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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野》
作者:杯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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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扇木门有点破了,门角被春雨润泽后有点发黑,把手的边缘有铁锈,光线顺着缝隙往外渗,怎么看都是年代感。
“是这儿吗?”
“是。”裴溪的回答肯定。
但肯定的答案并不能让身后的许默打消疑虑,别头看向墙角新开的蔷薇。
“但这里有人住。”
裴溪顺着他的目光睨去,绿叶上落了水珠,旁边立着一把老式躺椅。院内的桃枝越了界,风一吹,粉红恰掉躺椅上。
一片祥和。
“委托人在电话里说这间房子没有人了。”许默皱眉,“会不会弄错了?要不要我再打电话问问?”
裴溪点头,手伸进衣兜,食指勾住钥匙扣,掏出钥匙正落手心。
一声“嘟——”
便在钥匙碰撞声中传来。
“没接。”
许默为难,朝着两侧看了看,啧了一声。
“裴姐姐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找村里邻居问一问。”
彼时,裴溪又一次敲了门,还是没人开,她的吸气声回荡在风里,目光远眺,问道——
“邻居在哪儿?”
这座老宅坐落在郊区的小湾村,一条石板路贯穿整个小村,从她们开车进村到现在,没见到几个人。
委托人所给的地址又在村尾的半山上,两三百米内不见有人烟。
许默表情凝固,语气无奈:“委托人说他的母亲刘少华女士,是半月前因病去世的,但没提过还有别的亲戚居住在这儿......”
裴溪眼睛微眯,回想着电话里委托人带伤感的语调,提到母亲时几度哽咽,其中几次强调母亲生前很爱干净喜欢安静,拜托她们打扫的时候尽量动作轻一些。
一般来讲这样的情况,是不会让别的亲戚居住在这儿,那现在这房子里边住的到底是谁?
裴溪回神将钥匙抛出一个弧度,扔给许默。
“算了,不确定人什么时候回来,今天怕是没办法工作了。”
她抬了抬下巴:“把东西搬回车上去。”
“要不然等等看?”许默扫了眼地上放着的装满了清洁用品和打包袋的黑箱子,“开了一百多公里过来,总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语气透露着一丝不甘,不情愿地说道。
许默这孩子虽刚毕业,年纪轻,但胜在做事沉着稳当,这也是裴溪肯把他带着身边的原因,干他们这行性子急是大忌。
裴溪挑了下眉:“我什么时候说走了?”
随即,扭头看向紧闭的木门,视线由上往下:“垃圾箱里的奶粉罐,看见了吗?”
旧纸箱放在门口的脚落,风一吹散灰溢了些到空中。
许默顺着看去,蓝色的罐子,烫金印出的logo被磨掉了,中老年奶粉的五大字朝上。
“这屋子里——”
“住的是老人。”裴溪的声音不急不缓,目光沉沉,“我不想出现上次的情况。”
许默似是被点醒。
上一次情况?他当然记得。
那单子起先是一通电话打到工作室,因为杂物堆放太多,已经腾不出房间给孩子,委托人请求整理家中一位老人的遗物。
当她们赶到时,家里只剩下另一位老人,工作结束后,老人却声称丢了老伴生前留下的存折而对她们大打出手。
最后在门口搜身闹了很久,直到委托人到家,才知这名老人患有精神疾病。
这事着实给她们留下不小阴影。
许默环顾四周,眼珠一转,宽慰道:“不过...这儿这么偏,谁会让一个患病的老人自己住在这儿,放心吧裴姐姐,有事我挡前边儿。”
她拍了拍胸脯,军令状还没立完,就见裴溪弯腰拾起地上的箱子稳稳地递给自己——
“诶——裴姐姐你——”
“抱好了,放好东西后,你把203订单的文件袋送去殡仪馆。”裴溪把箱子塞进她怀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又低头看时间,“三公里,过去很快。”
许默:“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吗?”
“来都来了,我再等等。”
裴溪将袖子半挽上,一身黑色工装制服,衬的她冷清又干练。
许默有点看呆...憨愣愣的补了句:“那我送完东西后来接你,裴姐你等我,千万别乱跑。”
裴溪站在原地听笑了,无奈说:“好,我知道。”
车门“砰”一声关上,许默摇下车窗,探头叮嘱:“你就在这儿等我,一定别乱走。”
裴溪站在台阶上回:“我又不是小孩。”
她的尾音刚落,远处摩托车的嗡嗡声跟着渐近,许默没有启动车,转头——
一辆摩托车乘着风停刹在车尾后,快递员车半斜,汗水淌至鬓角,朝裴溪抬下巴,喊:“刘奶奶在不在家?有个快递要她本人签收。”
裴溪和许默互相对视一眼。
“老人走了半个月了。”裴溪蹙眉看向快递员,随即又扭头朝身后望去,那几步阶梯将小院门挡了三分一,又补了句:“住户也没回来。”
快递员张大嘴:“啊?谁走了半个月?”
许默往外倾身,帮裴溪回答:“还能谁?当然是刘少华女士啊,去世了,本人签收不了,你这会儿应该联系她的家属才对。”
说完,掏出电话:“我这儿有家属手机号。”
快递员的神色愣了一秒,不可思议得瞪眼望向裴溪。
裴溪对他这表情十分不解,耸了耸肩:“看我做什么?又没哄你,去世大半个月了。”
“怪了...”快递员嚷了一句,“前天傍晚我还在村门口见着了呢!”
裴溪听到了,抬头正好对上许默的眼睛。
她们一起共事最大的默契就是不需要说话,便能猜到对方心里想的什么,
“算..算..算了,我明天再来吧。”
快递员转动摩托车把手,轰的一下油门..扬尘而去。
“不至于吧?吓成这样?”许默下车,冲着裴溪仰头,干笑一声,“他看错了,肯定是看错了。”
裴溪只是嗯了一声。
对,一定是看错了,人死了就是一把废土。
“再说哪有人这么无聊,会开这样的玩笑。”许默皮笑肉不笑,脸上堆起一层褶子。
裴溪问:“你害怕了?”
许默扯着嘴角:“我不信这些。”
裴溪浅笑,挑眉回他:“他不是都说了嘛,是傍晚,看错的可能性很大。”
从快递员说了那番话后,风也没那般和煦了,那座小院似是变得神秘许多。
许默沉默半晌,忽的从冷风中冒出一句——
“看来这最让人压抑的,还是先在社会中死亡,刘少华老太太去世大半个月了,同村的都没察觉。”
裴溪立在台阶上,迎着风一直没说话。直到许默开车离开,车轮转动带走尘埃..尘埃挟着喧嚣,四周仿佛安静了。
也就是这一刻开始她后背似乎起了一层薄汗。
“谁说我死了?”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清幽,又像是注入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身后和煦的春风里猝不及防飘来。
同时一只手搭在了裴溪肩上,她脸色瞬间煞白,心脏猛地漏掉一拍,回头看去。
满脸褶皱的老太太,头偏在裴溪的肩旁,唇角是笑,但面红耳赤眉梢又尽是怒意,双眸像是从山中拐了只野虎紧锁在眸里。
裴溪微张的瞳孔起了一层水雾,手心出汗。
“你看我还活着吗?”老太太接着问。
裴溪额头沁出汗,稳住呼吸,不确定地问——“您...?”
“刘少华。”刘老太太一秒收了笑,变得严肃正经。
这个回答彻底让裴溪脸上的煞白增加了一个度,呼吸急促..双腿软得动弹不得。
面前的老太太身着旗袍,染红唇,炭笔描的弯眉,明明瞧着那般端庄,但表情又像是尖酸刻薄的军阀家老夫人。
裴溪说不出话,委托人明明交代的很清楚,电话里又是声泪俱下,难不成她大白天见鬼了?
“奶奶...这样的玩笑不好笑...”
刘老太太斜眼睨她——
“你不礼貌。”
裴溪眼睛被阳光刺得微眯。
刘老太太不多看她,转身朝着小院门口去,拿钥匙开锁时,慢慢念——
“就当我死了,半个月了,他还是没回来,你是做什么的?”
铁锁一碰传来清脆的声音,刘老太太转头打量了她。
裴溪这时候回——
“遗物整理师。”
“整理什么?”
“遗物。”
“什么遗物?”
“逝者留下的东西,依照委托人的要求来。”
在这几句对话中,裴溪似是有点相信面前的人就是刘少华,那种沧桑感并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
比如对方一点也不跟她争执自己到底是不是刘少华这个的问题,可她还是忍不住问——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慢悠悠地将铁锁放进衣兜——“我跟儿子说,我死了。”
随着尾音一落,大门“咯吱”一声拉开。
裴溪眉心蹙起,顿了顿:“为什么?”
刘老太太:“你管不着。”
“砰”一声大门闭上,带起一阵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世界瞬间静下,裴溪站在原地懵了。
她看不到屋内的刘老太太在大门闭上那一刻眼神暗淡了,故事感和凄凉感总是跟春天很相宜。
刘老太太的披肩上沾了一片桃花,她刚准备用手背拂掉,身后的门被“咚咚咚”的重重敲响。
“你怎么能随便拿生死开玩笑。”裴溪音量提高,但也不是非要争执个对错。
委托人在电话里的声音她现在还记得。
老太太并未被她的声音震慑住,把着门框的手放下。
“这样的欺骗是不是能让您高兴?您说的是气话,但赵先生当真了,您知不知道他.....”
老太太不怒,打断反问:“你的意思是,我得真死了才能如你们的意?”
裴溪觉得这人没法沟通:“您怎么不讲道理?嚼我字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礼貌。”
又是这句话,裴溪倒吸凉气。
缓了几秒后,裴溪将心里郁结的那口气咽下去,故作轻松地回:“对啊,我是不礼貌。”
刘老太太的眸光终于在她这话说完后有了一丝变化,很微妙。老人的唇齿刚动,下一秒,视线便直接绕开了她,落在她的身后。
“刘老师,近来可好?”
身后的声音熟悉得像是一道古钟,往裴溪心口上撞,让她窒息了一瞬,又将她困在滞闷的雨夜里。
她在迟疑中往回看,忐忑的视线穿透阳光落在男人身上——
是他——
周屿淮。
站在夕照下的周屿淮,面色波澜不惊,跟她对视。
裴溪看着周屿淮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对方眸底的漆黑,全然忘记自己的神色有点失态。
他还是老样子,面对任何情况都能淡定的面不改色,包括他们的重逢。
这人一点都没变。
周屿淮眸里始终没有一点波动,就连从她脸上移开时,也是那般漫不经心。
“本来是好的,遇上个不礼貌的孩子,不太好。”
刘老太太似乎爱耍小孩脾气,说话开始变了味。
裴溪想在不经意间挪开眼眸,咬着下唇放慢呼吸调整自己,刚刚的那句话,周屿淮一定是听见了。
周屿淮连看都没看她,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淡定的拂去刘老太太披肩上的那片桃花,淡淡的开口道——
“是不怎么礼貌。”
时间仿佛滞留许久,但其实也不过一晃之间。
裴溪攥紧手指,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昂头迎面走到周屿淮面前,伸出右手,浅笑莞尔——
“好久不见,周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