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床上,直到入睡时还依稀听到音乐,不知婚礼是几点散的。梦里,一直同那大眼睛的印度少女共舞,仿佛穿上了不肯停歇的红舞鞋,早晨起来时两条腿都是肿的。
小辛还在旁边床上酣睡,这使我错愕到心脏要停跳三秒钟,然后才慢慢想起昨天是我邀他合租的。早晨醒来时房间里居然有位异性,对我来说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未免有些不知所措。
我僵硬着四肢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房中诡异的空气,只是将头转来转去,看到墙上色彩浓郁风情俗丽的印度挂画,褐色的梳妆台和行李架,上面搁着小辛的大登山包和我的一只随身背包,床边茶几上放着电话、拍纸簿、水杯,还有我用过的一张面膜,白色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小块的绣花地毯,米色条纹的落地窗帘静静地垂着,难辨昏晓,益发使这陌生的地方显得格外虚浮,没有一点真实感。
我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几乎连呼吸也屏住,脑子里乱轰轰的,尽是些如果小辛在个这时候醒来我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之类的琐事。接着我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要是他真醒了,我们谁先使用洗手间呢?到时候我们一定会彼此谦让,那情形想一想都够尴尬的,倒不如先把自己料理好,免得等一下蓬头垢面地说早安。
鼓了半天勇气,我到底我蹑手蹑脚起了床,小心翼翼地抱着衣裳进了洗手间。但是无论洗澡还是使用抽水马桶都使我紧张,生怕吵醒了小辛,偏偏水管的声音大得惊人,简直像一场酷刑。水汽蒸腾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将刚换下的睡衣以及干净衣物一律打得湿湿的,很不容易穿上身。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小辛果然已经醒了。我有些窘迫,而且也不想小辛再重复一遍我刚才的刑罚,于是告诉他会在楼下餐厅等他。这样,他就可以轻松地洗完澡,回到卧室再换衣裳了。
早餐是西式的,有金枪鱼三明治和咖啡,我觉得可口,吃得比晚餐还要多。小辛看着,十分满意的样子,我不由得又有点感动。
总是这样,别人送我一份贵重的礼物或是帮我一个很大的忙,有时候未必会得我感激,只是一心想着该怎么样回报;但是一道关切的眼神,一点温存的好意,却往往在我心上引起巨大涟漪,甚至会怀恋很多年。
吃过早饭,小辛陪我在后花园散步,昨夜婚礼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紫红的九重葛怒放如焰火,树丛中掩映着象头神或是飞天女神的雕像。我们围着碧清的泳池转着圈,小辛问我:“你好像有心事。旅程才进行了一半,你是不是已经想家了?”
我随口答:“没有啊。我很喜欢这里。”
“可是,昨天晚上你在梦里一直叫‘妈妈’。还有,你的舞蹈里充满了思念。”
我愣住,回头呆呆地望着小辛。
他继续说:“舞蹈是不会骗人的。你的每一个手势里都是想念,很想很想的感觉。如果不是想家,便是在思念一个人。是你的爱人么?”
我不理他,脱下鞋子纵身跳入泳池,潜入水底久久不愿上来。
小波温柔而充实。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一条鱼,在水里流泪,没有人看见。
窒息感越来越强,让我想起与大辛在莲花塘的相遇。本来是他拯我于沉溺,却因为水草牵绊,变成我为他解困。也因此,他才认定我是在自杀。
但我不是,我只不过觉得生无可恋,想听天由命,随处安身。
大辛,你不是救我,而是让我陷入了另一个更加不可自拔的深渊——对你的爱。
爱上一个沙门是自寻烦恼吧?这没有开始就已经注定失望的爱情,像蚕食桑叶一样地咬啮着我的心。你会念那么多佛偈,有过那么多游历,经过那么多思索,那么,求你告诉我,如何能够不爱你?
小辛有点急了,拍打着池沿喊我的名字。我浮出水面,撩起水花溅他一身湿,小辛有点无奈地说:“真不懂你,一会儿欢天喜地像个小孩,一会儿又满怀心事。”
我一边仰泳一边向小辛招手:“下来?”
他摇摇头,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看着我微笑,过了一会儿,高高地卷起裤腿坐在泳池边,把双脚伸入水中。池水极清澈,可以看见池沿磁砖上绘着的莲花图案。
我游了一圈回来,扒着池沿与他说话:“你们兄弟俩的游泳技术谁要好一些?”
“我哥。”小辛说,“小时候是他教我游泳的。”
可是他游得也不怎么样呢,我在心里悄悄地说,忍不住微笑。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好像怀揣着一件了不起的珍宝,唯恐人知,又巴不得天下人皆知。时而想哭,时而想笑。
我又畅快地游了一个来回,然后与小辛一同坐在池沿上,学他那样用双脚拍打水花。这时候,才终于有点度假的意味了。
两天来,我们还是第一次真正“叙旧”。由于小辛总是把我所有的遭遇都归咎于他不能相伴,我只得轻描淡写,尽量说得风淡风清。但他仍然十分懊恼,痛心疾首般地说:“你怎么会想到去搭陌生人的车呢?幸亏只是丢了行李,要是丢了人,可怎么办呢?”
我故意玩笑:“在中文里,‘丢人’这个词可不能乱说的。”
但是小辛已经顾不上向我学习语法,只是顿足感慨:“你不知道在火车站是有专门的外国人售票处吗?要整齐规矩得多了,也不会那么拥挤混乱。”
“可我光顾着躲避那些红衬衫,不知不觉就跟着人流进了售票大厅。”
小辛直叹气,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样子,最终说:“等下我们去占西,你看着我,就知道怎么买火车票了。”想了想,又问:“还没问你的瓦拉纳西感受呢。喜欢那里吗?杜比招待得可好?”
杜比?我几乎有些忘记那个好色的年轻人了,要想一想才记得起与他相处的几个小时。当然不便跟小辛投诉他的同学意图骚扰我,便只是捡些不重要的话题来说。
“杜比说他是婆罗门,这还是我在印度遇上的第一个婆罗门呢。”
“是吗?”小辛有些惊讶,“他说是婆罗门吗?那他大概就是婆罗门了。”但口气分明有点不愿意相信。看来,骨子里对于种姓的差距意识还是相当强烈的。
“他还说,在瓦拉纳西,一共有75个婆罗门家庭。”
“这不太可能吧。因为现在种姓制度早已不存在,在彼此通婚之下,已经不能知道谁是婆罗门家庭而谁不是,自然也就不可能有个准确的计算数字了。”
“没有纯粹的婆罗门了吗?”
“那还是有的。你去河边看放灯了吗?那些祭祀司仪的人,就都是纯正的婆罗门。”
看来,婆罗门僧,便是种姓制度留给印度的惟一烙印了。
难得住进这样豪华的古堡酒店,我仔细参观了大堂里每一幅壁画和雕塑,又一一拍照后才肯离开。
有巴士从酒店直达占西,我们上了车,但中途在奥尔查古堡就下车了,打算参观后再去占西火车站,看看车票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程。
占西原先叫中央邦,曾经是印度最大的邦,但现在已经被分成两部分,从而落后于拉吉斯坦邦屈居第二。
相比阿格拉堡的雄伟壮观,奥尔查古堡明显年久失休,也袖珍许多。不知是岁月使然还是曾经遭劫,整个墙面都呈现出一种烟熏火燎的灰黑色,只有小小石龛里供奉着的象头神像嫣红如新,与女人的红色纱丽相映成趣。
红是中国的颜色。然而在中国的街道上,却极少会看到穿着一身艳红的女人,大红大绿已被当今的风尚嘲笑为村俗。然而印度的纱丽却肆无忌惮,会将红色穿出一种极为张扬热烈的效果来招摇过市。
游人如鲫的古堡里,身穿红色纱丽的印度女人总会成为游客竞相拍照的焦点,而那些盛装的纱丽美女也似乎早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只要游客友好地做一个拜托的手势,她们就会准确地站在古堡正门前微笑颔首,像一只孔雀在梳理自己的翎毛。
拍照这种事是有从众心理的,往往当一个游客按动了快门,其他的游客也会随之打开相机。于是那穿着红纱丽的女郎便始终微笑着站在门前,耐心地等所有的游客纷纷收起相机对她竖起拇指赞叹,这才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颔首一笑,拖曳着她的纱丽款款离去。
我目送着那一团红离去,今天,她给许多人带来赞叹。
其实这个红衣女郎与这些游客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素昧平生,除了一个交会的眼神,连对话也没有一句。但是多少年后,她本人已经白发苍苍,当这些人翻开影集的时候,她却依然美丽。
古堡回廊反复,曲折幽深,黑暗处只有依稀的轮廓可辨。我猜想当年堡主和他的妃子们行走在这古堡回廊间,应该是秉烛而行的吧?那些手执烛台长裙拖地的丽人们摆动腰肢,迤逦而行,该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
这样回旋往复地拾级而上,一直上到最顶层,从月洞门里极目远眺,才发现四下里绿树重叠,其间大大小小的古堡林立,还有小鸟在堡垒上盘旋。从它们的设计风格来看,应该属于不同时期的建筑。
我忍不住拿出相机狂拍,看不完记不住的美景,只有通过相机的镜头,才可以将它们长久地拥有。
留影,是我们对世上美景努力记忆的一种方式,虽然肤浅,却因其直白而真实可喜。
一朵花的盛开,只有在我们目光所及时才是美丽的,但当我们转开眼神、随后忘记,它也就死去了。我想起在鹿野苑遇到的那个日本游客说的话:修习佛事,就是为了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世上的一切。
那是因为,所有可以留下的,都是已经过去并且不可重复的事情吧?孩子的笑容,历史的影像,亲爱的味道,死亡的气息,有情人脉脉对视的瞬间,心动的感觉,重生,轮回,刹那……我们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更多。于是,便妄图以影像使瞬间永恒。
这样,到了年老的时候,我们才会有回忆。但是真正值得记忆的事,就算没有照片也会深藏在心底的;而如果对着照片,看到上面的痕迹俨然,却怎么也想不起拍照时的心情,那只会更加难过的吧?
人们眷恋生命,是因为只要活着,每一天便是新的。再无聊的生活,在新的一天里也总会有些新的事情发生,好的,坏的,与昨天不同的。人们因为好奇而求生,总是想经历更多,留住更多。同时又害怕旧的事物不能重来,新的经历不如从前,于是要留影,要贮藏,把生命制成标本,封存记忆。
就好像,杰罕尔宫殿。
整座奥尔查古堡中最值得一看的是杰罕尔宫的部分,据说这是奥尔查国王为了迎接阿克巴大帝之子杰罕尔王子而建的,建成后,只供他一天使用,而后便封门了。
建一座宫殿只为一天之用,也许是太奢侈了,但无论怎样,它留下来了,成为永久的纪念。
世上有无数的房屋被建立起来又推倒,它们都被真实地使用过,可是没有人记得。当它们夷为平地后,便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座楼宇,也不记得里面曾经住过什么人,那么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不曾被人真正地爱过、珍惜过,他的生存有什么意义呢?
奥尔查国王为了自己与杰罕尔的一面之缘建筑了一座王宫,而我,我能为自己与大辛的聚散做些什么?我能留住什么?见到便见到,分开便分开,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我与大辛,就这样永诀了吗?连一张照片也不能留下?连一次正正式式的告别也没有?
想到此生再也不能见到他,我忽觉心如刀割,竟然疼得忍不住蹲下身来。
周围的一切事物,古老的城堡,苍黑的塑像,幽深的回廊,干涸的水池,到处都泛映出大辛的影像,但因为明知道是幻象,只会让我感到离他更遥远。
小辛正为我拍照,见状忙奔过来问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胃痛。老毛病了。”我按着胃口,深觉抱歉。
这狼犺的身体,俗世的臭皮囊,真是拖累啊。
胃病使我们改变计划,被迫在占西耽搁一夜,休息好了再走。
小辛挨街挨巷地帮我找药,最终拿了两粒药片说:“是在救济站拿的,也不知道对症不?”
药也能胡吃的?我有些瞠目,但不忍辜负他一片苦心,反正吃不死人,便顺从地咽了。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感觉胃疼轻了些,精神也略微振作。
房间里闷热难耐,而且注定会失眠,不如将这种痛苦和争取入睡的努力延迟到尽可能晚。于是我同小辛说:“带我去那个救济站看看吧,我很好奇。”
小辛有些不情愿,但禁不住我央求,还是带我下楼了。
巷道狭窄,街灯幽暗,杳无人声,两边建筑像剪影一样浮现在月光下,嶙峋屋檐宛如窃窃私语。我不禁想起在鹿野苑与大辛一前一后找旅馆的情形。他的影子越过我的脚步在前面跳跃,我要很小心才不会踩到,风吹动他的袈裟,我仿佛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
因为那天一直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感觉上他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就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论我走到哪里,他都会守护着我。
大辛大辛,我多么希望这一刻在你身旁。此时,你会在哪里呢?找到要静修的那座山了吗?还是仍在途中行走?可有一瞬间的想我?
《僧祗》有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都说人生弹指即过,然这其间,要经过多少瞬间,多少思念?我们相遇,我们分开,就是这样的轻浅和随意吗?宛如云彩掠过水面,不留痕迹?
我转动手上的银莲花戒指,心上针扎一样地疼,但也许是胃疼。这指环就是大辛惟一留给我的纪念了。我有强烈的不满足。忍不住想见得更多,得到更多。但我最终要得到什么呢?让大辛还俗娶我吗,还是要终生陪伴一个苦行僧四方游走?
小巷里偶尔会有一两只流浪狗慢吞吞地经过,然而都不大吠。印度的狗与牛一样温存沉默。
又转过一个街口,渐渐听到人声,小辛说:“到了。”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惊呆了,尽管人声杂沓,灯光闪烁,但我却以为自己看到了黑白默片。
只见街角几个类似于我国大锅饭时代的巨形锅灶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有黑瘦的年轻男孩赤裸上身,不住往锅里倾倒食材,一边用力搅拌。另一个男孩则用大铁勺捞起食物倒进铁桶里。再由裹着黑包头的提起来,将食物分到盘子中。
长长的一排桌椅后站满了人,并不拥挤,而是有序地排成里外三层。最里面的一层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后面的人按捺地等待着,眼睛盯着桌上的食物。有人偶尔抬头向我们望一眼,便又转头去用眼睛饱餐食物了。
几十个食盘在桌子上一字排开,里面盛着些土豆、蔬菜、豆子、饼碎之类,坐着的一排人在规定时间内迅速吃完,起身离开,第二排人接着坐下,并在等待救济人员添饭的当儿,将前面人剩下的汤汁舔得干干净净。而在他们后面的一排,则早又不耐烦地伸长了脖子。他们之间偶尔也有简单的交谈,但看在眼里,只觉得到处都是厚重的沉默。
我忍不住又胃疼起来,感觉像有一个粗糙的小勺子在胃壁上一下一下地刮。
早就知道印度是一个贫富不均的国家,可是贫穷以这样赤裸而拥挤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还是觉得像在做噩梦。今天的印度虽然已经消除了制度,但却并不等于消除了阶级。只不过,阶级的观念已不再是婆罗门或刹帝利,而是有钱人与穷人。
印度的有钱人与中国的富人不同,中国的富豪常常貌不惊人,甚至为了“财不可露白”的古训而显得有些委琐;印度人的富足却是写在脸上的,一目了然。这大概是由于他们的家底毕竟还是有根基有历史的吧,暴发户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富人仍然出身自高贵种族,所以神情中就有一种气定神闲理所当然的肯定感。
就好比昨天在古堡里见到的穿红色纱丽的美女,还有晚上在酒店后花园参加婚礼的宾客,男的各个像国务卿,女的各个像王妃或公主,老人慈爱安祥,少女优雅温柔,每个人都眼睛明亮,笑容灿烂,气度优雅大方,谈吐更是文明友爱——罗马真不是一天堆成的。
而与富人相比,满街的力夫、乞丐,满脸都写着局促和不满足,无论他们做出多么真诚伪善的笑容,那闪烁的眼光底下还是压着藏不住的窥视。就像眼前这些排队轮候施舍的人,窘困至此,又怎能谈得上尊严呢?
从他们的穿戴来看,并不全是乞丐或流浪汉,有一些人的着装甚至称得上是整齐。我问小辛这是怎么回事?小辛也不甚了了,只说大概是吃救济的穷人吧,虽然不至于乞讨,但到救济站来领餐,就可以省下家里那一顿了。
小辛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羞愧的表情,我想,他是替他的同胞觉得羞愧吧。这些年轻力壮的乞丐,做什么不能解决最基本的一日三餐,而要到这里来舔食剩饭呢?可见,真正贫穷的还不是肉体,而是精神上的。
信奉婆罗门教、在恒河清洗罪孽,并不能使他们变得崇高自重,于是,佛祖释迦牟尼才会探索更深刻的解脱之道,以修行来消除贫富差距,求得真正的精神崇高。
这,便是大辛们的最终追求吧?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占西火车站,和我预期中一样的混乱、拥挤,但是因为有小辛在旁,便不觉得担心。
印度的火车有不同等级,通常分为特快、快车、普通、平民火车几种。据说平民火车的情况惨不忍睹,不但所有的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和行李,在车次紧张的时候,就连行李架上有时都会躺着人。
由于进入月台并不检票,低等级的车厢在途中也都不查票,加之车门从来不锁,乘客可以随时自己拉开车门,因此逃票非常容易,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很多列车连车顶上都坐着躺着许多人,车厢连接处的外面也都会挂着人了。反正印度天气暖和,车速又慢,就当是兜风了。
我们买到的是快车票,但票价也有空调、普卧、坐席三个等级。印度火车票实行的是实名制,买票时要在申请表上填写姓名、年龄、性别、住址、目的地以及车次等,不像是买车票,倒像是应聘列车乘务员。
小辛取了两张表格让我填,一边打开地图对我说:“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去粉城斋浦尔,转蓝城焦特布尔,然后再往南行去孟买;二是直接往南走,先去阿旃陀看石窟,然后一路去孟买、果阿、麦索尔、最后到科钦,我们可以在科钦坐船,钓鱼,吃海鲜,好好玩几天,然后飞回德里。”
“那不是越来越远?”我顺着他的手指艰难地辨认着方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小辛奇怪地问:“什么越来越远?”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暗暗猜想大辛的行程,并下意识地计算着我与大辛之间的距离,想到彼此越来越远,真是一千一万个不舍得。
“那就阿旃陀吧。”我终于说,似乎接近了佛窟,就接近了他。
车票是下午的,还有时间到处转转。我们去参拜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印度古庙,小辛说奥尔查地区的印度教庙宇原有22座,但因为奥伦泽布的破坏,如今只剩下四座。
又是奥伦泽布,这个疯狂的战争贩子,好像和所有伟大的建筑有仇,幸好还肯放过他父亲建造的泰姬陵。
阳光晴好,灿烂得近乎奢侈。我们逛得累了,坐在河边看女人洗衣裳。她们将纱丽摊在浅水的石头上,用力地捶打着,手臂扬起落下,满天满地里都洋溢着她们的激情与活力。
因为是村庄,河水在这里显得清幽流畅,格外活泼。河那边是树林,远远的隐着一带古堡的尖儿,顶上是蔚蔚蓝的天,一丝云彩也没有。
河水,绿树,女人的笑脸和身上的纱丽,还有跟在女人身边钻进钻出的小孩子们,都轻快而闪亮。这样明朗到挥霍的天气,越发让人觉得自己的病弱简直是一种罪恶。
印度女人晾衣裳,惯例地不是用铁丝或者绳子,而是直接晾在河滩上。我问小辛:“不怕地上脏吗?河滩再干净,也难免有泥土灰尘吧?那不是白洗了?”
“大自然是最清洁的,太阳更是神圣清洁的,而且阳光可以杀毒,怎么会脏呢?”小辛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解释,“她们用力捶打,已经把污秽都捶了出去,布纹都松了,再被太阳一晒,什么脏东西都没有了。就算沾了一点泥,过后再这样抖一下,叠好,就会很干净了。”
我点头,忽然心生向往。小时候住在独门独院,手洗的衣裳用竹竿挑着晾晒在阳光下,黄昏时收起,闻上去会有阳光的味道。有时忘了收起,第二天早晨会有月光和露水的气味。春天时,映着院里的夹竹桃,又似乎有花香。抻开袖子穿上身时,就好像披了一件花衣,尽管料子已经旧了,但轻柔依恋,带着春天的气息。
后来搬了家,住进楼房,窄窄的一角阳台,还要密不透风地镶上不锈钢玻璃,外面再加驻一道防盗网。衣裳都是用洗衣机,浸泡、洗涤、漂净、甩干,一键完成,只差自己飞到晾衣绳上。阳光与微风都不能直接与衣裳接触。人住在高楼上,断了地气;衣裳也隔在玻璃内,没了生气。
我几乎要忘记手洗衣裳穿在身上的感觉,忘记衣裳在微风中摇摆的样子。如果衣裳可以选择,对阳光、对春风,也是有怀念的吧。
我们在巷弄里散步,经过奶茶铺时,看到门前墙角散落着许多或整或破的粗坯陶碗。我也要一碗来喝了,然后学小辛那样用力将陶碗摔碎在墙角,有一种决绝的痛快。又在食档尝了几个咖哩饺和叫不出名字的油炸食品,权充午餐。
印度街上总是有那么多的闲人,也未必是流浪汉,但好像大都不需要工作似的,多半穿着无领的土耳其套头衫,宽松的灯笼裤子,终日无所事事地抱着胳膊站在街上看光景。我独自行走的时候,到处都会遇到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们会无缘无故就跟上一段路,也不做什么,只是说话分外大声,似乎在吸引我的注意力。
起初我总是很慌张,害怕他们有什么企图,但是后来慢慢发现,只要不理会,过一阵子他们也就自动走开,似乎并没什么企图。此时我同小辛走在占西,也有这样的人在身后跟着,当我们在街摊买咖哩角的时候,他们也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好像第一次看到咖哩饺的制作,又好像惊奇于一个外国女人为什么也会要吃他们的食物,之后,又跟着走了足足一条街,才犹犹豫豫地停步,走开。
我想起昨晚在救济站看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在其中。问小辛他们在看什么,小辛答得很妙:“你去河边看女人洗衣裳,觉得是风景;他们看你走路做事,也是风景。”
然后他取出手机来看了一下时间说,差不多了,去车站吧。我看时间明明还差得远,但是想起小辛说过的“印度时间”,也就没有做声。
进了站,才发现和我们抱同样想法的人不少,站台上到处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无处不在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当然也肯定会夹着几个小偷。我按照小辛的警告把背包抱在胸前,正左顾右盼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忽听有人招呼:“谈小姐。”
回头看时,竟是在瓦拉纳西遇到的那位广东旅游团的女领队仇小姐,忙替她和小辛做了介绍。仇领队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们,说他们本来定的是早晨十点的火车,但通知晚点三小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车呢。我顿时兔死狐悲起来,生怕自己的车也会晚点。
旅行团里还有好多人记得我,这时候也都拥上来七嘴八舌地抱怨着这几天的遭遇,有丢钱包的,有买到假货的,还有两三个因为拉痢疾不得不中止旅游,先飞回德里就医的,好好一个旅游团,几乎变成了难民团。一位上了年纪的胖太太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发誓这次回去,此生都不要再来这个鬼地方了。又问我这几天过得怎样,对印度的感觉如何。
我想了想,诚心诚意地说:“我倒是很喜欢这里,即使要我永远留下来也不介意。”小辛深深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惊喜感动。我暗暗吃了一惊,才发现自己语焉不详,可千万别让他有什么误会才好。
很幸运地,一个小时后,我们的火车居然准点进站了。我们与仇小姐挥手告别,挤在人群中上了车。
普卧车厢的秩序还算好,不会出现硬座车厢那种人满为患的无序状况,但印度人身上那种强烈的体味拥塞在这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几乎就像是有形有色的,极沉闷的一张幔幛般将我包裹,呼吸维艰。
咖哩饺在胃里翻腾起来,仿佛棉花吸水般不断膨胀,我苦苦忍耐着,只希望能早一点到达阿旃陀。偏偏火车开出一个多小时后便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重新发动,却倒着又开回站里了,小辛下车打听了一阵回来说,车轮坏了,要维修。天哪,火车坏了这事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有修自行车的,有修三轮车的,也有修汽车的,还没听说过火车抛锚呢。修了大约两个小时,修好了,接着开。开没多久,又停下,接着修。
我终于忍无可忍,冲到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吐完,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得瘫软地倚在车门上等待晕旋的感觉平复。
车窗外,大片树木与村庄流水般滚滚而去,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时间绑架了。全世界都在以自己的步伐有条不稳地前行着,而我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挟裹着飞速前行,什么都来不及带走,时间哗哗地过去,转瞬即逝,甚至看不清窗外的世界就已经失去了那一时那一地的风景——那些贪恋生命的怕死的人,大抵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我倚在车门上胡思乱想着,过了好久才略微清醒,回身时,却发现车门上被人甩满了鼻涕,这会儿都蹭在我身上了。一阵恶心,忍不住再次呕吐起来,直到吐出绿色的胆汁,吐无可吐,才终于停止。
我撑着最后的力气将衣裳蹭脏的部分洗干净,又重新湿着穿回身上来,一路摸回自己的铺位,连小辛问了我句什么都没听清,倒下便睡。
身体的痛苦会直接影响情绪,梦里交错出现的全都是生活中最不愉快的片断。
我梦见父亲在恒河中洗浴,太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水滴在他周围溅开如千万粒碎钻,我向他走去,水流湍急,无可渡我的舟。河水将我带离他越来越远,我在河水中挣扎,母亲在岸边凝望我,眼神忧戚,却不肯出手援救。两个异姓姐姐嘻笑自若,对我指指点点。我对母亲说:“我是你的女儿,你真的不管我死活?”母亲皱眉,似乎在抱怨我不体谅她,竟然转身离去。
这时候我想起父亲已经死了,哭泣起来:“带我走,带我离开这无爱的人间。”我大声呼喊,在梦里,所有的情感都放大数倍,不复日常的隐忍含蓄,眼泪飞溅得张扬恣肆。我对物质要求淡漠,但有强烈爱欲,对感情永远需索无度,需要爱人的认证来确定自己的生存价值,然而上天却偏偏吝啬,给予我的比平常人更少,有如空气稀薄令呼吸维艰。
在我徒劳的努力溯游间,漫漫恒河忽然夷为平地,我奔过去,看到的却不是父亲,而是大辛。他坐在莲花台上对我微笑,眼中无限悲悯。我跪倒下来,忍不住放声痛哭……
小辛摇醒我:“Scarlet,你一直在呻吟,是不是胃还在疼?”
我不愿使他担心,含糊地说:“没有,只是做噩梦。”
不仅仅是噩梦。
那梦境使真实生活中的许多细节被翻腾起来,那些强压在我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往事——在我跟随母亲去到继父家中的第六个年头,一次为件小事与两个姐姐起了争执,两个人合力把我逼在墙角推搡辱骂。恰好母亲下班回来,我奔过去求救,但她们恶人先告状,反而指责我的不是,两人配合默契,不断为彼此作证,添油加醋地数落我种种莫须有罪行。我刚要反口辩驳,母亲忽然伸出手来,用力掴了我一掌,大声喝斥:“闭嘴!”
是的,我曾经告诉过小辛,在继父家中,每每开口说话就会被两个姐姐喝斥“闭嘴”,但那并不是全部真实,来自陌生人的喝斥并不足以伤害我这么深,并且带着伤痕行走许多年而依然不能愈合。真正的伤害,其实来自母亲,来自那突兀的无理的一掌,还有那句厌烦至极的“闭嘴”。那一刻我意识到母亲以我为耻,她根本不关心孰是孰非,不关心我是否受到冤枉或欺侮,她只是怨恨带着我改嫁所附生的种种烦恼,怨恨我的生命本身。
我不仅仅是这个家里最不受欢迎的陌生人,我甚至是母亲不愿意接纳的一个多余的生命。
这残酷的真相在脑中清晰起来的一瞬,就仿佛闪电撕破铅黑色的夜空,有着不可回避的刺痛。我跳起来扑向两个姐姐,试图与她们以暴力见真相。是她们冤枉了我,才让母亲对我这样轻贱厌倦,甚至以我的生命为耻。这让我对自己的生命也轻视起来,巴不得要与她们两个同归于尽。我用力扯着她们往阳台上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似乎是想要拉着她们一同跳楼。她们用力掰开我的手,拉扯我的头发,拉得粘血的长发一缕缕地扯下来,我都不理,只是跳着脚,用尽浑身力气号叫着,拼了性命地要用生死为自己讨一个公正。
这时候继父回来了,他像老鹰捉小鸡那么轻松地将我一扯便扯离了两个姐姐的夹击,抛垃圾一样随手抛在墙角,不耐烦地大喝:“都闹什么闹?不得安生。你也不好好管管。”后一句话是冲母亲说的,但语气分明在指责我。
我看着母亲,却只在她的眼中看到怨恨与烦厌,是在怨我惹事生非,让她被继父责怪吧?不论她怎么小心都好,两个异姓姐姐从没有给过她一点好脸色。我知道她活得很艰难,才四十多岁便早早白了头发。生活的不如意使她对亲情这个词渐渐陌生,更对我心生厌倦,以为是她生命中不得不承负的一个包袱,再无怜惜。
有种说不出的冷袭击了我的全身,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鼻血滴下来,滴在红地毯上绣着的紫红牡丹花瓣上,一下子就融了进去。
这地毯是继父的品味,不仅是地毯,还有窗帘,床帏,壁画,家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牡丹花。牡丹的寓意是富贵团圆。这个富贵团圆的家里,没有我的位置。
那一年我走出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高中结束,我以优异成绩毕业,完全可以选择一所更好的大学。但为了学费的问题,只报考了一间师范学院。为的是学费全免,包分配工作。
在成长岁月中,我强迫自己不去仇恨,强迫自己忘记所有的不快乐。但这个夜晚的漫长行车与噩梦使往事重现。我看到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有一种扭曲的惶恐,事隔经年,母亲那一掌的力度仿佛仍然留在那里。
那是一张被思念和病痛折磨得失去了水分与生趣的脸,羸瘦得近乎陌生,令人怔忡。
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父亲的病逝好像在我的壳上凿了一个洞,生命从此不完整。而母亲的离弃则是将原已残缺的壳生生扯掉,让我孤单惶惑地爬行在烈日风雨中,遍体伤痕,痛楚而无助。
我告诉大辛:我不是自杀,只是不想活。
不想活,因为路漫漫其修远兮,而生命无人怜惜。如果我在那一天沉尸池塘,也不会有什么人为我掉眼泪。
但是他偏偏在那个时候经过,偏偏要救我,并在莲塘边陪伴我一整夜。当我挽着他的手一起游出水面,看到太阳依然明亮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生命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属于他。是他给我第二次生命,他不该再抛弃。
如果他不要我,如果我的生命从此与他无关,那么生命于我,又有何意义呢?
小辛见我久久不说话,越发担心,说,“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长途跋涉,不如早点回德里,让你好好休养几天。”
“我千里迢迢飞来印度,可不是来睡觉的。”我强笑,“别杞人忧天了,我真的没事。”
“什么人?什么天?这个成语我没听说过。”
我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杞人’的故事。”
火车摩擦铁轨,发出有规律的“卡哒”声,令人安心。至少这证明它行进稳定,或许不会再轻易坏掉、停下。已经是黎明时分,大片村庄在晨曦微茫的窗外转瞬即逝,如岁月流失不可挽回。我对着窗上的影子枯瘦地笑了一下,转过脸,给小辛讲起了什么是“杞人忧天”,什么是“庸人自扰”,什么是“庄周梦蝶”,什么是“镜花水月”……
当我们说到“南柯一梦”的时候,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