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朝营地方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是渐渐地,大雪变成零星的雪花,风势也越来越弱,于是他改走为跑,开始匀速地小跑。他多年来都有跑步的习惯,所以觉得步履轻松自然。也许不能一直跑下去,后面可能需要走一会儿,甚至歇息一阵,不过也很难说。他以前参加过公路赛跑,全程还不只九英里,虽然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而且脚下也从没有四英尺深的积雪。这么说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怕摔上一跤,髋关节脱臼吗?还是怕突发心脏病?在三十七岁的年龄,发心脏病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就算真的有很高的发病几率,为此担心也不免滑稽吧?想想看,他都做好了什么打算?所以说,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呢?
是琼西和比弗。从表面上看,为他们担心就像担心自己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突发心脏病一样荒唐——麻烦在他后面,在彼得和那个不省人事的陌生女人身上,而不是在前面,不是在他即将返回的“墙洞”……可“墙洞”那儿的确有麻烦了,有了大麻烦。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可他的确知道,并且毫不怀疑这种感觉。在遇到那些最多也只是飞快地瞥他一眼就匆匆而过的动物之前,他就知道有了麻 烦。
他抬头朝天上望了一两次,看是否还有亮光,但是再也没有看到,于是他目不斜视,一直往前,偶尔也绕开几步,为动物们让路。那些动物说不上是惊慌逃窜,但它们那惶恐而怪异的眼神亨利还从来不曾见过。有一次,如果不是敏捷地跳到一旁,他可能已被两只飞奔的狐狸撞倒。
还有八英里,他对自己说。渐渐地,这变成了他的跑步歌,与以往跑步时在脑海中出现的那些不一样(当时出现得最多的是童谣),但也相差不远——道理其实相同。还有八英里,还有八英里,就到班伯里。不过现在去的不是班伯里,而是克拉伦顿先生的老营地——如今是比弗的营地——也没有可以乘坐的木马。到底什么是木马?谁知道呢?而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些亮光,动物们不是太仓惶地迁徙(亲爱的上帝,他左边树林里的那东西是什么,是操他妈的一头熊吗?),还有路上那个女人,牙齿掉了一大半,脑筋也缺了一大半,就那样坐在地上——看在老天的分上,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臭屁,亲爱的上帝。他所闻过的勉强算得上有点类似的唯一气味是一位病人的气息,那是他接诊过的一位患有肠癌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总是那种气味,亨利的一位当内科医生的朋友曾经说,当时亨利想向他描述那种气味。他们可以每天刷十几次牙,每隔一小时就用一次洁丽宝漱口水,可还是会发出那种味道。那是肌体自我啃噬而散发的气味,因为如果你揭开诊断学的面具,那么,癌症就是这么回事,是自我啃 噬。
还有七英里,还有七英里,动物在大迁徙,全都奔往迪士尼。等它们到了迪斯尼,就会一字儿排整齐,高唱“这世界真是小,真是 奇”。
他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沙沙”声,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在上下晃动,口里呼出的气息形成了一团团冰凉的雾气。可他现在感觉暖和了,心情也好了些,那些内啡肽发生了作用。不管有什么不对劲,他并不缺少内啡肽;虽然有自尽的打算,但他绝没有抑郁 症。
他的问题——那种身体和情感上的空洞就像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是源于生理因素,与内分泌有关,对此他毫不怀疑。通过服用自己所开的大把的药物,就算不能完全治好,起码可以调理调理……这一点他也毫不怀疑。但是,正如彼得明明知道自己将来得接受康复治疗,得接受年复一年的心理疏导,却依然不管不顾一样,亨利不想被治好,他似乎坚信,所谓治好只是骗人的把戏,会让自己变得不再是自 己。
他寻思彼得是否回去拿啤酒了,但心里知道答案可能是肯定的。如果早先想到这一点,他可能会提议他们把酒带上,而他就不用冒险再跑这一趟(对彼得自己和那女人都是一种冒险),可他当时简直是惊慌失措——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啤酒这码 事。
不过,他可以肯定彼得当时想到了。瘸着那条伤腿,彼得能再跑上一个来回吗?也许吧,但是亨利不敢确 定。
它们又来了!那女人望着天上大声喊叫,它们又来了!又来 了!
亨利埋下头,稍稍加快了步 伐。
还有六英里,还有六英里,就到班伯里。是只有六英里了吗,还是他过于乐观了?是不是有些放任那些内啡呔了?哦,就算如此又怎么样?在这种时候,乐观并不是坏事。雪已经差不多停了,动物的迁徙大潮正接近尾声,这也是一件好事。不好的是他脑子里的思想,有些念头似乎越来越不属于他。比如说,贝姬,谁是贝姬呢?这个名字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回响,并融进他的跑步歌中。他想,可能是那个他差点儿撞死的女人吧。你是谁家的小小妞?我的名字叫贝姬,我是可爱的贝姬·休。
不过她并不可爱,丝毫也谈不上可爱。她只是一个体形粗笨、浑身发臭的老大妈,此刻正在彼得·穆尔不大可靠的看护之 下。
六英里。六英里。还有六英里,就到班伯 里。
他匀速地跑着——在雪地上尽可能匀速地跑着——并凝神倾听脑海中的奇怪声音。不过实际上,只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而且根本就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有节奏的“嗡嗡”声,同时夹杂着:
(谁家的小小妞,谁家的小小妞,可爱的贝姬·休)。
其余的声音他都知道,或者他的朋友们知道。其中就有琼西跟他谈起过的那个声音,那是琼西出车祸后经常听到并且与他的痛苦相联系的声音:请停下来,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 儿。
他还听见比弗的声音:去看看便 盆。
琼西回答:我们干吗不直接去敲卫生间的门,问问他到底怎么 样?
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说,如果能清清肠胃,他就会没事儿 了……
不过那根本就不是陌生人,而是里克,是可爱的贝姬的朋友里克。里克什么?麦卡锡?麦金利?还是麦克伊?亨利无法肯定,不过他倾向于麦卡锡,就像那部旧恐怖片中的凯文·麦卡锡——在那部片子中,来自太空的豆荚让自己变成了人形。那是琼西最喜欢的影片之一。只要让琼西喝上几杯,再提起这部电影,琼西就会脱口说出那句招牌台词:“它们在这儿!它们在这 儿!”
那女人望着天上,大声喊叫它们又来了!它们又来 了!
老天啊,从他们小时候起,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而现在情况更糟,就像捡起一根电线,可电线里带的不是电,而是各种声 音。
这么多年来,他的那些病人一直抱怨脑海中有声音,而亨利这位了不起的精神病医生(早年在州医院时,还有一位病人称他为“年轻的上帝先生”)则点着头,似乎很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他甚至相信自己真的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可也许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有所了 解。
那些声音。他一直凝神细听那些声音,乃至于忽略了从头顶飞过的直升机的“嗡嗡”声,低悬的云层几乎难掩那快速掠过的鲨鱼般的黑色机身。接着,那些声音就像远处传来的无线电信号一样渐渐消失,日光出来了,空气也不再那么稀薄。最后,只剩下他自己的思想发出的声音,它坚持认为,在“墙洞”那儿,已经发生了或即将要发生可怕的事情;而在旅行车或贮木棚那儿,也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了同样可怕的事 情。
还有五英里。还有五英 里。
为了把注意力从身后或前面的朋友身上移开,或者为了不去考虑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努力将思绪转向1978年、特莱克兄弟公司以及杜迪茨——他知道那正是彼得的思绪已经到达的所在。至于杜迪茨·卡弗尔怎么会与眼下这些倒霉事扯上关联,亨利也不明白,可他们大家一直都在想着杜迪茨,亨利甚至不需要昔日的灵犀也能知道这一点。刚才,就在他们用防水布将那女人拖往贮木棚的路上,彼得还提到了杜杜。几天前——也就是亨利打中那头鹿的那一天——当亨利与比弗一起在林中时,比弗也谈起了杜迪茨。比弗回忆起有一年,他们四个人带着杜迪茨在班戈进行圣诞大采购。(那正是琼西刚刚拿到驾照不久;那年冬天,琼西愿意开车送任何人去任何地方。)当时,杜迪茨担心圣诞老人并不存在,于是他们四个人——四个自以为能掌握命运的毛头中学生——挖空心思地让杜迪茨相信,圣诞老人是真有其人,如假包换,比弗想起那情景还哈哈大笑。当然,他们最后让杜迪茨信以为真了。就在上个月,琼西还带着几分醉意,从布鲁克莱恩给亨利打来电话(与彼得相比,琼西很少喝醉,特别是出过车祸之后;那是琼西打给亨利的唯一一次有些伤感的电话),对他说,他们在1978年为可怜的老杜迪茨·卡弗尔所做的一切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平常、也是最他妈美好的经历。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琼西在电话里说,亨利突然一个愣怔,发现自己对彼得说出了同样的话。天啊,杜迪茨。狗日的杜 杜。
还有五英里……也许是四英里。还有五英里……也许是四英 里。
他们当时正要去看一个姑娘露豆瓣的照片,那张照片据说被钉在一间废置办公室里的公告板上。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亨利已经想不起那姑娘的名字了,只记得她是那个混蛋格林纳多的女朋友,是德里中学1978年的返校节女王。基于这种背景,一想到可以观看她的豆瓣,便似乎特别刺激。可他们刚跑到车道上时,却看见地上扔着一件红白两色的德里老虎队的球衫,而在车道前方的不远处,还有一样东 西。
我讨厌这样狗屁作秀,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彼得说,亨利正要接话,可没等他开 口……
“那孩子叫了起来。”亨利说。他的脚在雪地上一滑,稍一趔趄,又接着跑了下去,一边想着那明亮天空下的那个十月里的日子。他一边跑,一边想着杜迪茨。正是杜迪茨的那声喊叫,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生活。他们一直以为是变得更好了,不过现在,亨利有了怀 疑。
此时此刻,亨利非常怀 疑。
他们到达车道上时——不完全算是车道,因为就连铺着碎石的车辙上也已经长满杂草——比弗冲在最前面。事实上,比弗的嘴角似乎都已出现白沫。亨利猜想彼得也差不多同样兴奋,不过彼得更有自制力,尽管他还要小一岁。比弗简直是……该怎么形容呢?急不可耐。这个词真是恰如其分,亨利几乎要忍俊不禁。可紧接着,比弗突然停下脚步,彼得差点儿撞在他身 上。
“哎呀!”比弗说,“×他祖宗!是哪个孩子的球 衫!”
的确没错。是红白两色,既不旧,也不脏,不像是在那儿扔了很久的样子。实际上,这几乎是一件新球 衫。
“球衫,球衫,是谁的有什么要紧?”琼西说,“我们干 脆——”
“你住口吧,”比弗说,“这是一件好球 衫。”
不过他把球衫捡起来之后,他们却发现并非如此。是新的没错——一件崭新的德里老虎队球衫,背上印着19号。彼得对橄榄球没什么兴趣,可其他人都认出这是里奇·格林纳多的号码。但并不是好球衫——已经不是了。后领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似乎穿球衫的人想跑开时,却被人从后面抓住并拖了回 去。
“看来我弄错了,”比弗悻悻地说着,随手扔掉球衫,“走 吧。”
可还没走多远,他们就看到了另一样东西——这一次是黄色而不是红色,是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的鲜黄色塑料玩意儿。亨利几步上前捡了起来。是一个饭盒,上面印有史酷比和它的朋友们的图案,它们似乎正一溜烟地逃离一幢鬼屋。与球衫一样,饭盒也很新,不像是在这儿被扔了很长时间。突然之间,亨利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但愿他们根本就没有晃荡到这栋废置房屋旁的废置的车道上……或者最起码把这事儿留到改天。不过,即使在十四岁的时候,他也明白这么想很愚蠢。他想,只要涉及到看豆瓣,你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要么不去,而绝不存在留到改天这回 事。
“我讨厌这样狗屁作秀,”彼得越过亨利的肩膀看着饭盒,说,“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你注意到了吗?总是穿着同样的狗屁玩意儿,到处丢人现 眼。”
琼西把史酷比饭盒从亨利手中接过来,让它一端朝上,因为他发现上面贴着什么东西。他眼睛里的狂热神色消失了,正微蹙着眉头,亨利感觉到琼西也但愿他们刚才去打一场二对二球赛就好 了。
饭盒一端的标签上写着:我属于缅因州德里镇枫树巷19号的道格拉斯·卡弗尔。如果我的主人走丢了,请拨打电话929-1864。谢 谢!
亨利正想说,饭盒与球衫肯定是在智障学院上学的哪个孩子的——只要看看这标签就可以肯定,它几乎就像他们那该死的狗所戴的颈牌——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从房子的另一面(也就是大孩子们夏天打棒球的地方)就传来一声喊叫。那叫声充满了痛苦,但是,让亨利想都没想就拔腿狂奔的还是那叫声中的震惊,是什么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伤害或恐吓(或两者兼而有之)时所感到的巨大的震 惊。
其他人都跟了上来。他们排成一行,依次是亨利、琼西、比弗和彼得,沿着车道右侧(也即靠近房子一侧)的长满杂草的车辙一路飞 跑。
他们听到有男孩子在开怀大笑。“快把它吃了,”有人在说,“你吃了就可以走了。说不准邓肯还会把你的裤子还给你 呢。”
“没错,如果你——”另一个孩子(可能是邓肯)刚说了半句,就猛然住口,眼睛瞪着亨利和他的朋友 们。
“喂,你们几个,快住手!”比弗喊道,“快他妈的给我住 手!”
邓肯的朋友们——是两个人,都穿着德里中学的校服——明白他们下午的消遣已经被人发现,于是都转过身来。在他们中间的碎石地面上,跪着一个孩子,身上只剩下一条短内裤和一只鞋子,脸上一塌糊涂,有血迹、灰尘、鼻涕和眼泪,亨利一时看不出他的年龄。这不是个小孩子,因为他长了不少胸毛,可他的神情却与小孩子无异。那双有些侧斜的眼睛绿得发亮,里面盛满泪 水。
在这一小群人背后的红砖墙上,刷着几个白色的大字: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字迹虽然有些褪色,但依然清晰可辨。那意思可能是说,不要在房子附近打球,可以去远处的空地,在那儿仍然可以看到跑垒道的深印和不大平整的投球区土墩,可是谁能说得准呢?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两句话常常被他们挂在嘴上,成了年轻时代他们私底下的招牌话之一,但是并没有确切的含义。最接近的意思可能是谁知道呢?或者是你能怎么办?通常情况下,说这话的同时,最好还要双手指着天上,耸耸肩,笑一 笑。
“你们都是他妈的什么人?”一个大孩子问比弗。他右手上戴的好像是一只棒球手套,也可能是高尔夫球手套……反正是打球时戴的东西,上面有一团干狗屎,他正在逼迫那个衣服几乎被扒光的孩子吃下 去。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琼西问道,语气中透出极度的厌恶,“要他吃那玩意儿?你们不是有毛病 吧?”
拿着狗屎的孩子鼻梁上贴着一大块创可贴,亨利认出了他,不由得半是惊讶半是好笑地“哼”了一声。这可真是太妙了,对吧?他们来这儿原本是想看返校节女王的豆瓣,可现在呢,上帝!却与返校节王子不期而遇,他在赛季结束时,除了落得一只破鼻子之外,显然没有更重的伤情,所以当其他队员此刻正在为本周的比赛训练时,他却以这种方式自娱自 乐。
里奇·格林纳多没有注意到亨利认出了他,他的眼睛正瞪着琼西。不仅因为吃了一惊,还因为琼西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里奇一开始甚至后退了一步。可接着他就发现,胆敢用这种责备的口吻跟他说话的是个起码比他小三岁的孩子,体重比他要轻一百磅,于是,那只渐渐垂下的手又重新伸直 了。
“我要让他吃掉这团屎,”他说,“吃完他就可以走了。你赶快走开,鼻涕虫,除非你也想吃一 半。”
“是呀,快滚吧,”第三个孩子说,里奇·格林纳多已经是人高马大了,可这孩子比他还要高大,六英尺五的身材,脸上长满了粉刺,“别等 到——”
“我知道你是谁。”亨利 说。
里奇的视线转向亨利。他突然显出戒备的神情……不过还有几分心虚。“快滚开,小子,我可是当真 的。”
“你是里奇·格林纳多,报纸上有你的照片。如果我们把碰到你们所干的事儿说出去,你认为别人会怎么 看?”
“你们不会把任何事情说出去,除非你们他妈的不想活了,”那个叫邓肯的孩子说,他浑浊的金色头发从面孔两边垂下来,一直披到肩上,“快滚开,马上就 滚。”
亨利没有理睬他,眼睛只是盯着里奇·格林纳多。他没有感到恐惧,虽然那三个孩子完全有可能把他们揍扁;他的心中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跪在地上的显然是个智障孩子,但尽管智障,却明白这三个大孩子要伤害他,他们扒掉他的球衫,还 要——
自有生以来,亨利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临一顿狠揍,可是他毫不在乎。他握紧拳头,上前一步。地上那孩子在低头哭泣,那声音不断地钻进亨利的大脑,使他的怒火越烧越 旺。
“我会的。”他说,尽管这声威胁是出自一个孩子之口,他却觉得自己听起来不像孩子。里奇显然也有同感;他后退了一步,拿着粪便的那只戴了手套的手又垂了下去。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之色。“三个欺负一个,还是个智障孩子,你们太混账了。我会说出去的,我会的,而且我知道你是谁。”
邓肯和那个大块头孩子——只有他没穿校服——走过来站在里奇两边。穿着内裤的孩子被他们拦在身后,但是亨利仍能听到那抽抽嗒嗒的哭声,那声音在他的大脑里响着,撞击着他的神经,令他快要发 疯。
“好吧,既然这样,那好,”大块头孩子说,他咧嘴一笑,露出几个掉了牙齿的豁口,“你们现在就不想活 了。”
“彼得,他们一过来你就跑,”亨利头也不回地说,眼睛仍然死盯着里奇·格林纳多,“跑回去告诉你妈妈。”接着他又对里奇说:“你们可永远追不上他,他长着两条飞毛腿呢。”
彼得的声音有些尖细,但是毫不恐惧:“你放心吧,亨 利。”
“如果我们挨了揍,你们只会更加吃不了兜着走。”琼西说。亨利早就看清了这一点,但是对琼西来说,这却是灵感突现;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再说,就算你们真的干掉我们,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因为彼得的确跑得快,他会说出去 的。”
“我也跑得快,”里奇冷冷地说,“我会追上他 的。”
亨利看了看琼西,又看了看比弗。他们都坚定地站在原地。事实上,比弗还不仅如此;他敏捷地弯下腰,捡起几块石头——它们都有鸡蛋般大小,但是不如鸡蛋光滑——并敲得“哐当”作响;他眯缝着眼睛,来回打量着里奇·格林纳多和那蠢大个,嘴角的牙签挑战般地上下抖 动。
“一旦他们动手,就先对付格林纳多,”亨利说,“另外两个人根本就靠近不了彼得。”他转眼看了看彼得,只见他虽然脸色苍白,却毫不害怕,反而眼睛发亮,跃跃欲试地准备随时拔腿狂奔。“告诉你妈妈,告诉她我们在哪儿,让她叫警察。还有,千万别忘了这个混账王八蛋的名字。”他用手指着格林纳多,颇有一副地方检察官的气势,而格林纳多则再一次显出犹豫的神情。不,不只是犹豫。他好像害怕 了。
“里奇·格林纳多,”彼得口里说着,脚下已经跳动起来,“我不会忘 的。”
“来吧,你这个孬种,”比弗说,他的一个过人之处就是能准确地把握时机,“我会把你的鼻子再揍扁一次。鼻子破了就离开球队,这也太没种了 吧?”
格林纳多没有回答——也许是不知道回答谁才好——而与此同时,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另外那个穿校服的孩子邓肯也显出犹疑之色。他的面颊和额头渐渐泛红。他舔了舔嘴唇,心神不定地望着里奇。只有蠢大个还是那种要动手的架势。亨利几乎恨不得他们真正动起手来。一旦动手,亨利、琼西和比弗就可以狠狠地揍他们一顿,狠狠地,因为那哭声,那该死的哭声,那要命的哼哼唧唧的哭声一直钻进了他的大 脑。
“喂,里奇,也许我们该——”邓肯开口 道。
“干掉他们,”蠢大个闷声闷气地说,“叫他们都他妈的完 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一只脚向前,眼看就要落地了。亨利知道,只要让这家伙往前迈出一步,他就会像条挣断缰绳、扑向对手的斗狗一样,摆脱里奇·格林纳多的控 制。
但是里奇没有让他迈出那一步,那一步一旦迈出,就会引发一场大混战。他抓住蠢大个的前臂,那前臂比亨利的二头肌还要壮,长满了金红色的粗毛。“不,斯科蒂,”他说,“等一 等。”
“是呀,等一等。”邓肯说话的语气几乎有些惊恐。他瞪了亨利一眼,亨利虽然只有十四岁,却觉得这一眼十分滑稽。那是一种谴责的眼神,仿佛做错事的是亨利和他的朋友 们。
“你们要干什么?”里奇问亨利,“要我们离开这儿,对 吗?”
亨利点点 头。
“如果我们走了,你们会怎么样?还会说出去 吗?”
亨利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几乎与蠢大个斯科蒂一样按捺不住自己。一方面,他恨不得真的挑起这一仗,恨不得高喊着大家快上!都他妈的快上!他知道朋友们会全力响应,知道他们即使被打翻在地送进医院也不会说半个不 字。
可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哭哭啼啼的、可怜的智障孩子。等这帮大孩子把亨利、比弗、琼西(还有彼得,如果他们抓住他的话)收拾完后,他们还会收拾那个智障孩子,结果可能远远不只是逼他吃掉那团干狗屎而 已。
“不会,”他回答,“我们不会跟任何人 说。”
“该死的骗子,”斯科蒂说,“他是个该死的骗子,里奇,别听他 的。”
斯科蒂又想往前冲,但是里奇更加用劲地抓牢蠢大个的前 臂。
“如果没有谁受伤的话,”琼西用一副很通情达理的口吻说,“也就没什么可说 了。”
格林纳多瞥了他一眼,又重新看着亨利。“对天发 誓?”
“对天发誓。”亨利答应 道。
“你们全都对天发誓?”格林纳多 问。
琼西、比弗和彼得都一一对天发 誓。
格林纳多沉吟片刻,但感觉像是很长时间,然后点了点头。“好吧,去他妈的。我们 走。”
“如果他们过来的话,你就从另一条路绕过那栋房子。”亨利告诉彼得,他说得很快,因为那帮大孩子已经开始移动了。但是格林纳多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斯科蒂的前臂,亨利觉得这是一个好征 兆。
“我才不想浪费时间。”里奇·格林纳多说,那傲慢的语气让亨利恨不得要捧腹大笑……但是他竭力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发笑。离大功告成只有一步了。他一方面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另一方面又欣慰得几乎要发 抖。
“你凭什么多管闲事?”里奇·格林纳多问他,“有什么了不起 的?”
亨利想把自己心中的疑问提出来——想问问里奇·格林纳多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而且这不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反问。那种哭声!我的上帝!但是他一言未发,他知道自己说出的任何话都可能惹恼那个混蛋,从而让这一切前功尽 弃。
眼下的情景就像在上演一支舞蹈,与你小学一、二年级时所学的几乎没有两样。当里奇、邓肯和斯科蒂朝车道走去时(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竭力装出是自愿离去而不是被一帮毛头初中生吓走的样子),亨利与他的朋友们先是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们,然后又一字儿排开地退回来,靠近那个只穿着内裤跪在地上的孩子,并挡住那帮人的视 线。
在那栋房子的拐角处,里奇停下脚步,看了他们最后一眼。“我们会再见面的,”他说,“要么一个个地见,要么一块儿 见。”
“没错。”邓肯跟着 说。
“你们以后要睡在氧气帐里过日子,”斯科蒂又加了一句。亨利几乎要放声大笑了。他祈愿他的朋友们不要开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他们也的确没有开口。这简直是个奇 迹。
里奇威胁性地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后,那伙人便转过拐角消失了。现在只有亨利、琼西、比弗和彼得跟这孩子在一起了,这孩子的身体前后摇晃着,脏乎乎的膝盖跪在地上,脏乎乎的面孔不解地对着白色的天空,上面又是血又是泪,就像一架破钟的钟面。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跟他说话?告诉他没事儿了,那些坏蛋已经走了,危险过去了?他根本就不会理解。哦,那哭声,真叫人难受。那帮残忍又愚蠢的孩子,对着这种哭声,他们怎么下得了手?亨利后来会明白——多少有所明白——但此时此刻,他却百思不得其 解。
“我有个方法想试一试。”比弗突然说 道。
“好呀,试吧,怎么都行。”琼西说,他的声音微微发 颤。
比弗正要上前,又转头望着朋友们,他的眼神很古怪,有几分难堪,又有几分自得,还有——没错,亨利可以确定——几分希 望。
“如果谁把这事儿说出去,”他说,“我就再也不理你们 了。”
“少废话,”彼得说,他的声音也在发颤,“如果你能让他住口,就别磨蹭 了。”
比弗站了片刻——他的脚下正是刚才里奇要那孩子吃狗屎时所站之处——然后跪了下去。亨利发现那孩子穿的居然是有着安德度斯图案的内裤,它们不仅是《夏基的神秘机器》中的角色,还是《史酷比》中的主要人物,和这孩子的饭盒一样。
接着,比弗把这个抽抽嗒嗒、衣服几乎被扒光的孩子拥进怀里,对着他唱了起 来。
还有四英里,就到班伯里……也许只有三英里。还有四英里,就到班伯里……也许只有三英里——
亨利的脚下又是一滑,可这一次他没有机会让自己重新站稳。他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没等他回过神来,整个身子就飞离了地 面。
他背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巨大的疼痛使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啊!”粉末状的雪梦幻般地溅了起来,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磕了一下,一时间眼冒金 星。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没有动,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所有可能受伤的部位发出信号。他直到没感觉到任何信号时,才翻过身,按了按自己的背心。很痛,但并非剧痛难忍。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们似乎整个冬天都在斯特罗福德公园乘雪橇玩,常常摔得比现在惨多了,可他总是哈哈大笑地爬起来。有一次,彼得·穆尔那个白痴驾驶着他的“弹力飞车”,亨利坐在后面,他们一头撞在山脚那棵松树上——所有的孩子都称之为“死亡之树”——可到头来,除了各有几处皮外伤和几颗松动的牙齿之外,两人都没有大碍。不过问题是,十一二岁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 了。
“起来吧,伙计,你没事儿。”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坐起来。背上有些痛,但并不严重。只是吓着了。就像人们常说的,受伤的不过是你那该死的自尊而已。不过,也许还是多坐一两分钟为好。他已经争取了不少时间,也该休息一会儿了。再说,那些往事也让他心绪不宁。里奇·格林纳多,那该死的里奇·格林纳多后来离开了橄榄球队——可根本就不是因为鼻子破了。他曾经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亨利猜想他是当真的,但这种威胁一直没有兑现,是的,他们一直没有再见面。因为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班伯里在等着他——起码“墙洞”在等着他——而他却没有木马可骑,只有自己这可怜的双脚马。亨利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就在这时,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叫了起 来。
“哎哟!哎哟!哎哟!”那声音叫道。就像是从一部音量可以调得很高的随身听里放出来的,又像是就在他脑后突然传来的枪响。他往后一个趔趄,踉跄几步,如果不是歪到从道路左侧伸出来的硬邦邦的松树枝上,他肯定又会摔倒在 地。
他从树枝中挣脱出来,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不,他的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他抬腿向前迈去,很难相信自己还活着。他将一只手举到面前,发现手掌血淋淋的。嘴里也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他把手放在口边,吐出一颗牙齿。他愕然地看了一会儿,一开始想把它放进口袋,但还是压抑住这种冲动,抬手扔了出去。就他所知,还没有谁做过植牙手术,他也非常怀疑牙齿仙女会大老远来到这荒山野 地。
他说不清那是谁的叫声,但是他觉得彼得·穆尔可能刚刚陷入一摊大麻烦之 中。
亨利又凝神听了听,看是否有别的声音或念头,但是什么都没有。太好了。不过他得承认,即使没有那些声音,这显然已经成为他一生中最为奇特的狩猎之 旅。
“走吧,老兄,你能行的。”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朝“墙洞”跑去。那种出了事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而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力快 跑。
去看看便 盆。
我们干吗不直接去敲卫生间的门,问问他到底怎么 样?
他真的听到这些话了吗?是的,现在没有了,但是他刚才听到了,就像听到那声痛苦的大叫一样。是彼得吗?还是那个女人?可爱的贝姬·休?
“是彼得,”这话随着一团雾气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是彼得。”现在即使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也是相当肯定 了。
一开始他还担心找不到跑步的节奏,可没过一会儿,就在他仍忧心忡忡时,那节奏又回来了——他急促的呼吸与有力的脚步取得一致,感觉简单而惬 意。
还有三英里,就到班伯里,他想,就可以到家里。就像那天我们送杜迪茨回家一 样。
(如果谁把这事儿说出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们 了)
亨利又返回十月份的那个下午,就像返回沉沉的梦乡一样。往事犹如一口井,他快速坠入其深处,所以起初没有感觉到有一团云正在朝他急速飘来,那既不是话语又不是思想也不是喊叫,而只是一团云,一团乌云,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的一个东 西。
比弗走上前去,犹豫片刻,然后跪了下来。智障孩子没有看到他;他紧闭着双眼,窄小的胸部一起一伏,他还在哭泣。孩子身上有着安德度斯图案的内裤和比弗那件缀满拉链的旧摩托衫都显出几分滑稽,但其他人都没有发笑。亨利只希望那孩子别哭了。他的哭声让亨利难受至 极。
比弗双膝往前挪了挪,然后把那哭泣的孩子拥进怀 里。
“宝贝的船儿是银色的梦,扬帆行天 涯……”
亨利以前从来没有听比弗唱过歌——大概除了跟着收音机哼哼之外,因为克拉伦顿一家显然不怎么去教堂。现在听到他朋友那清晰甜美的歌声,亨利不由得大为惊讶。再过一两年,比弗的声音会彻底变样,会变得平淡无奇,但是现在,在空房子背后这杂草丛生的空地上,他的声音却让他们一个个都感到震撼,感到讶然。那智障孩子也有了反应;他止住哭泣,惊奇地望着比 弗。
“它驶向最近的星辰,远离了宝贝的 家。
来吧宝贝,来吧宝贝,快回家找妈 妈。
穿过海洋越过星辰,快回家找妈 妈……”
最后一个音符飘到空中,一时间,这美丽的歌声让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亨利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比弗拥着那孩子,伴着歌声的节奏轻轻摇动。那孩子望着比弗,泪痕斑斑的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他忘了自己破裂的嘴唇、受伤的面颊、被扒掉的衣服,以及丢失的饭盒。他对比弗说着还要,还要,这模糊的字眼几乎具有无数种含义,但亨利却完全听懂了,并且知道比弗也一 样。
“我只会这个。”比弗说。他发现自己的手臂仍然搂着孩子光溜溜的肩膀,便连忙拿 开。
可是他刚拿开,孩子的脸就阴沉下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要求未被满足而使性子,而完全是出于伤心。泪水从那双绿得出奇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在他脏乎乎的脸上留下两道干净的印痕。他抓起比弗的手,把比弗的胳膊重新放回自己的肩膀上,说:“还要!还 要!”
比弗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们。“我老妈只给我唱过这些,”他说,“我总是一转眼就睡着 了。”
亨利与琼西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捧腹大笑起来。他们本不该这样,很可能会吓着那孩子,弄不好他又会让人头痛地放声大哭。可他们无法控制自己。不过那孩子居然没有哭,反而朝亨利和琼西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细密的牙齿,然后又转头望着比弗。他仍然紧紧地拽着比弗的手臂,让他搂住自己的肩 膀。
“还要!还要!”他 说。
“哎呀,该死,再唱一遍吧,”彼得说,“你会多少就唱多 少。”
比弗最后不得不又唱了三遍,那孩子才答应让他停下,才答应让其他人帮他穿上裤子和那件印有里奇·格林纳多号码的破球衫。亨利永远忘不了这动人的一幕,有时会回想起这一情景,而且往往在一些极不寻常的时刻,比如:当他在新罕布什尔大学的一次联谊会上失去童贞时——当时楼下的大喇叭里正放着《水中烟》的曲子;当他翻开报纸,在讣告栏上看到巴利·纽曼那多重下巴之上的开心笑容时;当他给父亲喂牛奶麦片,而牛奶顺着父亲的下巴流出来时——老天太不公平了,父亲才五十八岁,就患上早老性痴呆症,坚持认为亨利是一个叫山姆的什么人,总是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山姆。”每逢这种时刻,他称之为“比弗催眠曲”的这支歌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得到短暂的慰藉。不得打球,不得玩 耍。
他们终于帮这孩子穿戴整齐,只剩下一只红色的运动鞋了。他想自己穿上,却放倒了方向。这是一位不幸的美国孩子,亨利想不明白,那三个大孩子怎么忍心来欺负他。且不说他的哭声——亨利还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哭声——他们干吗要那么心狠 呢?
“我来帮你吧,伙计。”比弗 说。
“帮——什么?”孩子问,他那大惑不解的样子十分有趣,亨利、琼西和彼得不由得又大笑起来。亨利知道自己不该笑话智障孩子,可是他情不自禁。这孩子天生一张滑稽的面孔,就像一个卡通人 物。
比弗只是微微一笑:“你的鞋子,伙 计。”
“帮——鞋 鞋?”
“是呀,你这样可穿不上去,不是他妈的这样穿,先生。”比弗从孩子手中接过鞋子,帮他套在脚上,拉出鞋舌盖,束紧鞋带,再打上一个活结。孩子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鞋子穿好后,他仍然盯着活结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着比弗。突然,他伸出双臂,搂住比弗的脖子,在比弗脸上十分响亮地亲了一 下。
“如果谁把这事儿说出去——”比弗口里说着,却难掩脸上的笑意,显然很受 用。
“是呀,是呀,你就再也不理我们了,少来这一套吧,”琼西笑眯眯地说,他一直拿着饭盒,这时便蹲在孩子面前,把饭盒递给他,“这是你的吧,哥们 儿?”
孩子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高兴得满脸堆笑,一把接了过去。“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他唱道,“我们——开工 了!”
“没错,”琼西说,“我们要开工了。我们的工作就是把你送回家。道格拉斯·卡弗尔,你叫这个名字,对 吧?”
孩子用一双脏手把饭盒抱在胸前,并给了它一个响吻,就像刚才在比弗的脸上那样。“我叫——杜迪茨。”他大声 说。
“好吧。”亨利说。他牵起孩子的一只手,琼西牵住另一只,两人一同把孩子拉了起来。枫树巷离这儿只有三个街区,他们在十分钟之内就可以走到——只要里奇那帮人没有埋伏在附近伺机袭击他们。“我们送你回家吧,杜迪茨,你妈妈一准在为你担心 呢。”
不过,亨利先吩咐彼得去房子的拐角处侦察了一下车道。等彼得回来报告说没有敌情之后,他才让大家朝那儿走去。只要上了人行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就安全了,而在此之前,他可不愿意冒险。他打发彼得跑了第二趟,要他把通往街道路侦察一番,如果平安无事的话,就吹一声口 哨。
“他们——走了?”杜迪茨 问。
“可能吧,”亨利回答,“不过让彼得去看看更保 险。”
杜迪茨平静地站在他们中间,端详着饭盒上的图案,而彼得则前去侦察了。亨利对派彼得去很放心。他没有夸大彼得的速度;如果里奇那帮人想偷袭他的话,他会一转眼就跑得无影无 踪。
“你喜欢这节目吗,伙计?”比弗从孩子手中拿过饭盒,轻言细语地问道。亨利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想看看这孩子是否会哭着要饭盒。他没 有。
“这是——酷比!”智障孩子说。他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亨利仍然判断不出他的年 龄。
“我知道是史酷比,”比弗很有耐心地说,“可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彼得说的没错。我是说,操他祖宗,对 吧?”
“对!”他伸手去要饭盒,比弗还给他。孩子抱着饭盒,接着又朝他们一笑。这是十分动人的笑容,亨利这样想着,自己也笑了。他觉得这就像在大海里游泳,你游了一会儿之后会感到全身发冷,可是当你从水中出来,将浴巾裹在光溜溜的肩膀和起了鸡皮疙瘩的背上时,又觉得温暖起 来。
琼西同样面带笑容。“杜迪茨,”他问,“哪一个是狗 呀?”
孩子看着他,脸上仍然笑盈盈的,但也显得迷惑不 解。
“那条狗,”亨利解释道,“哪一个是那条 狗?”
孩子又转向亨利,显得更不解 了。
“哪一个是史酷比,杜迪茨?”比弗问,孩子的脸色一下子亮了。他用手指点 着。
“酷比!酷比——酷比!这——是 狗!”
他们全都开怀大笑,杜迪茨也笑了起来,这时传来彼得的口哨声。于是他们迈开脚步,可是刚刚走完大约四分之一的车道时,琼西突然叫了起来:“等一等!等一 等!”
他朝那间办公室跑去,扒在一扇脏乎乎的窗户外,双手搭在脸旁挡住两边的光线,亨利这才猛然想起他们来这儿的目的。那个叫迪娜·吉茵什么的豆瓣。那一切仿佛是一千年前的事儿 了。
大约十秒钟之后,琼西喊道:“亨利!比弗!快过来!让那孩子待在那 儿!”
比弗朝琼西身边跑去。亨利转向那孩子,说:“待在这儿别动,杜迪茨,跟你的饭盒一起待在这儿,好 吗?”
杜迪茨把饭盒抱在胸前,抬头望着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亨利便朝窗户旁的朋友们那儿跑去。他们只能挤成一团,比弗抱怨有谁踩了他该死的脚,但他们勉强站稳了。彼得在人行道上等了一两分钟,很纳闷他们怎么还没有露面,因此也跑过来,把脸伸进亨利和琼西的肩膀之间。于是,在一扇脏乎乎的窗户外面,扒着四个孩子,其中三人都将手搭在脸边挡住光线;在他们身后那长满杂草的车道上,还站着第五个孩子,他把饭盒抱在窄小的胸前,仰望着天空,在那白色的天空上,太阳正要破云而出。脏乎乎的窗玻璃上,在他们的额头接触过的地方,将留下几个干净的月牙形印记。透过玻璃看进去,只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躺着几只瘪了肚子的白色蝌蚪,亨利认出是安全套。在正对窗户的那面墙上,有一块公告板,上面钉着一张新英格兰北部的地图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个女人把裙子掀了起来。不过看不见她的豆瓣,而只能看到白色的内裤。况且也根本不是什么女高中生。她很老了。肯定不下三十岁 了。
“天啊!”彼得恶心地斜了琼西一眼,终于开口道,“我们大老远地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那玩意 儿?”
有片刻时间,琼西似乎想为自己辩解,可随后却咧嘴一笑,拇指冲肩膀后面一指,说:“不,我们是为了 他。”
亨利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完全是始料不及的感觉:他很恐惧,并且已经恐惧了一阵子,这使他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就在他意识的门槛下,有个新东西一直在晃荡,只是由于他对邂逅杜迪茨的清楚回忆才被按压在那儿。随着一声惊恐的呼喊,它现在冲了出来,坚持要引起他的注 意。
他在路中间滑行着停下脚步,一边挥动双臂保持平衡,以免再次摔倒在雪地上。然后,他就站在那儿喘息着,眼睛瞪得溜圆。现在又怎么了?他离“墙洞”只有两英里半了,马上就要到了,所以,现在又是怎么 了?
有一团云,他想,有一种像云一样的东西,问题就在这里。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有生以来,起码是成年以来,我还从未有过这么清晰的感觉。我得离开道路。我得从这儿躲开。躲开那场电影。那团云里有一场电影。是琼西喜欢的那种电影。很可怕的电 影。
“这太蠢了。”他咕哝着,但是心里知道不是这 样。
他可以听见有一台引擎的“嗡嗡”声正越来越近。是从“墙洞”方向传来的,而且速度很快,是雪地摩托车的引擎,几乎可以肯定是放在营地里的那台“北极猫”……但同时也是那团里面正在上演电影的乌黑的云,是某种可怕的黑色能量正朝他飞驰而 来。
亨利一时无法动弹,脑中闪现出上百个幼稚的恐怖画面:床底下的东西,棺材里的东西,翻开的石头下不断扭动的虫子,一只死了很久的老鼠留下的毛茸茸的果冻状残骸——那是一只被烤死的老鼠,是爸爸那次为了检查插座而将炉子从墙边挪开时发现的。还有一些丝毫也不幼稚的恐怖画面:他父亲在自己的卧室里神志不清,吓得号啕大哭;巴利·纽曼从亨利的办公室落荒而逃时惊恐万状的神情,他之所以惊恐,是因为亨利要他正视他不愿(也许是不能)正视的现实;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毫无睡意地端着威士忌一人独坐,整个世界都是一个死寂的空洞,他自己的脑海也是一个死寂的空洞,哦天啊,仿佛要过一千年才会天亮,所有的催眠曲都已被取消。这一切都在那团乌黑的云里,正像《圣经》中的灰色马一样朝他疾驰而来,这一切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他所想到过的每一种可怕的东西此刻都在向他逼近,不是骑在灰色马上,而是驾驶一辆外壳生了锈的旧雪地摩托车。不是死神,但是比死神更可怕。是格雷先 生。
离开道路!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喊叫,马上离开!快藏起 来!
一时间,亨利无法移动——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大腿上被转向柱撞破的伤口火烙一般的疼。他终于明白,当一只鹿被车前灯罩住时,或者当一只金花鼠在不断推进的割草机前愚蠢地蹦来跳去时,该是什么感觉了。那团云剥夺了他的自我保护能力,使他陷在它行进的路上无法动 弹。
不可思议的是,让他终于动弹起来的是那各种各样的自尽念头。他花了五百个痛苦的不眠之夜,才做出这个决定,难道就为了让某种兴奋症来剥夺他的选择吗?不,上帝,不行,绝对不行。痛苦本身就已经够受了;当恶魔要毁灭他时,就这样站在这里束手待毙,从而任自己恐惧的身体来嘲笑那种痛苦……不,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 生。
于是他动弹起来,但是感觉犹如在噩梦之中,他仿佛是在已变得与太妃糖一般黏稠的空气中艰难前行。他腿脚的起落非常缓慢,就像在跳水下芭蕾。他是在路上跑吗?真的在跑吗?此时此刻,他似乎难以想象,不管他有多强的记忆 力。
不过他仍在移动,而引擎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已是响亮的轰鸣。最后,他终于进入道路南侧的树丛中。他好不容易挪动了大约十五英尺,这里没有形成积雪,散发着清香的褐黄色松针上只有一层淡淡的白色。亨利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吓得哭出声来,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捂在嘴上止住声音,如果它听到了怎么办?是格雷先生,那团云就是格雷先生,如果它听到了怎么 办?
他爬到一棵云杉后面,抱着长满苔藓的树干向远处张望,他的头发汗津津的,蓬乱地耷拉在眼前。他看见一点亮光,亮光在阴暗的午后跳跃、闪烁和晃动,渐渐变成一盏前 灯。
那团乌云越来越近,亨利无助地呻吟起来。那团云仿佛日食一般飘浮在他的脑海中,抹去他的思想,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可怕的画面:他父亲下巴上的牛奶,巴利·纽曼惶恐的眼神,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呆滞无神的眼睛,皮开肉绽的女人和被绞死的男人。一时间,他对世界的理解犹如口袋一样被翻了个底朝天,他发现所有的一切都被感染了……或可能被感染了。所有的一切。与这即将到来的东西相比,他想自杀的理由实在是微不足 道。
为了不让自己惊叫出声,他把嘴巴紧贴在树上,感觉到自己的嘴唇紧压着柔软的苔藓,直至感受到了树皮的潮气和味道。就在这个时刻,“北极猫”一闪而过,亨利看清了坐在上面的身影,也就是制造乌云的那个人,而那团云现在正像热病一般充斥在亨利的大脑中。
他把嘴埋进苔藓之中,对着树干尖叫出声,苔藓被吸进口里也浑然不觉,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当“北极猫”的声音朝着西边远去时,他只是跪在那儿,双手抱着树干,全身簌簌发抖。当那声音渐渐减弱,变成一种恼人的低鸣时,他仍然跪在那儿;当那声音彻底消失后,他继续跪在那 儿。
彼得还在那边,他想,它会到彼得还有那个女人那儿 去。
亨利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路上,不知道自己的鼻子在流血,也不知道自己在呜咽。他再一次朝“墙洞”出发,虽然现在竭尽全力也只能踉踉跄跄,一瘸一拐。不过也许这没关系,因为营地里的交锋已经全部结束 了。
他此前感受到的可怕事情已经发生。他的一个朋友已经魂归西天,另一个死期将近,还有一个,上天保佑,成了电影明 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