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多萨城正是一处适合与比我年长许多的丈夫一同去游览的地方。
已经记不起我们为什么去那里了。平日里睡前是两人边看电视边喝酒的时间,但这半年来大都用来翻看阿根廷的旅游手册。好像是因为上面介绍的门多萨城看起来不错,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丈夫在和他已故的前妻共同生活期间,曾为了管理当地的工厂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工作过一段日子。每次听到他谈及此事,我都希望也能像他们的新婚旅行一样,和他并肩观看专门为游客举办的豪华探戈秀。然而细细想来,我三十五岁,他六十岁,我们俩又都不爱出门,因此一直难有机会。
后来终于下定决心春天去,我整个冬天都在期待。
厌倦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喧嚣,我们决定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宁静小城里多作些停留,走走逛逛地度过每一天。
我们住在一家古老的旅馆,位于一处大大的公园前,外表很气派,房间却十分简陋,像是学生宿舍。窗户“咯嗒咯嗒”作响,关也关不紧,夜里冷极了。窗外满眼是在风中瑟瑟摇曳的细枝。从窗户探出身去,可以看到遥远的天际那边的雪山。站在窗边,冷飕飕的空气总是把脸颊冻得通红。
小城上空吹过的风寒冷彻骨且独具特色。
漫步黄昏的街头,无论是迎面而来的冷风、清新的空气,还是过往行人的懒散、缺乏生气,都使人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幻与无常,所谓天国大概就是如此吧。据说,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大地震,掩埋了这座小城。至今仍能依稀感受到那场灾难,这里的一切都是淡淡的,仿佛构成这里的只是原本街道的朦胧的影子。
虽然我们俩都没有特别挑明,却都是爱极了这里。特别是这种落寞的感觉,让人舒服得起鸡皮疙瘩。在东京的生活枯燥乏味,完全受制于周围。我们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恬静”。尽管我们也是平凡人,也会有日常生活的种种琐碎,时常吵吵架,和朋友们聚聚,大笑或大闹一通。我从小就喜欢那种让人不安的孤寂,喜欢傍晚的宁静、秋日天空的高远和孤身独行的夜路。而丈夫体内恰恰散发着相同的气息,这也是我嫁给他的理由之一。
在门多萨,我们每天早起,穿得厚厚的去公园散步,之后再踱到热闹的大街上,在固定的咖啡馆里喝上一杯热巧克力,吃点面包。丈夫长得瘦却很能吃,看他吃东西真是一桩开心事。吃完,我们就那么坐着发呆,直到下午再一路踱回旅馆睡睡午觉。基本上每天都是这么安排。
或者上午睡到很晚才起身出门,去博物馆啦,广场啦,或是葡萄酒酿造工厂,悠悠闲闲打发掉一天。
不管怎样安排,傍晚走倦了,我们总会到酒吧去喝一杯,在那里翻翻旅游手册,或者问问店家,盘算着去哪里吃晚饭。在这个地方,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算奢侈,感觉上是理所应当的。
说来奇怪,虽然我并未对他们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新婚之旅完全释怀,但与新婚旅行观看探戈秀,或是在博卡地区参观形形色色的建筑相比,在这里的每一天更像是新婚的感觉。有一种奇妙的充实感降临在我们身上,而这是在东京每日循环往复的生活中所体会不到的。街道、气候与古老的建筑浑然一体,它们营造出的氛围为这种恬淡的生活增添了更多色彩。那清冽的寒冷,那山间的空气,那高远的天空,还有那行道树硕大的树叶在风中片片飞落,这一幕幕都镌刻在我心中,仿佛很久以前我就已经住在这座小城里。东京的生活正日渐远去。
“这里很像山梨呢,真让人怀念呐。”
某一天早晨,丈夫坐在咖啡馆里感叹道。
他老家在山梨县,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亲人住在那里了,所以我也不曾去过。
“天空的颜色啦,空气啦,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虽说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却怎么也待不够。”
从丈夫的话中,我似乎看到了另一幅不为我所知的景致。
在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计划还没形成之前,丈夫就已经置身其中,在那个我毫无了解的文化中生活了啊。
对于我们的婚事,不用多说,我父母是反对的,当时连他唯一的亲人他姐姐也反对。想来也难怪。
我也曾与几个年轻人交往过,却都无法忍受他们旺盛的精力。不管当初多么快乐,我的兴致却总是不知不觉转移到其他事和物上:灰暗的窗玻璃,鸟儿飞过天空留下的痕迹,飞蛾扇动翅膀抵御大风。即便那些最初曾用温情包容过我的人,不久也都给我扔下一句“受不了和你在一起时的寂寞”之类的话,或是一脸那副神情离我而去。
丈夫肯定也是那种喜欢年轻女孩的“好色”之徒,不过,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身上有一种沉稳的气质。他并不是特别文雅,也有好动急躁的一面,但给人的印象总是很沉静。另外,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也是令我难以忘怀的,那是一股我所深爱的爷爷家衣柜里的味道。小时候去爷爷家玩,常常钻到衣柜里去享受那股味道带给我的心灵上的安宁。尽管还是个孩子,可在衣柜的黑暗中我还是想:要是爷爷死了,就再也闻不到这种味道了,而那一天并不遥远。就因为这样,我现在要猛吸,吸够才行。每当想到这里,我都绝望得要死,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没有能够永恒不变的东西。这时,我发现了“记忆”这东西。渗透到我体内细胞里的这股干燥的气味将是永恒的,这样一想,躲在黑暗的衣柜中的我才会稍稍变得坚强些。管它死后如何,反正现在被我大口大口拼命吸进的这股醉人的气味将一生伴随着我、守护着我。越是黑暗,越是惧怕走出柜子后不知哪一天就再也见不到爷爷的笑脸,我就越发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没想到在爷爷去世许多年之后,又再一次与这气息相逢。
他姐姐原本反对我们的婚事,为什么后来又同意呢?说来有趣,原因之一是我主动通过律师签署了一份文件,内容是:“丈夫死后,我只继承现在的住处及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用。如若生有子女,还将包括子女抚养费。并不妄想继承他的全部财产。”我的父母都还健在,而我又是家中独女,金钱方面我从未操过心。因此,那种事我想都没想过,再说我也没听说他攒下多少私房钱。当然,仔细算算,他一直努力工作到这把年纪,死了妻子,又没有孩子,有钱也并不奇怪。不过说起来,他姐姐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在钱财上斤斤计较的人。这不禁让人感慨:人心真是难以琢磨。
那是一个秋夜,丈夫感冒了不能出门,于是我和他姐姐两个人一起去看秋日庙会。那天晚上没有一缕风,远处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踩着脚下“沙沙”作响的黄色银杏叶,没有话题的我们两个默默地走着。不断有花车、神轿经过我们身边,还有兴高采烈举家出游的人们和路旁一个挨一个的小摊,我们就这样看着沿途热闹的光景一直走到了神殿。与华丽的夏日庙会不同,秋天的庙会更具风情,这也是我钟爱它之处。
我们买了棉花糖和炒面边走边吃。逛着逛着,两人的话也逐渐多起来。姐姐胖墩墩的,同丈夫相比,她对食物更是来者不拒,吃得也更香甜,让人看起来心情很好。而且小摊上的食物被电灯泡照得亮堂堂的,看着都很诱人。这些食物不同于平时,像是专为庙会而制作的玩具一样。
“他肚子也该饿了,买点什么吧。”
这样一想,我打算买份章鱼小丸子。
“看样子挺好吃的,我们也来点吧。”我跟姐姐提议。
“夜市上的章鱼小丸子中间生生的,反而格外香嫩。最好是趁热吃,吃的时候翻翻看,说不定还会意外吃出块章鱼肉呢,不过要小心被烫到啊。”我又告诉她说。
烤章鱼小丸子的大叔灵巧地翻弄着,施魔法似的变出一个个圆圆的小丸子,然后又在上面撒上苔条和酱汁。
我打算把十五个装的那份带回去给丈夫,十个装的那份我们俩先吃掉。
之后我们避开人流,拐到旁边的小路上,我说开吃吧,这时姐姐却说:“给他留十个就够了,我们到那边坐着吃这十五个吧。”
我本想说吃点就够了,多留些给他,可那时姐姐的语气还有那郑重其事的目光忽然让我感到一丝熟悉。我有一个比我年幼许多的表妹,记得小时候领着她逛庙会时,她也常会这样要求。
“好,那咱们就开吃吧。”我答应了。
姐姐那张写满笑意的面孔在夜市灯光的照射下宛如一个孩子。十个和十五个并不只是食物的数量,而是代表着偏爱,可以消除忌妒之心,用它可以称出爱的分量。
我吃得饱饱的,边吃边想:我和他们俩的母亲一定有相似之处。这样想着,我仿佛看到了眼前这个脸上刻满深深皱纹的老奶奶童年时的面孔。她那款式过时的紫色衣服、圆圆的鞋头,还有大大的布包都变得可爱起来。姐姐几年前死了丈夫,唯一的女儿又嫁到了关西,现在除了一个帮佣常来打扫外,就剩她孤身一人生活。我顿时领悟到她反对我们的理由跟刚才的章鱼小丸子同样道理,并不仅仅是在钱上计较,而是因为再没有别的亲人,因而害怕失去最珍视自己的人吧。对于他们俩来说,我既是他们的孩子,又是他们的母亲。我将与他们共同分享曾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的种种故事。具体到今天,就是我又买了份红豆饼捎回来给丈夫,另外同样也包一份给姐姐带回去送人。重要的不是食物,而是在乎对方的那份心意。生活中如果失去了这个,人们就会迅速陷入贪婪。姐姐从那天起不再反对我们,开始经常给我们打个电话。我常想:幸亏没有错误解读那个瞬间,那个把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面赤裸裸表露出来的瞬间,那个并不常有的瞬间。转过脸不去正视是再简单不过的,然而在深层里却隐藏着赤子般的纯真与可爱。这些都是滋养着我的寂寞给予我的启示。
一天早晨,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街头随处可见的咖啡馆的露天桌子旁,一只小狗跑过来,蜷缩着蹲在我的大衣下摆处一动不动。这是只杂种狗,长得古里古怪,喂它面包也不吃,只是像猫一样把头伸过来,似乎是想让我摸摸它。
“把它带回去养着吧。”丈夫一本正经地说。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检疫部门那里不知会耽搁几个月呢。那样的话,这只小狗岂不是太可怜了?这里才是它的家,把它带回去对它来说反而更不幸呢。”
说完,我又继续抚摸它的头。它的头真小,瘦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流浪了很长时间。我把满腔爱怜之情都倾注在这抚摸之中,如同自己是饲养了它很久的主人。
“也是。不过要是有它在,我死了就不会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丈夫又说。
“什么话!你真是急性子。也有可能先死的是我或者狗啊。”
“话是不错。可既然跟你结了婚,我也要为你打算打算啊。”
“将来的事就别瞎操心了。”
我笑起来。小狗睡着了,重重地压住我的衣摆,但我没有动。暖炉红彤彤的,烤得脸滚烫。在这个冬春交替之际,街上行人的穿戴也是形形色色,有春装打扮的,也有身着冬衣的,还有穿一件毛衣的……大家都像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丈夫特地为狗叫了一份火腿三明治,自己咬了一口就放到小狗鼻子跟前。狗站起来,摇着尾巴把里面的火腿吃掉,之后又伸过头来恳求我的抚摸。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它嗖地一下起身,吧嗒吧嗒跑开了。
“得到爱的温暖走掉了呢。”我说。
“是啊。”丈夫点点头,一脸落寞。
“觉得寂寞的话,我们生个孩子吧?”
“我光是考虑自己了,不想让孩子把你抢走呢。”他自言自语般嘟哝着。
午后,天阴了下来,越发觉得寒气袭人。闲来无事,我们去了一个叫“光荣之丘”的地方。天气太冷,停车场上好多情侣都躲在车中不愿下来,像是冬日里的小鸟,一动不动紧紧贴在一起,看来也都是到这个美丽却也乏味的小城来度假的。山冈上立着一群硕大无比的青铜雕塑,丈夫看过旅游手册后告诉我,这里描绘的是圣马丁将军率领五千“安第斯军”出发救援智利时的英勇场面。将军四周也有许多雕塑,数不清的人与马匹仰望着苍穹,似乎即将腾空而去。这纷杂的千军万马融为一体,气势磅礴,栩栩如生,静止不动反倒让人诧异。站在大风中看起来,士兵们的头发和马的鬃毛似乎也都在随风飞舞。
与这份勇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与这片土地相伴而生的空虚与寂寞。我久久凝望着这片曾经辉煌、而今归于沉寂的小城。长空近晚,金色阳光从多云的天空漏下,俯瞰远处的街道,那里呈现出一片墨色。群山处处残留着皑皑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我们在台阶上坐下,眺望着远方。
“冷吧?”丈夫问我。
“真是挺冷的呢。”
“回到城里后喝点那个吧,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自己往热牛奶里加进硬巧克力,化了以后喝的。”
“沙布玛利诺。”
“这回出来喝了好多呢。”
“是啊,都喝上瘾了。”
“因为日本没的卖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还在我们恋爱期间吧。那天是情人节,我突然想起要吃巧克力,便进自己房间翻出那个可爱的巧克力盒子,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于是不肯罢休的我们步行到便利店去买。寒冷的夜,狂风呼啸,满天繁星点点,空气也分外清冷。货架上摆的巧克力找不到一种看起来美味的,我说没有想要的,于是他便提议买点牛奶和可可粉,自己来做好吃的热巧克力。我们俩回到温暖的家中,小心翼翼地热上牛奶,再加入可可粉、肉桂、小豆蔻,制作完成了格外香浓可口的热巧克力。做的时候,我们战战兢兢地怕溢出来,又担心弄得太甜,还要温好杯子……这期间就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全心投入,因而也越发觉得可口无比。事后回想起来,感觉那天我们似乎品味了许久。为什么一回忆起这竭尽心力获得的快乐,就会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呢?
“从小山坡这里看得到住的旅馆吗?”我问他。
“树这么多,应该看不见吧。”
“旅馆前面马路两旁种的是什么树啊?”
“那种大叶的吧,是那个……对了,是法国梧桐。”
“有一首歌里唱到过呢。”
“‘梧桐枯叶飞舞,在冬日的马路……’对吧?”
“‘忍不住回首’,之后……是‘踏上行程,回首只有风儿吹过’。对吧?待在这里老让我想起这首歌。”
“没想到我们年纪差这么大,你也知道这首老歌啊。”他开心地笑起来。越过他的侧脸,那边是摇曳在狂风中的树木、遥远的群山,还有低沉的天空。
“课本上教过的。”我回答。
当我们在那间西晒强烈的音乐教室里大声唱那首歌的时候,我完全不曾想到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会置身于歌词所描绘的异国风景之中。
那旅馆前的道路早已成为这座小城中最值得我记忆的风景。大风呼啸,天色湛蓝,在此背景下,或者在黑漆漆的夜幕映衬中,那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上,手掌般大小的枯叶在风中狂舞,此情此景怎不令人为之目眩神迷。见此画面,我的头脑立刻放弃思考。四处飞舞着的叶片仿佛要在转瞬间把面前的世界整个掩埋掉而我所能做的只有凝望。
“我喜欢看那大片大片的树叶在风中飘来荡去。”我说。
“我也是。咱们下去吧,还是沿那条大道走走,然后看看今晚干点什么。”
“好。”
我站起身,挽着他的胳膊离开。
回头望去,高坡上,将军依然英姿勃发地骑在马上直视远方。我想,这样的时间永远持续下去也好,然而时间终将在相隔不远的两个时刻让他和我的生命回归到“无”。到那个时候,这座小城的这群青铜雕塑的毛发依然会在风中招展吧,同样的风依旧会把那条大道上的法国梧桐叶漫天抛撒开去吧。这样想着,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好像也渐渐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