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夏天快结束了,秋天即将来到。

我最怕这种时节,因为十几年前她就是在夏末秋初时到美国的。

那时我深刻体会到“愁”字的意义:

秋入我心,心上有秋,如何不愁?

虽然绝口不提出国这件事是那时我和她之间的默契,

但她应该可以在出国前夕,打个电话跟我说,

如果说不出口,在MSN留讯息或写封E-mail给我也行吧?

再不然,到了美国后再通知我应该也不难。

可是她完全断了音讯,什么话都没说,什么字也没留。

过了几个月,我才接受她离开台湾而且不想再跟我联络的残酷事实。

接受事实只要几个月,抚平伤痛却要好几年。

搞不好即使过了十几年,也还是隐隐作痛。

就像我现在,想起这段过往,还是会莫名感伤。

没想到重逢已半年,这种感伤却依旧。

手机突然响起,她打来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她问。

“感伤。”

“怎么了?”

“拔河时摔得遍体鳞伤。”

“嗯?”

“没事。”我说,“你找我?”

“废话。”

“是找我的废话,还是不找我的废话?”

“1。”她说,“有空吗?”

“有。”

“我在黄金海岸。”她说。

“我现在过去。”我说,“还是那间白色小屋?”

“嗯。”

挂上电话,我赶紧开车出门。

今天是星期六,重逢至今她从未在假日打电话给我,

所以我有点纳闷。

还没想出答案,我已到了那间白色小屋。

停好车,下车走到海堤上,她依然坐在十公尺外,面向大海。

我走到她右手边,坐了下来,陪她一起看海。

“视线要稍微往上一点点。”她说。

“往上一点点?”

“因为主角是夕阳,不是海。”

“噢。”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特地约我出来看夕阳?”

“嗯。”

现在时间还早,大概还要一个半小时太阳才会下山。

严格来说,此时的太阳还不算夕阳。

但无所谓,即使是日正当中的太阳也终会变成夕阳,

然后一定会下山。

想起十几年前,我们走下海堤坐在沙滩上看夕阳,

如今是坐在海堤上看夕阳。

这算进步,还是退步?

以距离的角度而言,此处离夕阳更远一点点,算退步;

但以时间的角度而言,此刻可以看夕阳更久,算进步。

“还是要记得更改档案目录夹。”她说。

“嗯?”

“虚拟的影像档。”

“噢。”

这时才算真正的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让虚拟的影像档成真。

我很感动。

在我的虚拟影像档中,主要有三个画面:

遥望雨后的彩虹、坐在海堤上看夕阳和星星。

如今和她并肩坐在海堤上看夕阳、看星星的画面都已成真。

“只剩一起遥望雨后的彩虹。”我说,“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

“其实我们有过机会看雨后的彩虹。”她说。

“真的吗?”我很惊讶。

“就是我半年前打你手机那天,也就是重逢那天。”

我想起来了,那天她突然打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现在可以看到彩虹吗?”

“所以你是因为看到彩虹,才突然跟我联络?”我问。

“嗯。”她点点头。

“这理由太奇怪了。”

“我说过了,就像老天突然下雨,我会当作老天的暗示。”她说,

“看到雨后的彩虹,也算是老天给的暗示吧。”

“如果半年前那通电话,我回答没有看到彩虹呢?”我说。

“那我立刻挂电话。”她说。

“为什么?”

“出国前夕,我决定从此不再跟你有任何联系。”她说,“只是因为看到彩虹,我才打给你。如果你没看到彩虹,那就算了。”

为什么隔了十四年又五个月后,她会突然联络我?

这问题我其实不太在意。

如果她失去音讯可以毫无理由,那么突然联络也可以没有理由。

如今她给了突然联络的理由,只是因为看到彩虹。

那么失去音讯,是否也有理由?

如果有,那又是什么?

我真正在意的问题,最想得到解答的是:

为什么她会断了音讯十四年又五个月?

我无法理解,更无法谅解,至今依然无解。

“为什么看到彩虹是老天的暗示?看到彩虹有那么重要吗?”

“不只是看到彩虹,”她说,“其实我最想的,是一起看彩虹。”

“为什么?”

“你曾说:‘小苹,风雨的路会停,然后我们一起看雨后的彩虹。’”

她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

“那是你第一次叫我小苹,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她说,“从此我便觉得只要一起看到彩虹,我们风雨的路就应该停了。”

那是在她补完托福后,回来等待出国的短暂时间里,

我对她说过的话。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算讽刺。

那时我觉得再远的离别都不是问题,我有信心可以克服。

所有因离别所产生的苦痛,都只是将来谈笑的话题而已。

而且我相信风雨的路,会停。

现在风雨的路停了吗?

或者说,会停吗?

我完全没把握,也没自信。

“为什么过了十几年你才看到彩虹?”我问。

“我曾经期待看到彩虹,所以期待下雨、期待雨停、期待雨停后天空出现彩虹,满满的期待。期待能早日和你一起看到彩虹。”她说,“但没多久,就放弃了。”

“放弃?”

“我放弃希望。”她说,“从此每当雨后,不再抬头看天空。”

“你放弃了什么希望?”

“跟你在一起的希望。”

“为什么放弃?”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伤心欲绝。”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是因为伤心欲绝,所以完全断了和我的联系?”我很惊讶。

“算是吧。”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伤心欲绝?”

“我不想说。”

经过了十几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断了音讯,

但却引发了更大的疑问:为什么她会伤心欲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伤心欲绝?

“虽然不再联系,我依然挂念你,只是得强迫自己绝不能联络你。”

她说,“我只是放弃希望,从未断绝想你的念头。”

“我知道。”

“半年前是很偶然的机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看到彩虹。”

她说,“我把这当作老天的暗示,就打电话给你了。”

想起重逢那天,下午下过一场雨。

我早就没有看彩虹的念头,因此也没在意,直到她打电话来。

从六楼办公室看向窗外,南面的天空竟然挂着一道朦胧的彩虹。

“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遥望雨后的彩虹吗?”我说。

“或许我们都很想,也都很愿意,”她说,“但恐怕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之间风雨的路,从来没停。以后可能也不会停。”

我心头一震,没有接话。

我和她之间几乎没默契可言,但重逢之前的那两个默契,

我们竟然当成誓言来遵守,而且从不违背,到现在还是,

因此我不知道她的状况,她应该也不清楚我的状况吧。

我们像两只埋首沙中的鸵鸟,以为不闻不问就没有风雨,

然而一旦抬起头,却发现风雨依旧。

“抬起头吧,”她说,“夕阳很美。”

“噢。”原来我刚刚不知不觉低下头沉思。

我抬起头,此时的太阳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夕阳了,

又大又圆又是浓浓的橙黄色。

“你一向是个聪明又善良的人,”她说,“但有天你会明白,善良比聪明更难。聪明是一种天赋,而善良是一种选择。”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因为不管你怎么做,你终究会选择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她说,

“所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你知道?”

“我认识你多久了?”

“一辈子。”

“嗯。”她说,“所以我知道。”

我又陷入沉思,但这次是看着夕阳沉思。

天空隐约出现一道细长的白色喷射云,应该是飞机划过天空留下的。

她伸手向天空抓一下,似乎抓住了那架飞机,然后低头闭上眼睛。

“你竟然还记得。”我笑了起来。

“嗯。”她睁开眼睛,也笑了笑。

“你不是说那传说很幼稚吗?”

“但你说了,可以把这传说当成信仰。”

“没错。”我说,“我是这么说过。”

“所以你这些年来总共抓了几颗?”她问。

“我记得那年你从台北回来后,告诉我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我说,

“可是你没说为什么不用再抓。”

“嗯。”她说,“那时觉得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只差你愿不愿意让它实现而已。”

“你那时知道我的愿望?”

“可以猜得出来。”她笑了笑。

“后来你不告而别,我就没再抓了。”我说。

“为什么?”

“可能跟你一样,也是放弃希望了。”

她没回话,只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不舍。

“那年看夕阳时抓了第一颗,你到台北期间我又抓了几颗,”我说,

“所以总共只抓了三四颗吧。”

“嗯。”

“那你呢?”我问,“你抓了几颗?”

“连同刚刚那颗……”她说,“总共63颗。”

“这么多?”我吓了一跳。

“因为这些年来,我还是会抓爱尔普兰星。”

“你不是早就放弃希望了吗?”

“嗯。”她说,“但抓完一百颗爱尔普兰星,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而我的心愿,只跟你有关,跟我无关。”

我愣了愣,没有回话。

“所以我虽然早已放弃希望,但仍旧想达成我的心愿。”她说。

“你的心愿只跟我有关?”

“嗯。我希望你这辈子……”她突然警觉似的闭嘴,然后微微一笑,

“这心愿不能说,不然就不能实现了。”

我看着她,心里是满满的感动,一股暖流流经全身。

夕阳下山了,天色渐渐灰暗。

“明天下午你有空吗?”她问“有。”

“那下午三点,在我家巷口碰面?”

“好。”

“对了,刚刚你说:‘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只差你愿不愿意让它实现而已。’”我说,“我不懂什么叫只差我愿不愿意让它实现。”

“嗯……”她拉长了尾音,似乎在犹豫。

“你又不想说了?”

“明天有机会的话,再看看。”

“你的再看看,通常看不到任何东西。”我说。

“明天如果可以……”她看着我,“我会说。”

“还要说你为什么伤心欲绝。”

“你应该知道,我始终有语言表达障碍。”

“但我可以期待,你明天突然很有勇气吗?”

“嗯。”她微微一笑,“可以。”

这天晚上,我的心情很复杂,有兴奋、期待,也有恐慌、不安。

重逢后除了那次一大早吃早餐外,碰面的时间都在晚上。

而今天和明天,都是在假日的白天,而且还是连续两天碰面。

这让我很兴奋,也期待未来可以保持这样的频率。

但我也意识到,十几年前她的不告而别让我产生很多问号。

我曾经埋葬了这些问号,埋得很深很深。

今天她挖出一些问号,而且给了答案,明天她可能会挖出更多问号。

每当她挖出一个问号,我会隐隐感觉到当时的痛,

而她解答后,我除了恍然大悟和震惊外,竟然还感觉到另一种痛。

明天的我,可以承受更多吗?

我抱着一堆疑问和很多不安,终于熬到隔天下午三点。

我提早五分钟到,她准时抱着一盆绿色植物出现。

“还记得吗?”她问。

“这是舞萩?”我很惊讶。

“嗯。”她说,“以前那盆在我出国时枯死了,这盆是上个月买的。”

这株舞萩应该有半公尺高,叶子依然青翠鲜绿,

也依然是长椭圆形的叶子,和顶端一些细长小叶。

所有叶子的颜色都很青翠。

“这株你试过它会不会跳舞吗?”我问。

“有时候会。”她说,“但还是不太明显。”

我们走到附近中学的围墙边,找张长椅坐下。

十几年前应该也是坐在这里吧,我不太确定。

“你唱吧。”她说。

“啊?”

“如果你能让舞萩跳舞,我就说。”她说。

“好。一言为定。”

“反正只要有说就好,不用说太多。”

“喂。”

“我尽量鼓起勇气。”她微微一笑,“知道要唱什么吧?”

我点点头,清了清喉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十几年了,舞萩真的是老朋友,很给面子。

顶端小叶不停地舞动,舞动轨迹像椭圆形。

每片小叶转动180度后便弹回原处,然后继续起舞。

唱到“小苹”时,小叶刚好弹回原处又重新舞动。

我依然觉得,舞萩对“小苹”的反应最热烈。

她又像以前一样,突然流眼泪,而且泪流不止。

这是重逢后,第一次看她掉泪。

印象中,她哭过三次,其中一次是在电话中哭。

那时她在电话那头哭,很明显的哭声。

仿佛她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哭给我听。

那通电话结束在哭泣与手机的电力耗尽中。

剩下的两次,她在我面前哭。

一次也是因为舞萩,另一次则是在M栋侧门水池边。

她哭的时候通常是专心地哭,也就是不会边哭边说话。

不过在M栋侧门水池边那次,她哭得好伤心,边哭边试着说话,

但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完。

当她哭时不会靠近我,我也不敢抱着她。

我总是静静陪着她,看她哭、听她哭,等她哭完。

我从不会说出别哭、不哭了之类的话,

因为我希望她哭出来,我觉得她需要哭出来。

现在的她,应该不可能在电话中哭了。

而这次在我面前哭完后,我也希望她以后不会在我面前哭了。

我希望她是因为从此不再需要哭,

而不是哭不出来或是不想哭给人听。

我衷心希望,今后她不需要再哭了。

我有好多的“希望”,我应该抓爱尔普兰星,许下这种愿望。

像她一样,我的愿望也可以只跟她有关,跟我无关。

或许抓下一百颗爱尔普兰星后,她就不需要再哭了。

“好了。”她终于止住眼泪。

“你不是因为难过而哭吧?”我问。

“不是。”她摇摇头,“应该算是一种感动。”

“没想到我唱得那么好,竟然让你感动到哭。”

“神经病。”她瞪我一眼。

嗯,她应该走出流泪的情绪了。

“你为什么老是挑晏几道的《临江仙》?”我问,“一般不是都唱流行歌曲吗?”

“我是小苹呀。”她说,“你不觉得这是可以代表我的词吗?”

“没错。”我笑了笑。

“其实最大的原因,是我想听你叫我小苹。”

十几年前,我不曾用小苹、秋苹、林秋苹等专有名词叫过她。

直到看到舞萩后,才决定以后叫她小苹。

只可惜没多久她就出国了,我只叫过她几次小苹。

而重逢至今,一次都没叫过。

“为什么想听我叫你小苹?”我问。

“会感觉很亲近。”

“噢。”

“你只会说‘噢’。”她又瞪我一眼。

“我不只会说‘噢’,我还会唱《临江仙》。”

“这真的让我非常讶异,我以为你不会唱。”

“既然觉得我不会唱,干吗一定要我唱这首?”

“因为我真的……”她迟疑一会儿,“很想听你叫我小苹。”

“小苹,”我问,“你好像都会因为舞萩流眼泪?”

她愣了愣,没有回话。

“叫小苹没错吧?”我说,“还是要叫小苹果?那首歌很红耶。”

“你叫我小苹果试试看?”她嘴角扬起,闪电般笑了一下。

“我不敢。”我也笑了。

“你为什么会因为舞萩流眼泪?”我又问。

“我一直觉得或许我像舞萩一样,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感官,而这感官只会针对特定的人有反应。”她说,“而你就是那个特定的人。”

“是吗?”

“起码我相信是。”她点点头,“当舞萩舞动时,我紧闭的心门就打开了。只有你的声音,能让它开门,然后舞动。”

“所以你十几年前那次流眼泪,也是因为这个?”

“嗯。”她说,“那时我很感动,也很确定只有你。”

“只有我?”

“只有你,才是那个特定的人。”她说,“也只有你,才能打开我紧闭的心门。”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坚定,似乎充满决心和勇气。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她说。

“你决定了什么?”

“我……”她欲言又止。

“舞萩都跳舞了,你应该也要有勇气。”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林志玲有嫁给吴宗宪。”她说。

“嗯?”

刚听到时觉得莫名其妙,正想追问时,

脑子里仿佛轰隆一声响起雷。

突然想起那年在天色灰暗的M栋侧门水池边,她说的话:

“我主动跟他分手的概率,大概和林志玲嫁给吴宗宪的概率一样。”

那林志玲有嫁给吴宗宪……

我心绪如潮,汹涌澎湃。

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会在侏罗纪时,一起躲避凶猛的暴龙,在丛林中找食物。

也会在未来核爆后,在机器人搜捕的危险中,从废墟里找水。

当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时,你也会穿着太空衣陪在我身旁。

而当我透过防护罩看着你时,你仍然是那个任性善变的女孩,

也依旧拥有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

不管是过去或未来,无论是地球或外太空,

我们都会在一起。

不会分离。

她终于结束台北补习班的课程,回来了。

因为不提何时出国是我们的第二个默契,

所以我不知道她再待多久就要离开台湾。

我只能猜想应该很快,具体的时间或许是一个月,甚至更短。

面对即将到来的10000公里离别,我已做好心理准备,

也决定要尽全力克服。

距离不会是问题,关键是在鞋里的沙而已。

她从台北回来的隔天,我们约出来走走。

这走走,还真的只是走走。

以她家巷口为起点,沿着人行道或骑楼行走。

遇到路口,要直行、左转或右转?

“随意。”她总说。

我也就随意,没有干杯。

“上次在台北,你所说的那个决定到底是什么?”我问。

“我说过了,不该讲、不会讲,也不想讲。”

“但你也说:‘回去后,再看看吧。’”

“那么现在就是看不到。”她耸耸肩。

“真的不能讲?”

“是不需要讲。”她说,“因为那决定只跟我有关,跟你无关。”

“可是……”

“总之,”她停下脚步,“请你记得……”

“我从来不想给你任何压力。”

她说完后,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一家服饰店。

她心情似乎很好,走路速度变慢,脚步也很轻盈。

只要经过感兴趣的店,便直接走进去逛一圈再出来。

说话时声音的平均温度提高,笑的频率也很高。

如果以前平均每十分钟笑一下,今天就是平均每分钟笑一下。

“你总共抓了几颗爱尔普兰星?”她问。

“你在台北时,我只抓了三颗,所以总共才四颗。”我说,“虽然常抬头看天空,但几乎没看见飞机飞过。”

“如果一抬头便可看见,那抓下一百颗爱尔普兰星就太容易了。这样许愿还有意义吗?”

“说得也是。”我说,“只是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抓一百颗。”

“或许你以后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她说。

“为什么?”

“有时愿望是看自己愿不愿意让它实现而已。”

“愿不愿意让它实现?”我很纳闷,“自己所许的愿,怎么会不愿意让它实现呢?那许愿不就是在许身体健康吗?”

“嗯。”她说,“愿意让它实现很好。”

“为什么我以后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我问。

“这话题已经结束了。”

“但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不用再抓啊?”

“没有为什么。”

“可是……”

“别再想这个了。”她说,“怕你脖子酸而已。”

“即使不用常常抬头看天空找爱尔普兰星,我的脖子也一定会酸。”

“为什么?”

“轮到你问为什么了。”我笑了笑,“我也要像你一样卖关子。”

“你到底说不说?”她瞪我一眼。

“你到美国后,我一定引颈期盼你回台湾。”我说,“既然要引颈,那脖子一定会酸。”

她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看她迟迟没开口,便问。

“也许……”她说,“你也不用引颈期盼。”

“为什么?”

“因为我要卖关子。”

“喂!”

她笑了起来,很开心很灿烂的笑容。

真的是很干净很清爽的笑容,让人全身舒畅。

我想要成为这种笑容的拥有者,和守护者。

“继续走吧。”她说。

我点点头,走在她左手边,并肩走着。

突然有股冲动想牵住她的手,却无法突破那20公分的距离。

我们并肩在街道上随意乱走,轨迹毫无规律,甚至会重复。

她转身走进的店,也没有共同点,似乎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店,

她就可能走进去,逛一圈再出来。

“你会渴吗?”我问。

“有点。”她说。

我们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两瓶矿泉水,然后站在店门外喝。

她喝了几口后,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好清澈、好明亮。

即使拼命游,我始终游不出她的眼神。

但那瞬间,我不想游了,只想溺死在她的眼神中。

“为什么突然笑?”她停止笑后,我问。

“想起去年你帮我浇水的事。”她说。

“噢。”我说,“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美丽,你像花儿一样盲目。”

“你依旧觉得我像花吗?”

“嗯。”我点点头,“而且我还是想浇水。”

她又笑了起来,像一朵在山野间绽放的花。

“如果我说我现在走累了,你会像那天那样背我吗?”她问。

“不会。”

“因为我体积大?”

“不是。”我说,“因为背着你的话,就看不到你的脸,也看不到你清澈明亮的双眼,更看不到你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

她嘴角扬起,闪电般笑了一下。

“你背我时,觉得我重吗?”她问。

“那时不觉得你重,相反,我觉得你好轻。”我说,“但如果现在背你,我一定觉得很重,而且重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背着的,是我的整个世界。”

她手里拿着矿泉水瓶,眼睛一直注视着我,然后泛起一抹微笑。

“我的表情还可以吧?”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她说,“还算真诚。”

“我的表情还是那么会说话?”

“对。”她笑了笑。

我们继续并肩走着,边走边聊天,忘了时间,也忘了地点。

这些我再熟悉不过的街道,有时会有第一次经过的新鲜感。

唯一不变的熟悉感,依然是她如清澈水面的双眼、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闪电般的笑和灿烂的笑容。

终于走回她家巷口,这次的走走,走了两个小时。

这是认识她以来,我们并肩一起走走的时间最久、路程也最长的一次。

“我们如果常这样走,身体会很健康。”我说。

“你喜欢这样走吗?”她问。

“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我喜欢。”

“那我也喜欢。”

应该是要道别了。

每次要道别,都得让她先说,但她从不说再见或bye-bye。

她总是说“该走了”“该回去了”“差不多了”之类的话。

只要听到她说这些,我便会说bye-bye,然后道别。

感觉她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她迟迟没开口。

我只能跟她站在巷口,像站岗一样。

我当然不急着走,待越久越好,可是这样站着很怪吧?

“后天晚上你有空吗?”她终于开口。

“后天是礼拜六,我要去澎湖玩,会过夜。”

“哦。”她似乎有些错愕,“那么改天吧。”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询问时说不行,也是唯一一次。

我觉得很不安,尤其在看到她错愕的表情时,我甚至有罪恶感。

“该回去了。”她说。

“嗯。”我说,“bye-bye。”

我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打开铁门走进去,

但那种莫名的罪恶感一直无法消化。

陈佑祥发起了一个初中同学会,澎湖之旅两天一夜。

大约有30个初中同学参加。

我觉得跟初中同学聚聚很好,顺便去没去过的澎湖玩,便参加了。

出发当天是9月15日,坐船时我突然惊觉,会不会是她的生日?

她MSN账号的末四位数字0915,正常来说会代表生日。

该跟她说声生日快乐吗?

如果这天真的是她生日,那么她在生日当晚找我,有特别的事吗?

她的生日一直是我不想触碰的部分,可能也很难跟她说生日快乐,

因为她之前在M栋侧门水池边说的那段话:

“我和他虽不同年,却是同一天生日。因为这样,我觉得缘分很深,仿佛是注定……”

这段话我在心里放得很深,也藏得很深。

如果跟她说生日快乐,势必得触碰这个禁忌的话题。

别说一起庆祝了,这根本不可能,

就连只跟她简单说句生日快乐,我也觉得尴尬和为难。

这天我就一直夹杂在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中,也无心游玩。

隔天从澎湖回来后,打电话给她。

但循环拨打三组数字,不是没人接就是不在。

照理说第三组电话号码应该不用打的,但我还是习惯每次打三组。

我只好上MSN留了讯息给她,告诉她我回来了。

连续三天,我打电话都没找到她,她也没在MSN留讯息给我。

第四天晚上,她终于打我手机了。

电话接通后,我便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但她并没有回答。

“其实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她说。

“怎么了?”我很纳闷。

“我做了个决定。”她说。

“你怎么常常做决定?”我笑了笑。

“你也做了决定,不是吗?”

“我?”我更纳闷,“我做了什么决定?”

“那不重要。”她说,“我这次做的决定跟你有关。”

“是什么决定?”我问。

“我……”她似乎在犹豫。

“没关系,慢慢说。”我又问,“是什么决定?”

“其实我不该打电话给你。”

“你在跳针吗?”

我听到细碎的吸鼻子声音,是哭声吗?

以往在电话中,除了我们东扯西扯的语言外,

最常听见的是她的笑声,和生气时沉默的轻微呼吸声。

上次她在我面前因为舞萩而哭,只是流眼泪而已,哭声很细微,

现在很明显,是哭声。

“你在哭吗?”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哭。过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听见一声“嗯”。

我没继续追问,也没安慰她要她别哭,只是静静听她哭。

她没有试着说话,也没有努力止住哭的企图,

只是很专心地哭。

或许她心里也有碎片,必须一直哭才能让碎片流出来。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只知道手机快没电了。

“如果说不出口,见面再说好吗?”我问。

她没停止哭泣,只是含混应声:“好。”

然后她继续哭,直到手机电力耗尽。

隔天下午她打我手机,约好半小时后在M栋侧门水池边碰面。

我提早十分钟到,坐在似乎是我专属的石椅上等她出现。

今天天气很凉爽,有种夏天快结束了的感觉。

等她出现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出现了,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的石椅上,眼睛看着水面。

“其实我不该来。”她说。

“你怎么老是说其实不该?”

“如果我昨天说出口,今天就不用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再……”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往下说。

“在什么?”我等了许久,“是在什么地方?或是在什么时候?”

她的眼泪突然蹿出眼角,迅速滑过脸庞。

“我……”

她试着开口时,却又哽咽,然后泣不成声。

即使这样,她依然边哭边试着说话,

但最多只能说出几个字,连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完。

我突然有种离她好远又离她很近的矛盾感觉。

即使她哭得很伤心、很无助,她也不会靠近我,我也不敢抱着她。

我只能看她哭、听她哭,等她哭完。

这次不怕手机没电,她可以尽情哭、放肆哭。

我们之间,心的距离可以很近,甚至没距离,

但肢体之间,总是维持一小段安全的距离,

仿佛我身上带正电时她身上也带正电,我带负电时她也带负电。

同性相斥的结果是,我们的肢体间总是维持一小段距离。

不能靠近,也无法靠近。

“我做了个决定。”她终于止住泪水和哭声。

“我知道。”我说,“是什么决定?”

“我想跟你说……”她似乎又说不下去了。

“你说吧,说什么都没关系。”我说,“只要说出来就好。”

“我只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她说,“如果将来我后悔了,我一定会跟你说对不起。”

“你从不跟我说对不起耶。”我很惊讶。

“我知道。”她说,“所以如果我后悔了,一定说对不起。”

“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我有点不安。

“请你记得,无论过了多久,即使我们已没联络,形同陌路,我一定仍然会在某个地方挂念你。”她说,“不管那地方离你多远。”

“我也是。”我猜想她可能因为快去美国了,所以有感而发。

“你会记得吗?”

“会。”

“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她说。

我突然意识到危险,好像非洲草原的羚羊察觉到附近可能有狮子。

而她说那句话的眼神,像茫茫大海,不像原先的清澈湖面。

“该走了。”她站起身。

我只能带着问号和不安,跟她离开M栋侧门水池。

“你可以陪我走回家吗?”她说。

“走回你家?”我有点吃惊,“那起码要走半小时耶。”

“正确地说,是38分钟。”她说,“我刚走过。”

“你是走路来的?没骑机车?”我更吃惊了。

“嗯。”

“你机车又坏了?”我问。

“没。”她摇摇头,“只是想走走。”

“噢。”

“请你陪我走回家,好吗?”

“当然好。”

我们并肩走着,像以前一样,但几乎没交谈。

以前偶尔也会没交谈,那是因为她在生气。

像这种她没生气我们却没交谈的氛围,是第一次。

我试着在途中问她两次:“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

但她始终没开口回答。

终于走到她家巷口,她停下脚步后似乎试着开口,

但没发出声音,只是嘴巴微张。

然后她转身走到楼下铁门前,打开门进去,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消失后,我转身走回校园。

走到她家花38分钟,走回校园却花了45分钟。

我一直在想,她的决定是什么。

为什么后悔了就要跟我说对不起?

脑海里也一直萦绕着她说“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时的眼神。

我对她的声音很敏感,那句话不是低温,而是没有温度。

我对她的眼神也很敏感,她说那句话时的眼神不只是深邃,

而是深不见底。

我等了两天,猜想她应该会跟我联络,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完全没消息。

从第三天开始,我又循环拨打三组数字,但找不到她。

上MSN也找不到她,只能留讯息。

以前我们偶尔会通E-mail,但我的E-mail信箱也没新信件。

持续这样的状态两个礼拜,我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平衡的天平。

这个天平摇摇摆摆,时而左边向下,认为她刻意离开我,

时而右边向下,认为她只是有某种我不知道的苦衷,

才会暂时失去音讯。

一个月后,我辗转得知她已经到美国半个月了。

那个天平直接向左边倾斜,然后不动了。

我心里产生一大堆问号,这些问号组成一座迷宫。

其中频繁出现的三个问号是:为什么她要刻意离开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她才肯告诉我?

时间的钟摆仿佛成了锐利无比的刀,左右摆动变得非常缓慢,

但每一次摆动,都很轻易地在我心里划出一道道伤口。

几个月后,我决定埋葬所有问号。

问号都不见了。

我接受她已离开我,而且也不想再跟我联络的事实。

句号。

我终于明白那句“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的意思。

她确实学不会,因为她连“道别”都没做到。

当我用尽力气跟她拔河时,她突然放手,我便跌得满身是伤,

然后我又花了一段时间,治疗这些跌伤。

以为伤好了,终于可以正常行走时,

却时常突然被关于她的记忆击溃。

我终于意识到,她成了我的逆鳞。

我得把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放进大门深锁的记忆仓库,任它尘封,

包括她最后一次在M栋侧门水池边要我记得的事。

我也得想尽办法将关于她的一切,可以遗忘就遗忘,

如果不能遗忘,就要藏得很深很深。

避免任何人,包括我有意或无意间碰触这块逆鳞。

时间可以稀释情感,时间也可以沉淀情感。

如果情感是沙,心是水,除了必须停止搅拌外,

只能静待时间将沙子沉淀在底部,让心看起来是清水,

然而沙子的沉淀速度非常非常缓慢。

我不再抬头看天空。

除非拿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或拿把枪抵住我的太阳穴,逼我抬头看天空。

但即使我不得不抬头看天空,我还是不会抓爱尔普兰星,

我也不再期待雨后的彩虹。

所有的现在都会成为过去,

所有的未来也都是不久之后的现在。

虽然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但总有一天,

我跟她之间的所有记忆会像是上辈子的那般遥远。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经get。

就算是lover,最后还是会over。

再见了。小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