的老异教徒说对 了。
“你辜负了我,伙计。”克兹说。刚才为了抽烟,他把面罩拉了下来,现在说话时,面罩便在长有灰色汗毛的喉咙上上下晃动。“你辜负了我。”当欧文·安德希尔辜负他一次时,克兹没有追究。但是两次 呢?
“那可不行,”克兹说,“绝对不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