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一片寂寂,高少山摸摸自己沾湿大半的衣襟,一拽缰绳应道:“末将领命!”
赵玄序松开手指,窗户啪嗒一下阖闭。驾车的翎羽卫扬鞭抽在踏雪良驹身上,不等头顶几人做出反应,马车便继续辘辘向前驶去。
闻遥指腹抵住匕首,无意识按按,若有所思:“刚才挡在秦王前面的人,有点眼熟。”
赵玄序:“阿遥认识他?”
闻遥摇摇头:“不。”只是觉得面熟,想不起来是谁,说不定就是大众脸呢。
燕苍的墓在山涧一棵老松下,周围僻静寥无人烟。碑石很新,没半句歌功颂德的话,只有四个铮铮大字。
“燕苍之墓”。
闻遥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燕苍自己的字。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展开,半蹲下在墓前抖抖,笑道:“诶,你来信,我来人。千里奔袭,够意思吧?”
这要是流传市井江湖,怎么着也得在话本子里独占一个篇章。
赵玄序撩着袍角蹲在她旁边,拿着火折子点燃铜炉里的黄钱纸。闻遥离墓碑很近,几乎是脸贴着石头嘀嘀咕咕大半天,最后才把手里的信纸扔进铜炉,看着窜高的火舌把信纸燎得焦黑。
老酒倒在尘土中,黄纸烧去幽冥里。燕苍今年五十有八,死于多年暗伤加上急病,对他而言已是喜丧。
赵玄序没说话,只蹲在一边。等到闻遥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完了,一行人便打道回府。闻遥接过千影递上来的腰牌,和赵玄序先前给的那块一起挂在腰间,正式走马上任成为兖王手下的暗卫统领。
兖王取来三个盒子,当着闻遥的面打开。闻遥坐在桌子前,看着眼前整齐码着的三盒金条微微眯起眼。
嘶,该说不说,好富足的光泽感。
“这是阿遥的月俸。”赵玄序坐在闻遥对面,单手按在膝上,说话间每个字儿都轻飘。
这是他为阿遥准备的屋子,阿遥坐在这个屋子里,阿遥从今往后都要在他身边。
这个认识叫赵玄序牙关慢慢磨紧才勉强按耐住抓心挠肝的痒感,内心的满足与充盈无可言喻。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人终于从天边归来,落在他身边。
他神经质地侧过脸,发丝摇晃贴在脸侧。
而在闻遥听来,赵玄序的声音在此刻夹杂金子的碰撞声:“阿遥若是觉得欠缺,拿着腰牌去库房支取便是。”
“够了,够了够了。”她摸一把金条的触感,喃喃道:“老板大气。”
是真大气啊,她这暗卫统领不只薪酬高、吃的好,住得也好。
有多好?
她一推开门对面就是赵玄序的屋子。兖王府这么大地方,她和赵玄序同住最好最奢华的院落。赵玄序给出的理由充分,住近一些,方便闻遥随时保护他。
闻遥乐意接受这个理由,但拒绝了屋子里站着的数十个婢女。
她虽在江湖混久了,但还是根正苗红的,不兴这一套。何况她也是来打工还人情的,不是正经主子,没必要叫人伺候。
无声静默的侍女在门外站成好几排,犹如一尊尊烧制完美的白玉人俑。赵玄序一挥手,她们便整整齐齐地蹲下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哎,对了,我几天休息一次啊。”闻遥摸摸金条,一转念猛然想起两天后还有一场琼玉楼云宴。她已经放过楼乘衣一次鸽子,这次答应邀请必须得去,否则依照那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她在汴梁绝对没有安生日子过:“我过两天要出去见个朋友,先跟你请个假。”
“请假?”赵玄序略带疑惑地重复一遍,而后迅速了解了闻遥的意思:“阿遥来去自由,只要陪在我身边,阿遥想去哪儿都可以。”
就是必要的时候能顶事儿就行了呗。高薪酬高待遇还是弹性工作制,好好好,惊喜老板。
闻遥心满意足,觉得这三年人情也不是很难还。照这样看,三年一过,她西去大罗的路费铁定足了,随时都可以跟上一支商队继续潇洒。
“主子。”这时高少山在外面敲门:“方才宫里丽妃送东西来了,是大理的——”
赵玄序言简意赅:“扔了。”
高少山:“还有——”
“扔了。”
“主子。”高少山挠挠头,略有些尴尬:“不是,是张大人也来了,现在书房等着您呢。”
“叫他走。”赵玄序充耳不闻。他面上温热红润还没有散去,像带着酒意。他朝着闻遥伸出手,柔声道:“来,阿遥,我带你看看这个院子。”
“看什么?我认得路。”闻遥记性好得很,前天晚上整个王府踩点过一遍,大致院落分布已经记得清楚。她挥挥手:“有人找你,你就去忙。”
赵玄序如今哪里肯轻易离开,几乎是闻遥话音刚落,他便迅速开口道:“阿遥随我同去。”
在书房等着,应当是要同赵玄序谈正经事。不过她既然要在待上三年,秘闻要事少不了听见看见,倒也不需要避讳。
闻遥自无不可,拿起一旁的面具重新带上,和赵玄序一同去了书房。
赵玄序住的地方挨着泡澡院子,书房隔得有一些远,临近花园。闻遥走过一段连廊 看见书房房门大敞,里面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衫、腰间佩双鱼玉佩的男人,狐狸样眼睛满是赞叹,手中轻轻抚着一个象牙梳。
“好!”张鋆大声赞叹:“这雕刻,这材质,大手笔!”
见到赵玄序带着一堆人大步走过来,张鋆眼中仍旧笑意不改,悠哉悠哉拱手准备行礼。目光触到紧跟赵玄序走进来的闻遥后,张鋆才愣一下,动作顿住了:“这位...?”
赵玄序没有向旁人介绍他的阿瑶的意思,指指上边的主座:“阿遥,你坐那儿。”
闻遥摇头,本想站在一边,可注意到旁边这个张大人陡然诡异热切起来的目光后,干脆提气而起,轻轻落在房顶横梁上。
原本蹲在房梁上的暗卫猝不及防被她一挤,身子晃了晃,转头茫然地和闻遥大眼瞪小眼。
阿遥不愿意坐他的位置,赵玄序有些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他抿唇,挑剔地扫视几番头顶昏暗处,准备立马叫人把府中横梁加宽加大垫上软垫。冬日天冷风大,阿遥若是想待在上面,坐着也能舒服些。
站在一旁的张鋆表情就像见了鬼。他目光在上方横梁和赵玄序之间徘徊几下,几乎要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脱口而出问出来。
赵玄序终于收回目光,抬脚走到上首坐下。他垂着眼,声音恹恹,手肘曲起支着头:“你有事?”
“啊,对对,臣有事。”张鋆终于收敛面上的神色,拱手对着赵玄序行礼。他眉间轻浮意气陡然沉下,整个人气质焕然一新。年轻的、锐气的,宛若窗外的青竹,瞩目万分。
“殿下今日与秦王在西街上的争端已经传到宫中,陛下留人议事,贵妃娘娘早早带着甜汤在外面候着了。”
他与一帮重臣被皇帝留下来,被迫听了这个皇帝的墙角。
赵玄序无动于衷,手指头探进茶盏中,缓慢翻搅里面温热的茶水。
“毕竟是秦王先动的手,陛下没有理会贵妃的哭闹。”张鋆说着说着,又没个正经,语气带上幸灾乐祸,瞬间破坏了他身上的风骨:“不过殿下,您今晚当真要叫十二卫去搜查秦王府?秦王毕竟是秦王,贵妃之子,冯丞相的亲外孙,党羽实力雄厚,足以与东宫分庭抗争。臣记得,十二卫从来没有搜查皇子亲王的先例,除非对面是板上钉钉的叛臣贼子。”
赵玄序一脚踩在脚踏上,柔滑的衣袍布料铺在他长腿。他眼睛里头黑的黑白的白,不以为意:“张鋆,修史书,是把你脑子修蠢了吗?”
张鋆皱眉,脑子转了个弯,瞬时恍然:“哦,难道是最近冯丞相手伸太长了,陛下本就打算敲打一番?”
当今丞相姓冯名冀,年轻时也算是一代大将,后来做了丞相便是南方文人之首。他和老妻伉俪情深,养育一儿一女。儿子做了尚书,女儿进宫多年一直荣宠不断,生了四皇子秦王,也很得皇上青眼,贵妃之位稳如泰山。
“平江盐运乃是天下之最,陛下再偏袒南边也不会容许有人把手伸进自己钱袋子里掏钱。”张鋆语气越发笃定:“监察抚司得到什么消息了?”
闻遥在头顶上听着,没忍住往衣兜里一摸,摸出几粒剥好的花生米放在嘴里,开始嚼。闻遥周围的视线瞬间慌乱起来,不住往她以及她手上的花生米上扫。
闻遥转头,对上身边暗卫的眼睛。想了想,拿出兜里一大包花生米递过去。
一旁的暗卫也带着面具,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在闻遥鼓励的目光下,他沉默地接过拿了几粒,并把袋子向旁边同僚传去。就这样,经过多次无言快速的传递,书房四根横梁上的十个暗卫嘴巴都塞满了酥脆的花生米。
“平江府会死人。”赵玄序的话彻底印证了张鋆的想法。他伸手,在桌上高高一叠折子里面抽出一个,扔给张鋆:“你若是有人推举,可以开始准备…还有事吗?”
这就是要赶人了。
张鋆闭嘴摇头。
“那就带上这些东西,走。”
张鋆看着脚边丽妃送过来的满箱宝贝,嘴角再次乐呵地咧开。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笑容满是铜臭味,真心实意道:“诶!好嘞!臣这就走!”
文人瘦弱,他一挽袖,吃力地抱起箱子。抬眼时视线隐晦扫过头上横梁,实在没看清什么,才在赵玄序阴冷下来的目光中屁颠屁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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