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发现,自杀也有声音。它想自我辩解。问题是它不怎么说英语,往往说着说着就成了自己那支离破碎的洋泾浜。不过这没关系。只要能说似乎就够了。亨利允许自杀说话以来,生活有了巨大的改观。晚上甚至又能睡觉了(虽然次数不多,但是够了),白天也一直过得还不 错。
直到今 天。
驾驶“北极猫”的是琼西的身体,但是,此刻附身于他老朋友体内的那个东西却满是异类的形象和异类的目的。琼西可能也还在里面——亨利宁愿这么认为——不过果真如此的话,他现在也一定是被压得太深、太小、毫无力量,所以无济于事。过不了多久,琼西就会彻底消失,那或许倒是一种解 脱。
亨利害怕现在控制着琼西的那东西能感觉到他,可它却疾驰而过,丝毫也没有减速。正朝彼得奔去。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又去哪儿?亨利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在 乎。
他终于又朝营地走去,不是因为“墙洞”还有什么东西,而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来到写有克拉伦顿这个名字的院门前,朝戴着手套的手里又吐出一颗牙齿,看了一眼,就扔掉了。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他觉得风势似乎又加强了。收音机里是不是说过先后会有两轮暴风雪什么的?他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这是否要 紧。
从他西边的某个地方,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爆炸。亨利呆呆地朝那边望去,可什么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坠毁或爆炸了,他头脑里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已经停止。他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在意。他踏着“北极猫”离去时在雪地留下的车辙,穿过敞开的院门,一步步靠近“墙 洞”。
发电机发出平稳的轰鸣,在作为门前踏板的花岗岩石板上,房门大敞。亨利在门外停了片刻,打量着石板。他起初以为上面是血,但不管是新鲜的血还是凝固了的血,都不会有那种奇异的金红色光泽。不,他看到的是某种生长着的有机物。苔藓或真菌。或者其他的什么东 西……
亨利微侧着头,吸了吸鼻子,轻轻地闻了闻——他十分清晰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一幕:在莫里斯酒店里,他一边闻着服务生刚刚倒好的酒,一边隔着桌子端详前妻朗达,心里想,我们闻的是酒,而狗闻的是彼此的生殖器,最终的目的差不多是一回事,突然间,他眼前浮现出牛奶从父亲的下巴流下来的情景;他朝朗达笑了笑,她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他当时想,完事之后会多么轻松啊,如果要干的话,何不尽快开始,越早越 好。
他现在闻到的不是酒味,而是一种潮湿的、带有硫磺的气味。他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气味,紧接着就想了起来: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这里也有她因肠胃问题散发出的那种气味。
亨利踏上石板,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儿,不禁回忆起所有那些年月——其中的欢笑、聊天、喝酒、偶尔用用的便盆、1996年(也许是1997年)的食物争夺战、枪声、象征猎鹿季节的混有火药和血腥的苦丝丝的味道,以及死亡、友谊和童年荣耀的味道——的沉甸甸的分 量。
他站在那儿,又闻了闻。气味更浓了,更像是某种化学物,而非有机物,也许是气味太浓的缘故。他朝里看去。地上有更多毛茸茸的霉状物,但实木地板仍然注目可见。不过,在纳瓦霍地毯上却长着密密麻麻的一片,以至于掩住了地毯的图案。很显然,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在温暖的地方长势更好,但大体来说,它的长速令人恐 怖。
亨利正要抬腿进去,转念一想,反而从门口退开两三步,愣愣地站在雪地里。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流血的鼻子和牙床中的豁口——早上醒来时,那些牙齿都还留在原地。如果那苔藓般的东西能产生某种通过空气传播的病毒,比如埃博拉病毒和汉滩病毒,他很可能已经在劫难逃了,不管他再采取什么措施,也不过是亡羊补牢。但是话说回来,干吗要冒不必要的险 呢?
他转身绕过墙洞,朝峡谷那边走去,脚下仍然循着离去的北极猫所压出的清晰车辙,以免在新下的雪中滑 倒。
工具间的门也敞着。亨利可以看到琼西,是的,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琼西取雪地摩托车之前在门口停留片刻,看到琼西一只手随意地扶着门框,看到琼西在侧耳倾听……听什么 呢?
听那片寂静。没有乌鸦的聒噪,没有鸟的嬉闹,没有啄木鸟的忙碌,也没有松鼠的蹿跳。耳畔只有风声,偶尔有一团雪“噗”的一声从松树或云杉上滑落,打在下面新积的雪上。这儿的动物都已经消失,就像加里·拉森卡通片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动物一样迁徙到了其他地 方。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想着工具间内的模样。彼得更擅长此道——他会紧闭双眼站在这儿,食指来回晃动,然后说出每样东西的位置,就连最小的一盒螺丝钉都能说出来。不过亨利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不用彼得的拿手好戏,他自己也能对付。他昨天还来过这儿,想找样工具把厨房里变了形的橱柜门打开。他当时看到过他此刻需要的东 西。
亨利迅速做了几次深呼吸,给肺里换进干净的空气,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捂住口鼻,才抬腿迈进工具间。他静静地站立片刻,让眼睛适应室内的昏暗。他要尽力为可能出现的意外做好准 备。
视线清晰之后,他从此前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地方走过,那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地上只留下一层厚厚的油渍。不过,用来盖车的绿色防水布被扔在一个角落里,上面也长了一片片金红色的玩意 儿。
工作台上已经是一片狼藉——有一盒钉子和一盒螺钉被掀翻了,原本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都混成了一团。拉马尔·克拉伦顿用过的一只旧烟斗被扔在地上摔破了。厚厚的工作台里的所有抽屉都被拉了出来,而且就那样半敞着。比弗或琼西像龙卷风似的扫荡过这儿,想找什么东 西。
是琼 西。
没错。亨利可能永远无从知道琼西想找什么,但是来这儿的是琼西,这一点他知道,而且琼西要找的东西显然对他自己或他们两人至关重要。亨利心里想,不知道琼西找到了没有。不过他可能永远也不得而知。好在他自己要找的东西一眼就看到了,就在对面那个角落里,在一堆油漆罐和喷枪上面的钉子上挂 着。
亨利依然用手捂着口鼻,屏住呼吸,朝工具间里侧走去。那儿至少有四个油漆工用的可以掩住口鼻的小面罩,用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挂在上面。他把它们全都取下来,刚一转身,就看到有什么东西闪到了门背后。他差点儿倒抽一口冷气,但心跳顿时加速,胸腔里一直憋到现在的那两口气似乎猛地变得又烫又沉。但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紧接着他又发现没错,那儿的确有东西。光线从敞开的门洞照进来,从工作台上方那脏乎乎的单扇窗户里也透进一些,而亨利其实是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 跳。
他四大步就出了工具间,右手拿着的油漆面罩前后晃荡。他强憋着胸腔里的那股浊气,沿着雪车压出的车辙又走了四步,才猛地一下大口呼出来。他弯着腰,双手拄在大腿膝盖之上的位置,一时双眼发黑,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 常。
从东边传来了遥远的枪声。不是步枪的声音;那声音太响,太急速。是自动武器。亨利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它与牛奶从父亲下巴上流下来,和巴利·纽曼屁股着火般地逃离他办公室的画面一样清晰。他看到鹿、浣熊、土拨鼠、野狗、兔子在逃离这显而易见的瘟疫区时,成百上千地遭到扫射;他看到雪地被它们那无辜的(不过也可能已被感染)的血渐渐染红。这幅画面给了他始料不及的刺痛,它笔直切入他脑海中并未死去而只是在昏睡的地方,那里曾经对杜迪茨的哭泣产生强烈回应,形成巨大的共鸣,使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一 般。
亨利直起身来,发现左手手套的掌心处有新鲜的血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地仰天喊了一声:“哎呀!真见鬼!”他捂住了口鼻,拿到了面罩,打算在进“墙洞”时起码戴上两个,却完全忘了翻车在腿上造成的伤口。如果工具间里真有感染物,有那真菌传播的某种东西,那么,他现在多半已经感染上了。他固然采取了预防措施,实质上却徒劳无益。亨利的脑海中出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红色的大字:生化危险区域!请屏住呼吸,并用手遮住你的每一处伤 口!
他呵呵笑了起来,抬腿朝木屋走去。好吧,仁慈的上帝,说到底,他并没有打算长生不 死。
在西边,遥远的枪声仍然在响 着。
亨利又一次站在“墙洞”敞开的门前,一边在后面口袋里摸索着,想找块手帕,虽然心里并没有指望……果然没有。在森林里度假时,有两大心照不宣的乐事,其一是可以随地小便,其二是想擤鼻涕时,只管头一低,鼻子一擤就是。让小便和鼻涕飞奔而出,能让人产生某种原始的快意……至少对男人是这样。想想看,女人居然会爱上那些最擅长此道的男人,对其他男人则看不上眼,这真是不可思 议。
他脱下外套,再脱掉里面的衬衣,然后脱掉里面的保暖内衣。最里面一层是一件褪色的波士顿红袜队球衫,背后印有加西亚帕拉 5几个字。亨利脱下球衫,绞成绷带状,缠在穿着牛仔裤的左腿那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上,心里再一次想到这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不过,你还是会堵上缺口,对吧?没错,你会堵上缺口,并把它们修理得整整齐齐。这是生命延续的基本概念。似乎即使生命快要耗尽时,也仍然如 此。
他上身已经起满鸡皮疙瘩,于是赶紧把其他衣服重新穿好,再戴上两个椭圆形的油漆工面罩。他打算把另外两个罩在耳朵上,同时想象着那窄窄的松紧带像皮枪套的肩带一样交叉地缠在后脑勺的情景,不由得笑出声来。然后呢?用最后一只面罩蒙住一只眼睛 吗?
“如果要感染的话,就让它去好了。”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提醒自己还是小心为好;老拉马尔以前常说,小心一点对人绝无坏 处。
就在亨利去工具间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墙洞”里的真菌(或霉状物或别的什么东西)又长出了不少。纳瓦霍地毯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到哪怕是最小的图案。长沙发以及厨房和餐厅之间的案台上也一团团地长了些,在案台靠近起居室的一侧,放着三张圆凳,其中两张也未能幸免。那金红色的茸毛顺着餐桌的一条桌腿歪歪扭扭地往上爬,仿佛是沿着溅洒的食物一般形成一条细线,亨利不由得想起了蚂蚁,它们往往聚集在人们撒落的哪怕是最细的一线白糖上。也许最恼人的还是悬在纳瓦霍地毯上方的那蜘蛛网般的金红色茸毛。亨利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秒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拉马尔·克拉伦顿的捕梦网。亨利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从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捕梦网这次捕捉到一个真正的噩 梦。
你不会真的还要进去吧?你已经看到它的生长速度有多快了。琼西从你旁边经过时看上去没有异样,但实际上却不对劲,这一点你知道。你感觉到了,所以说……你不会真的还要进去 吧?
“我要进去,”亨利说,双层面罩在脸上涨鼓鼓的,“如果那玩意儿逮住了我……那么,我杀了我自己。”
亨利像《白鲸》里的斯塔布那样哈哈大笑着,朝木屋里面走 去。
真菌稀稀落落地一团团、一片片地长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个例外之处就是卫生间的门前,那儿的真菌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它们挤成一团,在门口向上疯长,门框上的真菌至少已长到四英尺高。这小山似的生长物似乎长自某种海绵状的浅灰色媒介。在朝向起居室的那边,灰色的东西一分为二,呈现出一个V字形,使亨利不快地想到叉开的双腿。似乎有谁死在门口,然后尸体上长满了真菌。亨利想起念医学院时翻过的一本刊物,当时想查找什么东西而快速浏览一篇文章。里面有些照片,其中一张是法医拍的,很恐怖,亨利一直都无法忘记。照片上是一位谋杀受害者,被扔在树林里,赤条条的尸体在大约四天后才被发现。尸体的颈后、膝盖弯以及屁股缝里都长满了伞 菌。
四天,当然了。可这地方今天早上还干干净净,只 是……
亨利看了看表,发现它停在十一点四十分。现在是东部标准无 时间。
他转头瞥了一眼门背后,突然很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 儿。
噢,只是琼西的伽兰德猎枪靠在墙上,别的什么也没 有。
亨利扭转头来,然后又回过头去。猎枪上好像没有那黏糊糊的东西,于是亨利把它拿了起来。里面装有子弹,保险栓已经拉开,枪膛里有一颗子弹。很好。亨利把枪挎在肩上,再一次转身朝卫生间门口那堆令人不快的红色生长物走去。这儿充溢着浓烈的乙醚味,还混杂着硫磺或者其他更难闻的东西。他慢慢地穿过房间,朝卫生间靠近,强迫自己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唯恐(而且越来越确定)那堆如两条伸出的腿般的红色东西就是他朋友比弗留下的一切。不出片刻,他就会看到比弗那头黑色长发或“马丁大夫”牌皮靴所留下的残迹——比弗把那双皮靴称为自己的“同性恋团结声明”。比弗一直认为,“马丁大夫”牌皮靴是同性恋者相互辨认的秘密标志,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坚信不疑。同样,他还坚信,掌管世界的是那些姓罗斯柴尔德和格尔德法布的人,他们可能来自科罗拉多州某个位于地下深处的地堡。每次感到意外时,比弗最喜欢的口头禅就是×他祖 宗。
但是,他完全无法判断门口那堆东西是否就是比弗,是不是人。眼前只有那个让人产生联想的形状。那堆海绵状的东西里有什么在熠熠发亮,亨利便探身向前细看,一边暗自想着,不知道自己这双潮湿的、未受保护的眼睛表面是否也已经长有一些微型的真菌。他看到的原来是卫生间的门把手。在它旁边还有一卷摩擦胶带,上面也长着那毛茸茸的玩意儿。他又想起后面工具间里的情景,想起工作台上的一片狼藉和拉得半开的抽屉。琼西去那儿就是为了找这个吗?一卷该死的胶带?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那“咔嗒”一响,也可能不是——在说没错。可是为什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为什 么?
在过去的五个月左右的时间里,自杀的念头频频出现,而且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总是用它的洋泾浜语言喋喋不休,所以,亨利的好奇心几乎消失殆尽。但此时此刻,好奇心又开始涌动了,犹如饥肠辘辘地醒来,而他却无法满足它的欲望,琼西是想用胶带把门封起来吗?是吗?想把什么关在里面呢?他和比弗显然也知道,这样对付不了真菌,因为它们会从门缝里钻出 来。
亨利朝卫生间里面看去,喉咙里不由得“咕噜”一声。不管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令人恶心的疯狂事情,显然都是在这里开始,并在这里结束——他对此毫无疑问。整个房间变成了一座红色的洞穴,蓝色地砖几乎被那毛茸茸的玩意儿遮了个严严实实。面盆和马桶里面也长满了。马桶盖被掀了起来,靠在水箱上。他觉得座圈已经破了,掉进了马桶里,但不能十分肯定,因为那玩意儿长得太茂盛了。原本浅蓝色的浴帘现在变成了厚重的金红色,而且大部分已经从挂环上脱落,耷拉在浴缸里,连挂环上也长出了植物一样的胡 须。
一只穿着靴子的脚从浴缸边沿伸了出来,上面也长满了真菌。那是一只“马丁大夫”牌皮靴,亨利可以确定。他似乎终于找到比弗了。他们为杜迪茨打抱不平那天的情景突然浮现在他眼前,那一幕非常鲜活清晰,恍如昨日。比弗穿着他那件傻模傻样的旧皮夹克,比弗接过杜迪次的饭盒,说你喜欢这节目吗?可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然后又 说——
“×他祖宗,”亨利对着长满真菌的木屋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他总是这么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淌下面颊。如果真菌喜欢潮湿的话——从马桶里长出的丛林般的真菌来看,它显然喜欢潮湿——那么,它只管爬到他身上,饱餐一顿好 了。
亨利懒得在意了。他手头有琼西的猎枪。真菌可以爬到他身上,但是在它开始享用甜点之前,他一定会早早地把自己解决了,如果有这种必要的 话。
很可能有这种必 要。
亨利记得在工具间里看到过几块破地毯,就堆在一个角落里。他寻思要不要去拿过来。他可以把它们垫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然后走近浴缸去看个清楚。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知道那是比弗,这位老朋友发明过不少亲我的大腿之类的俏皮话,而亨利丝毫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身上爬满红色的真菌,就像多年前在医学杂志上看到的那具长满伞菌的苍白尸体。如果多少能解答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去看看也许无妨。可是亨利觉得看了也基本上无法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离开这儿。那些真菌令人毛骨悚然,而且不仅如此,他还有一种更恐怖的感觉,觉得房子里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 西。
亨利从卫生间门口退开。餐桌上有一本平装书,封面上是一群背着干草叉跳舞的魔鬼。显然是琼西的书,同样也长了一丛真 菌。
他渐渐意识到从西边传来了低沉的“嗡嗡”声,并迅速变成巨大的轰鸣。是直升机,而且这次不止一架。有很多,还是大型直升机。听起来似乎正朝着屋顶飞来,亨利下意识地猛然俯下身子。他眼前闪现出十来部越战电影中的画面,一时间,他十分肯定他们会端起机关枪对着这屋子一阵扫射。还可能用凝固汽油把它淋个 透。
他们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飞走了,但是的确飞得很低,震得厨房碗柜里的杯碟“乒乓”响。轰鸣声渐渐远去,先是变成“嗡嗡”声,然后若有若无。亨利站起身来。他们也许是去了杰弗逊林区的东端,去参加那儿的动物大屠杀。让他们去吧。他得离开这他妈的鬼地方,然 后——
然后怎么样?到底怎么样 呢?
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时,从楼下两间卧室中的一间里传来某种声响。是一种窸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片寂静,一时间,亨利还以为是自己想象过了头。可随后又响起一阵很低的“吱吱嘎嘎”声,就像电池快要耗尽时的机械玩具——比如铁皮猴子或鹦鹉——发出的声音。亨利顿时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口里也干了,后颈窝的汗毛一束束地竖起 来。
快离开这儿,快 跑!
在听到这个声音并服从它的指令之前,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卧室门走去,同时将肩上的猎枪取了下来。他血液里的肾上腺素顿时陡增,整个世界清晰地矗立在他面前。那种本能地倾向于安全、舒适的选择性感知消失了,他将一切尽收眼底:从卧室到卫生间的一溜血迹,一只被丢弃的拖鞋,还有长在墙上的手印状的怪异红霉。接着,他走进门 去。
那东西就在床上,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亨利觉得像是一只被截肢的鼬鼠或土拨鼠,后面拖着一条胞衣似的血红色长尾巴。不过,他还从未见过哪一种动物——在波士顿海洋馆里看到的海鳗可能除外——长着这么大的黑眼睛,简直是大得不成比例。另外,它张开那发育不全的线状嘴巴时,满嘴骇人的牙齿露了出来,像钢针般又细又 长。
在它身后,有上百个棕黄色的蛋在被血浸透了的床单上蠕动。它们与大号玻璃球一般大小,外壳糊着一层鼻涕状的黏液。亨利发现,每个蛋里都有一个颤动的、毛茸茸的影 子。
那个鼬鼠般的东西抬起头,犹如蛇从驯蛇师的篮子里探出身一样,对着他“吱吱”怪叫。它趴在床上——那是琼西的床——可似乎不怎么能动弹,那双发亮的黑眼睛瞪着他。它的尾巴(不过亨利觉得那更像是某种抓取用的触手)前后摆动着,然后将身体挪到那些蛋上,尽力掩住它们,好像要保护它们一 般。
亨利发现自己像一位被注射了大量氯丙嗪的无助精神病患者一样,正在机械地重复念叨着同一个字眼:不。他扛起枪,对着那东西,尽力瞄准那颗左躲右闪的令人恶心的尖脑袋。它知道我要干什么,它至少知道这一点,亨利冷冷地想着,然后扣动扳 机。
这是近距离射击,而那生物也似乎无法逃避;也许是下蛋耗尽了它的体力,还可能是它受不了寒冷的环境——“墙洞”的大门敞着,这里的确是寒气袭人。枪声在封闭的房间里非常响亮,那东西扬起来的头颅被打得脑浆迸溅,在后面的墙上留下一团团污渍。它的血与真菌一样呈金红色。那脑袋搬了家的身子滚到床下,落在一堆亨利没见过的衣服上:一件褐色外套,一件橘红色背心,一条卷边牛仔裤(他们几个从来不穿卷边牛仔裤;上初中的时候,穿这种裤子的人被称为“搅屎棍”)。有几个蛋也跟着滚了下来,大多都掉在衣服上或琼西那堆横七竖八的书上,因此完好无损,但还有两个落在地板上摔破了。像蛋白一般的灰白色物质流了出来,每个蛋里流出了大约一汤匙。蛋里有种毛茸茸的东西,它们蠕动着,似乎在用那针尖一般大的黑眼睛瞪着亨利。亨利看着这一切,差点儿放声尖 叫。
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双腿已经跟桌子腿一样毫无知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偶,被一个本意虽好却技艺生疏的人操纵着。他也不清楚自己要去哪儿,他来到厨房,弯腰拉开水槽底下的橱 门。
“我是蛋头博士,我是蛋头博士,我是海象!咕——咕——咕!”
他不是唱出了这段词儿,而是用激励的语气高声朗读出来,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种技能。这是来自十九世纪的滑稽演员的声音。想到这里,他眼前出现了另一幅画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见埃德温·布斯全身《豪情玫瑰》的装扮,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口里念着约翰·勒隆的歌词,亨利不由得大笑出声——哈!哈!
我要疯了,他想……不过这没什么。像达达尼昂一样背诵“我就是海象”总好过回想刚才那些情景:那东西的血溅到墙上,从浴缸里伸出来的长满霉状物的“马丁大夫”牌皮靴,特别是那些蛋摔破后流出来的一摊蠕动着的毛茸茸的东西,它们居然长着眼睛,那些眼睛全都瞪着 他。
他拿开洗洁精和铲斗,接着就看到那罐黄瓶装的斯巴克斯牌液体燃料。那个控制着他的技艺生疏的木偶操纵者扯了扯亨利的手臂,然后让他的右手抓住那罐燃料。他拿着它返回起居室,在壁炉架旁停留片刻,将那儿的一盒火柴拿在手 中。
“我就是他,你就是我,我们是三位一体!”他一边朗诵,一边快步回到琼西的卧室,以免他脑海中那个惊魂未定的人控制住他的思想,要他掉转身子飞速逃离。那个人一直都要他飞速逃离,除非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或已经死去。
床上的蛋也在逐个破裂。二十多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浸透了血的床单上或琼西的枕头上蠕动。其中一个抬起瘤子般的脑袋,对着他“吱吱”怪叫,那声音又尖又细,几乎难以听 见。
亨利不让自己有任何犹豫,只要稍一犹豫,他恐怕就再也难以动弹(除非是向门口奔去)。因此,他两步跨到床脚旁。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就像显微镜下的精子一般,用尾巴推动着自己在地板上朝他滑来。
亨利一脚踏了上去,一边用拇指扒开罐口上的红色塑料盖。他把喷嘴对准床上用力猛按,同时手腕来回晃动,还喷了不少在地上。当液体燃料喷在那些毛茸茸的东西身上时,它们发出“喵喵”的尖叫,就像刚刚出生的小 猫。
“蛋头博士……蛋头博士……海 象!”
他脚下踩着另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看到还有一只用小尾巴撑住自己,将身子贴在他的牛仔裤腿上,试图用那还很幼嫩的牙齿咬穿他的衣服。
“蛋头博士。”亨利喃喃自语着,一边用另一只脚上的靴子把它蹭了下去。没等它来得及爬走,亨利就一脚跺在它身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全汗湿透了,外面正天寒地冻,如果就这样走出去(而他又必须出去;他不可能待在这儿),他大概就死定 了。
“不能待在这儿,不能不休息!”亨利再一次用激励的语气高声喊 道。
他打开火柴盒,可双手却哆嗦得厉害,将一半火柴撒在了地上。更多的线状蠕虫在朝他爬来。它们也许懂得不多,却知道他是敌人,没错;它们知道这一 点。
亨利捏着一根火柴,举起来,用大拇指顶住火柴头。这是彼得早年教会他的小把戏。只有朋友才总是教你各种有益的本事,对吧?比如怎么给你的好兄弟比弗举行一场北欧海盗式的葬礼,同时将这些小毒蛇一并铲 除。
“蛋头博 士!”
他划动火柴头,只听见“哧”的一声,火苗燃了起来。燃烧的硫磺味与他刚进屋时闻到的味道很相似,与那位大块头女人的臭屁味很相 似。
“海 象!”
他把火柴扔向床脚,那儿有一床皱巴巴的羽绒被,现在已经满是液体燃料。有片刻时间,蓝色的火焰沿着小火柴棒有气无力地闪烁着,亨利以为火焰会熄灭。可紧接着,随着“砰”的一声轻响,羽绒被上腾起一团不小的黄色火 焰。
“咕——咕——咕!”
火焰爬上床单,把一摊摊血迹变成了黑色。它朝那堆粘有一层胶冻状东西的蛋蔓延过去,尝了尝它们,发现味道不错。那堆蛋接二连三地爆裂,发出一串沉闷的“砰砰”声。蠕虫也被烧着了,更多小猫似的叫声响起。那些蛋爆裂后,液体流了出来,“嗞嗞”作响。
亨利一边从卧室里退出来,一边喷着液体燃料。当他走到纳瓦霍地毯的中央时,罐子已经空空如也。他把它抛到一边,又划了一根火柴扔下去。这一次,马上响起“嗖”的一声,顿时蹿起一股橘黄色的火焰。热浪炙烤着他汗涔涔的脸庞,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强烈而快意的冲动,很想拉下油漆面罩,直接走进火中。你好热浪,你好夏天,你好黑暗,我的老朋 友。
他之所以没有这样,是出于一个既简单又充分的理由。如果他现在半途而废,无异于白白承受了自己那些沉睡多时的感情苏醒过来时的痛苦。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他至少也许能从那些驾驶直升机射杀动物的人那儿得到部分答案。当然,前提是如果他们不朝他开枪的 话。
亨利站在门口,突然想起一幕清晰得令他心如刀绞的往事:杜迪茨想把鞋子倒穿在脚上,比弗蹲在他面前,对他说:我来帮你吧,伙计,而杜迪茨则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那模样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问道:帮——鞋 鞋?
亨利痛极而泣。“再见了,比弗,”他说,“我爱你,伙计——这是发自肺腑的真心 话。”
接着,他走到寒冷的屋 外。
他绕到“墙洞”的另一边,这里有一堆木柴。旁边还有一块防水布,很有年头了,黑色已经变成了灰色。防水布被冻在地上,亨利用双手使劲拉扯,才把它拉了起来。防水布下横七竖八地堆着些东西,有雪鞋、冰鞋和滑雪板,还有个古董般的冰 钻。
看着这一堆不起眼的、多年未用的冬季装备,亨利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疲惫……不过,疲惫这个词实在是太温和了。他来到这儿已经步行了十英里,其中多半还是一溜小跑。他还经历了一场车祸,然后又发现一位童年好友的尸体。他相信另外两位童年好友也同样离开了 他。
如果不是本来就想自杀,现在我肯定彻底疯了,他这么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笑一笑感觉真好,不过丝毫没有减轻他的疲惫。他还是得离开这儿。得找到几位权威人士,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从他听到的那些声音判断,他们一准是知道了什么,可他们采取的措施让亨利感到不安——不过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那些鼬鼠般的东西。还有那些蛋。他,亨利·德夫林,将告诉他们这一切——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呢?说到底,他是蛋头博士 啊。
雪鞋的牛皮带被无数只老鼠咬过,所以鞋子本身差不多成了空架子。仔细翻找之后,他发现了一对粗笨的越野滑雪板,看样子可能是1954年前后的经典款式。夹子已经锈迹斑斑,但是他用两个大拇指用力推时,它们还能活动,勉强夹住了靴 子。
这时,木屋里传来持续不断的“噼啪”声。亨利把一只手贴在木头上,感觉着它的热度。屋檐下靠着一排各式各样的滑雪杆,它们的手柄上布满脏兮兮的蜘蛛网。亨利不愿意去碰那些玩意儿——他刚才看到了那些蛋以及那鼬鼠般的东西产下的不断蠕动的小仔,那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不过好在他戴着手套。他拂开蜘蛛网,动作敏捷地挑选着滑雪杆。透过身旁的窗户,室内飞扬的火花已经清晰可 见。
他找到两根对他颀长的身材来说显得稍短的滑雪杆,然后不太熟练地朝屋子的拐角滑去。他脚下踩着旧式滑雪板,肩上扛着琼西的猎枪,觉得自己就像阿利斯泰尔·麦克莱恩电影中的纳粹雪上骑兵。他刚刚转过拐角,刚才所站之处旁边的窗户就“砰”的一声被震开了,那响声大得惊人,就好像有人从二楼窗户扔下了一个大玻璃碗。亨利缩起肩膀,感觉到有些碎玻璃飞到了他的外套上。还有些掉进他的头发里。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多耽搁二三十秒钟在那些滑雪板、滑雪杆中挑挑拣拣,那爆炸的玻璃可能已经削掉了他的大半张 脸。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像阿萨·约尔森那样摊开双手,掌心朝上挨着面颊,说:“上天眷顾我!太好 了!”
火舌已经从窗户里伸了出来,舔舐着屋檐下面。室内温度上升,他耳边传来更多的爆裂声。这是拉马尔·克拉伦顿的父亲的营地,早在二战结束后就已建成,而现在却烧得不亦乐乎。这显然是一场 梦。
亨利绕着屋子滑着,刻意与它保持一段距离,并目送那一串串火花从烟囱里飞出,盘旋着飘向低矮的云层。从遥远的东边,仍在传来持续的枪声。有人要突破极限,没错。而且不止是他们自己的极限。还有西边的那一声爆炸——上帝啊,那又是怎么回事?只有天知道。如果他能好好地回到其他人那儿去,也许他们会告诉 他。
“如果他们不打算连我也一起干掉的话。”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沙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渴得要命。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他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任何滑雪板了),捧起一把雪,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他让雪慢慢融化,流进喉咙。简直是沁人心脾。亨利·德夫林,这位精神病医生,一度就“海明威方案”撰写过论文的作者,曾经的童男子,如今是一个身材瘦高的讨厌鬼,眼镜老是滑到鼻尖,头发开始花白,而他的朋友们则死的死,逃的逃,变的变,此时此刻,他站在一幢自己再也不会重返其中的木屋前,站在它敞开的院门口,脚下踏着滑雪板,口里吃着雪,就像圣地马戏团的孩子吃冰甜筒一样。他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生中最后一个真正的好地方被焚之一炬。火焰从木瓦上蹿出来。融化的积雪变成冒着热气的水流,顺着腐锈的天沟哗啦啦地往下淌。长长的火舌在敞开的门里伸进伸出,犹如热情的主人在邀请新来的客人快进来,快进来,真该死,趁着这地方没烧垮,快把你的屁股挪进来。长在花岗岩石板上的金红色绒毛烧焦了,失去了原来的色泽,变成了死灰。“很好。”亨利低声咕哝道。他双手握着滑雪杆,正下意识地一松一紧。“很好,太好 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又站了十五分钟,直到再也无法忍受,才转过身子,背对着火焰,沿着来时的路滑 去。
他不再觉得心急火燎。他有二十英里路要赶(准确地说是22.2英里,他告诉自己),如果不控制速度的话,恐怕永远也赶不到。他一直顺着雪地摩托车压出来的车辙前进,歇息的次数比来的时候要 多。
唉,不过我来的时候更年轻呀,他带着一丝自我解嘲想道。
他看了两次手表,忘记了现在是杰弗逊林区的东部标准无时间。由于头顶阴云密布,他唯一能肯定的是,此刻仍然是白天。当然,是下午,可到底是两三点还是五六点,他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是别的哪一天的下午,他可以根据自己的胃口来判断,但今天不行。今天,他看到了趴在琼西床上的那东西,看到了那些蛋,看到了那些长着黑色大眼睛的毛发状玩意儿。今天,他看到了那只从浴缸里伸出来的脚。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胃口了……就算有胃口的话,他也绝对不吃任何带有一丝红色的东西。蘑菇呢?不用,谢 谢。
他发现,滑雪——起码是踩在这种粗笨的越野滑雪板上——跟骑自行车有些类似,一旦学会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上第一个山头时他摔过一跤,滑雪板从脚底下飞了出去,但下山却晕晕乎乎地一溜儿滑了下来,中途只是踉跄了两步,而并没有摔倒。他猜想,这滑雪板可能自花生农当总统以来就不曾打过蜡,但只要他顺着雪地摩托车压出的大体平坦的车辙滑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看着“深辙路”上满处星星点点的动物足印,他不禁大为惊讶,因为他此前见过的动物还不及其十分之一。有几头牛是沿路而行,但大多数却自西向东穿了过去。这条路朝着西北方向缓缓延伸,而西边显然是本地的所有动物竭力逃离之 处。
我踏上了旅途,他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有人会就此写一部史诗,题名为《亨利之 旅》。
“没错,”他说,“时间放慢了脚步,现实已扭曲变形;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但笑声却在干涩的嗓子里变成了一阵干咳。他滑到车辙的一侧,又捧起一把雪吃了下 去。
“真好吃……而且对你有好处!”他大声说,“雪啊!不仅仅是当早餐 了!”
他抬头往天上看去,这是一个错误。他顿时头昏眼花,以为自己会马上仰面摔倒。但这阵晕眩很快就过去了。头顶上的乌云似乎更阴沉了。又要下雪了吗?还是夜幕快要降临?要不就是两者同时而至?他的膝盖和脚踝因为滑雪板不停的拖动而十分酸痛,手臂则因为挥动滑雪杆而更加疼痛。不过最难受的还是胸前的肌肉。他自认天黑前绝对是赶不到戈斯林商店了;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大口嚼着雪,突然想到也许他这辈子都赶不到戈斯林商店 了。
他松开缠在腿上的红袜队球衫,突然看到蓝色的牛仔裤上有一抹鲜亮的红色,不由得十分惊恐。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睛也一阵发花。他颤抖着手指伸向那抹红 色。
你以为你这是要干什么?他嘲弄着自己,像摘掉一根线或一小片羽毛那样把它摘下来 吗?
他的确是这么做的,因为那的确是一根线,是从球衫的队标上掉下来的一根红线。他松开手指,目送它飘落在雪地上。然后,他用球衫重新缠住牛仔裤的破洞。就在不足四小时之前,他还一直在考虑各种各样的自尽方式——绳子和套索,浴缸和塑料袋,桥墩和始终流行的“海明威方案”(在有些地方也被称为“警察的道别”)——可在刚才那一两秒钟的时间里,他居然被吓得够 呛。
因为我不想要那种下场,他对自己说,不想活活地 被……
“被来自某个神秘星球的毒菌给吃掉。”他 说。
蛋头博士再度出发。
世界缩小了,每当我们事情没有做完或甚至快要做完而自己又体力不支时世界总是会缩小。亨利的生活被简化成了四个简单的重复性动作:双臂在滑雪杆上用力,脚下的滑雪板在雪地里推进。他的疼痛感渐渐消失,至少暂时是这样,整个人也进入了一种异样的状态。他记得以前与此有些类似的状态只发生过一次,那还是中学时代,当时他是德里老虎篮球队的中锋。在后来不得不拖入加时的关键一场常规赛中,第三节刚刚开始不到三分钟,他们的四名优秀队员中就有三人因犯规被罚下场。教练让亨利留在场上打完全场——除了停表罚球,他没有投进一个球。他打完了全场,当最后的哨声响起,整场比赛结束时(老虎队很漂亮地输了),他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幸福的梦境。在返回球员更衣室的半路上,他双腿发软,一下子倒在地上,脸上仍然挂着傻乎乎的笑容,而他的队友们则穿着红色运动装,又笑,又叫,又鼓掌,又吹口哨,闹成一 团。
但是在这里却没有人鼓掌或吹口哨,只有从遥远的东边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枪声。也许没有前一阵那么急了,可是仍然很 响。
他听见自己哼着他最不喜欢的“滚石”歌曲《同情魔鬼》(确保比拉多已经洗手不干,非常感谢,你真是了不起的听众,晚安),当他意识到这首歌与琼西在医院里的情景搅成一团时,便停了下来——今年三月份时的琼西看上去不仅憔悴,而且似乎缩小了,仿佛他的精神已经凝聚起来,在他受到惊吓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外形成了一层牢固的保护层。亨利觉得琼西很可能性命难保,不过后来却保住了命,而亨利现在才意识到,正是在那段时间,他自己才认真考虑起自杀的念头。长期以来,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各种令人不快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白色泛蓝的牛奶从父亲的下巴流下来;巴利·纽曼从他的办公室逃走时,硕大的臀部晃晃悠悠;里奇·格林纳多拿着一团狗屎,要衣服几乎被扒光、在那儿嘤嘤哭泣的杜迪茨·卡弗尔吃下去,一定要他吃下去。而从那以后,各种画面中又增加了琼西的形象:琼西瘦得不成形的脸庞和空洞迷茫的眼睛,琼西简直是无缘无故地跑到了大街上,琼西似乎准备即刻穿上布吉鞋离开镇子。他们说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可是,从他老朋友的眼神里,亨利却发现了“生死攸关”这个词。同情魔鬼吗?拜托。根本就没有上帝,没有魔鬼,也没有同情。而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你就有麻烦了。在“文化美国”这所大型游乐场中,你作为合格游客的日子就不多 了。
他听见自己还在唱着——可让你不解的是我的游戏的性质——于是又让自己停了下来。那么,再唱什么呢?要真正不用脑子的。要不用脑子,没有意义,而且很有趣,能很好体现“文化美国”的东西。“指针姐妹合唱团”的那首怎么样?那首不 错。
他低头看着不断移动的滑雪板和雪地摩托车压出的平行轮胎印,又唱了起来。过了不久,他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清鼻涕从鼻子里流了出来,在上嘴唇上结了冰,而他还在一遍又一遍没腔没调地小声哼道:“我知道我们能行,我知道我们能行,我们会有办法,是的我们能行——能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 行……”
感觉好些了。好多了。所有这些我们能行——我们能行是美国文化的绝佳体现,正如保龄球馆停车场上的福特皮卡、杰西潘尼的内衣大甩卖,以及淹死在浴缸里的摇滚明星一 样。
就这样,他终于回到了之前安顿彼得和那女人的贮木棚。彼得不见了。周围没有他的踪 影。
贮木棚的锈铁皮屋顶已经垮塌,亨利把像金属床单般地掀起来看了看,以确定彼得是否在下面。彼得不在,可那女人在里面。亨利动身去“墙洞”时,那女人在另一边,显然是在爬到这儿或被挪到这儿的半途中一命呜呼了。她的衣服和面孔上爬满了锈红色霉状物,与木屋里四处蔓生的情形一个样,不过亨利还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她身上长的那些虽然很茂盛(特别是在鼻孔和睁开的眼睛上,已经成了一片小丛林),但是在她身旁不规则地蔓延开来的那些却遇到了麻烦。位于她身后的、与火堆隔开的真菌已经变成灰色,且不再蔓延。她面前的长势稍稍要好——因为比较温暖,而地上的积雪也已经融化——不过,它们的须尖也变成了火山灰般的颜 色。
亨利可以确定,它们的生命快要结束 了。
白天也快要结束了——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亨利松开手,让那块生了锈的波纹铁皮重新盖住贝姬·休的遗体和火堆的余烬。然后,他再一次望着雪地摩托车的车辙,像刚才在木屋时一样,真希望纳蒂·班波就在身旁,给他解释一下他所看到的一切。或者有琼西的好朋友赫丘里·波洛在这儿也行,那些灰色的小细胞什么都不告诉他。
车辙在朝西北方向的戈斯林商店继续延伸之前,突然转向塌陷的贮木棚。雪地上有一个差不多是人形的深印。人形的两边还有些圆形的印 迹。
“你怎么看,赫丘里?”亨利问,“这说明了什么,我的朋友?”但赫丘里却一言不 发。
亨利又低声唱了起来,一边弯下身去细看一个圆印,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抛开了“指针姐妹合唱团”那首歌,重新唱起了“滚石”的歌 曲。
光线还不是太暗,所以他不难看清人形左侧的三个圆印的图案,同时想起彼得的粗呢外套上右手肘关节部位的一块补丁。彼得曾经颇为自得地告诉亨利,那是他的女朋友缝的,她说彼得不该穿着破衣服去打猎。亨利记得自己当时觉得既伤感又滑稽,彼得居然凭着这个单纯的善意之举,就构筑起对于幸福未来的憧憬……说到底,这一举动很可能与该女士所受的教养有关,而不是出于她对自己这位成天泡在酒缸里的男朋友的感 情。
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亨利觉得终于可以得出一个合理的推论。彼得从坍塌的屋顶下爬了出来。琼西——或者说那团云,也就是此刻控制着琼西的东西——过来了,转向倒塌的棚子,把彼得带走 了。
为什么 呢?
亨利不得而 知。
他的朋友拄着双肘从铁皮底下艰难地爬出来后,倒在雪地上,压出了这个人形的雪印,但留在雪印上的斑斑点点不完全是霉状物。有些是干了的血迹。彼得受伤了。是屋顶垮塌时割伤的吗?仅仅是这样 吗?
亨利发现,从彼得的身体所躺之处过去,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痕迹的尽头有一样东西,亨利起初以为是一截烧焦的木棍,走近一看却并非如此。原来又是一只鼬鼠般的东西,被火烧过,已经死了,没有烧焦的部位变成了灰色。亨利用靴尖把它踢到一旁。它的身下有一小堆被冻住的东西。是更多的蛋。一准是死的时候还在下 蛋。
亨利不寒而栗,同时用脚踢着雪,把那堆蛋和那小怪物的尸体掩埋起来。他再一次解开临时绷带,看了看腿上的伤口,就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嘴里哼的是什么歌了。他止住了歌声。又开始下雪了,但现在只是随风飘落的零星小雪。
“为什么我总是唱这个?”他问自己,“为什么这该死的歌总是一遍遍地回到我的脑海 里?”
他没有指望得到答案;他之所以这么大声提问,主要是为了听到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好受一些(这是一个死亡之地,甚至可能是一个鬼魂出没之地),可到头来却传来了一个答 案。
“因为这是我们的歌。是队歌,每当我们士气高涨时都要放这首歌,我们是克鲁斯的部下。”克鲁斯?对吗?汤姆·克鲁斯那个克鲁斯?也许不完全 对。
东边的枪声已经大大减弱。动物大屠杀已接近尾声。但那边有许多人,穿着或绿或黑而非橘红色衣服的一长队猎人,他们正在忙碌,为一份令人难以置信的屠宰单不断地凑着数字,一边反复听着这首歌:我开着大坦克,戴着将军军衔,当闪电战进行得如火如荼,尸横遍地发出腐臭……幸会,希望你能猜出我是 谁。
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他不是指这荒蛮、精彩、疯狂的外在世界,而是他头脑里的世界。他对自己的全部生活——起码是认识杜迪茨之后的生活——有过灵感乍现般的理解,但从来没有发生过现在这样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该认真琢磨一下这种崭新而强烈的看到路线的方 式?
不。不要,不要,不 要。
可是,就像要嘲弄他一般,他脑海里的那首歌又响了起来:将军的军衔,尸横遍地发出腐 臭。
“杜迪茨!”他在这将近黄昏的灰蒙蒙的天色中大声呼喊;雪花懒懒地飘落,犹如从破枕头里掉下的羽毛。有个念头挣扎着要出来,可是它太大,太 大。
“杜迪茨!”他再一次用蛋头博士的激励语气喊道,并明白了一件事情:他已经无法享用自杀的奢侈了。而这正是最为恐怖的事情,因为这些怪异的念头——我高声呐喊谁杀害了肯尼迪——在撕扯着他。他独自一人在这森林里,感到迷惑和恐惧,不禁又一次哭了起来。除了琼西之外,他的朋友们都死了,而琼西却在医院里。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当电影明 星。
“这是什么意思呢?”亨利呻吟着。他双手按住太阳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在膨胀,膨胀),那对生锈的旧滑雪杆的腕环就像折断的螺旋桨叶一样漫无目的地摆动着。“哦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意 思?”
回答他的只有那首歌:幸会,希望你能猜出我是 谁!
只有雪,雪已经被大屠杀后的动物的血染红,动物们尸横遍野,满处都是鹿、浣熊、兔子、鼬鼠、熊、土拨鼠以 及——
亨利放声大叫起来,他抱着脑袋,叫得声嘶力竭,一时以为自己肯定要昏死过去。可紧接着,那种头昏眼花的状态消失了,他的思想渐渐清晰起来,至少暂时是这样。他脑海中十分鲜活地出现了杜迪茨的形象,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情景,当时的杜迪茨不是站在如“滚石”歌曲中所唱的发动闪电战时的冬日里,而是站在十月里一个阴沉沉的午后的理性的天光下,抬起那双虽然歪斜却隐含聪慧的蒙古眼望着他们。与杜迪茨的相处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他曾经对彼得 说。
“帮——什么?”亨利口里说着,“帮——鞋 鞋?”
没错,帮鞋鞋。掉转头来,这样才能穿上去,帮鞋 鞋。
亨利的脸上漾出一丝笑容(虽然仍然挂着泪水,并且已经开始结冰),他沿着雪地摩托车留下的车辙继续向前滑 行。
十分钟后,他来到了四轮朝天的旅行车旁边。他突然想起两件事:其一,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其二,车里有食物。他看到了雪地上来来去去的足迹,因此无需纳蒂·班波的帮助也能知道,彼得曾经撇下那个女人,转头来过旅行车这儿。同样,他无需赫丘里·波罗的帮助就能知道,他们在商店里买的食物——至少是大部分——仍然留在车里。他明白彼得回来的目 的。
他顺着彼得的足迹滑到副驾驶座一侧,正准备解开滑雪板时,突然愣住。这是避风的一边,彼得坐在这儿喝那两瓶啤酒时写在雪地上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杜迪茨”这三个字被写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雪地上的名字,亨利再一次不寒而栗。那种感觉就像来到一位亲人的墓前,听到地底下传来了说话的声 音。
车里有碎玻璃。还有血。由于大部分的血迹都是在后座上,所以亨利断定不是由最初的翻车所致;彼得是在返回这儿的途中伤着了自己。亨利觉得有趣的是,这里居然没有那种金红色茸毛。那玩意儿长速很快,因此,合理的推论是,彼得来这儿取啤酒时还未被感染。也许后来感染了,但当时还没 有。
他一股脑儿地拿起面包、花生酱、牛奶和橙汁,然后从车里退了出来,肩膀靠着旅行车翻了个个儿的尾部坐下。他一边狼吞虎咽地享用涂了花生酱的面包,一边看着新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生酱的味道很好,橙汁两大口就喝光了,看来还不够。他用食指权充餐刀,每次抹花生酱之后还把它舔得干干净 净。
“你现在所想的,”他对着渐渐变暗的天色说,“很荒谬。姑且不提红色。红色的食 物。”
管它红色与否,事实上他仍然在想,而且显然也不是那么荒谬;说到底,他曾经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考虑着枪呀,绳子呀,以及塑料袋等。现在看来,当初那一切似乎有些幼稚,可他的确就是那样,是吧。所 以——
“所以,美国精神病协会的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引用已故的约瑟夫·比弗·克拉伦顿的话来结束今天的发言:‘先说一句×他妈的蛋,再在救世军的募捐箱里投一毛钱。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就亲亲我的鸡巴快滚蛋。’谢谢大 家。”
结束对美国精神病协会的发言后,亨利重新钻进车里,再次成功地避开那些碎玻璃,抓起那包装在肉食包装袋里的东西(上面有戈斯林老头用颤抖的手写的“2.79美元”),塞进自己的口袋。从车里退出来后,他掏出那包东西,扯断系在上面的细绳。里面有九个大热狗。都是红 色的。
一时间,他的脑海试图重现那个没有腿的爬行动物在琼西床上蠕动并用那空洞的黑眼睛盯着他的情景,但他很快就轻易地将它撇开,仿佛他的生存本能从来都不曾动摇过一 般。
热狗是全熟的,可他还是加热了一遍,让丁烷打火机的火苗在热狗下面来回晃动,直到至少微温,然后裹着面包大口吃了下去。他一边忙乎,一边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有多么滑稽,不禁哑然失笑。当然了,人们不是说过,精神病医生到头来就算不比他们的病人更疯狂,也会跟他们一样疯狂 吗?
重要的是,他终于吃饱了。更为重要的是,所有那些乱七八糟、互不相干的念头都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包括那首歌。他但愿那些东西再也不要回来。永远不要,求你了,上 帝。
他又喝了些牛奶,打了一个嗝,然后把头靠在车身上,闭上眼睛。不过千万不能睡着;这些树林真可爱,既黑又深,他还要赶12.7英里路才能安 睡。
他想起彼得提到过戈斯林商店的那些传闻——失踪的猎人和天上的亮光——而他这位伟大的美国精神病医生却不以为然地予以了反驳,口若悬河地胡诌什么华盛顿州的魔鬼崇拜歇斯底里症,还有特拉华州的施虐歇斯底里症。他一边用他的大嘴巴和前半脑扮演自作聪明的精神病医生,一边却像个在浴缸里玩弄自己脚趾的孩子一样,用后半脑继续玩弄自杀的念头。他的话听起来头头是道,就无意识与未知之间的领域大发宏论,简直可以在电视上来一场六十分钟的脱口秀。不过,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自己现在成了失踪的猎人之一。另外,他还看到了一些你不管用多大的浏览器都无法在互联网上找到的东 西。
他坐在这儿,肚子已经填饱,脑袋靠在后面,静静地闭目养神。琼西的猎枪靠在旅行车的一个轮胎旁。雪花落在他的脸颊和前额上,就像小猫爪子轻柔的抚摸。“就是这个,所有的小丑等待的就是这个,”他说,“第三类亲密接触。见鬼,说不准是第四类或第五类呢。对不起,彼得,我取笑你了。你是对的,而我错了。见鬼,情况比传闻的还要糟糕。戈斯林老头是对的,而我错了。哈佛的教育也不过如 此。”
一旦大声说出这一切之后,事情开始有了头绪。有什么东西着陆或者坠毁了。美国政府用武力做出回应。他们有没有告诉外界这儿发生了什么?可能没有,那不是他们的风格,不过亨利觉得,在他们不得不告诉外界之前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你不可能把整个杰弗逊林区都藏到57号飞机库吧。
他还能知道别的什么吗?也许吧,也许比那些驾驶直升机和持枪射击的人了解得略多些。他们显然相信自己是在与一种接触性传染病打交道,可亨利觉得那玩意儿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危险。一旦染上,会迅速繁殖……但接下来就死了。即使是那女人体内的寄生物也不例外。如果说那些东西的出现是为了训练星际运动员的双腿的话,那么,它们来得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这一切有力地表明,可能是有东西着陆时失事了……但是,天空中那些亮光又如何解释?还有那些移植物呢?多年来,那些声称遭外星人绑架的人都还说,他们被扒光了衣服……接受了检查……被强行施以移植手术……所有这些说法简直都是弗洛伊德式的幻想,几乎让人笑掉大 牙……
亨利意识到自己正迷迷糊糊,便全身一震,猛地醒了过来,那包打开的热狗从膝头上滚了下去,掉在雪地上。不,不只是迷迷糊糊,而是打了一个盹。天色又黯淡了不少,世界变成了单调的蓝灰色。他的裤子上沾满新下的雪花。如果睡得再沉一点儿,他可能就会打鼾 了。
他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可全身的肌肉似乎在尖叫着抗议,痛得他龇牙咧嘴。他望着掉在雪地上的热狗,心里有几分厌恶,可还是弯腰捡了起来,将它们重新包好,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也许过一会儿,它们在他眼里会再度变得诱人。他真诚地希望不会,可谁能说得准 呢。
“琼西在医院里,”他突然说道,自己也不明这是什么意思。“琼西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不得不待在那儿。在重症监护病 房。”
真是疯了。一派胡言乱语。他把滑雪板重新绑在靴子上,祈祷在弯腰时后背不要僵硬得无法动弹,然后再一次沿着车辙向前滑去,周围的雪又开始下大了,天色也越来越 暗。
他意识到自己拿了热狗却忘了琼西的枪(更别提自己的枪)时,已经走得太远,不可能再回头 了。
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他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北极猫”的车辙。白天将尽,只剩下了蒙蒙亮,但仍然不难看到车辙——或其遗留的痕迹——突然右转,进入了树 林。
进入了该死的树林。为什么琼西(还有彼得,如果彼得与他在一起的话)要跑进树林呢?“深辙路”一路清晰、笔直地向前伸展,在黑黝黝的树木之间形成一条白色通道,他们却跑进树林,这说明了什 么?
“‘深辙路’通向西北方向,”他口里说着,一边站在那儿,让滑雪板两尖相抵,那包随手包裹的热狗从口袋里露了出来,“通往戈斯林商店的那条路——那条柏油路——离这儿不会超过三英里。琼西知道这个。彼得也知道。可是……雪地摩托车却……”他举起双臂,像时钟的指针一样比划着。“雪地摩托车几乎是往正北方向走了。这是为什 么?”
也许他知道。戈斯林商店方向的天空更为亮堂,似乎架起了一排排明灯。他听得见直升机的“嗡嗡”声,虽然时强时弱,但始终朝着那同一个方向。等他离得更近时,大概还会听到其他重机械的声音:后勤车辆,也许还有发电机。东边仍然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但是,大行动显然在他要去的方 向。
“他们在戈斯林商店建立了基地,”亨利说,“而琼西不想与它有任何瓜 葛。”
亨利觉得这很有道理,只不过……琼西已经不在了,对吧?只有那团暗红色的 云。
“不对,”他说,“琼西还在那儿。他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那团云就是格雷先生。”接着,他又莫名其妙地(起码他自己觉得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帮——什么?帮——鞋 鞋?”
亨利抬起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至少现在看来,它远远没有早先那场雪那么急了,不过现在已经开始下大),仿佛相信上面的某个地方有一位上帝,正像科学家一样,带着虽然不愿介入却至为真诚的兴趣,像观察一只草履虫一般在观察着他。“我他妈的是在说什么?你知道 吗?”
没有回答,但是一段奇特的回忆却悄然而至。去年三月,他、彼得、比弗和琼西的妻子四人之间保守着一个秘密。卡拉觉得琼西不必知道自己的心脏曾经两次停止跳动,一次是在急救医生把他抬到救护车里的时候,另一次是在他刚刚到达马萨总医院不久。琼西知道自己靠近了鬼门关,却不知道(至少亨利这么认为)到底有多近。就算他有过库伯勒—罗斯式的走进光明的经历,他显然将它们要么埋藏在心底,要么就因为那大量的麻醉剂和止痛药而抛到了九霄云 外。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以骇人的速度从南边传来,听起来就像一个中队的喷气式战斗机正从头顶的云层穿过。亨利急忙俯下身子,双手掩住耳朵。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当飞机的轰鸣与来时一样迅速消失,而他直起身子时,他的心脏却急速地狂跳。哎呀!天哪!他突然想到,在“沙漠风暴行动”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伊拉克周围的空军基地里的声音肯定也是这样震耳欲聋 吧。
那种震天巨响。这是不是说明美国已经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开战了?他此刻是置身于H.G.威尔斯的小说里吗?亨利感到胸骨下面一阵猛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跳动。果真如此的话,这位敌人也许有成百上千颗生锈的苏联飞毛腿导弹投向山姆大叔 吧。
随它去吧。你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你下一步会怎么样,这才是问题。你下一步会怎么样 呢?
飞机的轰鸣渐渐远去,只留下低沉的“嗡嗡”声。不过,他觉得它们还会回来。也许还会把朋友也带来。
“雪林中有两条岔路,是这么说的吗?反正差不多 吧。”
但是,继续跟踪雪地摩托车的车辙显然已经不可取。半小时之后,他就会在黑暗中找不到路,而且这新下的雪终究会将路淹没。到头来,他会四处乱撞,迷失方向……琼西此刻十有八九就是这 样。
亨利叹了口气,离开雪地摩托车的车辙,沿着“深辙路”往前走 去。
临近“深辙路”与被称为“天鹅池路”的双车道柏油路的交汇处时,亨利累得几乎无法站立,更不用说滑雪了。他大腿上的肌肉就像湿漉漉的陈茶袋。尽管西北方向的灯光现在亮了许多,发动机、直升机的声音也已经清晰可闻,可他并没有稍觉安慰。在他的前方,是最后一溜又长又陡的山坡。山的另一边就是“深辙路”的尽头和“天鹅池路”的起点。在那儿他很有可能会碰到车辆,因为军队可能已经进驻。
“加油,”他说,“加油,加油,加油。”可是,他仍然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他不想爬那座山。“山下总比山上好。”他说。这话似乎有点意思,但也可能又是一句狗屁胡说。话说回来,他已经别无选择 了。
他弯下腰,又捧起一把雪——黑暗中,捧在手里的雪就像一个小枕套。他吃了一小口,不是因为想吃,而是因为实在不想再走了。相对于他和彼得看到的天空中的亮光而言(他们又来了!贝姬尖叫道,简直就像史蒂芬·斯皮尔伯格那部老电影中的坐在电视机前的小姑娘),戈斯林商店那边的灯光更容易理解,可亨利似乎更讨厌它们。所有那些电动机、发电机听起来似乎都……迫不及 待。
“这就对了,兔子。”他说。然后,由于的确是别无选择,他开始朝这最后一座横亘在他自己与一条名副其实的路之间的小山爬 去。
他在山顶停了下来,拄在滑雪杆上大口喘着粗气。这里的风刮得更猛,仿佛直接灌进了衣服里。他左腿上被转向柱戳破的地方一阵痉挛,他再一次想到,不知道他的临时绑带下面是否长出了一小簇金红色茸毛。天太黑了,无法查看,再说,当唯一可能的好消息就是没消息时,也许不看反而更 好。
“时光放慢了脚步,现实已扭曲变形,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这句话已经没什么好笑了。他朝“深辙路”尽头的丁字路口进发。
山的这一面更为陡峭,过了不一会儿,他就变走为滑。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知道自己现在感受到的是恐惧、兴奋,还是两者兼有的异常心理。他显然滑得过快了,现在能见度几乎为零,另一方面,他的滑雪技能生疏了,而滑雪板上固定皮靴的夹子又生了锈。两边的树木一闪而过,他突然想到,这样也许能让他的问题一了百了。终究不是“海明威方案”。这种方法可以称为“波诺方 案”。
头上的帽子被吹掉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抓,一只滑雪杆随即往前飞去,在黑暗中半隐半现。转瞬间,他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翻一个跟头。这也许是好事,只要不摔断那该死的腿就行。摔跤至少可以止住他下滑的势头。他会让自己站起来,然 后——
突然间灯光大亮,是架在卡车上的大聚光灯。眼睛被照花之前,亨利瞥见“深辙路”尽头的路中央停着一辆车,好像是一辆平板载货车。那些灯光都有动作感应功能,灯光前站着一排 人。
“停下!”一个被放大了的可怕声音命令道。很可能是上帝的声音。“停下,否则我们开枪 了!”
亨利笨手笨脚地、重重地摔倒在地。滑雪板从脚底飞了出去。一只脚踝扭伤了,疼得他叫出声来。滑雪杆也丢了一只,另外一只已经从中间断成两半。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叉着双腿继续滑了一会儿后,他才终于停住,四肢耷拉在地上,看上去就像纳粹的十字标 记。
他的视线渐渐清楚了,同时听到脚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他使劲地挣扎着,好不容易坐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有哪儿摔伤 了。
六个男人站在他的下方,离他有十英尺左右,他们的影子贴在晶莹的新雪上,显得出奇的长且不真实。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风雪大衣,口鼻上戴着清一色的透明塑料面罩——这些面罩比亨利在工具间里找到的油漆面罩似乎更管用,不过亨利觉得,他们戴面罩是基于同一种目的。
那些人都还带着自动武器,并且全都对着他。现在看来,亨利觉得把琼西的伽兰德猎枪和他自己的温切斯特猎枪留在旅行车里,反而是一大幸事。如果他带着枪的话,恐怕身上现在已经有了一二十个窟窿 了。
“我觉得我没有,”他沙哑着嗓子说,“不管你们担心的是什么,我觉得我没 有——”
“站起来!”上帝的声音又响了,从卡车里传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人至少是挡住了部分刺目的亮光,所以亨利不难看到,在山脚下两条路的交汇处站着更多的人。他们同样都带着武器,那个拿着喇叭的人除 外。
“我不知道我 能——”
“马上站起来!”上帝命令道,而他面前有个人也立即夸张地晃了晃枪 管。
亨利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的双腿哆嗦着,扭伤的脚踝疼痛难忍,不过,好在身上还没有哪一处散架。蛋头博士之旅就这样结束了,他这样想着,不禁笑了起来。站在他前方的人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觑,尽管他们再一次将枪口指向他,亨利看到那人类感情的微小流露,还是感到了几分欣 慰。
在从平板载货车上照下来的炫目灯光下,亨利看见雪地上有一样东西——他自己摔倒的时候,这东西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他知道他们不管怎样都可能朝他开枪,因此缓缓地弯下身 去。
“别动那个!”上帝通过货车驾驶室顶上的喇叭喊道,而下面的人也都举起武器,每一个枪口似乎都在说,你好黑暗,我的老朋 友。
“吃一口屎,快去死吧。”亨利说——这是比弗的精彩语言之一——然后捡起那包东西。他面带笑容,朝那些手持武器头戴面罩的人伸出手去。“我是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他说,“有谁想要热狗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