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辛说过:生至苦在贪得无厌。
我借着天时地利和他的善良,巧取豪夺了一段共伞之缘,但正因为成功,却不得不收敛。
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就这样依偎着他直到天明,但是,我知道那对于他有多么残忍刻薄,我不可以再试炼他了。
我到底还是决定找间旅馆投宿。
大辛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穿过我的脚下。我小心地不要踩到那影子,只觉惊心动魄。星星在遥远的夜空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街道上十分冷清,偶尔有人经过,无不对我们投以奇怪的眼神。一个年轻女子与一个和尚结伴找旅馆,怎么看都是有些暧昧的。
我知道他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在夜晚的鹿野苑,却不忍成为他的累赘。于是看到第一间小旅馆便走了进去,简单地讨价还价几句即决定住下。
再回头时,发现大辛已经走了。
房间没有洗浴设备,要洗澡得去楼下的公共浴室,但楼道灯是坏的。我抱着衣物站在楼梯上犹豫了很久,墙壁挂画上的金粉在黑暗中隐约有光,仿佛在嘲笑我的软弱。潮软的地毯发出幽昧不明的气味,有如暗流涌动,总觉得随时会从某个墙角里游出什么不知名的生物来。我最终决定明早再说,只当今晚住在旷野好了。
换了干衣裳合衣而眠,却无论如何睡不塌实。
朦胧间,看见另一个自己从铺上起来,悄悄地走出去。那个我,只有八岁。
娜兰。有个声音在唤我。
我追着那声音扶着墙慢慢地走,又仿佛只有三四岁,还在蹒跚学步。
房门打开,阳光烂漫地射进来,爸爸从那光影中走进来,抱起小小的我,满口夸奖:“能一个人走这么远了,真能干。”
接着,妈妈也出现了,比记忆中更加年轻、漂亮,烫着鬈发,化了妆,眉毛描得细细长长的,旗袍外面罩一件镂空手织毛线衫,领口里露出雪白的锁骨,看起来就像是怀旧电影里的人。她叫我“小红”,笑得温暖如春。
爸爸立刻向妈妈报告:“女儿会走路了,走得很好。”
妈妈就着爸爸的怀抱亲了我一下,说:“小红这么会走,长大了会不会不要爸爸妈妈,一个人飞走啊?”
但是后来,不要我的却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分别用不同的方式抛弃了我。
如果父亲没有死,这时候我会在哪里呢?大概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围坐在桌边吃年饭吧?
自从母亲改嫁,每年春节就变成了我的煎熬日——团圆饭,我不吃是不给面子不懂事不合群不体贴母亲,吃呢,却人人都嫌我多余,两个异姓姐姐冷言冷语地找茬使我难堪,为了顾及母亲我只能将泪水伴饭,再深的委屈也惟有努力咽下,每一粒米都膨胀无限大,堵在胸口。
再后来,连这样尴尬的年夜饭也没了,只有我一个人数钟声。
除夕夜的爆竹有多么热闹,我的心里就有多冷清。
于是我爱上旅行,在每一个假期带上自己所有的积蓄到处走,在虚伪喧嚣间度过一个个忙碌的假期。我知道很多资深旅行者非常擅于节省,为了省一块钱房费可以消耗上两三个小时来寻找旅馆,将吃苦耐劳当成驴友第一功夫。但我不愿那样刻意,旅行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我虽贫穷,却不想太苛扣自己,更不愿为了节省开销而花费太多精力。只要条件许可,我总是尽量让自己住得好一点,至少可以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
中学教师的薪水菲薄,但是做家教和间中翻译国外流行小说使我小有裨益,整个学期的收入刚好可以抵付一个假期的旅行,收入少时就国内游,略丰厚时便走得远些。一冬一夏,我努力使自己过得丰富多姿,就像父亲说的:我走得很好,可以一个人走很远。
这样孤独而盲目地不知疲惫地走走走,是因为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流泪。
半夜里胃病发作,我疼得用手顶在胃前辗转反侧,一边回味着梦里的温存团聚。在这样一个疾病缠身风雨交加的夜晚,居然可以梦到阳光灿烂还真是难得。
梦境是那样清晰,连在光柱中飞舞的微尘颗粒也看得清清楚楚,充满喜悦之意。那雕花的晚清桌椅,桌子上的肚子圆圆的玻璃鱼缸,里面养着最平常的红尾金鱼,底下铺着小粒的鹅卵石,妈妈旗袍领口的盘花,还有她手腕上细细的金链……
有风吹进来,肩膀上觉得一阵冷气森然,原来是窗子没有关严,拂动白色纱帘。我坐起身,却一时探不到拖鞋,索性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
原来雨已经停了。街道上静寂无人,依稀的几点灯光只会衬得夜色更加深沉,对面屋檐的轮廓朦胧含蓄,与背景浑然一体。星星在高远的苍穹诡秘地眨着眼,仿佛洞悉一切。这幽深静谥的印度之夜,半明半昧的黎明,一切都显得苍茫含混,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或者,父亲刚才真的来过了?
风吹过,带来绿色的气息,分不清是花香还是树叶。我对植物一向没什么了解,记得父亲住院的时候,穿着统一的病号服,用着医院发的饭盒和口杯,还有每人一套的便器与洁具,什么都是医院里的,就好像是一群被关押的试验鼠一样。妈妈从家里端来一盆茉莉放在病房的窗台上,说是希望病房里有一点家的味道,医生也没有反对。
父亲去逝后两天,我想起那盆茉莉,特地去医院把它拿了回来。可是它已经有些枯萎了。我每天给它浇水也没用,不久就死掉了。妈妈说它在医院里沾染了死气。我哭得很伤心,感觉父亲又死了第二次似的。从此,我再也没养过任何植物。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今晚忽然会重新想起来,连那盆茉莉的枝枝叶叶都仿佛看得很清楚。
我站在窗前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关窗,回到床上继续睡,希望可以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但是胃一直地痉挛,拉扯着我不得入梦。
中国人把梦比作梦乡,如今它却将我驱逐出境。
好容易捱到天亮,是个阴天,几乎有种讽刺的意味,提醒我记得:梦就是梦。
退了房,来到街上找药店,但是此地多的是草药偏方,到处找不到我常吃的那几种胃药。走在街头,心里彷徨得厉害。这里同瓦拉纳西的喧嚣拥挤截然不同,原始得多,也清净得多。我有些舍不得离开,却又没什么理由留下。已经见到大辛了,该说的话能说的话都已说完,再见已成纠缠。
可是,就这样离开了吗?心上好像有一根线在牵着,走一步扯一下,微微疼痛,莫名酸楚,充满了难言的无力感。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时,看到有通往瓦拉纳西的车,我停下来,心里对自己说:上车吧,就这样离开,再不回头。然而便在这时,手机响了两声。
是小辛有短讯来,说他在德里的事已经办完了,问我到了哪里。
我告诉他在鹿野苑,并且说大辛在此挂单。
小辛的回复很快来了:请帮忙留住我大哥,我立刻订机票来瓦拉纳西与你汇合。
我顿觉任务重大,辛哈兄弟已经多年不见,如果这一次错过了,又不知哪年哪月可以相见。我必须回去找大辛,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小辛。
佛说普度天下,我说助人为乐,这两者再不相悖。
有了留在鹿野苑的理由,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连胃疼也好像轻了许多。
于是又重新回到库提寺。
比丘们正在做早课,我独自穿过画廊、僧舍,一直走到后院去,一眼便看到坐在菩提树下静思的大辛。
我走过去,在离他近百米处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他。他的脸这样美丽沉默,如一只温柔的鹿临波照影,恒河水记住了他的样子,并用这美丽点燃一盏又一盏莲花灯。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我仿佛已经这样守候了他几个世纪。如果我可以一直这样凝视着他,直到地老天荒;如果我可以从此跟随他,就像五比丘跟随佛祖,我愿意。
“我愿意。”我以为自己只是在想,但已经轻轻说出口来。
他受了震动,睁开眼来,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但他却已经明白了,摇摇头说:“一念为缘,一念为劫,一念是因,一念是果。”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也听说过的。”我哀求,“可是我早已迷失方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追求的,留恋的,如今,我遇到你,不愿意再分开,请让我追随你。你出家,我也出家;你云游,我也云游。只求你允许我陪伴,不要赶我走。佛祖,不是也不拒绝比丘尼的吗?”
“你六根未净,出家谈何容易?”他站起身,准备回禅房。
我叫住他:“你能做到吗?你真能六亲不认,灭绝情缘?小辛马上就会来这里与你见面,你会见他吗?”
他一震,眼睛望向天空,好像答案写在云中。
我知道自己触到他的软肋,进一步追问:“如果你真的能放下,那么见与不见都没什么不同,无须逃避也没有盼望,你真做得到?他是你亲弟弟,与你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你真可以视他如芸芸众生,陌路行人?如果你不能,那么我本凡人,便有私欲也是等闲,你又何须介意?”
“贪、嗔、痴、欲,皆为苦难,你要出家,在印度,或者在中国,没有分别;但是,你要为我出家,就是刻意强求,与佛旨背道而驰。这便不是缘,是孽。”
“我知道‘自作孽,不可活’,但我愿意。如果我愿意,便不是刻意强求。而你不愿意我这样做,便是你在强求我的意志。”
我知道自己在强辞夺理,用英语说不过便改说中文,用禅机辩不过就强说人情,但我存了心要搅浑他,惑乱他。
佛在成为佛陀之先,也曾有无数困惑、不足,所以才会持疑,会苦修,会冥想,直至顿悟。悟了,也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仍会生老病死。他主张生死有轮回,即使是他也会在圆寂后进入轮回,一切无相。
佛约逝于八十岁时。垂危之际,他率领众弟子离开吠舍离城向西北而行,依照他的路线看来,很明显是想回到家乡迦毗罗卫国。然而途经居诗那耶时,病情忽然加重。涅磐之日,他在河里洗了澡,在一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长着两棵裟罗树的地方拉起绳床,并侧卧其上。众弟子知道佛将涅磐,都守候在旁。
这天夜里,有位婆罗门的学者须跋陀要求拜见佛陀,阿难想阻止他。佛知道了,却将他唤至床前,为其说法。须跋陀立刻就顿悟了,成为佛的最后一个弟子。
古老树木发出敦厚沉郁的香气,佛横卧绳床,头向北,脚朝南,背东面西,头枕在右臂上,安详离去——此后的卧佛造像,便都是这个样子。
佛陀涅磐后,众弟子将其肉身火化,将未烧净的遗骨分为八份,分赠于八位国王,各自在本土建塔供奉,称之为舍利塔。
以有形之塔寄托无形之思念,供奉香火,这大概是信徒们为了敬佛而违背佛旨的第一个虔诚举止吧?
而佛像,便是第二个背义之举。佛在涅磐之后,本来是没有佛像的,只叮嘱众弟子以法为师,努力精进。初时,弟子们也都照做了,每日背诵他留下的经文来怀念他,并不拜佛。
但是后来,人们觉得不足,觉得向虚空祈祷终不如对着假象许愿来得有形有质,于是塑了佛像来纪念,有坐在莲花台上的宝相,也有涅磐时枕臂安眠的卧佛;再后来,又为佛妆塑金身,要多尊贵有多尊贵,有多奢华便多奢华,越来越违背佛旨本义。人们说“香火鼎盛”,岂不知香火便是欲望,若是真正有为高僧,又岂会专以虚名浮利为己任来招摇惑众呢?佛的旨义,在钟声香火间越喧嚣便越冲淡,欲显弥消。
佛祖住世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六十会,化度弟子千千万万,遍及世界各地,光是证得阿罗汉果的常随比丘就有一千二百五十五人。佛祖开坛讲法之际,舌灿莲花,有问有答,所谓“对一说”,讲究的是因材施教,因问生答。就如同燕子对花有一种啼声,对水又有另一种留影;而花与水对燕子的啼鸣又有不同的感悟,生出新的问答。这并不是燕子说什么,花与水就跟着说什么,而是一种互动的组合,遂有机锋与顿悟。
但是后世弟子再没有那样的机缘,不能就心中疑惑与佛祖对言,也无法产生随机的觉悟,只能鹦鹉学舌地僵硬地背诵佛祖留下来的经文与说法,理解不来便强作注释。而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弟子不同的修习对佛教都会有不一样的体悟,于是支脉渐分,部派林立:大乘、小乘、密宗、禅宗、藏传、汉传……渐渐五花八门,众说不一。
而佛教在流传过程中更是往往被统治阶级所利用,僧侣们为了奉承朝廷,不免就会有些违心媚上的解读,以至于距离真正佛法越来越远,而和政治、权力结合起来,成为当权者的统治工具。比如梁武帝见达摩,问:“建寺斋僧于我有何功德?”答:“无功德。”便立即逐出。
又如隋炀帝杀父弑兄,登上皇位,其后大兴佛教,安抚人心,为自己重建形象。公元612年,他下命大理寺卿郑善果在洛阳剃度27名和尚,13岁的玄奘便是其中一名。
佛陀本是印度教徒,因为反对婆罗门教而心存怀疑,离家苦修,追求人生真谛;玄奘则是渴望了解佛法真谛,而远行印度,求取最正宗的教义;如今的大辛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佛教愈倡,佛法愈远。对于一个虔诚的信徒而言,最重要的品质从来都不是意志坚定,而当心思简单,无条件地相信对着佛像磕一辈子头,拈一辈子香,就可以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但玄奘不是这样,大辛也不是,他们要体悟佛法之源,要追循佛祖行踪重走修行路,要回到纪元前。
我为他难过,但也由此看到希望——如果他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和尚,我还有什么期盼?但他是这样的不安,他的心底有太多的疑虑和反思,他的忠诚与叛逆是成正比的,越虔诚,就越激烈。这样的性情,注定会痛苦。比世人多虔诚之苦,比僧伽多怀疑之苦。他这样一路走下去,若不能大彻大悟,就必会背道而驰,或许,他终会有一天脱下僧袍,弃佛还俗?
比丘们下了早课,三三两两走出佛寺,看到我和大辛,都投来怪异的目光。
有风吹过,一片菩提树叶飘摇而下,我伸手接住了,不便再扰大辛静修,只得假装游览,独自参拜了佛陀初次转动法轮的黄金坐像,又沿着绘有佛本生故事的长廊细细欣赏壁画。
色彩妍丽的壁砖上,一轮满月在天,佛陀坐在菩提树下苦思冥想,而天魔的三个女儿:渴爱、憎恶、贪欲,围绕在他身边,尽态极妍,做出各种妖娆媚态,试图摇动佛心。而佛终不为所动。
壁画风格大胆,色彩鲜艳,男与女、僧与俗的战争几乎是狰狞的,我不知如何就有些凛然。
再往前走,是阿难侍奉佛陀涅磐的画像。阿难又称阿难陀,是释迦牟尼的弟子中最愚钝的一个,佛教导阿难,往往要从洗头洗脚诸琐事教起,苦口婆心,训戒他要先洗脸再洗身,洗脚的盆子不可以用来洗脸,云云。
那一日,佛趺坐室中,只有阿难随侍在侧,听见佛自言自语道:佛为众生故,尚将驻世十万劫或仅又千劫乎?
阿难不知所云,故未回答。
佛又道:然则尚将驻世五百劫乎?
阿难仍无语。
佛再问:然则尚驻世百劫乃至十劫乎?
阿难瞠目以对。
佛叹息,遂向阿难明言道:我今即灭于涅磐。
阿难始惊,号啕哭泣,已晚矣。
阿难不知道,佛祖自知一生功业圆满,大去之期将尽,但终未能尽释恋尘之心,他的自言自语,乃是在向天地众生求一个答案。倘若阿难足够聪慧,立刻跪下来诚心诚意地求佛祖为了众生再历劫千余,佛陀或会再驻世数十百千年。然而阿难无语,佛遂知天听命,翌日往河中沐浴,从容涅磐。
这是佛本生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充满了命运的无奈和不确定性。即使是佛,也不得不遵从天意,大去之期竟由弟子阿难一语而定。
这有点像《封神榜》中的比干之死。传说比干多心,故而聪慧绝伦。狐狸化身的妃子妲己向纣王进谗,令比干当廷剖腹剜心。比干剖心后疾走城外,遇见卖菜婆婆,问:菜无心可活否?婆婆说:无心菜,可活。比干又问:人无心可活否?婆婆说:人无心,岂非死人?比干闻言,即跌倒于地,再试其鼻息,已然死了。
若依六道轮回之说,那么妲己便是由畜牲道轮回人道,却不忘前世记忆,与比干恩怨纠结。而比干聪明绝顶,位极人臣,其命运却由卖菜妇一言而定生死,岂非如释迦与阿难之对么?
迎面走来两个日本游客,见我在画廊徘徊不去,很蹩脚的英文自豪地向我介绍:“这些画很美吧?是我们日本人画的。”
我承认这些画很美,可是很不愿意看到日本人那种特有的洋洋神色,一种小老鼠偷到油吃的贱兮兮的得意。于是假装不懂英文,瞠目不语。
那日本人对于不能与我交流深为遗憾,却仍对着壁画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日本佛界有句语录:‘从事佛道不为别的,就是用有闲的一生来忘记世上所有的事,这是第一要义。’但是我看见这样美丽的画,却一心想永远地记住,不仅要用眼睛来记,还要拍照留念。这真是无奈啊。”
我微微一愣,不禁肃然起敬,不敢再轻慢。然而刚才已经装不懂英文了,此时前倨后恭也太露形迹,于是友好地点头笑笑,转身离开,又独自往园中散了一会步,喂了一会儿鹿,这才重新回到寺中。
大辛不在菩提树下,我向寺中人打听,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走了多久?去哪里?”
长老迟疑地说:“没多久吧,没说去哪。”
这等于没有答案。我又气又悔,忙忙追出寺院,却哪里再见得到大辛的身影?
他会去哪呢?是往别的寺院挂单,还是往菩提迦耶行进?
我叫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先命他往菩提迦耶的方向追了一段路,一直追出半小时也没看到大辛的身影。大辛是步行,如果往这条路上走,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于是我又命车子回头,开始逐家寺院寻找,到处问人可见到一个这么样的挂单和尚,姓辛哈,今天来的?
鹿野苑寺庙众多,有韩国的,有泰国的,还有一座中国捐建的“中华佛寺”,来圣地修行的游方僧不在少数,不同肤色不同国籍,取经的、朝圣的、挂单的、静修的各行其是,但是今天来的只有五六位,其中一老一小是结伴来的,还有两个是外国和尚,年轻的印度和尚只有一位,但不姓辛哈。
我抱着一线希望,还是请住持替我请出那位和尚来见一面。看到住持奇怪的眼神,我只得解释:“我替他俗家的亲人带信来。他母亲病了,希望能见他一面。”
说得这样凄苦,不由得老和尚不信。等候的当儿,我在佛前跪拜忏悔:原谅我,这不算说谎吧?我确是受小辛之托来找他,而辛妈也的确身体不太好。但是,我仍要请佛祖保佑辛妈健康长寿,事事如意。
在佛前磕了头起来,住持引着一位比丘走了出来,黑瘦且高,很有点得道高僧的意味,但不是大辛。
我难掩失望之情,只得谢了住持离去。
小辛的短讯过来,说已经抵达瓦拉纳西,正租车往鹿野苑来,大约一小时后到库提寺。
我焦虑起来,益发匆忙地奔走,几欲疯狂。古时有个叫张羽的书生,夜间寄居佛寺,抚琴抒怀,竟然引得龙女上岸,由知音而成夫妻。龙王知道后,遂将女儿囚在龙宫不放上岸。张生为了求妻,在海边支起铁镬煮海水,逼得龙王只好交出龙女。我这样不管不顾,一间间寺院地寻找,一个个僧人地辨认,也如张生煮海般,誓要搅乱佛门,打破樊篱,逼那和尚现身。
然而,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大辛宛如沧海一粟消失于天地间。我怏怏地退了三轮车,一个人沿着河边慢慢地向前走。想象不出见到小辛时,跟他说我把大辛弄丢了,他会如何失望。
“娜兰。”
又一次,我又一次听到那呼唤,清晰地响在耳边。抬起头,便看到大辛站在不远处,正向这边张望。
以这样的距离,除非他发力高喊,我不可能听得清楚。但是那声音分明低柔亲切,仿佛春风拂过耳畔。我甚至不能判断是来自真实还是幻觉,我向他奔跑,撞到人也不理会。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指责他:“你不守信用!你害得我好找!”
“我并没有承诺你什么。”大辛叹息,“你太执著了。”
他转过身往前走,但是脚步不急不徐,似乎并无意于甩开我。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生怕再一次将他弄丢,像一个被辜负的小媳妇那样不甘心地絮絮数落:“佛祖悟道之后,也曾回到迦毗罗卫探望自己的亲人,并且度化姨母和妻儿一同出家。你明知道弟弟要来,却为何要逃避?”
“那是佛祖在悟道之后,将一切看得通透,对万事万物都有圆融觉谛,方能如此。在他离家之时,也曾立下宏愿:不能悟道,誓不还家。佛陀的首座大弟子舍利弗在决意涅磐之际,亦曾特地回家向母亲辞别。这都是得道僧伽在真正取得大智慧证得阿罗汉果之后的行为,而我自问还不能做到断除见惑,放下我执,所以,现在还不是兄弟见面的时候。”
我语结。与他纠缠家事,使我有一种自欺欺人的亲切感,仿佛走进他的生活,与他有不同寻常的交情。然而他这样坦荡,反而让我无从指责,况且以佛法典故辩论,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惟有耍出无赖手段:“我已经答应了小辛,不能让他失望,如果你不见他,我就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们兄弟见面。”
我以为他会继续搬出典故语录来劝我,然而,他却只是说:“好。”
反而是我愣住了:“你答应?”
他点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我们走下石阶,在河边坐下来。河水滔滔地流过去,瞬息不止,载着树叶、落花、枯枝,以及岁月。据说这是恒河的支流,那么在深不见底的河床下,可能埋葬着无数信徒的尸骨,还有那些未能及时升上天堂的灵魂。
大辛一坐下来,就变成一尊坚若磐石的莲花座,而且不是开在池塘里的莲花,而是寺院壁画上的金莲花,或者喜马拉雅山悬崖陡壁上孤绝盛开的雪莲。
当他开始念经的时候,我感到周围的空气都震动了起来。就仿佛有无数亡灵从河底爬上来,伏在岸边等他超度。远山近郭全都笼罩在一种圣洁的光辉中,有种温柔的沉默。而当他的经声停止,那些亡灵便依依不舍地散去,有的就此升入天堂,有的重新回到河底,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度它上岸。
河边的空气重新变得清朗起来。我敬畏地看着大辛的侧影,那英俊如雕塑的侧影。在莲塘边醒来的那个早晨,我也是这样地看着他,晨曦在他脸上泛出金色光彩,如真如幻。而此时是阴天,河里也没有莲花,但我却仍然感觉仿佛有霞光映照在他脸上,湛然纯真。
我被这种奇特的光彩震住了,许久,才心虚地嗫嚅:“是什么使你改变主意,愿意见小辛了呢?”
他转过头来,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羞愧,他是想说因为无法摆脱我的纠缠,只好屈从吗?但是接着仿佛有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又好像一只巨手刷地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密不透风的屋子——我在大辛的眼光中,清楚地看到一件事:他喜欢我。
他喜欢我!他看着我的眼神这样温柔,这样专注,就仿佛看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看着他在这世上惟一的拥有,温柔得令人悸动,专注得仿佛已经这样凝视我一千一万年。他看着我,仿佛我是这世上惟一的女人,是他生生世世的姐妹、情人、女儿,充满了昵爱与怜惜。
我被这发现震惊得浑身发抖,一边狂喜到忍不住要流泪,一边又战战兢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可能吗?他终于爱我了,所以才会一面忙不迭地逃离,一面又在看到我如疯如狂的追随后忍不住发声呼唤。如果刚才不是他主动叫住我,只怕我永远再也不能见到了吧?
但是他很快扭开头,又恢复了那无忧无喜的面容,望着河面说:“因为我想明白了,只是沿着佛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是不够的,还必须要经过佛的修炼。我已经去过蓝毗尼和居诗那耶,现在又来了鹿野苑,但并无进步。二百里外的菩提迦耶,如果我愿意去,现在就可以去到那里,无论是乘车还是徒步,都不是一件难事。我本来打算把它作为自己的下一站,但是现在我改了主意。这些地方,如果只是用来参拜而不能有所体悟的话,便只是一些地点而已,没有真正的意义。”
我觉得失望。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这样好,宛如雾锁重岩,石沉潭底,不容窥探。我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发问:“你的意思是说,它们都太形式化、太繁华了是吗?可是在我眼中,这里已经很清幽了。我从瓦拉纳西来,那里充满了喧闹、拥挤、到处都是垃圾,那么多的虔诚却只会让空气变得更加污浊,但是每个人都活得热气腾腾的。河滩边到处都是虔修者,坐在人群里就像坐在大山旷野,对周围不闻不问。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是不是安静的,但是至少他们让我知道,如果真想静修,不论在人群还是在旷野,都一样可以做到。你已经来了鹿野苑,这里拥有各国的佛寺,每一座都会对你敞开山门,随你挂单,这里幽静简单如世外桃源,如果你想静坐、冥想,还有什么地方会比这里更合适呢?”
“你说得对,如果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在此处或者彼处,没有什么不同。”他顿了一顿,平静地说,“但是,我不够定。”
我的心轰然一声。他承认自己的心在动,为我?抑或为小辛?
不重要。至少我知道了,他还是一个肉骨凡胎的真实的人,还有感情,有心动,这便好。
我仿佛又看到一丝希望,正想进一步游说他,却听他继续说:“我不够定,所以我决定面对,留在这里等弟弟来到,当面告别。”
“告别?”
“是的,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该去的不是菩提迦耶或任何一个圣地,因为所有的圣地,所有的佛寺,都是在教义兴盛后完成的,都是佛的表象,不是真正的佛旨。就好像我刚才在库提寺坐禅的那棵菩提树,传说那是从菩提迦耶佛祖顿悟的那棵大菩提树上折枝移植的,但是又怎么样呢?它毕竟不是佛祖顿悟的那棵树,既使是,也不代表坐在那里就可以得到解脱,它只是一棵树,一个象征,一个身外有形之物。真正的修为,是应该远离这些形式上的牵绊,只用心去感应天地,求得正果。所以,我决定不再逃避,面对我该面对的一切,做一个了断。”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佛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有的有形之物都是幻象,所以,他想远离这些已经被扭曲了的形式上的佛寺和教义,远避山林,从头苦修。这就是禅宗意义上的“入关”了。
入关之前,必须交代一切,放下所有心事,包括与小辛的牵系。如果他逃避,这本身就是不能“放下”,所以,他终于答应我再见小辛一面。这算是对我的恩施,还是对小辛的交代?
我不知道该为他终于答应见小辛而高兴,还是该为他决定进山入定而难过。还有刚才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爱意,我真的在那里看到了爱的注视么?或者,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刚觉得似乎接近了他一点,多懂得了他一点,可是他一句“入山禅定”,却又将我推到了天涯海角,并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天堑。我和他,不可能,永远是不可能!
我绝望地尝试最后的挣扎:“可是佛陀不是已经凭借自身的体验来证明苦修并不是求解脱的真正方法了吗?佛不是不主张苦修的吗?”
“我并非刻意自苦,我只是为了静心。佛不主张苦修,但在初时,众比丘都是寄身山林,依树而栖,哪里有什么寺庙、香火?我做不到在人群中遗世独立,便只能找一个真正的世外净土潜心禅定,就像我佛当初在菩提树下所做的那样。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所领悟。”
有一种幽昧的气息游荡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时而稀薄时而浓郁。我再次感受到那种空气的震荡,觉得自己也像是沉睡在河底的亡灵,绝望地沉溺在对他越来越深沉强烈的爱意中,也沉溺在即将永别的悲伤里。他不仅是个沙门,还是一个马上就要入山禅定的苦修者,我除了看他越走越远,与世隔绝,还能怎么做?
手机发出“嘀嘀”的提示音,我看了一下号码,说:“小辛到了。”
我看着大辛,他端坐如莲花,但我却能感受到他内心刮起的风暴。对于即将和睽违多年的亲弟弟重逢,他也是紧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