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着小怨魂的尸体看上去刚死不久,满脸血污,连睫毛都被血糊住,整个上半身红红的一片。
她起先以为诈尸了,将街上捡来的符咒猛往他脸上胡乱拍了数十张,可拉住她脚踝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可能是没死透。
在这种战争与饥荒并行的时候,死是最常见事情。
当活比死更难的时候,人们对死亡的敬畏也就消失了。
连自保尚且吃力,谁会有空管别人死活呢?这时候谁都应该一脚踢开这只死人手,躲得远远的。
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那只血手慢慢是松开了,只在小怨魂脏兮兮的裤腿上留下了一只红掌印。
小怨魂皱着眉头,她看到过很多死人,但却没有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死过。
如果这样放着不管,大约她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他的。
出于这种想法,她最终还是一步一拽地将他拖了几里地,拖进了自己的茅草屋里。
她擦了擦汗,喘着粗气,“如果你还是死了,我最多再把你拖到乱葬岗,你有怨气可别缠着我。”
有些东西,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变的。
在她的生活里,除了吃饭,睡觉,捡垃圾之外终于存在了些别的。
小怨魂将这个少年浑身的血污擦干净,意外地发现他眉眼俊挺,居然十分好看。
虽然说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但他还会捕鱼,这就很值得炫耀了。
捕鱼能够吃饱饭,小怨魂自然也不怎么要去战场上摸死人了。
她经常朝着少年傻乐,心里想着,这大约就是好人有好报。
邻居总爱调笑一两句,“囡囡给自己捡了一个小夫君啊。”
少年总是笑笑,回道:“嬢嬢少说几句,莫要坏了囡囡的名声。”
然后邻居们便更大声的笑道:“囡囡摸过的尸体比见到的男人都多,饭都吃不饱咯,还有谁讲究名声啊。”
但每一次,少年都是一样的回答。
其实小怨魂有几次也想同他说,名声这种东西她确实不在意的,但又生生忍住了。
不过,这样平和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大约是天底下的人做的坏事太多了,所以河里的鱼也越来越少了。
四时无序,不可耕种,吃不饱饭自然就没力气打仗了。
他们说这是天道,是神仙定下的规矩。
“今天那个王二,涨潮时没来得及上岸,一个浪把他压在水里,人就没了。”
不知道是谁随口这么一说,小怨魂的心猛的一跳。
她心神不定了一整天,直到日头渐西,她心中也渐渐焦虑起来。
等到少年背着渔网的身影出现在茅草屋门口的时候,她眼泪都掉了一地了。
少年身上湿漉漉,带着些鱼腥气。
他没有着急晒网,而是红着脸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盒粗糙但红艳的胭脂,甚至香味闻起来也过于浓烈。
她下巴还挂着眼泪,两手捧着胭脂盒,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如同芙蓉花一样灿烂。
少年将她的眼泪擦了擦,催促道:“快,快许个愿,过生日的时候许愿神仙能听到的哦。”
“哪有什么神仙啊。”她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要是有神仙,我们的日子怎么会这么苦呢。”
“大约是有的吧,你救我回来的那天,就是我的生辰。”少年挠了挠头,“要是没神仙,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你就摸了我的兜呢。”
她一下子就被说服了,想了想认真许了愿,“希望明年风调雨顺,让地里大丰收。只要风调雨顺,地能好种了,我们就不打渔了。”
少年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句,“好。”
可是后来两年,仍然没有好转。
天下大荒,路有饿殍,人竟相食,邪祟四起。
胥山派就是这个时候下山来广招弟子的。
胥山派是凡间的修仙大派,只要中选入门,就每年发放十两银子给弟子的家人,以减少弟子修行时对凡间的挂记。
那天,在山脚下报名的俗家人,足足排了三里地,人人都惦记着那十两银子。
她也没料到,那个她从尸堆里拖回来的人,当真可以被选上。
两人相对着又哭又笑,断断续续说了一整夜的话。
次日清晨,少年背起行囊上了山,走了几步又回头,“你拿着银子多买些好吃的!”然后停顿了一下,笑意便敛了下去,“你等我回来。”
自从被救回来之后,他从不曾开口求诺过什么。
所以这句“等我回来”落在小怨魂的耳朵里的那一瞬间,她便极快又笃定地答应下来了。
少年稍愣,白净的脸上片刻后挂上了羞赧的笑。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少年的笑。
再后来几年,天下逐渐顺遂,地里长出了庄稼,没有人再冒险去激浪沟里打渔。
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出落成了小有名气的小美人,也依旧没有等到少年的半点音讯。
只有每年十两银子,一分不少地送到她手上。
她追着来送银两的小道童问,“他还好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道童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直到有一年她将银子拒了,小道童被逼急,隐晦道:“姐姐,师父要我们每年给弟子的家人送银两,一来是免去弟子修行的牵挂,二来是还清弟子在俗家的恩情。”
二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家奴,这些年他已经还了百十两,怎么算都算两清了。
“可……不是这样算的……”她回过神,笃定道,“他说要我等他回来的,你回去告诉他,我没有忘。”
她不知道这句话最终传没有传到那人的耳朵里。
那年秋天,她仍然没有等到归人,却等到了王员外的聘礼,强行下到她家门口。
王家的正室夫人十分厉害,只许她半夜从偏门进门。
没人送嫁,就孤零零的一顶红轿,配上四个轿夫。
穿得再红,也看不出半分喜庆的样子。
少年就是那日下山来的。
不是来抢亲,不是来送嫁,只是来了却尘缘。
他高了一些,穿着白色长袍,道了声道号,目不染尘。
站在她身前几尺处,就像画像里的仙人一样。
面对着她泪眼迷离的一声声叠问,他站在原地迟迟无法开口,甚至没有哄她一句。
明明他们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却让她无端想起,那些站在高楼上垂眸看着乞丐的贵人,那双眼睛疏离又带着悲悯。
等不来她想要的回答,她一赌气,便当着道长的面上了花轿。
听说穿着红衣死去的人,会变成凶灵久存于世间。
于是她死在了那顶花轿里,像一朵落花打翻了一地胭脂。
小怨灵是那一刻才带上怨恨的。
她本懵懂无邪,即便摸过死人堆,吃了这顿没下顿,她也不觉得难熬。
她以为这个世间本就是这样的,她以为这天下的每一条路都是难走的。
却只因好心救下一人,初尝人间欢喜,便平白生出了挂念。
又因这些年复一年的挂念而后知后觉怨憎会,爱别离。
这个人告诉她,原来一条路再难走,碎石再多,有人陪着,时不时相互搀扶一下,就不太难了。
以至于她原本独自走了很久的路,在大梦初醒的时候,就忽然不想走下去了。
可凭什么。
凭什么一阵穿堂轻风,她就要做被惊引的山洪。
凭什么那个口口声声要她等着的人,那个曾经染了最多血污的人,与她有着最深亏欠的人,就要剐尽尘缘,道了声道号,就能和她两清。
“我一个人本来好好的,你生辰为什么要许那个愿,你为什么要我捡到你?”
“我怨恨你,我因你而死,不入轮回。”
“你的尘缘断不了了,小道长,我不管你修的什么,你都入不了道。”
小道长愣怔了半晌,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了仙,是真的神仙。”
她阖眼在小道长的怀里,似乎听了一个笑话,笑着笑着几乎要委屈了。
“可救你的,不是什么神仙,是我啊。”
白雾散去,小怨魂怯怯地缩在角落似乎沉沉睡了过去,口中还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都是骗人的,好人没好报。”
凤凰睁眼,沉默了一会儿,确定再无其他,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当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理清楚这些情绪是什么,是不解。
“何至于此。”
她声音很轻,不知道是想问李青燃,还是单纯地自言自语。
战荒马乱,被将死之人拽了一下衣角,为何要救?
相处不过数载,人本就各有机缘,为何非要苛求相守?
那少年不过偶然得见了一回神仙,既然明明曾经动过凡情,又何至于抛心入道?
小凤凰生来神格,也曾久住过凡间,但仍然不懂。
凡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几乎称得上是一瞬。
对于她自己而言,即便有过一瞬间的一时兴起。
但如果放眼在九千年的岁月当中,其实没有什么是真的非要不可,非求不可的。
她才九千岁就有这样的感悟,帝君是万万年的神仙,自然更不会懂这些百年间就会消散,却又如此浓烈的感情。
不过帝君不懂,李青燃不一定不懂。
小凤凰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问:“你说,他当时说的话,是真心的嘛?”
队伍排了三里,少年从黎明等到了黄昏。
胥山派长老坐在树下,眼睛也没有抬一下,问:“为何修道。”
他手里捏着一道符,答:“望天下无祟,风调雨顺,四时有序,土可耕种,民可安家。”
围观的人觉得有些无趣,又来了一个说大话的。
可那张入门符却亮了起来。
凤凰又问,“帝君,你觉得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想着天下,还是那个许下了生辰愿望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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