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步履之往

第四章: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封疆眸底的光密密匝匝投在步蘅身上,两人对视间,步蘅先一步败下阵来,躲开了封疆的视线。

不躲,也成,但保不齐人就被他给看化了。

“过家门不入,却为了一只鸟儿滚进来……几百天不见,我真是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这句翻译完恐怕是:瞧你那点儿出息。

步蘅暗自腹诽,拿一只鹦鹉钓她进门,这招挺损,必然吓破那又娘又老的鹦鹉的胆子。

她亦没争气,封疆随手一钓,她便咬了钩。

封疆提着那笼子站定不动,步蘅看他这架势像是在等她主动做点儿什么。

步蘅没再犹豫,上前一步,把那鸟笼子从封疆手里勾过来。

封疆撒手,任她勾走笼子。

老鹦鹉情商有限,刚落到步蘅手里,就不合时宜地冲步蘅喊它学来的某句人话:“封疆,封……”

步蘅:“……”

鹦鹉这尖细的嗓子,喊得步蘅想就地掐死它。

一瞬安静。

步蘅:“……”

这糟糕的插曲,这还没中任何用倒是裹起乱来了的鹦鹉。

这他妈得从哪儿开始解释。

先说狗,先说鹦鹉,先说这满院儿欧月,还是先说她手握的这小院的钥匙是什么时候偷的?

不管提哪一个,都显得她不光明磊落。

封疆不再倚墙,鸟笼子离手后,他双手插兜直立,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每一寸都轮廓分明。

封疆:“趁我远在天边,谁给你惯得新毛病,哑巴了?”

步蘅:“……”

有没有耐心?!不许人开口前先酝酿?

远处的池张此时也插了句嘴:“好好儿说话。”

沉默那叫含蓄,怎么能说自己闺女是哑巴。

封疆冲步蘅抬了下下颌。

步蘅立刻借坡下驴,真诚交代:“家里没进贼。”

封疆等她说完。

步蘅:“狗和鸟儿……是我捡的。”

池张继续搁一旁看戏,这前半场是封疆演了一出“鹦鹉钓女”,后半场大概是步蘅上演“坦白从宽”。

但步蘅这坦白,竟到这儿结束了,不见下文。

封疆黑沉的眸子下压:“接着说。”

步蘅:“……”他这般面无表情下命令,想吓唬谁?

钥匙?院子里的花?他还想听哪个?

步蘅选了最常规的继续:“钥——”

她刚蹦了一个字出来,便被封疆打断:“换个讲,先说我最想听的。先说说你怎么那么大本事,我走没几天,就把自己搞糙的。”

步蘅:“??”糙?也就比他走之前,瘦了那么点。

看戏的池张旁听到封疆这话,觉得眼前这码子戏到了高/潮,他越寻思,越是觉得逗。想绷住,但没成,肩抖了几下后,终是直接笑出声来。

笑声亮且刺耳,步蘅耳闻后下意识咬牙。

孤立无援,但步蘅“骁勇善战”,往池张那儿斜了一眼,一记眼刀甩了过去。

久别重逢,不涕泪交加就罢了,挥刀相向打击人算怎么回事?

亏她忐忐忑忑、抱琵琶遮面、欲语还休了大半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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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蘅隔天回校后,向舍友祝青转述这一段“别开生面”,并提及一她没想明白的问题:“姑娘,按你的理解,他这是几个意思?训我?生气了?”

汉服爱好者,兼步蘅舍友的祝青只手拉阖上宿舍的窗帘。

边听步蘅说,边就地脱身上的一身月白色衣裳。

宽衣解带后,祝青手一松,齐胸襦裙即刻下坠,堆叠到她脚踝处,露出里面她紧裹在身上的中衣,和她脚踝处那条扎眼的黑麟蛇纹身。

祝青:“什么叫训人,没见识过?”

她把中衣也扒掉,着内衣在步蘅眼前晃,自如地赤/条/条来回走:“我以为你实习遇到的那个老头儿骆子儒,已经教会你骂人的一千种方式。”

祝青的字典里,训和骂对等。若一个人被骂多了,铁定能分辨出什么叫骂。步蘅既然疑惑,那便不是训。

步蘅:“……”

步蘅:“数据不太准确,他大概有教过我一万种,只多不少。”

祝青:“……”

祝青转而看向步蘅:“艹,那老头儿是欺负你脾气好?”

步蘅:“不是,骆老师只是嘴快一点,人很慷慨,教了我很多东西。”

祝青揶揄她:“你眼睛里有混蛋吗?你这么个成长法,十年后很可能是个恶心人的万金油。性本恶,给老娘好好记住了!”

步蘅:“……”

实在觉得自己和万金油不沾边儿,步蘅强调:“祝女士,我必须声明一下。手里有刀,必要时我会自卫捅人的。没刀,牙也不是摆设,逼急了也能咬人。以及,上述每个字儿都值得你相信。”

祝青轻呵一声,这话半撇不信。

步蘅:“……”

搁祝青眼里她是纸糊的?合着这么没用?

祝青赤/条了一阵儿,随意从衣柜里掏出件开衫披着,大喇喇端着笔记本坐步蘅床边,从即时通讯软件中接收朋友发过来的修完的图片,是汉服写真的成片,拍摄于上周。

隔了一会儿,步蘅在祝青的微博页面上看到祝青码好即将发放的文案,祝青的id叫松花酿酒:

@松花酿酒:

“战鼓擂破大旗倒,血浸透长/枪;

铁甲刺穿,遥远的海棠酒流淌;

饮下遗忘,我终于走对了方向;

夜茫茫,桥那头,谁掌灯,把我照亮;

莫忘呀姑娘,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文案:《海棠酒满》

出镜:松花酿酒

妆造:松花酿酒

摄影/后期:@ 山鬼丛丛

抄送: @汉服摄影 @汉服写真集 @汉服荟 @汉服写真 @古风圈网站

这条博祝青共配了九张图片。

图片上的女子着男装,玄衣束发,眉长入鬓,袖袍镶流云纹,从层层白骨间逶迤而出,身后绵密雨织,烟魂四起。

眉心一点朱砂,红似血,赤如火,衬得她亦不似人,而似鬼。

从死间生出的鬼。

“莫忘呀姑娘,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步蘅重读了下祝青微博文案里的这一句话。

七月十四,在鬼节接人衣冠还乡?

人既然殁了,轰得一下没了,这已是一出以be为结局的故事。

衣冠回乡,然后呢?英灵魂归故里,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后半生独守一座衣冠冢?

单单一个“惨”字,不足形容这场面。

步蘅突然就想起两年前封疆的入伍通知书下来的那个时节,差不多就是在鬼节。

人总会有一些抱负,纸上谈兵不足以实现,必须亲身实践。

她支持。

父亲步一聪是位理想主义者。

因为步一聪这类人的存在,步蘅能理解任何人的志向。

步一聪早年舍弃前程,扎根关中谷地,立志投身教育基业。他不止是想,且躬身力行。渐渐年轻的妻子与他道不同不愿相为谋,他失去婚姻。他努力成为一个好的教育者,无论是对广大学生,还是对女儿步蘅。他力排众议把女儿步蘅带在身边,教她所有的为人处世,教她做一个与人为善的人。并且他投身教育投得很彻底,年纪轻轻便骤然与世长辞,死在关中。留下步蘅一个人带着他“与人为善”的这则教诲,在离他生前从教的那所学校最近的尼姑庵里,跟着几位师太生活。师太们对步一聪的评价用一个词可以概括:雷锋。

是个好人,但不长寿,极为贴切。

步蘅和师太们一起生活了数月之久,结束于爷爷步自检将她拎回第一故乡北京。

起初,步蘅排斥过更换生活环境,没有离开关中地区的意愿。但要是她没回来,便不会那么早结识如今她不愿割舍的那一个又一个人。

少时的那场迁徙,使她舍了旧,但也获了新,不亏。

回北京,圈子里的兵个挤个儿的多,比如爷爷步自检的警卫员。

最初听闻封疆决定入伍,步蘅并不觉得稀奇。

总以为他会和她见过的无数兵一样,仍旧停留在不远处。

但不巧,封疆的选择是南海。

那数年,南海争端四起,气氛紧绷,似弓已拉满,箭在弦上。

步蘅生出了些要送他上沙场的感觉,她不知道千百年来的老祖宗,送人远行时是什么感受。

于步蘅,是她突然想起了有生之年见过的一些词: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那些词在舌尖堆叠,一个叠一个,叠得密密麻麻,像人藏了又藏的心事,不可说,不敢常想,却又不能不想。

如果封疆还乡时只剩衣冠归来……

步蘅无法……想象。

祝青发完微博见步蘅走神,推她一把:“魂呢,想什么呢?”

步蘅看向她。想倒没有,确切地说是后怕。

她冲祝青摇头。

借着祝青的微博去看热搜榜,上面没有出现任何跟α、跟师父骆子儒或者辛未明有关的字眼。

是好事儿,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

创投圈的事,总体还是乏人问津,不像引流无数的明星轶事、八卦新闻。

待步蘅浏览完热搜界面,祝青接手ID,查看她发出新微博后收到的评论。

最前面一条赫然是:“想X。”

后一条是用词质朴的称赞:“太好看了吧!”

“我的爱汉服DNA动了。”

还有一条是粗暴卑劣的三个字母“zuo”,以及无端冒出的莫名揣测“鼻子新做了?”。

私人领地被侵犯,恶意拂面而来,祝青心底浮现两个字儿:晦气。

一样瞄到这些字眼的步蘅:“先拉黑,我切个耗教做人。”

见她拿手机,祝青喊:“别费劲,用不着,这么多年还没习惯?老子穿汉服出街,都一堆人看我像看精神病。跟我一起出门的时候,忘了那回头率了?”

祝青喜欢汉服,日常偶尔也会穿,有一些非议,步蘅耳闻过。

确实惹眼,但不犯法,何况一颗热爱之心百般可贵。

步蘅立刻予以订正:“说话可不可以严谨点儿?之所以有回头率,跟衣服无关,是因为长街之上你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