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里,陆家几个女人神色各异。
但只有祝婉君一人目露惊讶,戚春竹和陆芮都像是早就知道,神情里带着某些别有意味。
施晚意看着,越发玩味。
她没有生出丝毫警惕之心,反倒一想到她们竟然真的要带她宅斗,就心潮澎湃起来……
而陆老夫人发现她的眼睛亮的吓人,心里莫名发毛。
不过她很快便觉得可笑,并不认为施晚意能做出什么脱离她掌控的事,便依照原来的打算,为防她想起库房钥匙那茬,慈和地打发她走:“你也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回头我让人整理好账本,送过去。”
施晚意也乖顺,笑呵呵地起身告辞,说明日一早再来请安,便退了出去。
戚春竹瞧着她对往后的麻烦一无所觉,嗤了一声。
祝婉君则是垂着头,教人瞧不清她的心思。
她们听到一句话能在心头转个十圈儿八圈儿,施晚意却步子轻快。
连绵数日的大雪彻底停了,此时已近黄昏,日落余晖,廊下照影,入眼都让人心情好,用眼睛看便是,胡思乱想什么呢。
回廊一侧的月洞门,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走进来,正好与施晚意迎头碰上。
兄弟二人立即错了一步,躬身行礼,“大嫂。”
这是施晚意回京后第一次见到两人。
他们身上生袍的制式稍有差别,一个青年,一个少年,走在一处,一瞧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不过青葱似的的好年纪,陆值小白杨一样,陆代却是在见到施晚意的一瞬,眉宇间生出些躲闪。
施晚意停下步子,视线在陆三郎身上稍稍停了停,若无其事地笑问:“你们二人今日怎么一道回来的?我记得国子监和书院下学的时辰不同。”
陆代沉闷道:“回大嫂,我让四郎等了等我。”
施晚意点点头,向后瞥了一眼,“你们是要去母亲屋里吧,快去吧,都在呢。”
陆代沉默地点头,陆值奇怪地看他,随后对施晚意歉道:“先前大嫂回来,未能拜见大嫂,请大嫂见谅。”
“无妨,读书要紧。”施晚意又看向陆代,笑问,“三郎,之前在瀛洲,我瞧你情绪有些不对,也没顾得上问候,如今可好些了?”
“好了!”
陆代飞快地回答完,又攥了攥手,缓和了语气,道:“谢大嫂关心,外头冷,大嫂身体不好,不要着凉,我和四郎便不耽搁大嫂回去了。”
说完,他便拉着陆值一起向施晚意拜别,而后退至一侧,请她先行。
施晚意笑了笑,抬步走进月洞门。
待她的身影走远,陆值疑惑地问:“三哥,自从长兄去世,你就不对,怎么了?”
“别提他!”
陆代扔下一句话,便快步离开。
陆值跟上,只是心中仍然觉得怪异。
他以前可是以长兄为榜样,最是敬重长兄……
另一边,施晚意笑意盈盈地回到东院。
宋婆子一见她这模样,也跟着露出些许笑意来,“您是捡着钱了?这么高兴。”
“算是。”施晚意说,“方才老夫人让我管家。”
宋婆子笑意顿收,“管家?库房钥匙给您了?账房的印章呢?”
施晚意开朗地回答:“没有啊。”
宋婆子一听,脸色更冷,“这分明是想要您填补陆家。”
“她想要,也得我愿意填补才是。”
施晚意当然是不愿意的,她不止不愿意,还会让陆家的窟窿更大。
“人是活的,哪能事事依她所想,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宋婆子问:“娘子如何打算的?”
施晚意只笑了笑,挽着宋婆子的手,往前送了几步,“自然是要开源节流。”
“开源节流?”
施晚意一本正经地点头,随后松开手,说:“嬷嬷,我去小佛堂坐会儿。”
宋婆子抬了抬手,又放下来,只要她不受气,也就随她去了。
而施晚意踏进小佛堂,第一眼就落在了画像上,也没为自个儿的庸俗挣扎,径直走过去。
这画像左上方还有题字,笔走龙蛇,但是收笔又颇重,她第一次看得时候就觉得题字的人心情应该是有些复杂的。
不过字体是古法书写,八个字,施晚意一个也不认识。
她又不是多爱较劲的人,不认识就不认识,半点儿没激起查阅典籍弄清楚的心,是以向来只看人。
画像一角有些被水浸过的褶皱,施晚意随手捋了一下,便打量起画像,片刻后,自言自语:“寺庙里那书生的气质跟这画中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至于相貌……
跟这时代的画像不能太认真,估计真人站在旁边,也不是一个模子。
否则哪来的“画像不及真人三分”呢?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施晚意侧头转向门,“何事?”
“娘子,正院的庞嬷嬷亲自送姝姐儿和钊哥儿过来了,还有……丁姨娘。”
施晚意一听,先是看向那无字牌位,而后才踏出小佛堂。
堂屋里,宋婆子面向门束手而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吓得刚从正院过来的下人们全都鹌鹑似的缩着,尤其陆姝的奶嬷嬷等人。
而陆姝人小志高,被她拎过,明明怂也不承认怂,下巴扬得高高的,浑身都透着不服气。
丁姨娘和陆一钊母子,丁姨娘木愣愣地低头看着脚前的地砖,不知在想什么;陆一钊则是目视前方,安静地站着。
宋婆子没正眼注视陆姝三人,也将他们的表现都看在眼里。
这时,门开了,宋婆子望过去,叫道:“娘子。”
庞嬷嬷、丁姨娘和陆一钊母子皆回身,向施晚意行礼,他们都叫的“夫人”。
施晚意没将陆一钊的称呼改变放在心上,随便点了一下头就当是回应了,然后上上下下地端详起丁姨娘。
她确实是个极美的女人,美得丝毫不艳俗,如月华般清凉、孤高。
但这样美的一个女子,眼神木讷无神,木头桩子一样杵在施晚意面前,就像乌云遮上明月,光华不再。
施晚意看得毫不遮掩,一直表现出超乎年龄般稳重的陆一钊眼中终于露出些忐忑,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
庞嬷嬷也觑着她的神色,手里拿着账本,根本不能出声。
她若是出声打断,像是护着丁姨娘,跟大夫人作对一样。
而陆姝本来攥着胖手,背挺得溜直,坚决表示她的不屈服。
可一直没人搭理她,还没有动静,她脚底下动了动,忍不住偷偷摸摸地回头看。
这一看,就看见施晚意“不怀好意”地看丁姨娘,当即便小跑过来,张开手挡在丁姨娘身前,“不准你欺负丁姨娘和阿弟!”
陆一钊拉她,轻声道:“阿姐,夫人没有,你别与夫人顶撞。”
丁姨娘看向陆姝的眼神也有了些温度,溢出些担忧来。
施晚意这个亲娘像是个外人。
陆姝、丁姨娘、陆一钊三人才像是一家人。
宋婆子走到施晚意身侧,眼露关切。
施晚意大多时候情绪稳定,她不爽了,不会往心里憋,因为她早晚会教别人也不痛快。
她更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子争口舌之利,不如直接当个恶人,让陆姝知道,她的行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下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做什么没分寸的事儿,记得先想一想。
“宋嬷嬷。”
宋婆子上前,恭敬地应答:“老奴在。”
施晚意道:“我先前说什么来着?开源节流是吧?”
“是,娘子。”
“既然到东院,就得守我的规矩。”施晚意笑得和善,轻声细语道,“以后你们三人的月例,全都取消,吃住皆随东院的,正好,庞嬷嬷也在,就将他们身边的嬷嬷婢女都带回正院吧。”
陆姝三人的下人一听,慌了。
“娘子,您求求情……”
“姨娘……”
“小郎君……”
陆姝攥紧手,愤怒地盯着她,“你不准赶我的人!”
丁姨娘和陆一钊没有立场在施晚意面前反驳她,什么都不能做,只是面色焦急。
施晚意没理会她,转向庞嬷嬷,笑容不减,伸出手,“庞嬷嬷,这账本是给我的吧?”
庞嬷嬷连忙双手奉上去,然后一脸难色道:“大夫人,这带下人回去……老奴没法儿向老夫人交代,您看……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姝姐儿身边也不能没有人伺候……”
施晚意随意地翻着陆府的开销账本,淡淡地说:“我不是在征求谁的意见。”
庞嬷嬷卡住,看着外表娇柔如从前,似乎仍然极好欺负的大夫人……
忽然打了个颤。
她经了许多风雨才爬到如今的位置,不说老成持重,也是四平八稳,可这一刻,她似乎看见了这位大夫人纯善外衣下的锋芒。
这世上怎么会真的有人永远被人搓扁揉圆呢?
以前她们都以为大夫人是这样的人,如今老夫人就算看见了大夫人的些许变化,却还用从前的眼光和态度对大夫人,似乎……要失算了。
庞嬷嬷不敢再劝,恭敬道:“老奴知错,老奴这就带她们回正院。”
施晚意合上账本,“宋嬷嬷,替我送客。”
宋嬷嬷便抬手,“请。”
至于陆姝三人,施晚意微微弯腰,用账本挑起亲闺女的圆润下巴,“我做娘的,教你的第一个词,叫‘连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