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彼得叫道。穿粗呢外套的女人一声不吭。只是躺在沾满锯屑的防水布上,一声不吭。彼得注意到她的一只眼睛看着他,或者说看穿了他,或者说直看进这狗屁宇宙的果冻卷饼般的中心,谁知道呢。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之间的那堆火在“哔啵”响着,火势渐渐大了些,开始有了些热量。亨利已经走了大约一刻钟,彼得估计他得三小时之后才能回来,最起码得三个小时,而在这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睛注视下,三个小时将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女士,”彼得再一次叫道,“你听见我的话了 吗?”
还是一声不吭。不过她曾经打过一个呵欠,他发现她那该死的牙齿掉了一半。那又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可他真的想知道吗?彼得发现,他既想又不想。他感到好奇——他认为一个人难免会有好奇心——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她是谁,不想知道里克是谁或他怎么了,也不想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又来了!那女人看到天空中的亮光时曾这么尖叫,它们又来 了!
“女士。”他第三次叫 道。
还是一声不 吭。
她曾说只剩下里克一个人了,后来还说过它们又来了,可能是指天空中那些亮光,而从那以后,除了那些恶心的嗝呀屁的,她就再也没出声了……那个呵欠,露出那些缺了牙的豁口……还有那只眼睛。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亨利才走了一刻钟——他是十二点过五分离开的,而彼得的手表现在是十二点二十分——可感觉却像一个半小时。这将是一个×他娘的漫长日子,如果他想熬过去而不崩溃的话(他总是想起上八年级的时候,老师要他们读过一个故事,不记得是谁写的了,只记得故事里的那个人因为受不了一个老头儿的眼睛,而把老头儿给杀了,当时彼得觉得不可理解,但是现在可以了,是的先生),他就需要一样东 西。
“女士,你听见我的话了 吗?”
仍然一声不吭。只有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对着 他。
“我得回汽车那儿去,因为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不过你会没事的,对 吧?”
没有回答——但这时她又放了一个拉锯般的长屁,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脸蹙成一团,好像非常痛苦……也可能他的确痛苦,发出那样的响声不痛苦才怪呢。尽管彼得有意待在上风的位置,还是有一股气味朝他袭来——热乎乎、臭烘烘的,但似乎不像人的气味。闻起来也不像牛屁。小时候,他帮莱昂纳尔·西尔维斯特干过活,给母牛挤奶的事儿他干得不少,有时候,当你正坐在板凳上忙乎时,它们可能对着你就放个屁,当然——那是一种带有青草般的浓重气味,一种潮湿的气味。而这就不一样,完全不是一回事。这很像……嗯,很像你小时候第一次得到一套化学实验玩具,过不了一会儿,你渐渐厌倦了说明书上那些烦人的小实验,便使起性子,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部搅和在一起,想看看会不会爆炸。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让他忧心忡忡的原因之一,正是让他紧张不安的原因之一。只不过这很愚蠢。人是不会爆炸的,对吧?可是在这里,他还是需要有样东西帮忙。因为她让他脑海中的弦绷得太紧 了。
他把亨利捡回来的两块大木柴添到火堆上,想了想,又加了第三块。火星扬了起来,打着旋,一接触到倾塌下来的波纹铁皮就熄灭了。“我会在木柴烧完之前回来的。不过,如果你想再添点儿的话,请别客气。好 吗?”
还是一声不吭。他突然恨不得给她一顿猛摇,但是,走到旅行车那儿再返回来还有一英里半的路程,所以他得节省力气。再说,她很可能又放一个屁,或者对着他的脸打上一个 嗝。
“好吧,”他说,“不说话就是默认,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怀特夫人总是这么说。”
他慢慢起身,一边扶着膝盖,苦着脸,不想脚下一滑,他差点儿摔倒。但是他终于站了起来,因为他需要啤酒,真该死,他需要它,可这儿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指望。他也许是个酒鬼。事实上,这并不是也许的问题,他猜想自己以后将不得不采取什么措施,但现在他是独自一人,对吧?没错,因为这婆娘已经不省人事,只剩下令人恶心的臭气和那只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如果她需要给火堆添柴的话,她就得自己动手,不过她不会需要的,到那个时候,他早就回来了。只不过是一英里半而已。这点儿路程他的腿一定能对 付。
“我很快就回来。”他说。他弯下腰,揉了揉膝盖。有些僵硬,但不是太糟。真的不是太糟。他可以把酒放在袋子里——到了那儿也许还能给这婆娘带一盒饼干——然后很快就回来了。“你确定自己没事儿 吧?”
一声不吭。只有那只眼睛对着 他。
“不说话就是默认。”他再一次说道,然后顺着防水布留下的宽阔拖印和他们自己的几乎被雪覆盖的脚印,回头朝“深辙路”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蹒跚,每走十来步就歇息一会儿……并揉一揉膝盖。有一次,他回过头来望了望火堆。在午后灰色的天光下,火势已经显得小而弱。他说了一句“这真是他妈的疯了”,然后继续向 前。
他顺顺利利地走完了直道,也顺顺利利地爬到半山腰。他对自己的膝关节有了几分信心,正想稍稍加快步伐,可是——哈哈,蠢蛋,上当了吧——他的腿又僵住了,变得像生铁一样硬邦邦的。他瘫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大声怒 骂。
他正坐在雪地上骂骂咧咧时,突然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一桩大怪事。一头大公鹿从他左边走了过去,仅仅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而不是像其他时候那样,一看到人就撒腿狂奔逃之夭夭。有只红松鼠几乎就在大公鹿的脚底下跟它一起跑 着。
雪渐渐下小了——大片的雪花飘然而降,看上去就像白色的花边。彼得坐在那儿,一条腿直伸在面前,一时目瞪口呆。路上过来了更多的鹿和其他一些动物,它们走的走,跳的跳,犹如从某种灾祸中逃离的难民。树林里的动物更是成群结队,形成了一股东移大 潮。
“你们这是去哪儿?”他问一只美洲兔,这只兔子的耳朵贴在背上,正从他身旁一蹦一跳地经过,“参加游乐场的大型联欢会吗?还是去拍摄迪士尼新的动画片?要不就 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觉得嘴巴发干发麻。有头黑熊正慢悠悠地穿过他左侧那片稀疏的次生树丛,那是一头在冬眠之前养得膘肥肉满的熊,走路时低着头,臀部一晃一晃的。尽管它连瞥都没有瞥彼得一眼,但是,彼得关于自己在这片广阔的北部森林中的地位的幻想却有生以来第一次烟消云散。他只不过是一堆碰巧还在呼吸的美味白肉。由于没有带猎枪,他比刚才看到的那只在公鹿脚下奔跑的松鼠还缺乏防卫能力——如果被熊发现,松鼠起码还可以爬上最近的树,一直爬到最高最细的、任何熊都追不上去的树枝上。虽然这头熊根本就没有看过他一眼,但是彼得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有了一头,就会有更多,而下一头可能就不会这么心不在焉 了。
确信熊已经离开之后,彼得挣扎着重新站起来,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把那个爱放屁的蠢女人独自撇在那边,不过话说回来,一旦熊要发起攻击,他又能提供多少保护呢?关键问题是,他得把自己的猎枪拿回来,还有亨利的,只要他能背得动。在随后的五分钟时间里——直到爬上山顶之前——在彼得的思想中,武器是第一位,啤酒是第二位。不过,等到他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山时,啤酒又回到了第一位。把它放进袋子里,把袋子挎在肩上。返程中不能停下来喝酒。等重新坐到篝火前,他会喝上一瓶。是一种犒劳,而用于犒劳的啤酒简直是玉液琼 浆。
你是个酒鬼。你自己心里有数,对吧?一个混账酒 鬼。
没错,可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你不能太混账。比如说,不能让人发现你把一个不省人事的女人独自扔在森林里,而自己走得远远的去找酒喝。所以等他回到贮木棚后,别忘了把空酒瓶扔进树林深处。当然,亨利可能最终还是会知道。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似乎总是心有灵犀。不管是有默契还是没默契,要想瞒住亨利·德夫林,你就得早早地预备在 先。
不过彼得觉得,关于喝酒的事儿,亨利可能不会干预,除非彼得自己认为该谈谈这个问题了。也许可以寻求亨利的帮助。最终彼得可能会这样做。他显然不喜欢此时的自我感觉:把那个女人独自撇在那儿,让她说彼得·穆尔的坏话。不过亨利……亨利今年十一月也有些不对劲。彼得不知道比弗是否感觉到了,但他很肯定琼西有感觉。亨利好像很不开心。甚至有可 能——
在他身后,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哼”了一声。彼得叫了起来,猛地一个转身。他的膝盖又僵住了,僵得很厉害,但是惊恐之下,他几乎毫无察觉。肯定是那头熊,那头熊转了一圈又跟上他了,不是它就是另外一 头——
不是熊。是一头驼鹿,它瞥了彼得一眼就走了,而彼得这时又倒在路上,低声咒骂着,抱着腿,仰望着越下越小的雪,骂自己是个蠢货。是个酒鬼蠢 货。
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他感到惊慌失措,他的关节这一次似乎无法松开——他可能是把什么东西撕裂了,所以在这动物大迁徙的过程中,他只能躺在这儿,直到亨利终于开着雪地摩托车回来,到时候亨利会说你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怎么撇下她不管呢?还以为我不知 道。
但是他终于站了起来。他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是侧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可这总比躺在雪地上要强,更何况几码远之外,还有驼鹿刚刚拉的一堆冒着热气的粪便。现在他可以看到那辆底朝天的旅行车了,四个轮子和底盘上覆盖着一层刚下的雪。他对自己说,如果刚才摔的那一跤是在山的另一边,他就会回到那个女人和篝火那儿去,可是现在,既然汽车已经胜利在望,所以最好继续前进。他的主要目标是猎枪,啤酒只是一种附带的美好收获。他对此几乎信以为真。至于回去嘛……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对不 对?
在距离汽车还有五十码左右的地方,他听到一阵“嗡嗡”声正向这边迅速靠近——显然是直升机的声音。他迫不及待地朝天上看去,准备尽量多站一会儿,向上面挥手——上帝,如果有谁需要一点从天而降的帮助,这个人非他莫属——但是直升机根本就没有从低层云里钻下来。有片刻时间,他看见一个黑色的形体及其炫目的灯光几乎就从他头顶正上方的云层上掠过,随后,直升机的轰鸣声就朝着东方——朝着动物们所奔赴的方向——渐渐远去。他吃惊地发现,在自己失望的心情之下,居然潜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庆幸之感:如果直升机降落了的话,他的啤酒就绝对没指望了,而他已经走了这么远,这么远的一段该死的路 程。
五分钟之后,他双膝着地,小心翼翼地爬进四轮朝天的汽车里。他很快就发现,那只受伤的膝关节不可能支撑自己太久(它现在已经又肿又痛,隔着牛仔裤看上去都像一条大面包),所以他几乎是游泳般地游了进去。里面铺了一层雪。他不喜欢这里,各种气味似乎太浓了,而且空间也太小,简直像是爬进了一座坟墓,一座弥漫着亨利的古龙香水味的坟 墓。
食物在后座上撒得到处都是,但是对那些面包罐头芥末以及成包的红热狗(戈斯林老头的商店里唯一有肉的东西就是红热狗),彼得看都没看一眼。他所关心的是啤酒,汽车翻了个底朝天时,好像只摔破了一瓶啤酒。酒鬼的好运。气味很浓——当然,他喝过的那一瓶也泼了些出来——可啤酒是他喜欢的味道。而亨利的香水味……呸,老天!在某种程度上,它与那位疯女人的嗝和屁一样难闻。他不明白香水味怎么会让他想起棺材、坟墓以及葬礼上的鲜花,可事实就是如 此。
“哥们儿,你在森林里干吗要用香水?”他问,说话时嘴边形成一团团白雾。答案当然是亨利没有用——其实这里根本就没有香水味,而只有啤酒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彼得发现自己第一次想起房地产公司那位漂亮的女售楼员,她当时在布里奇顿药店门外丢了车钥匙,他想起自己如何知道她不愿与他共进晚餐,知道她不愿待在距离他十英里以内的任何地方。闻到子虚乌有的香水味是不是一回事呢?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喜欢这味道在他的脑海中与死亡的念头搅和在一 起。
忘了它吧,蠢货。你这是在自己吓唬自己。真正看到路线与自己吓唬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忘了它吧,把你需要的东西拿 上。
“是个他妈的好主意。”彼得 说。
商店里的袋子都是塑料袋,而不是纸袋,可以拎在手里。戈斯林老头起码在这一点上很有前瞻性。彼得抓起一个袋子,突然感到右手掌心一阵剧痛。仅仅只有一个该死的破瓶子,可他却这么自然而然地让它割伤了自己,而且他感觉伤口还很深。也许这是对他的惩罚,谁让他把那个女人独自撇在那里呢。果真如此的话,他会坦然接受,并且觉得自己被从轻处罚 了。
他装好八瓶啤酒,正打算从车里慢慢退出来。可转念一想,他从大老远踉踉跄跄地回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这可恶的八瓶酒吗?“我想不是。”他喃喃道。于是,尽管车里的气氛让他觉得头皮发麻,他还是不急不忙地把啤酒全都找了出来,一共还有七瓶。他终于退出来,同时在心里抗拒着一个令他惊恐的念头:有个身形很小、但很大的东西会很快朝他扑来,一大口咬掉他的睾丸。那将是彼得遭受的第二次惩 罚。
彼得并没有吓得屁滚尿流,但他退出来的动作比爬进去的时候要快,刚刚全身从车里出来后,他的膝关节又僵住了。他一个翻身仰躺在地上,口里呻吟着,眼睛望着大雪——这场雪已经临近尾声了,飘下来的鹅毛大雪就像女人漂亮内衣上的花边。他摩挲着膝盖,默默地对它说好了,宝贝,听话,心肝,快松开,你这骚婆娘。正当他以为这一次再也不会好转的时候,却又好了。他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坐起身,看着袋子,上面印着红色的感谢惠顾字 样。
“我还能惠顾哪儿呢,你这老混蛋?”他说。他决定在动身回到那个女人那儿去之前,还是先喝一瓶。管它的呢,好歹背起来要轻一 些。
彼得拿出一瓶,打开瓶盖,只用四大口就把半瓶酒倒进了喉咙。酒很冰冷,而屁股底下的雪更是冰冷,可他还是觉得好了些。这就是啤酒的魅力。威士忌、伏特加和杜松子酒都各有魅力,不过说到酒的时候,他就与汤姆·T.霍尔一样:更青睐啤酒。
他望着袋子,不禁再一次想起在商店里见到的那个红头发孩子——那神秘的笑容,蒙古人般的眼睛,最初就是因为这种眼睛,他们这种病才被称为先天愚型病,他们这类人也被称为先天性痴愚。这使他又想起了杜迪茨,如果你想更正式的话,可以称呼他道格拉斯·卡弗尔。彼得最近常常想起杜杜,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可就是常常想起他。他在心里暗暗决定:这次聚会结束之后,他要在德里停一停,看望一下老杜迪茨。他要让其他人跟他一起去,他还相信自己不用多费口舌就能说动他们。也许正是因为杜迪茨,他们几个才在这么多年之后仍然是朋友。唉,大多数孩子长大后,都把自己的大学或高中同学抛到了九霄云外,更不用说初中时一起玩过的伙伴了……现在把初中改称为中学,不过彼得毫不怀疑中学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悲,不外乎是不安全的事件呀,混乱的局面呀,发出怪味的腋窝呀,疯狂的时尚呀,或浅薄的念头,等等。当然,他们不是在学校里认识杜迪茨的,因为杜迪茨没有上德里初中。他上的是玛丽·斯诺特殊学校,附近的孩子都称那所学校为“智障学院”,有时候还干脆叫它“傻瓜学校”。按事情的一般发展过程,他们的成长轨迹原本绝不会相交,但是在堪萨斯街那边有块空地,旁边还有一栋被废置的砖砌建筑。在街对面,你仍然可以看到旧红砖上有白漆刷的已经褪色的特莱克兄弟储运公司字样。而在另一边,在卡车一度排队等候卸载的那片空地旁……墙上还刷有别的东 西。
此时此刻,坐在雪地上但不再感觉到屁股底下冰冷的融雪,喝着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打开的第二瓶啤酒(第一个空瓶已经被他扔进了树林,他可以看到树林里还有动物在继续东移),彼得想起他们遇见杜杜的那一天。他想起了比弗那件他本人十分喜爱的傻乎乎的夹克衫,还有比弗的声音,虽然单薄却似乎很有力量,宣告着一样东西的结束和另一样东西的开始,它以某种不可理解却完全真实并可知的方式,宣告他们生命的历程已于一个星期二的下午被改变,而他们本来的计划只是去琼西家的车道打一场二对二篮球赛,然后也许会在电视机前玩一盘掷骰子游戏。此时此刻,坐在这森林里,挨着四轮朝天的旅行车,仍然闻着亨利并没有使用的香水味,一手戴着沾有血迹的手套,喝着自己生命的快乐毒药,这位汽车推销员想起那个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宇航员之梦的孩子,尽管他的数学成绩每况愈下(琼西曾经帮过他,后来亨利也帮过,然后到了十年级,谁帮也没用了),他也想起了另外几个孩子,尤其是比弗,正是比弗用他那刚刚开始变声的嗓门大吼一声:喂,你们几个,快住手!快他妈的给我住手!从而让世界翻了个个 儿。
彼得坐在这儿,背靠着四轮朝天的汽车的引擎盖,朝阴沉沉的下午举了举酒瓶,口里说:“比弗,你真棒,伙计。”不过,他们当时不是都很棒 吗?
他们当时不是都很棒 吗?
彼得上八年级,今天最后一节课是音乐,在一楼上课,所以他总是比三位好朋友先出来,他们的最后一节课总是在二楼,琼西和亨利上的是“美国小说”(这是为优秀生开设的一门阅读课),而比弗则在隔壁上“生活中的数学”(其实就是“笨学生的数学”)。彼得正在加倍努力,希望明年可以不上那门课,但是觉得这是一场他最终要失败的战斗。他会做加、减、乘、除法,也会做分数运算,虽然花的时间太长。可现在又有了新东西,又有了那个x。彼得弄不懂x,也很害怕x。
他站在校门外的栅栏旁边,看着八年级的其他同学以及七年级那些小蠢瓜们鱼贯而出,他就站在那儿,用靴子踢着地面,同时装出抽烟的模样: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掩在捂着的手下面,而掩着的那只手中藏着一个假想的烟屁 股。
现在,九年级的同学从二楼下来了,他的朋友琼西、比弗和亨利就走在他们中间——犹如皇室成员,几乎就像无冕之王,不过彼得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而如果说有王中之王的话,那就是亨利,即使亨利戴着眼镜,所有的女生仍喜欢他。有这些朋友是彼得的运气,这一点彼得自己也知道——他可能是德里最幸运的八年级学生,管它x不x呢。从最起码的意义上说,有九年级的朋友可以使他免受八年级那些坏蛋的欺 负。
“嗨,彼得!”他们三个人不紧不慢地刚出校门,亨利就叫了一声。与往常一样,看到他在这里,亨利似乎有些意外,但无疑也很高兴。“过得怎么样,伙 计?”
“一般般吧,”彼得一如既往地回答,“你们怎么 样?”
“SSDD,”亨利说着,取下眼镜擦了擦。如果他们成立一个团体的话,SSDD很可能会成为他们的口号;后来他们甚至教杜迪茨这么说——用杜迪茨的话说,就成了得过——作数,这是出自杜迪茨之口、而他父母却听不懂的少数话语之一。这当然使彼得和朋友们非常开 心。
但是,此时此刻(杜迪茨在半小时之后才会进入他们的生活),彼得只是跟着亨利说:“没错,伙计,SSDD。”
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不过在他们心里,他们只相信前半部分,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们相信每天都是老一套,过来过去还是同一天。他们是在德里,时间是1978年,而且会永远是1978年。他们说会有将来,说他们会活到二十一世纪——亨利会当律师,琼西会当作家,比弗要做长途货车司机,彼得要成为佩戴着NASA肩章的宇航员——但这只是说说而已,就像他们在教堂里念诵经文,而自己却根本不知所云一样;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墨琳·切斯曼的裙子,那裙子本来就短,每当她旋转身子时,裙子总是会飘起来,露出她的大腿。他们暗自相信,总有一天,墨琳的裙子会高高飘起,让他们看出她内裤的颜色。同样,他们也相信德里会永远不变,他们自己也永远不变。永远是初中的时光,永远是三点一刻。他们将永远走在堪萨斯街上,一起去琼西家的车道上打篮球(彼得家的车道上也有篮球架,但他们更喜欢去琼西家,因为琼西的爸爸把篮筐架得很低,可以让他们扣篮),并谈论着老一套的话题:上课呀,老师呀,哪个孩子跟哪个孩子大干一仗呀,或者哪个孩子打算跟哪个孩子大干一仗,而如果他们大干一仗,不知道某某某能否拿下某某某呀(只不过他们绝不会大干一仗,因为某某某跟某某某关系很铁),谁最近出了大洋相呀(今年到目前为止,他们谈得最多的是一个名叫诺姆·帕米洛的七年级学生,不过那孩子现在已经叫“通心粉·帕米洛”了,这个绰号会跟随他很多年,甚至一直跟进他们这些人经常挂在口上可内心其实并不相信的新世纪;有一天,为了在一次赌金为五十美分的打赌中取胜,诺姆·帕米洛在小餐馆里毫不迟疑地把奶酪通心粉塞进两个鼻孔,然后像吸鼻涕似的往里一吸,再吞进肚里;像许多的初中生一样,“通心粉·帕米洛”把出丑当作出名),谁跟谁在幽会呀(如果有人看见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放学后一起回家,就认为他们可能是在幽会;而一旦看见他们手牵手或接吻的话,可能就成了肯定),谁会赢“超级碗”呀(当然是他妈的爱国者队,是他妈的波士顿爱国者队,只不过他们从来就没有赢过,支持爱国者队真是倒他妈的霉)。他们谈着这些一成不变却让他们永远兴趣不减的话题,出了一成不变的学校(我相信上帝万能的父),走在一成不变的街上(天堂和人间的创造者),顶着一成不变的十月里永远清亮的天空(永恒的世界),跟着一成不变的朋友(阿门)。得过且过,过了不作数,这才是他们内心真正的信念,它源自“袋鼠和阳光乐队”的歌词,尽管他们全都会对你说滚石已上台,迪斯科快滚蛋;他们喜欢的正是这样。正如对这个年龄段的所有孩子一样,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变化将是突如其来,不告而至,如果变化需要初中生许可,也就不会有变化 了。
他们今天的话题还有打猎,因为下个月,克拉伦顿先生将第一次带他们去“墙洞”。他们将去三天,其中有两天是上学时间(为这趟旅行向学校请假将不成问题,也不必就旅行的目的而编造借口;缅因州南部也许已经城市化了,但是在北部,在这片上帝的天地里,打猎仍然被视为年轻人教育的一部分,尤其是如果这位年轻人是男孩子的话)。一想到可以端着上了子弹的猎枪在森林里潜行,而他们的同学还得待在亲爱的德里初中的教室里,无精打采地熬时间,他们就难以置信,欣喜若狂,觉得简直是妙不可言。他们从街上走过,对位于街道另一侧的“智障学院”视而不见。那些智障学生与德里初中的学生同时放学,但他们多数是在母亲的陪同下乘坐智障生专车回家,那是一辆蓝色而不是黄色的客车,由于保险杠上贴有支持精神健康否则我会杀了你的标语而变得尽人皆知。当亨利、比弗、琼西和彼得从玛丽·斯诺学校对面走过时,几个自理能力较强、因而可以自己回家的智障生还在一边走,一边带着那种古怪的、总是显得惊奇的表情东张西望。彼得和他的朋友们像往常一样,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墙 纸。
亨利、琼西和彼得正在专心听比弗对他们说,去了“墙洞”之后,他们一定得下到峡谷去,因为有些大家伙总是藏在那儿,那儿有它们喜欢的灌木丛。“我和我爸爸在那儿看到过几百万只鹿。”他说。他的旧摩托衫上的拉链发出悦耳的“叮呤”声。
他们争论着谁会打中最大的鹿,打什么部位才会一枪击中要害,不让猎物痛苦。(“不过我爸说,动物受伤之后不会像我们人一样痛苦,”琼西告诉他们道,“他说上帝使它们在这方面不一样,所以我们可以猎捕它们。”)他们笑着,吵着,争论着等他们将打中的猎物开膛破肚时,谁最有可能吐出来。身后的“智障学院”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在他们这一边的街道前方,矗立着特莱克兄弟以前做生意的那栋方形红砖建 筑。
“如果有人呕吐的话,肯定不会是我,”比弗夸口道,“鹿的内脏我已经见过上千次了,所以根本就吓不着我。我记得有一 次——”
“嗨伙计们,”琼西突然兴奋地打断了他,“你们想不想看迪娜·吉茵·希罗辛格的豆瓣?”
“谁是迪娜·吉茵·斯罗频格?”彼得问道,不过他的好奇心已被挑起。不管是看谁的豆瓣,他都觉得是绝妙的事情。他经常翻看爸爸的《阁楼》和《花花公子》杂志,他爸爸把那些杂志放在自己的工作间里,藏在那个大工具箱背后。豆瓣可是有趣的玩意儿。它不会像奶子那样让他发硬和想入非非,但他猜想这可能是因为他还是个孩 子。
豆瓣的确是有趣的玩意 儿。
“是希罗辛格,”琼西哈哈大笑,说,“是希罗辛格,彼得小子。希罗辛格家与我们家隔两个街区,而且——”他突然想起一个刻不容缓地需要回答的重要问题,便停住话头,转身问亨利:“希罗辛格家是犹太人还是共和党 人?”
现在轮到亨利来笑话琼西了,不过他并无恶意。“从技术上说,我想有可能两者都是……抑或两者都不是。”亨利说的是“抑或”而不是“或者”,这让彼得非常羡慕。这个词听起来显得特他妈的有才,所以他提醒自己以后也要这么说——抑或,抑或,抑或,他告诉自己……但是他心里明白自己还是会忘记的,他是个注定要一辈子说或者的 人。
“别管宗教与政治,”亨利仍然笑呵呵地说,“如果你有迪娜·吉茵·希罗辛格露豆瓣的照片,我很想看一 看。”
比弗这时已经明显地兴奋起来,他满脸通红,眼睛发亮,嘴里的牙签还没咬到一半,就又塞进去一根。他夹克衫上的拉链响得更欢了——那件夹克衫是他哥哥在参加方兹研习班的四五年里穿过 的。
“她是金发吗?”比弗问,“金发,上中学?超级漂亮?而且这里——”他把双手举在胸前,看到琼西笑眯眯地点头,便转向彼得,脱口叫道:“是今年的返校节女王!那狗日的报纸上有她的照片!与里奇·格林纳多一起在彩车 上!”
“没错,可狗日的老虎队却输掉了返校节比赛,格林纳多还把鼻子撞破了,”亨利说,“这是德里中学有史以来第一次与缅因州南部的一支A级球队比赛,可那些蠢 货——”
“去他妈的老虎队。”彼得接话道。与那令人头痛的x相比,他对中学的橄榄球兴趣更大,但也不是太大。不过他现在知道那姑娘是谁了,他想起报纸上的那张照片,她与老虎队的四分卫一起站在彩车上,两人都戴着锡纸做的王冠,面带微笑,朝人群挥手。那姑娘留着法拉·福斯特一样的发型,大波浪似的鬈发拥住她的脸蛋,在那条无带露肩的裙子下,一对高耸的乳房轮廓鲜 明。
彼得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欲望——那是一种滚烫、沉重的肉感,使他下体发硬,口干舌燥,一时难以思考。豆瓣真是有趣的玩意儿;想到可以一睹本地人的豆瓣,返校节女王的豆瓣……这可太刺激了,用一位影评人的话说,就是“不可错过”——德里《新闻报》的影评人谈到自己特别喜欢的电影时,有时候就用这个 词。
“在哪儿?”他屏住气息问琼西。他想象自己真正见到那姑娘时的情景:那位迪娜·吉茵·希罗辛格正站在街角,与一帮女伴有说有笑地在等校车,浑然不知从旁边走过的男生已经目睹了她的裙子或牛仔裤里面的风光,不知道他已经了解到她下身的体毛与她的头发是否颜色相同。彼得像浑身着了火一般。“在哪儿可以看 到?”
“那边,”琼西说,一边指着曾经是特莱克兄弟储运公司仓库所在地的那栋红砖建筑。那栋房屋的墙上爬满藤蔓,但由于今年秋天气温很低,藤蔓上的叶子大多已经枯萎变黑。有些窗户已经破了,没破的那些也都脏乎乎的。乍一看到那个地方,彼得身上掠过一股凉意。这一方面是因为那些大孩子——那些高年级学生以及一些已经毕业的孩子——常常在那栋房屋后面的空地上打棒球,而大孩子常常欺负小孩子,天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生活太乏味吧。不过这倒不算什么,因为现在已经过了打棒球的季节,那些大孩子可能已经转往斯特罗福德公园,在那儿打橄榄球,一直到下雪天为止。(到了下雪天,他们就会玩冰球,一个个拿着包有摩擦带的旧球棒,恨不得把对方的脑浆砸出来。)这还算不了什么,关键问题是,在德里,小孩子有时会失踪,这是德里的奇怪之处,而一旦发生这种情形,失踪的孩子最后去过的地方往往就是特莱克兄弟的废置仓库这样的偏僻之处。谁也没有提及这一令人不快的事实,但大家对此心照不 宣。
不过豆瓣……不是《阁楼》上那种虚幻的豆瓣,而是镇上一位实实在在的姑娘实实在在的玩意儿……这毕竟很值得一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儿。
“特莱克兄弟公司?”亨利问道,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怀疑。这时他们已经停下脚步,一同站在离那栋房子不远的地方,而街对面,掉在最后的几位智障生正喃喃自语、东张西望地朝家里走去。“我很相信你,琼西,别误会我的意思——我非常相信你——但是,那儿怎么会有迪娜·吉茵·希罗辛格的照片 呢?”
“不知道,”琼西回答,“可戴维·特拉斯科看过,他说是 她。”
“我拿不准是不是要上那儿去,伙计,”比弗插话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很乐意去看迪娜·吉茵·希罗芬格的豆 瓣——”
“是希罗辛 格——”
“——可起码从我们上五年级起,那地方就一直空 着——”
“比 弗——”
“——我肯定那儿到处都是老 鼠。”
“比 弗——”
可比弗决定要一吐为快。“老鼠身上有狂犬病毒,”他说,“连屁眼里都 是。”
“我们用不着进去。”琼西说,其余三人又兴致大涨,看着他。就像人们看到一位黑头发的瑞典人时所说的那样,这可是个出乎意料的新情 况。
琼西看到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便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戴维说,只需要从车道那边绕过去,从第三或第四个窗口就可以看到。那儿以前是费尔和托尼·特莱克兄弟的办公室,墙上至今还有一块公告板。戴维说,公告板上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新英格兰的运输路线图,另一个就是迪娜·吉茵·希罗辛格的照片,把她的豆瓣全都露了出 来。”
他们屏住气息,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接着,彼得问出了大家不约而同想到的一个问题:“她光着身子 吗?”
“不是,”琼西回答,“戴维说,你甚至都看不到她的奶子,可她把裙子掀了起来,里面又没穿内裤,所以那玩意儿让人一览无 余。”
今年的老虎队返校节女王并没有光着屁股,这让彼得有点失望,但一想到她掀起了自己的裙子,他们便兴致勃勃,并增长了一些基本的、一知半解的关于性的见识。一个姑娘居然会掀起自己的裙子;居然有这种事 情。
就连亨利也不再继续发问,只有比弗问琼西是否肯定他们不用进去就能看到。接着,他们撒腿朝车道方向奔去——那条车道从房子的另一边通往空地。他们一个个脚下生风,就像一股春潮,自然而有 力。
彼得喝完第二瓶啤酒,把酒瓶扔向树丛深处。他现在感觉好些了,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他的膝关节是不是可以稍稍活动了?他觉得有可能。当然,看上去很糟糕——里面就像有个明尼苏达州圆顶地铁站的小模型——但是感觉好了一些。不过他走路时仍然很小心,塑料袋里的啤酒在身边轻轻地晃来晃去。刚才有个细小却难以抗拒的声音叫他一定喝一瓶,非得他妈的喝一瓶不可,现在那声音消失了,于是他又担心起那个女人来,但愿她没有注意到他离开了。他会走得很慢,每隔五分钟左右就要停下来揉一揉膝盖(也许还要跟它说说话,要鼓励它,这样做很蠢,可现在周围没有别人,也就无所谓),不过他会回到那个女人那儿去。然后他会再喝一瓶。他没有回头去看四轮朝天的旅行车,不知道自己刚才坐在那儿回想起1978年的那个日子时,在雪地上把杜迪茨的名字反反复复地写了很多 遍。
只有亨利问过那位姓希罗辛格的姑娘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一座空荡荡仓库里的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现在想来,彼得觉得,亨利之所以那么问,也不过是为了扮演自己作为这个群体中的怀疑论者的角色。当然,他也只问过一次,而其他人则马上信以为真,可这并不奇怪。就拿彼得来说吧,即使到了十三岁,他仍然对圣诞老人的存在半疑半信。再 说——
快到山顶时,彼得停下来,不是因为上气不接下气或腿部抽筋,而是因为他突然感觉到脑子里有一种低沉的轰鸣,有点像变压器的声音,不过还有一种节奏感,是一种很低的“嗡——嗡——嗡”声。不,不是像“突然启动”那样“突然”感觉到;他认为那声音已经出现一会儿了,只不过他现在才意识到。他刚才又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亨利的古龙香水……还有马西。一个叫马西的人。他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任何叫马西的人,可是这个名字突然就出现在他脑海中,就像马西我需要你或者马西我要你来还可能是去你的,马西,快把煤气发生器拿 来。
他一时站着没动,咂了咂干燥的嘴唇,手上拎的一塑料袋啤酒直直地垂下来,不再前后摆动。突然之间,他知道那些亮光一准又出现了,便抬头往天上看去……它们果然在那儿,这一次只有两个,而且光线暗 淡。
“告诉马西让他们给我打一针。”在一片静寂之中,彼得一字一顿地说,并知道自己完全说对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了或怎么对了,但是没错,这正是他脑海中的话。是“咔嗒”一响后的感应,还是那些亮光所引起的念头?彼得难以说 清。
“抑或两者都不是。”他 说。
彼得发现雪已经彻底停了。他周围的世界只有三种色彩:天空的深灰色,松树的墨绿色,以及刚下的雪那洁净无瑕的纯白色。周围万籁俱 寂。
彼得把头侧向左边,然后又侧向右边,凝神倾听。没错,万籁俱寂。什么也没有。这个世界已经寂静无声,那阵“嗡嗡”声也与大雪一起完全停息。他抬起头,发现那两团萤火虫般的迷蒙亮光也消失 了。
“马西?”彼得口里说着,仿佛在喊什么人。他突然想到,马西很可能是那个害得他们翻车的女人的名字,但他立刻又推翻了这个念头。那女人叫贝姬,这一点他确信无疑,就像当初对那位女售楼员的名字确信无疑一样。“马西”现在只是一个词而已,他想不起有关它的任何东西。可能刚才脑子抽筋了。不会是第一 次。
他终于爬上山顶,开始朝山下走去,并让自己的思绪转回到1978年秋的那一天,转回到他们遇见杜迪茨的那一 天。
快要走到平地上时,他的膝关节猛然一松,这一次不是僵住,而是像松果在熊熊大火中突然爆裂一 样。
彼得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他没有听见塑料袋里的酒瓶撞碎的声音——只有两瓶得以幸免。他自己的叫喊声太大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