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 梦。
感觉不像是梦,但只可能是梦。首先,三月十五日那天他已经经历过一次,重新经历一次未免太不公平。其次,从三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这八个月之间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辅导孩子们做作业,卡拉在电话里与她的朋友们(很多都是“匿名瘾君子协会”的成员)聊天,在哈佛讲学……当然,还有接受理疗的那几个月。无休无止的弯曲活动,关节再度伸展时的痛苦叫喊,哦,那真是难受。他跟他的理疗师珍妮·莫林说他做不到。她说他能做到。他的脸上挂着泪水,脸上堆满笑容(不可信赖的中学女教师般的可恶笑容),而到头来她说对了。他做到了,他是无所不能的小火车头,可小火车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啊。
他记得一切的一切:第一次下床,第一次擦屁股,五月初的一个晚上上床时还在想我挺过来了,五月底的一个晚上自车祸后第一次与卡拉做爱,然后跟她讲了一个古老的笑话:知道豪猪是怎么干的吗?小心翼翼。他还记得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看焰火,他的髋部和大腿上半部疼得钻心;他记得七月四日那天吃西瓜,一边把瓜籽吐在草地上,一边看卡拉和她的姐妹们打羽毛球,他的髋部和大腿上半部仍然很疼,只是不那么剧烈了;他记得九月里亨利打来电话——“只是问候一下。”亨利说,但他谈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在即将到来的十一月去“墙洞”履行他们每年一度的打猎之行。“我当然要去。”琼西说,当时还不知道自己会很不喜欢手握猎枪的感觉。他们谈到了各自的工作(琼西整天拄着单拐生龙活虎地跳来跳去,已经完成了夏季学期最后三周的教学工作),谈到了家庭,谈到了他们读的书和看的电影;亨利再一次提到,彼得的酒喝得太多了,这话他早在一月份时就已经说过。琼西因为刚刚与妻子就滥用精神药物问题经历了一场战争,所以不愿意谈论这种话题,但是,当亨利提到,比弗建议他们打猎之旅结束后在德里停留一下,去看看杜迪茨·卡弗尔时,他欣然同意了。他们已经太久没见过杜迪茨,而见到杜迪茨是让人最最开心的事情。再 说……
“亨利,”他当时问道,“我们曾经计划去看杜迪茨的,对吧?原本准备在圣帕特里克节去的。我不记得了,但我的台历上这么写 着。”
“没错,”亨利回答说,“我们的确这么计划 过。”
“那位爱尔兰人的运气也不过如此,对 吧?”
由于这些记忆的存在,琼西坚信三月十五日已经成为过去。有很多证据可以表明这一点,他的台历就首当其冲。可是,三月十五日又回来了,那些恼人的十五日……哦,真该死,现在的十五日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这岂止是不公 平!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对于那天约十点以后的事情都失去了记忆。只记得之前他去过办公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整理出一堆书,准备拿到历史系办公室,那里有一张摆着凭学生证免费借阅告示牌的桌子。他当时心情不好,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怎么回事。他瞥见台历上记着三月十七日去看望杜迪茨的未赴之约,从那同一份台历上看,他三月十五日还约见了一位叫大卫·迪弗尼亚克的学生。琼西想不起约见的原因,不过后来发现他的研究生助理的一张字条,提到迪弗尼亚克补交的论文——关于诺曼底征服的短期影响——由此看来,这就是约见的原因了。可是,一份补交的论文何至于让格里·琼斯副教授心情不好 呢?
不管心情如何,他当时还哼着什么曲子,一边哼,一边叽里咕噜地吐出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词儿: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另外还有些零星的片断——预祝系里的秘书科琳圣帕特里克节快乐,从大楼外面的报箱里取了一份《波斯顿凤凰报》,在桥上靠近坎布里奇那端,朝一位小平头萨克斯管乐手的盒子里扔了二十五美分,一边还为那小伙子感到难过,因为他只穿着一件薄毛衣,而查尔斯河上吹来的风却有几分刺骨——但是从整理出那堆要拿走的书后,他所记得的主要还是黑暗。他在医院恢复了意识,听见附近的房间里有人在有气无力地叫着:请停下来,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我要马西。不过也可能是琼西在哪儿,我要琼西。那无时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摇身变为病人的死神。死神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这很有可能,因为这是一座满是痛苦的大医院,每一处缝隙都流溢出痛楚——而现在,那无时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又在努力寻找他。想让他上当受骗。想让他自动露 面。
但是这一次,中间那一段仁慈的黑暗全都消失了。这一次,他不仅祝愿科琳圣帕特里克节快乐,还给她讲了一个笑话:我们怎么称呼一位牙买加直肠病专家?宠物小精灵。他未来的自己——十一月份的自己——控制着他三月份的头脑,像偷渡者一样出门了。当他动身前往坎布里奇赴命运之约时,他未来的自己听见三月的自己在心里说没想到天气会这么美。他想告诉三月的自己,以为在草地上走一走或者晒晒太阳就能抹去这几个月的痛苦,显然是个糟糕的想法,是个糟糕透顶的想法,可是他与三月的自己联系不上。也许年轻时读的那些关于时光旅行的科幻小说都不无道理: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过 去。
他穿过小桥,虽然风儿带有几分寒意,他仍然很喜欢阳光抚在脸上的感觉及其在查尔斯河面投下的万道光影。他唱了一段《太阳出来了》,然后又重新唱起“指针姐妹合唱团”那首歌: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他的提包有节奏地前后摆动,里面还装着三明治。是鸡蛋沙拉三明治。真是美味,亨利曾经说。SSDD,亨利还 说。
接着,那位吹萨克斯管的乐手出现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是在马萨路的桥上,而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在麻省理工学院校园旁边一间新潮的印第安小餐馆外面。乐手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头顶光光的,头皮上的刮痕表明他缺乏当理发师的天赋。他演奏《这些愚蠢的东西》的样子还表明,他也缺乏吹萨克斯管的天赋,琼西很想劝他去当个木匠或演员或恐怖分子,就是不要当乐手。不过,琼西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鼓励那家伙,不是如他记忆中的那样朝那人的盒子(里面衬着磨旧了的紫色天鹅绒)里扔进二十五美分,而是扔了一大把零钱——钱的确是些愚蠢的东西。他将自己的行为归咎于漫长的寒冬之后的第一个艳阳天,还归咎于迪弗尼亚克的事情处理得过于顺 利。
那位乐手对琼西转了转眼睛以示感谢,一边继续吹奏。琼西又想起一个笑话:我们怎么称呼一位持有信用卡的萨克斯管吹奏者?乐天 派。
他继续走着,提包在前后摆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琼西——那个仿佛在从事时光旅行、鲑鱼一样从十一月里游过来的琼西——在跟他说话。喂琼西,快停下。只要几秒钟就行。系系鞋带什么的。(不管用,他穿的是不系鞋带的平底鞋。过不了多久,他更不用系鞋带了,因为腿打上了石膏。)就是上面那个十字路口,就是在那儿发生的,那儿是拉起红色警戒线的地方,是马萨路和前景街的交汇处。有个老家伙要来了,是一位痴头呆脑的历史教授,开着一辆深蓝色林肯城市车,他会像推土机一样推倒你 的。
可是这不管用。无论他怎样大喊,都无济于事。电话线出故障了。你不可能返回过去;不可能杀死你自己的祖父;当李·哈维·奥斯瓦德跪在德克萨斯学校图书馆仓库的六楼窗户边,身旁的纸盘子里放着没有了热气的炸鸡,邮购的枪支正在瞄准时,你不可能将他开枪打死;你不可能阻止自己手里拎着提包,腋下夹着那份《波斯顿凤凰报》——你永远也不会去看了——穿过马萨路和前景街的十字路口。抱歉,先生,电话线在杰弗逊林区的某个地方出了故障,那儿全乱套了,您的电话无法接 通。
可是紧接着,哦天哪,这是以前没有的——信息竟然传过来了!当他走到拐角,站在路边,正准备踏上人行横道时,竟然传过来 了!
“什么?”他问,而停在他身旁的那个人——也是在那段过去(如今可能被幸运地抹去了)中第一个俯身打量他的人——则不解地看着他,回答道:“我什么也没有说呀!”似乎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者的存在。琼西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因为的确有第三者,他身体里有个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很像他自己的声音,正对着他大声喊叫,要他待在路边,不要到马路上 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哭。他抬眼朝前景街那边望去,哦,天啊,杜迪茨在那儿,杜迪茨·卡弗尔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也没穿,嘴边涂满黄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巧克力,可琼西知道不是。那是狗屎,那个混蛋里奇还是逼他吃下去了,而那边的人却来来往往,对他视而不见,似乎杜迪茨根本就不存 在。
“杜迪茨!”琼西叫道,“杜迪茨,等一等,伙计,我马上过 来!”
接着他就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上马路,而车里的人除了继续开车之外根本就无能为力,而琼西终于明白车祸是如何发生以及因何发生——是个老头,没错,一个患了早期老年痴呆症的老头,根本就不应该开车。不过,这只是部分原因。另外的原因此前一直被包围着车祸的黑暗隐蔽了起来:他看见了杜迪茨,于是拔腿冲过去,忘记了应该左顾右 看。
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个巨大的图案,很像自从他们1978年第一次遇见杜迪茨·卡弗尔以来将这些年罩在其中的捕梦网,他们的将来也被罩在里 面。
他左眼的眼角瞥见阳光在一面挡风玻璃上闪烁。有辆车开了过来,车速太快。与他一起站在路边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大叫起来:“当心,伙计,当心!”可琼西却置若罔闻。因为在杜迪茨背后的人行道上有一只鹿,一只体型很大的公鹿,差不多跟人一样大。接着,就在那辆林肯城市车撞上他之前的一刹那,他才发现那只鹿其实是个人,一个戴着橘红色帽子和穿着橘红色背心的人。他的肩膀上趴着一个鼬鼠般的东西,看上去犹如丑陋的吉祥物。那东西长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没有腿,尾巴——也可能是触须——缠在那人的脖子上。天啊,我怎么把他当成一只鹿了?琼西正这么想着时,林肯车撞了过来,把他掀倒在马路上。他听到一声锥心的闷响,他的髋骨骨折 了。
这一次没有黑暗;不管好坏与否,记忆之道上安装了弧光钠灯。但是电影里的顺序打乱了,似乎剪辑员午饭时多喝了几杯,忘记了故事原本的发展脉络。其部分原因在于,时间已经被奇怪地扭曲变形:他仿佛同时生活在过去、现在和将 来。
我们就是这样旅行的,有个声音在说,琼西发现,这正是他所听到的那个哭着要马西、要打一针的声音。一旦速度超过了某个临界点,所有的旅行就都变成了时光旅行。记忆是所有旅行的基 础。
站在拐角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俯身问他怎么样,看到他情况不好,又抬头问道:“有谁带手机了吗?这人需要救护车。”此人抬起头时,琼西看到他的下巴底下有一道小伤痕,可能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早上留下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有趣,琼西想。接着画面变换,出现了一个老家伙,穿着脏乎乎的黑色夹克大衣,戴着一顶软呢帽——不妨称这个老笨蛋为“我都干什么了”先生,他在一旁转来转去,不停地这么问别人。他说他刚刚朝旁边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嗵”的一声——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一向都不喜欢大车——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不记得保险公司的名称了,不过保险公司的人自称为“好帮手”——我都干什么了?他的裤裆里有一片湿迹,琼西躺在马路上,对那老头既怨恨,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你想知道自己干什么了,瞧瞧你的裤子吧。你把尿撒在裤裆里了,他妈的解答完 毕。
画面又换了。现在围在他旁边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显得很高大,琼西觉得这就像是从棺材缝里观看一场葬礼。他不由得想起雷·布拉德伯里的一部短篇小说,他记得标题是《人群》,在那个故事里,聚集在事故现场的人——总是同样的一群人——说出的话语将决定你的命运。如果他们围在你身旁,喃喃自语着不是太糟,算他幸运,汽车在最后一刻转向了,那么你就会没事。反过来,如果围在一起的那些人说什么他看起来很糟或者我看他快要不行了等等,那么你就死定了。总是同样那些人。总是同样空洞、热切的面庞。那些最喜欢看到鲜血和听到受伤者呻吟的凑热闹的 人。
在围着他的人群中,就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背后,琼西看到了杜迪茨·卡弗尔,他已经穿戴整齐,看起来平安无事——换句话说,嘴巴上没有狗屎。麦卡锡也在那儿。不妨称他为“我站在这儿敲门”先生,琼西心里想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灰色的人。不过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不是个真正的人;而是那个外星人,当琼西站在卫生间门口时,就是他站在琼西背后。一双巨大的黑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除此之外,那张脸没有什么明显特征。松垮垮湿漉漉的大象皮现在绷紧了些;“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还没有开始向环境妥协。不过他会的。这个世界最终会像酸溶液一样将他溶 解。
你的脑袋爆炸了,琼西想告诉那个灰人,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连嘴巴都张不开。然而,“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因为那颗灰色的脑袋微微低了下 来。
他要昏过去了,有人说,在画面再一次切换之前,他听见“我都干什么了”先生的声音,这位撞倒他并把他的髋骨像打靶场上的瓷盘子一样撞得粉碎的老家伙正在跟什么人说以前总是有人说我长得像劳伦斯·威尔 克。
在救护车里,他虽然不省人事,却在一旁观看自己,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的真切体验。于是,他看到了一些以前从不知道的事情,一些后来没有任何人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当他们剪开他的裤子,露出看起来就像有人将两个做工粗糙的大型门把手缝了进去的半边屁股时,他出现了室颤。他很清楚室颤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和卡拉一集不落地看过《急诊室》,他们甚至还看过特纳电视网的重播。有位急救医生的脖子上戴着金十字架,就在“急救医生”先生俯身观察这具实质上已经死去的尸体时,那个十字架碰到了琼西的鼻子,哎呀真他妈的见鬼,他死在救护车里了!为什么没人跟他说过他死在那狗日的救护车里了呢?难道他们以为他或许不感兴趣吗?以为他或许只是经历过,体验过,便翻过了那一 页?
“快让开!”另外那位急救医生喊道,就在他们准备实施电击时,司机回头看了一眼,琼西发现司机是杜迪茨的妈妈。接着,他们开始电击,他的身体弹了起来,用彼得的话说,就是那些白花花的肉在骨头上晃荡。尽管在一旁观看的琼西根本没有身体,他还是感觉到了那股电流,随着重重的“啵”的一声,他的神经之树犹如流星焰火般被点亮了。赞美上帝,哈利路 亚。
他躺在担架上的身体就像鱼儿跃出水面似的弹了一下,然后又一动不动。蹲在罗伯塔·卡弗尔身后的医生低头看了看显示屏,说,“哦,伙计,不行,没反应,再试一次。”于是另外那位又试了一次,但画面随即切换,琼西已经置身于手术室 里。
不对,等一等,不完全是这样。是他的身体在手术室里,而他的灵魂正隔着玻璃朝里观看。里面还有另外两位医生,尽管手术台边的人正在努力让撞损的琼西还原,可他们却毫无兴趣,只是专心打牌。在他们的头顶上,“墙洞”里的那张捕梦网正在暖气出风口的气流中摇 曳。
琼西压根儿就不想观看玻璃那边的情景——他不喜欢他屁股上的那个血洞,也不喜欢从里面戳出来的浅白色的碎骨头。虽然在这种灵肉分离的状态中,他无“胃”可“反”,但他仍然有反胃的感 觉。
在玻璃那边,有位打牌的医生说,是杜迪茨让我们成为了我们。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另外那位说,你这么认为?于是,琼西明白那两位医生是亨利和彼得。
他转身面向他们,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灵魂出窍,因为当他往手术室里观看时,不期然看见了自己照在窗户上的模糊面容。他已经不再是琼西。不再是人类。他的皮肤是灰色的,黑灯泡般的眼睛从没有鼻子的脸上向外瞪视。他变成了他们的一员,变成了一 个——
一个灰人,他想,他们就是这么叫我们的,灰人。还有些人叫我们太空黑 鬼。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想叫老朋友们帮帮他——他们一直都是竭尽所能地互相帮助——可就在这时,画面又换了(该死的剪辑员,上班的时间居然喝酒),他躺在床上,躺在某间病房里的一张病床上,有人在喊着琼西在哪儿,我要琼 西。
你瞧,他带着一丝痛苦的快意想道,我一直都知道是琼西,而不是马西。那是死神在呼唤,是死亡之神本人,要想躲开他的话,我就得一声不响,他在人群中与我擦肩而过,在救护车里逮住了我又被我逃脱,现在他又来到医院里,装成了一个病 人。
请停下来,狡猾的死神先生呻吟着,用他那一贯的阴险声音诱哄着,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琼西在哪儿,我要琼 西。
我就躺在这儿,直到他不再叫喊,琼西想,反正我也无法起身,刚刚有两磅重的金属安进了我的髋部,得过好几天才能起身,说不定得一个星 期。
但让他惊恐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起身;他把被子掀到一边,下了床,虽然感觉到臀部和肚皮上的缝合处在绷紧、裂开,无疑是输进他体内的血正顺着大腿往下流,并流进他的胯部,浸湿他的阴毛,可他还是穿过房间,甚至都没有一瘸一拐,走进一片阳光中,在地上投下一个短暂而清晰的人影(此刻他不是灰人,至少这一点值得庆幸,因为灰人是魔鬼),来到门口。他无影无形地穿过走廊,经过一张放有一个便盆的担架床,再经过两位一边交换着看照片一边说笑的护士,直奔那哼个不停的声音而去。他身不由己,根本就无法止步,他知道自己在一团云里。不是彼得和亨利所感觉到的暗红色云团;这团云是灰色的,他飘浮在里面,成为云团没能改变的特殊分子,琼西想:我就是他们要找的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我正是他们要找的对象。因为……云团没能改变我 吗?
是的,有这种可 能。
他经过三扇敞开的门。第四扇关着,门上挂的牌子写着请进,这里没有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
骗人,琼西想,那位叫克鲁斯或克迪兹或别的什么名字的家伙也许是个疯子,可有一点他说对了:这里有传 染。
鲜血顺着他的双腿往下流,病号服的下半截已经一片鲜红(用以前的拳击解说员的话说,鲜血真的开始流出来了),可他并不觉得疼痛。也不害怕传染。他与众不同,那团云只能移动他,而无法改变他。他推门走了进 去。
看到那个长着黑色大眼睛的灰人躺在病床上,他吃了一惊吗?丝毫也没有。之前在“墙洞”时,当琼西转过身来,发现这家伙站在身后的一刹那,这王八蛋的脑袋爆炸了。总体来看,这是一个头痛欲裂的极端病例,换了不管是谁都会进医院。不过,这家伙的脑袋现在看起来正常了;现代药物可真是神 奇。
房间里色彩绚烂,到处都长满了金红色的真菌。地板、窗台和百叶窗的叶片上都无一例外;吸顶灯的灯罩以及床边静脉注射架上的葡萄糖吊瓶(琼西猜想那是葡萄糖吊瓶)也未能幸免;卫生间的门把手和床脚的曲轴上也有金红色的小胡须在轻轻晃 荡。
那灰色的东西用床单遮住自己光滑无毛的小胸脯,琼西走近前去,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祝福卡。上面有一幅乌龟的卡通图案,这只乌龟满面愁容,龟壳上还贴着创可贴。图案上方印有尽早康复的字样,下面则写着:寄自史蒂芬·斯皮尔伯格以及好莱坞的全体好 友。
这是一场梦,满是梦中的呓语和玩笑,琼西心里想着,可他知道这不是梦。他的脑子把各种事情混在一起,糅合起来,使它们更易于消化,这正是梦的套路;过去、现在、将来都被搅和在一起,这同样像是做梦。可是他明白,如果把这一切当成自己潜意识里支离破碎的童话故事,而对其不以为然,那将是一个错误。至少有些事情正在发生之 中。
那双灯泡般的黑眼睛盯着他。就在这时,床单动了动,然后在那家伙身边隆起来。紧接着,从床单下钻出一个毛发泛红的鼬鼠般的东西,对比弗发动攻击的正是这玩意儿。它也用那样发亮的黑眼睛盯着琼西,一边靠着尾巴的推动朝枕头滑去,然后缩成一团偎在那颗灰色的小脑袋旁边。琼西想,难怪麦卡锡觉得身体有些不 适。
鲜血仍在顺着琼西的双腿往下流,像蜂蜜一样黏糊,像发烧一样滚烫,“叭嗒叭嗒”地滴在地板上。你会以为它很快也会长出一片片红色的霉状物或真菌什么的,会长成一片不小的丛林,可琼西知道不会。他与众不同。那团云只能移动他,而无法改变 他。
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这么想着,马上又连忙提醒自己,嘘,嘘,别把它说出 来。
那灰色的家伙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可能是在打招呼。那只手上有三根长长的手指,指尖上还有粉红色的指甲。黏乎乎的黄色脓液正从指甲里流出来。在这家伙皮肤的褶皱里,以及他的——也许是它的?——眼角,还有更多的脓液在隐隐闪 亮。
你说对了,你的确需要打一针,琼西说,也许来点清洁剂或消毒液之类。帮你消除 痛——
话音未落,他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一时间十分强烈,使他无法抵抗那股将他推向床边的力量。于是,他的腿又挪动起来,身后留下一串红色的足 迹。
你不会要喝我的血吧?像吸血鬼那 样?
床上那家伙似笑非笑。用就我所知的你们的话说,我们是素食主义 者。
噢,可那位鲍泽呢?琼西指着那只没有腿的鼬鼠问,那东西朝他怪异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钢针般的牙齿。鲍泽也是素食主义者 吗?
你知道他不是的,灰色的家伙回答,那切口似的嘴巴一动未动——这家伙是个出色的口技表演家,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卡茨吉尔区的人一准会喜欢他。不过你知道,对他你没什么好怕 的。
为什么?我有什么不一 样?
那奄奄一息的灰色家伙(它显然是奄奄一息,它的身体正在分解,正在自内而外地腐烂)没有回答,琼西再一次想着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觉得这灰家伙肯定特别希望读懂他这个念头,可它不会有机会的;掩饰自己思想的能力是琼西的又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使他与常人不一样,他现在所能说的只是不一样万岁(不过他并没有真的说出 来)。
我有什么不一 样?
杜迪茨是谁?灰家伙问道,但琼西没有回答,于是,那家伙又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你瞧,它说,我们都有对方不愿回答的问题。我们先把这些问题放到一边,好吧?正面朝下,算是……你们是怎么说的?你们玩牌时是怎么说 的?
保留牌,琼西回答。他现在能闻到这家伙的腐烂气味。麦卡锡带到营地的也是这种气味,这种乙醚般的气味。他再一次想到,他早该开枪打死那个不停叫唤“哎呀天啊,哎呀上帝!”的狗杂种,不等他到达一个温暖地方之前就打死他。让他体内的寄居客随着他自己身体的冷却而在那棵老枫树的瞭望棚下死 去。
保留牌,没错,灰家伙说。捕梦网现在已经到了这儿,悬挂在天花板上,在这家伙的头顶上轻轻晃动。这些我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情,我们暂且把它们放到一边,以后再说。把它们作为保留 牌。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 么?
灰家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琼西。琼西发现,它的眼睛眨不了;它根本就没有眼睑或者睫 毛。
没有眼睑或者睫毛,它说,不过琼西听到的是彼得的声音,总是说或者,从来不会说抑或。杜迪茨是 谁?
琼西听到彼得的声音大吃一惊,差一点就脱口告诉了它……当然,这正是它的企图:让他大吃一惊,然后脱口而出。这家伙尽管奄奄一息,却诡计多端。他得提高警惕才行。他给这家伙发送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头黄褐色的大母牛,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母牛杜迪 茨。
灰家伙又似笑非笑,是在琼西的脑子里笑。母牛杜迪茨,它说,我看不 对。
你是从哪儿来 的?
×星球。我们来自一个快要消亡的星球,想尝一尝多米诺的皮萨,体验一下便捷的信用购物,再用贝立兹的轻松方法学一学意大利语。这一次是亨利的声音。接着,“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又换成自己的声音……不过,琼西发现它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是琼西的声音,只是他已经很疲惫,已经懒得吃惊了。他知道亨利会说,由于比弗之死,他正处于不可思议的幻视幻听状 态。
他不会的,再也不会了,琼西想,再也不会了。他现在是蛋头博士,蛋头博士可不会这 样。
亨利吗?他已经活不长了,灰家伙漠然地说。它的手从床单下不声不响地伸出来;三根灰色的长手指搭在琼西的手上。它的皮肤温暖而干 燥。
你这是什么意思?琼西问道,他为亨利担心……可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没有回答。这是另一张保留牌,于是琼西打出自己手里的另一张牌:你叫我到这儿来干什 么?
虽然灰家伙的面孔仍然没有动,却表现出惊讶之情。谁也不想孤孤单单地死去,它说,我只想有个人陪着我。我知道,我们可以看电 视。
我不 想——
有一部我特别想看的电影。你也会喜欢的。片名是《同情灰人》。鲍泽!遥控 器!
鲍泽瞥了琼西一眼,眼神似乎特别地不怀好意,然后从枕头上滑下来,那盘曲的尾巴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犹如蛇在岩石上爬行一般。床头柜上有一个电视遥控器,同样长满了真菌。鲍泽抓起遥控器,转过身,用牙齿咬着它重新滑回灰家伙身边。灰家伙松开琼西的手(它的触摸并不令人讨厌,可松开后琼西还是如释重负),接过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下“开”的按钮。出现的图片——虽然因为屏幕上浅浅的茸毛而稍微有些模糊,但大致还是清楚——是木屋后面的工具间。屏幕中间有个被绿色防水布盖住的东西。即使在门打开和他看到自己进来之前,琼西也明白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同情灰人》的主角是格里·琼 斯。
哦,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家伙说,可声音却出自他脑子中央某个非常舒服的位置,我们没看到演员名单,不过电影才刚刚开 始。
这正是琼西的担心所 在。
工具间的门开了,琼西走了进来。他全身上下色彩混杂,穿着自己的外衣,戴着比弗的手套,头上是拉马尔的一顶橘红色旧帽子。一时间,在病房里观看的琼西(他已经将给探视者坐的椅子拉过来,坐在格雷先生床边)还以为“墙洞”工具间里的琼西到底还是被感染了,那红色的茸毛长了他一身。可紧接着,他想起格雷先生——起码是他的脑袋——就在他眼前爆炸了,爆炸后的粉末都溅在琼西身 上。
原来你并没有爆炸,他说,你……你是怎么了?开花结籽了 吗?
嘘!格雷先生说,鲍泽也露出满口可怕的牙齿,似乎要警告琼西不要这么不客气。我喜欢这首歌,你 呢?
电影的主题曲是“滚石乐队”的《同情魔鬼》,真是恰如其分,因为歌名与电影名十分接近(我的首次演出,琼西想,不知道卡拉和孩子们看了会有什么反应),但事实上,琼西不喜欢这首歌,它让他莫名的伤 感。
你怎么会喜欢这首歌呢?他问,没有理睬鲍泽的龇牙咧嘴——鲍泽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们彼此都明白。怎么可能呢?他们屠杀你们时放的就是这首歌 呀。
他们一直都在屠杀我们,格雷先生说,好了别说话,看电影吧,这一段慢些,但效果好多 了。
琼西叠着双手放在自己红色的腿上——好歹似乎不再流血了——观看由举世无双的格里·琼斯主演的这部《同情灰 人》。
举世无双的格里·琼斯掀开盖在雪地摩托车上的防水布,发现电瓶放在工作台上的一个纸盒里,便把它安装进去,小心地将导线夹在正确的接线端上。他所掌握的机械知识也就仅止于此——他是一位历史教师,而不是机械师,他关于家庭教育的概念就是要孩子们偶尔看看“历史频道”,而不要总是看《西娜公主》。钥匙插在点火装置里,他转动钥匙,仪表盘的灯亮了——起码电瓶没有装错——可引擎却发动不起来。甚至连摇柄也启动不了。启动器“突突”地响了几声,就什么都没有 了。
“哎呀天啊哎呀上帝这真是活见鬼。”他叽里咕噜自顾自地唠叨着。就算很想表达自己的情绪,他也不知道现在能否充分地表达出来。他是个恐怖电影迷,已经把《天外魔花》看了二十多遍(甚至还看了由唐纳德·萨瑟兰主演的那部粗制滥造的翻版),所以明白这儿发生的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体被攫取了,被完完全全正正当当地攫取了。不过不会有大规模的还魂尸,连一小撮都不会。他有着与众不同之处。他感觉到彼得、亨利和比弗都与众不同(应该说比弗是生前与众不同),但他自己尤为突出。一个人不该这样说自己——“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可现在的情况很特殊,这条规则并不适用。彼得和比弗都与众不同,亨利更与众不同,而他,琼西,则是最与众不同。你瞧,他甚至在主演自己的电影!用他大儿子的话说,这可是超级与众不 同。
病床上的灰家伙看看电视里骑在“北极猫”上的“琼西一号”,又看看一旁椅子上坐着的病号服被血浸透的“琼西二 号”。
你瞒着我什么了?格雷先生问。
没什 么。
你干吗总是盯着一面砖墙?19除了是个质数之外,还是什么?“×他妈的老虎队”这句话是谁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砖墙是什么?什么时候的砖墙?这面墙意味着什么,你干吗总是盯着 它?
他感觉到格雷先生在查探他,不过他最核心的秘密现在还很安全。他可以被移动,但无法被改变。好像也无法被完全打开。至少现在还不 能。
琼西把手指贴在嘴唇上,用灰家伙的话来回答灰家伙:别说话了,看电影 吧。
它用黑灯泡般的眼睛打量着琼西(真像昆虫的眼睛,琼西想,像捕食的螳螂的眼睛),琼西感觉到它继续查探了一会儿。接着,那种感觉消失了。不用着急;虽然琼西还拥有最后那块纯粹的、未被侵扰的核心,但它迟早会溶解其硬壳,然后,它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了。
他们继续看着电影。当长着尖利牙齿和发出防冻液般的乙醚气味的鲍泽爬上琼西的膝头时,琼西甚至浑然不 觉。
“琼西一号”,也就是工具间里的琼西(不过确切地说,现在是格雷先生了),让自己的思想游离出去。有很多头脑可以供他查询,它们像深夜的无线电信号一样互相干扰碰撞,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个具有他所需信息的头脑。这就犹如打开你私人电脑上的文件夹,找到一部内容齐全的立体电影而不是文字资 料。
格雷先生的信息来源是人称“道格”的埃米尔·布洛德斯基,他是新泽西州蒙罗帕克人。布洛德斯基是一位陆军专业军士,是车辆调配场的小头目。只不过在这儿,作为克兹“战术应对小组”的成员,陆军专业军士并没有军衔。所有的其他人也都一样。对军衔比他高的,就称“头儿”,对比他低的(在这场特别的烧烤野餐会上,这样的人并不多)就喊一声“喂”。如果不知道对方的军衔,只管叫“伙计”或“哥们儿”就 行。
这地方的上空有飞机在飞来飞去,不过不是太多(等云散了之后,他们会在低环地轨道拍到他们需要的所有照片),不过飞机也不归布洛德斯基负责。飞机从班戈的空中国民警卫队基地飞出来,而布洛德斯基是在杰弗逊林区。布洛德斯基只负责车辆调配场里的直升机和卡车,而这两种交通工具的数量越来越多(从中午开始,本州这一地区的所有道路都已关闭,只有将其特殊标记遮蔽起来的橄榄绿卡车可以通行)。他还负责安装不少于四台发电机,为戈斯林商店周围的控制区提供电源,具体而言,包括所有的移动传感器、路灯、边界灯和在一辆温斯塔尔房车上匆忙搭建起来的临时操作 室。
克兹强调过,灯光很重要——他要这地方通宵亮如白昼。在牲口棚、以前的畜栏以及牲口棚后面的小牧场上,无数的路灯在纷纷竖起。在雷吉·戈斯林老头的四十头奶牛曾经吃过草的草场上,搭起了大小两座帐篷。大帐篷的绿色篷顶上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补给库。另外那个白色的帐篷上没有标记。里面既没有大帐篷里的煤油取暖器,也不需要那些东西。琼西知道那是临时停尸房。里面现在只有三具尸体(其中包括一位企图逃跑的银行家,真是蠢蛋),不过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有更多尸体。除非发生意外,使收尸变得困难或不可能。对头儿克兹来说,这种意外恰恰可以让所有的问题迎刃而 解。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琼西一号”的目标是蒙罗帕克人埃米尔·布洛德斯 基。
在直升机降落区和小牧场之间,是一溜融雪和泥土搅成一团的地带,布洛德斯基正大步流星地从这里穿过,而小牧场则是里普利菌检验呈阳性者被关押之处(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与全世界所有刚被拘留的囚犯一样,他们一个个都带着不知所措的神情,高声叫唤着外面的看守,向他们讨要香烟、询问信息,或作些徒劳的威胁)。埃米尔·布洛德斯基是个矮胖子,留着小平头,那张牛头犬般的脸使他看起来只适合抽廉价香烟(其实琼西也知道,布洛德斯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从来都不抽烟)。他现在正像一位独臂裱糊匠一般忙碌。他戴着耳机,嘴边还伸出一个小麦克风。他一边用无线电与从95号州际公路赶来的燃料供应车队联络——那些家伙很关键,因为外出执行任务的直升机回来后需要增加燃料——一边还在跟走在旁边的坎布里交谈,讨论克兹要求在晚上九点钟——最迟不超过午夜——之前建立起来的监控中心。这次行动至多将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完成,大家都在这么说,可谁他妈的能确定呢?根据传言,他们的首要目标“蓝小子”已经被消灭,可布洛德斯基不知道别人怎么能肯定这一点,因为那些大型歼击机都还没有返回。不过说到底,他们自己在这儿的任务很简单:把所有的工事搭建完毕,然后拍屁股走 人。
天哪,突然之间同时有了三个琼西:一个在长满真菌的病房里看电视,一个在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工具间里……而“琼西三号”蓦然出现在埃米尔·布洛德斯基那留着小平头、信仰天主教的脑袋里。布洛德斯基停下脚步,怔怔地仰望着白色的天 空。
坎布里一个人往前走了三四步,才意识到道格已经一动不动,只是直挺挺地站在泥泞的草场中央。在所有这些喧哗与骚动——跑来跑去的人、盘旋的直升机、快速旋转的引擎——之间,他站在那儿,犹如一个电池用完了的机器 人。
“头儿?”坎布里问道,“没什么事 吧?”
布洛德斯基没有回答……至少没有回答坎布里。他对“琼西一号”——工具间里的琼西——说:打开引擎盖,让我看看火花 塞。
琼西找不到打开引擎盖的拉手,但布洛德斯基指点了他。接着,琼西俯下身去,察看着小引擎,他不是为自己察看,而是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两部高分辨率照相机,再把图片发送给布洛德斯 基。
“头儿?”坎布里更为不安地问道,“头儿,怎么了?出什么事 了?”
“没出什么事。”布洛德斯基缓慢而清楚地回答。他把耳机取下来套在脖子上;耳机里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让我想一会 儿。”
然后他又对琼西说:有人把火花塞拔掉了。到周围找找看……对,在那儿。工作台那一 头。
工作台的那一头有个蛋黄酱瓶子,里面装了半瓶汽油。瓶盖上有通气孔——用起子戳了两个洞——以免油气积聚太多。两个“冠军牌”火花塞泡在里面,犹如保存在福尔马林防腐剂里的标本。
布洛德斯基大声说:“把它们擦干。”坎布里问:“把什么擦干?”布洛德斯基心不在焉地叫他别讲 话。
琼西掏出火花塞,擦干,然后按照布洛德斯基的指点把火花塞装好连接上。现在再试试,布洛德斯基说,这一次他的嘴唇没有动,雪地摩托车“轰”的一下发动了。检查一下汽 油。
琼西照办了,并说了声谢 谢。
“不客气,头儿。”布洛德斯基说,然后又大步往前走去。坎布里不得不一阵小跑才跟上他。他注意到,道格发现自己的耳机套在脖子上时脸上出现一丝迷 惑。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坎布里 问。
“没事儿,”布洛德斯基回答,可实际上却有事儿,是的;很显然是有什么事儿。谈话。一次交谈。一次……咨询?没错,正是这样。可他却记不清是什么话题了。他所能记得的是今天早晨天亮之前他得到了指示,当时组里正忙成一团。克兹直接下达了命令,包括遇到异常情况必须报告。这算异常吗?这算怎么回 事?
“是一阵头痛,我想,”布洛德斯基说,“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而时间又总是不够。好了,孩子,快跟 上。”
坎布里跟了上来。布洛德斯基又继续他同时进行的两个话题——一会儿是车队,一会儿是坎布里——但是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是第三场谈话,现在已经结束了。算不算异常呢?布洛德斯基觉得也许不算。显然不值得告诉那个无能的杂种珀尔马特——对珀利来说,任何事情只要他那个随身携带的记事板上没有记载,就不算存在。克兹呢?绝对不行。他对那个老家伙很尊敬,但是更害怕。他们都怕他。克兹很机智,克兹很勇敢,不过克兹还是丛林中最疯狂的猴子。布洛德斯基甚至不愿意涉足克兹的影子投下过的任何地 方。
安德希尔呢?他能不能找欧文·安德希尔谈 谈?
也许能……也许不能。碰到这种事情,说不准你会莫名其妙地被关起来。在刚才那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他听到了什么声音——至少是一个声音——可现在他觉得没事儿了。可 是……
在“墙洞”,琼西驾驶雪地摩托车从工具间呼啸而出,朝“深辙路”奔去。他经过亨利旁边时感觉到了他——亨利藏在一棵树后面,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甚至把嘴埋进了苔藓之中——他知道亨利成功地躲了过去,没有被那团包围着他意识最后核心的云发现。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他最后一次靠近老朋友,因为亨利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森 林。
琼西真希望刚才能跟他道 别。
我不知道这部电影是谁制作的,琼西说,不过我觉得,他们用不着费劲熨礼服去出席奥斯卡颁奖典礼了。事实 上——
他往两旁看了看,注目所及只有银装素裹的树木。他重新往前看去,前方只有“深辙路”在继续延伸,而雪地摩托车则在他腿间振动。根本就没有什么医院,根本就没有什么格雷先生。那一切只是一场 梦。
可那不是梦。的确有一个房间。但不是病房。没有床,没有电视,没有吊瓶架。其实东西很少;只有一块公告板。上面钉着两样东西:一张新英格兰北部地图,有些线路被标示出来,那是特莱克兄弟公司常年要跑的路;一张年轻姑娘的照片,姑娘的裙子掀了起来,露出一撮金色的体毛。他正隔着窗户远眺“深辙路”。琼西很肯定这曾经是病房里的窗户。可是病房没什么好的。他必须出来,因 为——
病房里不安全,琼西想……好像这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很安全似的。不过……这里也许相对更为安全一些。这是他最后的庇护所,他把那张照片放在了这里,他猜,1978年他们一溜烟地冲上那条车道时,都想看看这张照片。这姑娘叫迪娜·吉茵·斯罗平格或别的什么名 字。
我看到的东西一部分是真实的……有效的恢复性记忆,亨利可能会说。我真的觉得那天看到杜迪茨了,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上马路。至于格雷先生……他就是现在的我。对吧?除了置身于那个脏乎乎、空荡荡、地上铺着旧地板胶、公告板上钉着那姑娘照片的无聊房间里的我的这一部分之外,我其他的部分都是格雷先生。事实难道不是这样 吗?
没有回答。这其实正是他所需要的全部答 案。
可这都是怎么发生的呢?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是为了什么?干什么来 了?
仍然没有回答,他自己无法解答这些问题。他只是庆幸还有个地方能让他保存部分的自我,但他对自己生命的其他部分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攫取感到愕然。他再一次——十分痛苦而真心地——但愿自己开枪打死了麦卡 锡。
一声巨大的爆炸划破长空,虽然事发地在数英里之外,但冲击依然强烈,震得树上的雪簌簌下落。雪地摩托车上的身影甚至没有扭头旁顾。那是飞船。那些当兵的把它炸毁了。拜拉姆也被消灭 了。
几分钟后,坍塌的贮木棚从右边映入他的眼帘。彼得躺在棚子前的雪地里,一只靴子还卡在铁皮屋顶下。他看起来已经死了,其实还没有。装死可不是办法,至少在这场游戏中不能这样;他能听见彼得在想什么。他把雪地摩托车停下来,调到空档,而彼得则抬起头,挤出一丝苦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他的风雪大衣的左袖黑乎乎的,已经不成形状,右手好像也只有一根手指还能活动,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长满了拜拉 斯。
“你不是琼西,”彼得说,“你把琼西怎么 了?”
“上来,彼得。”格雷先生 说。
“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彼得抬起右手——那吓人的手指,那一簇簇金红色的拜拉斯——用它擦了擦前额。“滚你妈的吧。快骑上你的驴子滚蛋。”
格雷先生低下那一度属于琼西的脑袋(琼西正在特莱克兄弟公司的旧仓库里,透过自己避难所的窗户看着这一切,既无法助一臂之力,也不能改变任何东西),眼睛盯着彼得。彼得开始尖声大叫,因为长在他全身的拜拉斯在绷紧,根部扎进了他的肌肉和神经。卡在坍塌的铁皮屋顶下的靴子被他拔了出来,彼得一边大叫,一边像胎儿似的缩成一团。他的嘴巴和鼻子流出了鲜血。当他再一次张口大叫时,又有两颗牙齿掉 了。
“上来,彼得。”
彼得用残缺不全的右手按着胸口,一边哭一边想尽力站起身。第一次努力失败了,他重新摔倒在雪地里。格雷先生没有说话,只是骑在空转的“北极猫”上冷眼旁 观。
琼西体会到了彼得的痛苦、绝望以及那莫可名状的恐惧。而最难以忍受的是恐惧,所以他决定冒一次 险。
彼得。
声音很低,但彼得还是听到了。他抬起头,面容憔悴,脸上长满真菌——格雷先生称之为拜拉斯。彼得舔了舔嘴唇,琼西发现他的舌头上也长了真菌。外太空的鹅口疮。彼得·穆尔曾经希望成为一名宇航员。他曾经在一群大孩子面前为一位弱小者打抱不平。他应该受到善 待。
不得打球,不得玩 耍。
彼得几乎露出了笑容,那神情既动人又令人心碎。这一次他终于站了起来,迈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朝雪地摩托车走 去。
在这间自己被流放其中的废弃办公室里,琼西看到门把手在扭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格雷先生问,不得打球不得玩耍是怎么回事?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干吗不回到医院来和我一起看电视?你到底是怎么进那儿去 的?
现在轮到琼西不回答他了,他带着巨大的快意默然以 对。
我会进去的,格雷先生说,等我准备好了,我就会进去。也许你以为可以把我锁在外面,可是你错 了。
琼西仍然一声不响——现在没有必要激怒这个控制着他身体的生物——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不过,他还是不敢离开办公室,一旦离开的话,他可能会被完全吞没。他只是一团云里面的一个硬核,是外星人肠胃里一口未被消化的食 物。
还是低调一些为 好。
彼得爬到格雷先生背后,用双臂搂住琼西的腰。十分钟之后,他们从四轮朝天的旅行车旁经过,琼西这才明白彼得和亨利去商店为什么迟迟不归。但他们两个人居然保住了性命,这简直是奇迹。他很想多看几眼,但格雷先生没有减速,“北极猫”的雪橇上下颠簸,他们在两道积满白雪的浅沟之间的路上疾 驰。
把旅行车甩在身后约三英里之后,他们到达一座小山头,琼西发现有一团耀眼的黄白色亮光在等着他们,那亮光悬在距离路面不到一英尺的地方,看上去像焊枪里喷出来的火焰一样灼热,其实并不热;底下与亮光仅仅几英寸之隔的积雪都没有融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他和比弗看到过的亮光,当时那些亮光在云层中盘旋,而下面则是正从峡谷向外大逃亡的动 物。
没错,格雷先生说,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发光体。是仅存的几个之一。也许就是最后一 个。
琼西一言不发,只是透过这个小办公室的窗户,凝神望着外面。他能感觉到彼得的双臂正搂着自己的腰,现在彼得主要是凭本能在搂着他,犹如一个快被打败的拳击手死死搂住对方以免撞上拳击台边的帆布。贴在他背上的脑袋沉甸甸的。彼得现在已经是拜拉斯的培养基,而拜拉斯也很喜欢他;世界很寒冷,彼得却很温暖。格雷先生带着他显然自有其目的——琼西对此却一无所 知。
发光体领着他们沿路前进了半英里,然后一头转入树林。它钻到两棵大松树之间,在雪地之上盘旋着等待他们。琼西听到格雷先生叫彼得尽力抓 紧。
“北极猫”纵身一跃,呼啸着冲上一道小坡,雪橇铲进雪中,一时间碎雪四溅。真正进入绿树成荫的林中之后,雪就少了很多,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雪。这时,雪地摩托车的底部在冰冻的地面上愤怒地“咔嚓”作响,因为一层稀薄的土壤和松针下面主要是岩石。他们正在往北而 去。
十分钟后,他们重重地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彼得一声惊呼,从后面翻了下来。格雷先生松开油门。发光体也停了下来,在雪地上原地盘旋。琼西觉得它的亮度已经减弱 了。
“起来。”格雷先生说,他骑在车上,转过身来望着彼得。
“我起不来,”彼得说,“我不行了,伙计。我——”
彼得话音未落,又开始大叫着倒在地上,双脚乱踢,双手——一只已经烫伤,另一只已经残疾——也一阵乱 舞。
快停下!琼西喊着,你会杀了他 的!
格雷先生不理睬琼西,只是仍然像刚才那样,上半身扭转过来,不急不忙、无动于衷地望着彼得,任凭拜拉斯用力抓扯彼得的肌肉。最后,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停了下来。彼得歪歪倒倒地站起来。他的一边脸上又新添了一道伤口,上面已经长满拜拉斯。他双眼发花,眼神疲惫,而且满眶是泪。他回到雪地摩托车上,双手再一次环住琼西的 腰。
抓住我的衣服,琼西低声说。格雷先生转身面向前方,重新启动雪地摩托车,琼西感到彼得抓住了他的衣服。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对 吧?
不得玩耍,彼得附和着,但是声音很微 弱。
格雷先生这一次没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光体虽然变暗了,但速度仍然很快,正往北边飞去……至少琼西认为那个方向是北边。雪地摩托车在大树、丛生的灌木和疙疙瘩瘩的岩石间穿行,琼西渐渐失去方向感。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持续的枪声。听上去好像有人在举行射火鸡比 赛。
一个小时之后,琼西终于明白格雷先生为什么非要带上彼得了。这时,发光体已经越来越暗,变成一个惨白的暗影,最后熄灭。随着“砰”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人戳破了一个纸袋——它消失了,一些碎石般的残留物掉在地 上。
他们正置身于一道长满树木的山梁上,周围渺无人烟。前方是一个银装素裹、林木繁茂的山谷;山谷的尽头绵延着一座座风化的小山,上面只有些乱生的荆棘丛,远远望去没有一丝光亮。天暗了,白天已经逝去,黄昏正在来 临。
你又一次害惨我们了,琼西想,可他感觉到格雷先生并没有惊慌。格雷先生松开油门,让雪地摩托车停住,然后就那样坐在那 儿。
北边,格雷先生说,但不是对琼西说。
彼得用疲惫而缓慢的声音大声回答:“我怎么知道北边在哪儿?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甚至看不到太阳正从哪儿下山。而且我的一只眼睛完全完蛋 了。”
格雷先生将琼西的头转过来,于是琼西发现,彼得的左眼不见了,他的眼皮高高翻起,显出带着几分愚蠢的讶然神情,眼窝里长出了一小丛拜拉斯。最长的几根垂了下来,轻拂着彼得胡子拉碴的面颊。在他日渐稀疏的头发里,也纠结着一绺绺长势正旺的金红色拜拉斯。
你知 道。
“也许我知道,”彼得说,“也许我不想带你去那 儿。”
为什 么?
“因为我怀疑你想要的东西对我们其他人没好处,蠢货。”彼得说,琼西听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自豪感油然而 生。
琼西看到彼得眼窝里的生长物开始抽动。彼得大叫起来,并用手按住自己的脸。片刻之间——既短暂又特别漫长——琼西清楚地想象出一幅情景:那金红色的触角从彼得坏死的眼睛伸向他的大脑,然后像紧抓着一块灰色海绵的有力手指一样,在那里伸张开 来。
快,彼得,快告诉他!琼西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 他!
拜拉斯静止不动了。彼得的手从脸上垂下来,只见他脸上除了金红色之处外,已经变得煞白。“你在哪儿,琼西?”他问,“有我待的地方 吗?”
回答很简短,当然是没有。琼西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却知道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保守住自我的最后一块硬核——似乎正在于他待在原地不动。他只要把门打开,也可能会永远消 失。
彼得点点头。“我想也是,”他说,接着又对另外那个人说,“伙计,你不要再折磨我 了。”
格雷先生只是坐在那儿,用琼西的眼睛望着彼得,没有做出承 诺。
彼得叹了口气,然后抬起严重烫伤的左手,伸出一根手指。他闭上眼睛,手指开始来回晃动,来回晃动。看到这里,琼西才差不多恍然大悟。那个小姑娘姓什么来着?是林肯霍尔吗?没错。他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是这么别扭的姓可不容易忘。她后来也上了玛丽·斯诺学校,也就是“智障学院”,不过那时杜迪茨已经上了职业学校。而彼得呢?彼得总是有这种有趣的本事,能知道各种事情,但自从杜迪 茨——
琼西蹲在这个脏乎乎的小房间里,望着外面那个被人抢走的自己的世界,又想起了那句话——不过那根本算不上真正的话,只是零零星星的词语,但出奇地动 听:
彼得,你——看到——路线 吗?
彼得的脸上充满梦幻般的惊异神采,他回答是的,他看到路线了。当时他也正是竖起手指来回晃动,就像现在一 样。
手指停住,指尖还在微微颤动,犹如探测到水源的卜棒。接着,彼得指向一道山脊,那是车头此刻位置微微偏右的方 向。
“那儿,”他说,然后把手垂下来,“正北边。盯住那块大岩石,中间长了棵松树的那块。看见了 吗?”
是的,看见了。格雷先生转身向前,启动雪地摩托车。琼西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油箱里还剩多少 油。
“现在我能下去了吗?”彼得的意思当然是说,现在他能否死 去。
不 行。
于是他们又出发了,彼得无力地拽着琼西的衣 服。
他们绕过大岩石,往前爬上那座最高山的山顶,然后格雷先生又停下来,好让他的替补发光体继续指点方向。彼得给了他指点,他们又继续前进,他们现在所走的小路朝着正北略微偏西的方向。天色越来越暗了。有一次,他们听到有直升机——至少有两架,也可能有四架——朝他们飞来。格雷先生强行把雪地摩托车开进一片茂密的矮树丛,任凭树枝抽打着琼西的脸庞,面颊和眉头留下鲜血。彼得再一次从后面滚下来。格雷先生关掉引擎,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并不停呻吟的彼得拖进最浓密的灌木丛中。他们在那里等着,直到直升机飞走。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接触上了飞机里的什么人,快速浏览着他的大脑,也许是在核对那人了解的情况与彼得告诉他的是否一致。直升机朝东南边飞去了,显然是返回基地。于是,格雷先生再次启动雪地摩托车,继续上路。雪又开始下了。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停在另一座山头上,彼得又从车上掉下来,这一次滚到了雪地摩托车的一侧。他抬起面孔,但是大半张脸已经不见了,遮掩在胡须般的真菌之下。他想说话,却无法出声;他的嘴被堵住了,舌头上长了厚厚一层拜拉 斯。
我不行了,伙计,我不行了,再也不行了,求求你,让我去 吧。
“没错,”格雷先生说,“我想你的使命已经完成 了。”
彼得!琼西大声叫道,接着又对格雷先生说,不,不要,别这 样!
格雷先生当然没有理睬他。有那么一刻,琼西在彼得剩下的那只眼中看到了无声的理解。还有解脱。在这个时刻,他仍然能够接触彼得的大脑——这是他儿时的朋友,当年总是站在德里中学的大门外,一只手捂住嘴巴,隐藏那支其实并不存在的香烟;他曾经想当一名宇航员,希望从地球的旋转轨道上观看整个世界;他是从那帮大孩子手中救出杜迪茨的四人组中的一 员。
一个短暂的时刻。接着,琼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格雷先生的脑海中跳了出来,只见长在彼得身上的东西不仅是在抽动,还在攥紧。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嚓”声,彼得的头骨出现了十几道裂缝。他的面孔——剩下的部分——仿佛被人猛拉了一把似的凹陷下去,使他陡显老态。然后,他扑倒在地,雪花开始降落在他风雪大衣的后背 上。
你这个杂 种。
格雷先生没有答话,他对琼西的咒骂和怒火无动于衷。他重新面向前方。与此同时,渐渐加强的风势暂时变小了,雪帘中敞开了一个洞。琼西发现,在他们目前位置西北方向约五英里的地方,有灯光在移动——不是发光体,而是车前灯,数量还不少。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运输车队。他想,只可能是卡车。缅因州的这一带现在已在军方的控制之 下。
他们都在找你呢,王八蛋,琼西啐了一口唾沫,雪地摩托车这时又开动了。大雪将他们重新罩了起来,卡车暂时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不过琼西知道格雷先生会轻而易举地找到公路。彼得已经带他走了这么远,来到隔离区中的这一带,琼西猜想这里应该不会有麻烦。格雷先生指望后面的路将由琼西来带领,因为琼西与众不同。最起码,他没有感染拜拉斯。拜拉斯似乎不喜欢 他。
你永远也不会逃出去的,琼西 说。
我会的,格雷先生说,我们总是死去又总是活着,我们总是失败又总是能赢。不管你喜不喜欢,琼西,我们才是未 来。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就是我所听到的生活在过去的最好原因,琼西回答,但是格雷先生没有再接话。作为一个实体、一种意识的格雷先生不见了,又重新融进了那团云。他只留下了一小部分来运用琼西的驾驶技术,使雪地摩托车一直朝公路方向行驶。而琼西被无助地载着前行,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何在。不过,有两件事情给了他一丝慰藉。其一,格雷先生不知道怎样才能攫取他那最后一块硬核,那存在于有关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记忆之中的微小部分。其二,格雷先生对杜迪茨——对“不得打球,不得玩耍”——还一无所 知。
琼西打算坚决不让格雷先生了解这一 切。
至少目前还不能让他了 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