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觉得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太阳能电池,明明气力已经耗尽了,然而只要一点点阳光,就又可以重新发光发力。
想通了那烂陀的隐喻,我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再不忌惮长途奔徙。而且目标明确,我们决定奢侈一回,选了最高档的空调快车。不但座位舒适,空间宽敞,行程中还供应茶点与咖啡。而且客人以外国人为主,身上也不会有那种当地人特有的体味。
世界上一切的幸福与不幸,奢侈与简苦,都是相对的。对于拥挤在下等车厢过道里咀嚼饼碎的乘客来说,坐在高档车厢里享受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就已经是最奢华的享受了,而那些穿着制服推着餐车走在过道中的列车员,在我眼中宛如天使。咖啡和糕点的香味同时抚慰着我的味蕾与疲惫,只觉浑身暖洋洋的无限满足。
但是接下来的一段汽车旅程就没有那么轻松了,走的是山路,泥泞颠簸,就像是存了心要和刚才的高级特快形成对比似的,让人充分体验到什么是一刻天堂,一刻地狱。车子跌跌撞撞地游过田野,河流,成群的牛羊,零星的建筑,以及顶着盆子走在田梗上的妇人,一路向山顶颠去。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坚持不下来。但好在所有的车程都会有终点。在我觉得头昏眼花已经看不清窗外景象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下来。那烂陀到了。
为安全起见,小辛特地为我们请了一位向导。他叫阿齐兹,是一位猎户,就住在山下的村庄里,熟知这山上的每一条沟壑每一个岩洞。
虽然住在佛山脚下,阿齐兹却是一个虔诚的印度教徒,而且还是一个非常传统的首陀罗农民,固执地遵守着种姓时期的一切礼仪,在见到小辛时,恭敬地跪下来触摸他的鞋面,并坚持称他为“辛哈老爷”。他对于自己竟可以给一位刹帝利老爷做向导而无比兴奋,但是对我这个“外国女人”,却并不怎么恭敬,只是由于他的“刹帝利老爷”对我的特别关心才会爱屋及乌地偶尔对我抛来奇怪的一瞥,似乎在问:这消瘦苍白的病女人有什么特异之处,竟然可以让一位年轻尊贵的刹帝利老爷这样垂青?
尽管我们此前已经同阿齐兹说过此行的目的是寻人而不是朝圣,但他还是一根筋地将我们引往寺院遗址,因为:“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这样走的啊。”而且他坚持要走在后面,理由则是:“我怎么可以走在老爷的前面呢?”
这令小辛哭笑不得,一再跟他解释:“我们是请你来做向导的,向导,就是在前面带路的人。你走在后面,可怎么给我们引路呢?”
但是阿齐兹虽然对小辛恭敬有加,每当小辛开口就像听到圣旨般点头不已,却像是听不懂似的,照旧自说自话,自行其事。
我自以为是一个执著的人,见到阿齐兹才知是小巫见大巫,在油盐不进的偏执面前,再强的原则也不堪一击。
这样子一路牵牵绊绊夹缠不清,我们到底还是来到了那烂陀寺。那个两千年前都丽繁华的圣地,那莲花盛开的地方,如今残石断壁,满目荒凉,只有高大的舍利弗塔还依稀可见当年的恢宏气势。
相传这里的第一座寺院,建造于佛陀在世时期,这注定它会在后世成为圣地。至了戒日王时代,此地繁华达至巅峰,成为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的佛法学校。中国高僧玄奘、义净,也都先后来到这里进修。
然而公元十二世纪时,伊斯兰王朝统治了印度,穆斯林大肆破坏佛寺,当然也不会放过那烂陀,不但推倒校舍,砸毁佛寺,而且纵火焚烧藏书阁。大火燃烧了六个多月才熄灭,九百多万卷经书尽皆焚毁。
好在比丘们在军队到来之前,通宵达旦地担来泥土将舍利弗塔整个掩埋,伪装成一座高高耸峙的土丘,这才使它幸免于劫,留下那烂陀惟一的完整建筑。但是这个说法也适用于菩提迦耶的大正觉塔,不由让我怀疑是否有以讹传讹或者借代使用的成分。
舍利弗是释迦牟尼亲传的首座弟子,也是众弟子中最有智慧的一个,佛祖对他非常信任,还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罗侯罗拜他为师。在佛陀垂危之时,舍利弗因不忍见恩师涅磐,决定自己先行一步。于是向佛陀辞行,回到自己的家乡,面辞年逾百岁的老母,并向晚辈及乡里进行最后一次说法,而后在自己的房间中安住禅定,进入涅磐。
当其余的弟子将舍利弗的骨殖捧给佛陀时,佛陀召集众比丘说:“你们不要为了舍利弗的涅磐而难过,也不要为即将到来的佛的涅磐而失望。大树被砍倒之前,会先砍去粗壮的树枝;宝山在崩坏之前,先要崩掉巨大的岩石。现在舍利弗的涅磐也是这样。这就是法的自然顺序。你们要皈依法,皈依我所说的真理,而不是其他有形有色的幻象。现在舍利弗已经获证解脱,无诸苦恼。你们也要这样,要弃除我执,宣扬正法,平静地看待涅磐。去往极乐,才是静修的第一功夫。”
然而佛陀涅磐后,众弟子还是不能彻悟,不能够只是凭借精习佛法来寄托思念,于是他们分赠了佛的舍利,在各地建成佛塔拜祭。此风日长,十大尊者的舍利也都被建塔保存,再后来更是发展到凡有高僧圆寂,必建舍利塔。比如我国西安的大雁塔后园,就有一整片舍利塔群。
而舍利弗塔更是因其高大巍峨,被后世许多不求甚解的信徒误为“舍利佛塔”,也就是佛陀的舍利了。舍利弗塔高八十余?尺,石梯数百阶,从塔顶往下望,广阔的那烂陀园林一览无遗,零乱的褐红色地基依稀可以看出昔年的功能:校舍,僧房,回廊,反思室,图书馆,香积厨……断墙一层套着一层,残破而沉默,见证了两千年的历史,饱经战火与风霜。但它们不说话,只以它们的存在鉴定曾经的繁华与文明,印证着“宝台星列,琼楼岳峙”的旧时风华。
群山合抱,密林如织,从高处望下去,除了四周浓绿的热带雨林就是眼下砖红的废墟地基,使茂盛的愈发茂盛,残破的更加残破,但仍然是无比壮观的。
我和小辛在塔顶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出声,夕阳如血,照在红砂岩的地基上,有种说不出的伤痛,仿佛整个那烂陀都浸泡在血海中一样。我们都知道大辛不可能住在景点是,所以下了塔,便催促阿齐兹带我们往山里去。
山路崎岖,丛林茂密,不知名的野花拂落一头一身,千百岁的老树盘根错节,彼此的枝叶在半空中纠缠,搭盖天然屋宇。由于长年的雨水浸淫,很多树枝上生出浓绿黯黄的绒毛,比它本身粗壮出很多倍。
我看着这些树木,不由感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助,它们仿佛从亘古时代就已经根植于此,除非砍伐,否则没有生也没有死,与天地永恒同在。如果大辛要选择这样的地方静修入定,那真是随时可以隐身。我甚至怀疑,若他一直静坐下去,许多年后,身上会不会长出绿色的枝叶和地衣来,与这座山、这些树浑然一体。
阿齐兹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终于肯走在前面了,但是很不自然地斜着身子,而且时不时地就要回头问候一声“尊敬的辛哈老爷”。当他发现辛哈老爷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身上时,动作和声音的幅度就大起来,一边大声抱怨一边反复地做着用力往下劈的手势,即使无人回应,也独自说个不停。小辛简单地翻译:“他在说,这山很大,可以住人的岩洞或树屋有成千上百个,这样的找法可不行。”
我有些惊异于陌生得像一个谜的阿齐兹在这瞬间与我惊人相似的念头,喃喃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句古诗此刻真是现实最好的写照。
从古至今,从印度到中国,原来人们对于山的敬畏从来都没有变过。
小辛敬佩地说:“你们中国的古诗真厉害,好像不论什么事,都可以用一句诗来形容。”
“说得不错。所以,再教你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因为苦苦地思念一个人而消瘦,却依然深爱他,无怨无悔。”
小辛久久地重复着那两句话,然后,很肯定地说:“我明白了。”
“真的明白?”
“当然,因为我也是这样。”
我噤声。如果在前世真是我欠了大辛,那么小辛呢,难道欠了我?一种不易察觉的难堪的寂寞,在黄昏的山林中悄然荡起,潜潜冥冥,掠过小辛也掠过我。连阿齐兹也难得地停下自言自语,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忽然觉得这整个印度之旅都是难堪的,从一个废墟到另一个废墟,无论宫殿或庙堂,一例都成历史残迹,无不伤痕累累。荣誉,名利,权位,信仰,在岁月风尘中都虚无缥缈而残破不全,惟有此刻的寂寞是沉甸甸的真实存在,如影随形,同正在密密缝合的暮色一起游移过来,渐渐沉淀。
当夜,我们没有找旅馆,就留宿在半山的一个木屋中,那是阿齐兹打猎时的临时住所。
屋内无床无枕,只有两张木板,上面铺着已经发霉的干草。小辛很担心,但我告诉他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睡在旷野,何况,有瓦遮头,也不能算是露宿。
我们把床板打扫干净,捡来新鲜的干草铺在上面,甚至还好心情地采了几朵野花装饰在床头。
想想在印度这二十来天也真是奇特,一时住在小辛打人情牌三折订宿的星级酒店,一时是只有一床一几的廉价旅馆,试过露宿荒野,也曾经寄宿在寺院,今晚更是住进狩猎人的茅屋里来了。
其实灵魂对于身体也是如此,不同的轮回中住在不同的宿主里,刻舟求剑是一生,随遇而安也是一生。
我与小辛躺在一步之隔的床板上,各自望着屋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头脑还很清醒,声音里却已经有了惺忪的睡意。
他忽然说:“小时候,我和大哥也常常这样聊天。”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任何与大辛有关的细枝末节我都愿意知道。
自从我对小辛表明自己的心意以来,他一直陪着我到处寻找大辛。但是我们却一直讳莫如深,很少直白地谈起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小辛对我那曲折的心意,或许是因为我爱的毕竟是一个和尚,这件事不论从哪方面都很难启齿夸夸其谈。因此,这么多天以来,纵使我们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却仍然无法痛快地敞开心扉。
住在旅馆里的时候,我们两个会对着电视整晚却不说一句话,至于电视演的什么,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估计他也没有真的看进去。但是屋子里有喧哗的声音,会使得两个沉默的人没那么尴尬。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两个就像那种结婚多年却同床异梦的夫妻,各自怀抱着自己悲哀的隐秘。
但是现在我们是睡在临时茅屋里,除了晚风拂动屋顶茅草的声音,就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用来谈心。我望着他,希望他说得更多。
但是小辛叹了口气,说:“你的眼睛在夜里真明亮啊,就像天上的星星。”
我有些窘,重新转过身来,眼睛望着屋顶。
小辛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微微扯起了鼾声。
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梦里,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娜兰,娜兰。”
我翻身坐起,听到山涛隐隐若有似无,脑中一片空明。我知道,是时候了,就是这里,是大辛在呼唤我。
干草和野花的清香沁入肺腑,小辛在隔壁铺上翻了个身,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但很快又睡着了。我披上纱丽,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身体,拉开柴门走了出去。
月色皎洁如霜雪,透过繁密树叶稀疏地洒落下来,若隐若现地指出一条朝圣之路。我沿着那路奔向那烂陀寺。千年古树纷纷伸出枝条来将我阻止,每一下抽在身上都是一道鞭痕;枯叶堆积,踩在脚下,矻哧矻哧,发出腐烂的甜丝丝的味道,使空气中弥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神秘意味。我不管不顾,只是拼力地奔跑,呼吸声回荡在山林中变得格外响亮,连呼啸的山风都不能将它掩饰。
天地间都是我呼呼的喘息声,好像肺要炸裂开来。
终于来到山巅。月光将整个遗址照得一片雪亮,洗去所有的残缺与疼痛,竟是幽魅端艳的。
那沉寂了八百多年的古寺,那久经风霜的圣地,在月光下仿佛重新恢复了两千年前的辉煌,自有一种无语的庄严。每一块石头,每一朵雕花,都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感知,在热烈地对我注视。
茂密的森林那样热烈地执著于生存本身,用力地吸进二氧化碳,吐出清新氧气,每一阵风吹过都有如潮声涌动。我在月光下手脚并用地攀上高耸的舍利弗塔,山风迎面,鼓起睡衣的下摆,仿佛要将我席卷而去。
月光在我登塔的时候暗淡下来,远处起了雾,林木葱茏,烟岚壮阔,我知道大辛就在那山中的某一处岩洞里,某一棵大树下禅定。可是我看不见他,只听见他在我耳边一声声呼唤:“娜兰,娜兰,忘记我。”
不,我不要忘记,我要相伴。大辛,请你出来见我,请你!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远山呼唤:“大——辛——,大——辛——,大——辛——”眼泪流下来,又很快被山风吹干了。我用力地呼喊着,感觉力气在一分一寸地远离我,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高高地飞在空中,飞越群山环水,在丛林重崖间飘荡,寻找。
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如果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是否,我的寻找会变得容易?如果我变成一缕自由的灵魂,是否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陪在他的身旁,就好像鹿野苑那些未及轮回的亡灵,随处流荡。
大辛说过:你不是溺水,是自杀。
不,我不是自杀,是为了轻盈。只有灵魂自由了,才可以轻盈地寻找;只有找到你,与你永远相伴,我才可以充实。
山雾缥缈,两千年前生活与行走在这里的僧侣的气息,依然弥漫在山谷中,我甚至可以听见当年无遮大会上的万人诵经声。
震天的梵铃与人头涌动间,我看到大辛越众而出,身披袈裟向我走来,似乎在向塔上仰望。
我们的目光穿越过两千年的时间与空间,纠结交错。
大辛!我呼喊他,你终于来了!
他站下来,张开双臂,我纵身一跃,跳向他的怀抱……
我像一片树叶那样轻盈,不偏不倚,落入大辛的怀抱。
我终于找到了他。
他终于回应了我。
大辛对我说,我本是释迦牟尼坐在树下静修的那株菩提树上的一片绿叶,而他是佛陀座前池塘里的一朵莲花。当佛陀顿悟的一刻,天地震动,我们相视而笑,灵犀相照,就此结下一段佛缘。
刹那心动,竟成永世牵挂。
而后,佛祖折下树枝回到鹿野苑找寻他的同伴,并在那里重新插枝成树,从此将我们分离;再后来,玄奘取经来此,又将我再度折下,带入了大唐。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我在寻找他,但是大辛说,其实,是他在寻找我。
练丹有道,五百年方能成仙;鸟兽蛇精,一千年或可成妖;而我与他如此渺小,不过是天地间一朵莲花和一片树叶的缘分,要修行两千五百年,经历多少轮回,才可以幻化人形,飞越千山万水,有此一遇。
一切都是注定的。
注定我们有缘相遇,有情相伴。
我们在山间结庐而居。溪水清澈,山果丰富,大自然供给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我们甚至在山腰开了一块田地种麦子。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仿佛回到远古,做一对人世间最平凡的夫妻。
惟一不同的是,他仍会念经,而且持斋,不杀生。
当他念经的时候,我便坐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
有时候我会怀疑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他,会伸出手指轻轻碰触他的身体,害怕我看到的这个他不是真的。鸟鸣声在这种时候会显得特别悦耳,仿佛在应和他念经的节奏。连山花也会开得比往常更艳。
我想起在阿旃陀一号窟里看到的菩萨执蓝莲花壁画,也许大辛就是佛手上的那朵莲花吧,所以他会比我更亲近佛法,成为释子。
而我这片微叶,背井离乡,跋山涉水,从印度去到大唐那么远,终于托生为一个平凡的中国女子。
佛以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又说一切众生,永远升沉于“天、人、阿修罗、地狱、鬼、畜牲”六道中,犹如车轮没有始终地转动,故称轮回。
而我和大辛,要多么难得才可以同时轮回入人道,相遇相知。下一世呢?也许他会成为天人,而我堕入地狱,从此永不相逢。
我只有努力把握眼前的一切,我可以暂时拥有的这一切,分秒自珍。
有一天,我去林中采野果的时候,听到一只山羊凄厉地叫着。它受了伤,我将它带回草庐。大辛采来草药为它治病,从此,我们每天早晨开始有羊奶喝。
这件事启发了我,后来,我又养了几只鸡。但是大辛拒绝吃鸡蛋,我把它们送给山下的村民,换来做衣裳的布,还有盐和一些调味料。
山中的四季并不分明,一种花谢了,另一种花会开。花开花谢间,我们两个渐渐地老了,头上生出白发,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英俊,高贵。
我们在开满莲花的湖水中泛舟,采摘莲藕。我向他吟起一首中国的诗: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他剥出莲子放在我的手中,问我:是否后悔当初在莲花塘的相遇,后悔来那烂陀找他,后悔离开人世繁华度过清贫生活。
我说:只要能陪着他,我便很开心。
其实我常常想家,想起母亲,想起国内的一切,想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但我已经做出选择,便不可以后悔。况且,能与我爱的人共度一生,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
但是,人终有生老病死,我们也一样。
悲哀的是,竟然要我看他先死。
我不明白,明明体弱多病的人是我,为什么反而他会走在我前面?他却很平静,对我说:早一天大去,就会早一天轮回,那是所有佛门子弟的终极追求。他请我不要再想着他,因为他不会在彼岸等我,今生已经缘尽,来生,我们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他再三地请求我答应他,不要太执著,修行两千五百年见这一面,应该满足。不要再把渴望带入下一世,下下一世,无止境的纠缠,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烦恼痴欲,永生不能解脱。
我答应了,亲手捡来枯枝将他焚化,将他的骨殖洒入河水中。
我知道这并不是佛教徒该有的仪式,但是他既然生于一个印度教家庭,那么选择恒河做他的归宿,或者可以帮助他早一点到达天堂。
一个有道的婆罗门诗人向我走来,他的长袍就像雪那么洁白轻盈,他说:“你这样伤感,可是想追随你的丈夫去到天国?”
我茫然仰望,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忽然想起泰戈尔诗里的圣人杜尔西达斯,他曾答应那个在恒河边哭泣的寡妇,会在一个月内帮助她找回丈夫。
妇人满怀幸福的希望,回到家里,杜尔西达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满神圣的爱。
一月未尽,邻居们过来看她,问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吗?’寡妇笑着回答:‘是的,找到了。’邻居们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我的夫君在我心里,已与我融为一体。’妇人答道。
那是我曾对小辛背诵过的诗句。今天却成为我的写照。
我想起此前曾经梦见父亲在恒河中洗浴,梦见他来到鹿野苑看我,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会上那样——既然我的前世是被玄奘携入大唐的菩提枝上的一片树叶,那么父亲或许就是那根树枝吧?如今,他的灵魂终于随我回到印度,经过恒河的洗礼,并且在菩提迦耶的出生地完成圆满轮回,无憾地飞升。
尘归尘,土归土,而我的父亲,回归了他前世的菩提树。
也许,我所以会有这次印度之旅,就是为了送父亲的灵魂返乡,寻找他生命最初的根吧?
至于小辛,还有我在克朱拉霍婚礼上见到的印度女孩,以及沿途许许多多的有缘人,大约是树上的另一片叶子,池塘中的另一朵莲花,又或者是彼时飞过天空的一只鸟,游在塘中的一尾鱼,曾在前世给我以沉默的注视,而我却在轮回中将往事忘记。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谁能说得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想到小辛,便忽然听到他的声音——“Scarlet,你醒了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山林,哪里有什么恒河水,哪里有什么大辛和奶山羊?倒是真有一个穿白袍的男人走过来,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原来是位医生。
他俯下身子扒开我的眼皮,命令我上看下看,转动眼睛,又让我伸出舌头来给他检查,然后满意地说:“她已经好了,不用等到明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小辛雀跃:“太好了。娜兰,你终于醒了。”
我费力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终于弄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
原来,一切是个梦。
可是,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那梦境有多么真实,真实得刻骨铭心!湖水的反光,树木的气味,山羊奶的温度,大辛念经的声音,莲花在风中摇摆的样子,甚至我在河岸上晾晒袈裟时细心抻平衣褶的触感,泥土,茅屋,山崖,遍地芳草……那一切,如此清晰敏感,怎么会只是一个梦?
我转向小辛:“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从舍利弗塔上摔下来,是我大哥送你来的。”
“你大哥?我真的找到他了?”
我又糊涂起来。难道不是梦?我真的和大辛见面了,真的曾经在一起过?
“不是你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你。”
小辛的话让我又是一阵恍惚。这句话,大辛在梦中也曾说过。
我摊开手心,那里明明有一颗莲子。
小辛还说,那天晚上,我从舍弗利塔上摔下来,正好遇见趁着静夜前去拜塔的大辛。于是,大辛将我送到医院,并且替我输了血。他让小辛转告我:缘分有一定,不要太执著。
“无止境的纠缠,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烦恼痴欲,永生不能解脱。”我喃喃。
小辛惊讶了:“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并没有完全昏迷,你听得见?”
“他在梦里对我说的。”
“梦里?”小辛不明所以,“他替你输完血后,坐在你身边守了很久,我出去给他买吃的,回来时看见他握着你的手在念经。也许,是那时候对你说的?”
在我昏迷的时候,他曾经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守候!
我心温暖地悸动,泪盈于睫。想到此刻我身体里有大辛的血在流淌,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充实。
小辛接着说:“我劝过大哥,让他等你醒来再走,可是他不肯,他说,你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
我明白。因为我经历过,拥有过。
我在梦里经历了一切,走过了一生——与大辛相亲相爱的一生。
庄周梦蝶,不知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而我也不能知道,自己与大辛的因缘是真,是梦?
如果相爱是梦,那么我在现实世界里对他的感情又是什么?是梦的延续,抑或开始,又或是另一个梦?
如果梦境是真,那么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也许那是前生,也许是来世,也许是在我所知的这个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但无论怎样,如果我觉得那是幸福,我便是幸福的。因为那道轮回,我已经走过。
我终于放下了。
佛偈说:“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手中握无限,片刻成永恒。”一天,与一生,有什么分别?我已经得到了那最好的片刻,便也得到了永恒的幸福。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