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乍然听见这问题,愣了一下,他只道这小恶鬼没什么见识,连这么简单的一个词语都不理解。
“尊主没告诉你它的意思吗?”他给自己斟了一碗好酒,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
谢翾没问过凤洵这个问题,凤洵太强大也太聪明,不如眼前的秦广王会被一杯酒迷了眼,她还是忌惮他。
秦广王舔了一口酒,沉声道:“咱们这整个冥界酆都就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十殿阎王各司其职处理从奈何桥过来的众生灵魂,维持六道轮回的公平与稳定……再往小了说,酿成这一坛好酒的各项步骤也组成系统,酿酒师傅的妙手,封存于酒窖的长久岁月,还有藏在酒液里的——看不见的小小生命……他们共同努力才成就这么一碗醇香的美酒。”
谢翾:“?”我问的是这个系统吗?我问的是会说话会交流的那种系统!
“你这酒真是香啊,话说你在哪家酒家买的?改天我也去尝尝。”秦广王眯起眼问道,“酿酒的师傅好手艺啊。”
谢翾:“凤洵家里偷的。”
秦广王吓得没从功法典籍堆里弹起来:“我怎么敢喝尊主的东西?”
“没有会说话的系统吗?”谢翾没管他的惊慌,兀自问道,她本来就是初生的恶鬼,还未形成完整的行事逻辑与性格,与凤洵相处久了,她的性子也勉强沉静下来。
这样的形态可以大大加快沟通效率,能更好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谢翾此时也显得十分冷静。
“系统不是人。”秦广王朝谢翾摆摆手指头,还是忍不住喝起了酒——不愧是尊主亲手酿的酒,就是好喝,“系统是一类事物组成的整体。”
书上是这么写,秦广王也这么解释,谢翾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我。”谢翾将酒坛子抱了回来,她不达目的,有些恼怒,也露出了一些自私恶毒的真面目。
秦广王擦擦嘴,他捻着胡须仔细观察这女鬼,不得不说她现在确实是有了些人样了,只是那眼神里透出的冰冷还是让人忍不住打怵。
这样的恶鬼放到孽镜台去,一定会审判她下十八层地狱遭受万般刑罚吧?
秦广王忽然有些好奇谢翾被孽镜台照了会有怎样的结果,说起来,这还是他千百年来第一次见到恶鬼。
“小姑娘,想看本王的法宝吗?”秦广王兴致勃勃问道。
“不。”谢翾继续低头研究手里的鬼修功法。
“想知道人间的灵魂到了冥界要如何进入六道轮回吗?想知道为什么有的灵魂此生是人类,下辈子却要成为草木吗?”秦广王想起凤洵也交代自己让谢翾熟悉一下酆都,便借此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不。”谢翾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感兴趣——此时她还不知道冥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她也不知道秦广王手里的生死簿里记载着众生的秘密。
“小小恶鬼,你不看也要起来看,这是尊主的命令。”秦广王状似生气,叉腰吓唬道,除却十殿阎王的身份,他本人其实是位可爱的小老头。
谢翾皱眉,她想,又是凤洵那个烦人鬼——反正他住在冥界,那叫他鬼也不过分。
她坐在原地,不愿意动,直到秦广王的碎碎念涉及了一些关键的信息:“孽镜台可以看到一点人间的景象,你可以看到你的父母亲人朋友……不对,小恶鬼你应该没有父母吧?”
谢翾猛地站起身来,一说到人间,那弥漫的恨意便压制不住。
秦广王连连摆手:“好好好,是我错了,我忘了恶鬼不由天地正常规则孕育而生,你……哎你别生气,没有父母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不是还有尊主护着你吗?”
“我去看。”谢翾往书阁外走去,她做梦都想回到人间,去将她——他们全都毁了,这是她唯一的目的,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朝这个目的不断前进。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她都不愿意放过。
他们出门的时候正是夜晚,天上有落雪,冥界与人间日月颠倒,此时的人间正是朗朗白日。
谢翾习惯行走在黑暗里,她的脚在雪面上踩出一串长长的脚印,酆都有许多在此生活的鬼魂。他们有的是人间功德圆满之辈,来了冥界吸收鬼气能够修炼魂体便留在酆都修炼,以期飞升,还有的鬼魂是冥界一些等待轮回的滞留者,可能六道众生中某一种族在人间太过兴旺,为了调节人间种族间的平衡,那些本该投胎到此的灵魂也会暂留酆都,滞留的时间不等。
总之,酆都很广阔也很热闹,与他人所构想的冥界并不一样。
孽镜台在酆都外城,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是酆都内城,酆都外城接纳所有从奈何桥过来的新鬼,孽镜台便坐落于外城入口,所有经过这里的灵魂都要被这面铁面无私的镜子照上一遭,以此来审判他究竟该入哪一道轮回,或是到冥界哪一殿接受刑罚。
当然,只有生死簿上的鬼魂才会被接引到其余几重地狱受罚,谢翾这样的恶鬼……秦广王自己也不知道孽镜台会给她怎样的审判结果。
今日凤洵去域外寻找遗落的孤魂了,所以谢翾才孤身一人留在酆都。
孽镜台有无数个入口,只要踏入内部,所有灵魂会感觉自己步入一个悬浮的空间,而后会有一股强大玄妙的能量掠过魂体——由于尚未步入酆都的魂体尚未有实体,所以这股能量实际上是从魂体内部直接穿过,在孽镜台能量与魂体接触的这一刹那,死前一生的所有光影会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孽镜台同时也会亮起光芒,若是纯洁无瑕的白色,说明这个魂体生前并无罪过,若是血色则代表这魂体罪恶滔天,该去十八层地狱走一遭。
会是血色吗?又或者是孽镜台鲜少才会出现的——代表灵魂罪无可恕的黑色?秦广王来到孽镜台的时候,原本那慈祥和蔼的神色已退去,此时的他已是一位无情威严的冥界阎王,他立于黑暗的虚空之上,在他的身后,无数如镜面般的光芒闪耀,仿佛满天星辰——它们是这一瞬间正在接受审判的所有灵魂。
正如秦广王所说,冥界的酆都就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它有条不紊地承载、处理着每一刹那数以兆亿计来往的灵魂,天道赏罚,从不出错。
谢翾并未对这伟大古老的法宝有所敬畏,她只想着借此机会再看看人间——或许,从中找到重回人间的办法,只要她不死她便不休。
所当孽镜台那巨大能量冲过她身体的时候,她并未感到异样,而孽镜台所展示的生平也意外的模糊不堪——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草木野兽的记忆中,因为这些生物没有清醒的灵识,所以它们的一生也如它们眼中所见一般浑浊不堪。
谢翾倒映在孽镜台上的一生更加奇特,它们是被扭曲、撕扯、拼凑之后的怪诞图景,光怪陆离,诡异邪恶,像是被诅咒的孩童在纸上胡乱涂抹的无端绘画。纵然是秦广王这般古老的神明见了这样的画面也觉得心悸,感觉自己的神识似乎被什么古怪的东西污染了。
再看那画面一眼,秦广王都觉得自己会神魂受损,他强行收回心神,只去关注孽镜台给出的反馈,她会受到怎样的审判呢。
然而,耀眼纯洁的白色光芒险些将他击退几步。怎……怎么可能?孽镜台对这恶鬼的审判是——她完全无罪?!
她……不是恶鬼吗?
秦广王扑在孽镜台前,额上有冷汗落下,此时的孽镜台已开始反射人间的画面——这是冥界对那些鬼魂最后的仁慈,他们可以在这里再见生前所记挂的人间事物最后一眼。
这种记挂,可以是恨,也可以是爱……总归它们由一股极强的执念指引。
骤然间,人间白日洒落,行走在山川间的绝色女子一袭青色衣裙,她脚下蜿蜒的山峦从高空望去,呈卧龙之形,那卧龙的龙头处便是人间皇脉的中心,每一位皇家子嗣都要前去祭拜。
在这一瞬间,青色衣裙的女子感觉到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她,那冰冷仇恨目光仿佛毒蛇的獠牙,白日里惊出一身冷汗。
“系统——”她呼唤自己贴身的伙伴,汗水已浸透衣裳。
她不知道,仅仅是窥视人间的这一眼对谢翾来说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人间的日光是真正的阳光,而非酆都白日里那雾蒙蒙的光亮。
这日光落在她身上,竟将她的魂体灼烧出一个个斑驳的大洞,蚀骨穿心的灼痛传遍全身,谢翾疼得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她知道自己会这样,但她一定要看那一眼!
谢翾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痛苦中不断坠落,仿佛掉进无底的深渊,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绝望,只是任由自己往下坠,并未抱丝毫有人将她拽上岸的希望。
“蒋子文——”谢翾意识恍惚间,带着薄怒的声音响彻孽镜台上的虚空,如神罚降临,浩大辽阔,整个酆都,也只有他才敢直呼秦广王的真名。
一道疏朗的青色光芒一闪而过,凤洵执剑飞身而下,将在虚空里下坠的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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