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步履之往

第七章:“风雪夜行军”

被骆子儒诓了。

步蘅一早回到α,等待她一起前去会见约访当事人的,是同为骆子儒门下,为骆子儒鞍前马后的师哥程淮山,而非骆子儒本人。

但也合情理。

骆子儒如今亲自约见的人,要么令人仰之弥高,为业界泰斗;要么是抓住互联网风口快速声名鹊起,一时风头无两的独角兽、生力军。

创业者多如蚂蚁急行军,前赴后继,根本访不过来。

骆子儒是国内最早一代IT记者,他在业内活跃之初,中关村还被称为骗子一条街。

在当时的《α》的办公所在地——知春路,互联网公司间的“百团大战”也还未打响。

媒体人圈子里,有人称骆子儒为“半仙”,因他数次对互联网风口的洞察力;有人称骆子儒为“祖师爷”,因为他的资深和公信力。

步蘅眼里,数月接触下来,私底下的骆子儒却更像是武侠世界里和杨过打架的老顽童周伯通。

老顽童此人,欲望不多,无心争雄。

这几年有人数次劝骆子儒卖掉α,重返互联网江湖创业,骆子儒均利索拒绝。

如今连那支笔,他都懒得提。

但功力犹在,但凡提笔写些什么,就容易掀起“血雨腥风”,掀起漫长的口水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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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师爷”骆子儒见证了几乎所有现今行业领军人物拔地而起的过程;也见证了早年无数的中国互联网垦荒者的艰难风雪夜行路;见证了穷得响叮当于路口喝风吃盒饭的人,一跃跻身为无数后继者难以望其项背的金字塔尖。

同样,也见证了无数创业者壮志未酬身先死,目睹他们梦想死亡事业毁灭,随后整个奋斗史枉送他人做笑谈。

从某种程度上,步蘅觉得骆子儒更像是一个孜孜不疲的“传道者”,而不是一个文字工作者。

他的笔平实犀利,每个字都在对外书写传达他深信不疑的那些信念。

比如人的坚守,比如人的无畏。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进入《α》之前,步蘅读过无数骆子儒笔下的文章。

从他初入传媒圈时做的社会新闻纪实,到后来的财经时评,到他撰写的财经人物志,长至书,短至句子,多到不胜枚举。

这么多年骆子儒笔下唯一算是“出格的”文字,就是前些时日对辛未明的笔伐抨击。

而令步蘅印象最深的,是骆子儒早前化用改写一位作家的话写的中国互联网发迹史:

“上一代互联网人,他们手中捧着火苗前行,那火苗叫无畏,那烫的人手心灼痛欲焦的无畏。他们生生忍受,只因在无边荒野、漫漫长夜、风雪相侵、生死交扣的时刻,舍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

除了这照亮前路的火苗,他们行囊羞涩,满腔孤胆。可即便如此穷困,他们还是迎难而上拓荒千里,为中国互联网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断被灌输知识和价值观的学生时代,人很容易被某些文字影响,将其奉为神/祇,奉为暗夜明灯。

步蘅曾经在骆子儒笔下读出血性,曾经的骆子儒于步蘅也属于仰之弥高。

这是她在一众媒体间选择进入α实习的原因之一。

前二十年间,有人说她儒糯温和。

这是步一聪“与人为善”这则教条的成果,也是步一聪撒手人寰后,步蘅独行于世的自我保护色。

这层保护色适合年少翅膀弱那一阵子,却不适合镀身伪装一辈子。

步蘅想要在深入社会之前,将自己酝酿了二十几年没有爆发过的那股劲儿慢慢唤醒。

武装上这铠甲,再去闯那不可测的万丈红尘(社会)。

师哥程淮山跟着骆子儒已经三年,仍旧开着全城最破的车,仍旧瘦得怎么看都有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意思,特像早年戏文里那些文弱清贫的举人书生。

上车前,程淮山站在背风处抽烟。

倒不是有瘾,是为提神。

烟圈上升的轨迹,如他的脊背一样直,带些顽固的意味。

步蘅站在驾驶室旁等,但凡一起出任务,她便是司机,这是在《α》长期以来形成的惯例。

她有着足以深钻这城市大街小巷的技术,以及永不错乱的方向感。

曾经恣意撒野的关中岁月,赋予步蘅辨别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能力。

辛烈烟草味乍扩散开,程淮山便突然呛咳了起来。咳得脊背一颤一抖,像不堪折的嶙峋枯枝,也像生命力快被全盘榨干的树。

步蘅视线聚焦于程淮山有些凹陷的、青白的脸。那上面裹了一层灰,遮了一层霾,缺少生气。

不能细看,细看有些骇人。

步蘅不禁拧眉:“师哥,你昨天又熬了整宿?”

“嗯”,程淮山清了下咳完后哑掉的嗓子,“怎么今儿问得这么稀罕?不熬我都觉得浪费生命,没安全感,怕自己错过新鲜事儿新鲜人,更怕错过夜上来了才冒出来的思路。”

步蘅戳了下自己的脸,又指了指他的,轻叹:“我有依据的,除了和你眼前的我对比之外,还因为以前,你的脸色没这么丧过。也因为今天,你整个儿看起来特别累。”

是那种大限将至般的丧,让人莫名忐忑,惧怕这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程淮山持烟的手滞了下,似在思考这话,末了轻笑。

笑完便像眼睁不动了一般,垂下眼睑。烟圈后的那张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看起来像是更需要安静的空间,而不是听人说些多余的劝慰。

脑海翻腾了一万公里后,没寻到什么特别合适的语言,步蘅最终放弃开口。

反而是喘不动气儿了似的程淮山睁眼将烟碾灭,说:“先上车开路,别误了跟人约好的点儿。”

等坐上副驾驶位,程淮山的情况也没好转,更像精神气儿全被抽没了似的,阖着眼枕着靠椅背,比适才还不如。

车还没驶出辅道,他又不知是为了提神还是为了什么,对步蘅道:“天阴成这样,步儿,卜一卦?你算算今儿这雨到底下不下?”

车道拥堵的厉害,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流让车内的空间都随之逼仄起来。

卜,卦,签……是久远的上个世纪的事儿了。

步蘅利索打死方向盘,将车调头:“我们是怎么从说天气,突然跳到算一卦的?”

程淮山:“不突然。”

步蘅立时猜:“该不会是有人传播我会算的谣言?”

程淮山轻笑:“老头儿。”骆子儒。

步蘅:“……”意料之外。

程淮山:“老头儿说他虽然被称为半仙,但没你这大仙厉害。说用你从签筒里晃出的签算人运势,一算一个准儿。尤其是算点儿背与否,算霉运。”

步蘅:“……”

这谣言传得还挺细节。

步蘅即刻摁开车载收音机,锁定FM调频:“师哥,这传得多少离谱了点儿,还是得相信科学,这雨到底下不下得来,我们听预报说。”

程淮山爽快同意:“也成。”

但仍对某些事锲而不舍:“那这样,不算下不下雨,给我算次命。这一路开到创业园,时间够用了,就当路上解个闷儿?也当给哥提提神。”

步蘅:“……”骆子儒造孽。

步蘅:“你不要听师父瞎扯。是他埋汰我,我真没有这种开天眼的能力,有这本事我早把大乐/透号码算出来了,还认什么师父,打什么工。”

程淮山并不认同:“老头儿可不是个爱扯淡的人。”

步蘅反驳:“那是曾经,明显他今天起,从编排我开始,刚爱上。”

程淮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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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蘅确实不会算命。

她只是于签筒中抖签时抖出的签字比较邪门。

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

心里念着当事人,晃出来一签字。

她投出来的上签从来不灵,下签及下下签却次次中招,无一例外。

晃签筒,最初是步蘅寄居尼姑庵内时过路大殿,年幼无聊找事做。后来是庵内的静安师太想印证那些她投出的下签是否为巧合,带她解签。

她一如骆子儒笔下的“辛阎王”辛未明,投十签八签为下签,其中不乏下下签。

这座香火旺、远近闻名的尼姑庵里的静安师太说,也许由于步蘅命盘硬。

步蘅将此说法归类为扯淡,只认同其为巧合。

就比如这世界上存在一种事物,名为乌鸦嘴。

没有预言能力,纯属巧合。

早春时分,静安师太进京参与佛学会的活动,与步蘅碰过头。

在α所在的大厦楼底等她的时候,静安撞见了骆子儒,步蘅不曾从静安或是骆子儒口中听说他们有过交流,没想到这交流不仅有,且他俩交流过的内容还不少。

不然骆子儒无从得知她的那些老黄历。只是不知道除了“大仙”这回事外,静安还向骆子儒提过什么旧历史。

静安师太这个话痨,简直熟人公敌,四处兜售别人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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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蘅最后一次求签,是给年少无知的自己。

出来的签文是:“桃花马上请长缨”。

静安师太为步蘅解签,说这七个字说的是明朝末年的一代女将秦良玉。

秦将军是历史上唯一一位作为名将被单独立传,载入正史将相列传里的巾帼英雄。

静安给步蘅看秦良玉的人物小传。

秦良玉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对外力抗外敌,对内镇压叛乱,爱国忠君,侠肝义胆。

那夜静安师太点了一盏煤油灯,窗花被北风吹破呼啦啦响她也不理,只忙着借那橘黄光晕对尚不知世的小步蘅说:“你这根儿豆芽菜瞧着不会这么有出息。但你可以学,就比如学人家这忠贞。”

有传女将军外形“体甚肥大”。

穿透曾经的时代局限,这话在当下透着刻板审视,静安骂这是亵渎英灵,而后摸着当年的小步蘅的耳垂,不吝谆谆教诲:“大可以,好好长个儿,骨架大没什么不好。肥还是不要了。做人,还是要漂亮。”

秦良玉的丈夫马千乘年长于她两岁,其夫祖辈是“马革裹尸”(出自马援将军典故)这词的出处,祖上累世从军。但她青年时,同为将领的丈夫马千乘被太监诬告,病死狱中。多年后,秦良玉亦抱憾终老。

静安说:“这年头,早已经没有太监这玩意儿。你也不一定有丈夫,万一你以后是弯的呢?就算有,他也很可能像你一样是根豆芽,做不了将军。就算他本事大、有作为,也可能平安到老,没灾没病,活得长过你,没准儿清明还能去你坟前哭。这些东西吧,不需要相信。再不济他死了,你到时候换一个用呗,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男人。”

静安师太碎碎念了这一大堆,彼时小步蘅听完一头雾水,只捡了要点问了句:“所以这签是上签,还是下签?”

静安怼了步蘅后脑勺一巴掌:“我都蹦了这么多字儿了,这都没听明白,废物!”

步蘅:“……”静安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无人能敌,装糊涂和装明白的手艺也都娴熟。

至今她也没说那是上签还是下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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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步蘅兴致缺缺,程淮山没再强求,重新闭眼假寐。

步蘅也尽量使车行平稳,免得扰他小憩。

行道树撒下如盖绿荫,车轮碾过一程程相送的阴凉,于九时整,车终于驶入如今仍“列国纷争”的知春路。

这里汇集了国内无数的创业者,很多人仅带着脑海中的一个模糊的概念便开始钻业内人士流连的咖啡馆寻找天使投资人(最初启动资金的来源,国外一般为父母)。

骆子儒曾经跟步蘅说过这样一则事例。

有人在α楼下拦住他,同他借200万启动资金,许以10倍回报。

骆子儒反问了对方一系列问题:

问:你的创业项目是否抓住了民众生活的痛点,是不是刚需?

答:没想太多。

问:项目怎么盈利?

答:以后总会盈利的。

问:产品有雏形了吗?未来如何优化?

答:慢慢会优化好,还没来得及细想。

问:人才技术的后续支撑在哪里?

答:公司做大了,自然会逐步吸引人才加入。

问:如果BAT(Baidu百度·Alibaba阿里·Tencent腾讯)这些公司做和你一样的项目,进入战场和你对垒,你怎么办?

没有得到回答,对方毫无准备,被问懵。

步蘅自己亦见识过一位前一夜对一个idea胸有成竹,觉得第二天便能拉到可观投资的创业者,第二天醒来时就已经变心,对另一个idea青睐有加,将前一则商业计划书扯烂塞进了垃圾桶。

在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留下的是千千万万种失败的不同方式,而不是一条通往成功的路。

此刻脚下这一隅土地,每天都在重复上演这样的桥段。

剧情套路,结局雷同,戏中人的台词更是句句高呼伟大和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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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好车,步蘅和程淮山站在许多创业公司租用做办公区的AB大厦楼底。

计划内的五位被采访人,今天只约了一位,程淮山似是想要深挖这个选题,不急于成稿。

约访对象位于12楼。

骆子儒一向喜欢深入被采访者的工作环境、生活环境中去做实地了解,师出骆门的程淮山约人的地点也尽可能的设在这些创业者的公司中。

尽管这一次,他约的是公司已经覆灭或者将要覆灭的创始人们。

步蘅抬眸远眺,12楼的窗从地面的角度看过去格外狭小。

不及现实中她见的池张的头大。

步蘅几乎想象不出,池张于12楼见到她会作何反应,也许她应该回避,方便程淮山问出那些犀利的问题。

步蘅没看过采访提纲。

程淮山同骆子儒不同,在他问完所有的问题前,他不会同人分享他的思路。

但凭步蘅对程淮山犀利作风的了解,她怎么猜都觉得这次采访的结果,也许会扎人心,戳到池张痛点。

人在谷底的时候不落石,她信奉了这原则很多年。

有那么一刻,步蘅想拽住程淮山的手臂,说些什么,提前给池张预备个防护罩。

可她到底没有。

因为在这则采访里,骆子儒虽然喊她过来,但实则她只是一个局外旁听者。

采访者有自己的意志,被采访人也不是无行为能力人,他们自己会做出判断和选择,无需她代为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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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池张把手机搁置到近手边的长会议桌上,而后冲封疆和易兰舟道:“之前接了一个采访,人马上上来了,我去接一下,您二位先继续自己熟络着?”

易兰舟立时站得笔直,敏感追问:“什么采访,要聊什么?”

池张瞥一眼这满室萧条模样:“一家财经新媒体,聊我们的死亡之路、我们的经验教训,以后要是成功了,今天说的每个字儿都会摇身一变成励志故事。就当提前存档了。”

易兰舟眼底浮现隐忍痛色,即刻纠正他的用词:“是我们的被绞杀之路。”

最难的时候,做出放弃那个游戏项目决定的时候,他们一起经历过几个漫漫失眠长夜。

本来有成功的希望,但死于对手山寨,死于对方背靠的资本的雄厚财力,这最让易兰舟耿耿于怀。

池张冲他走过去,不轻不重啧了声。

扶了把易兰舟那总也挂不住的下滑的眼镜框,又轻拍易兰舟的肩:“坚强点儿,易教授,我们输得起。”

易兰舟:“……”

易兰舟不吃这种没意义的安慰,偏池张一本正经,还没安慰够:“人得直面惨痛教训,才能脚踏实地从头再来。是不是这个理儿?”

莫名喝进的这口鸡汤口感不佳,池张嘴里称谓几换的易兰舟眉头跳了一下,又一下,心里都是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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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这12层高,池张安慰人的同时竟然还听得到室外来自地面的阵阵蝉鸣鼓噪,他在这蝉声中看向还未发声的封疆。

安慰完易兰舟,池张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走到今天,他还从未与人正经交流过这一段梦一样短的奋斗史。前几个月项目陷入绝境之时,也曾经在彻夜未眠之后心脏绞痛,觉得自己要暴毙当场,献祭给梦想。

怕过。

瞄几眼自身,进而发现此刻穿得并不体面,全无精英模样。

这发型,看着也特么不像好人。

他想起一个很应景的标题……“屌/丝/跃龙门”的失败史。

头疼,此处需要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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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张乍扫眼过来,封疆便读出他眼尾的那缕不确定。

相识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池张是个随时需要其他人认可、需要被鼓励的一个人。

从前,在N大篮球馆内,院际比赛时,距离比赛结束仅剩6秒,对方意外进球。打平后,我方叫了暂停。池张也是第一时间锁定球场上的他,要等他走近跟池张说“没事儿”“还能进一个”“一定赢”“你比对面2号牛”,才能放松一点儿,继续加满血槽在场上跑动。

相识这些年,池张在他面前从来不掩饰情绪。

信任的基石,最初来的莫名,筑成后却从未坍塌。

两年,即便池张已经独当一面,进入创业场厮杀过一番,培育过一个一度成形的项目,但他仍是一个随时需要鼓励的人。

池张此人的好“口/活/儿”,仅限于扯淡。

封疆回视他,黑眸深处如放定海神针,看一眼便使人降噪。

封疆:“收拾不了的时候喊我,随时上来。聊多了丧得想哭不想让人瞧见,给我个后背,替你关门。”

他要带易兰舟下楼,给池张腾出不受外界干扰的,自由发挥的空间。

池张:“艹,真他妈会说,我快感动了。”

封疆没继续同他扯淡,他能理解池张的意图,池张想把这次失败跌倒摔出的疤彻底挖出来,让它接受暴晒,让它恣意化脓,然后彻底将其翻篇儿。

池张不是怕失败,而是怕这次失败成为日后人生路上无数次抉择时会浮现的一抹阴影,让他踟蹰,使他犹豫不前。

作者有话要说:金庸笔下的老顽童,活到九十多岁还想养蜜蜂,骆子儒就是这款。

文中骆子儒化用改写的话来自张晓风先生,原文与互联网无关。

关于秦良玉这则签文,大家辩证看待。

打个预防针,本文的男性角色,都比较悲催,包括但不限于封疆、池张、骆子儒、程淮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