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又要做这些东西了吗,姐姐?”打开门进屋后,樱远远看到了蹲在厨房地板上收拾啤酒瓶的纱纪,“我来帮忙吧。”
收好了自己的那把钥匙,樱仔细地戴好了橡胶手套和发套——为了避免自己的指纹和头发出现在姐姐纱纪的家中,樱一直都在这么做。此时是东京城郊的深夜,自从纱纪被六竹帮安排住在这里之后,樱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同姐姐见面。
“帮会里的人手又不太够了,我想既然能帮忙就多少帮一些吧。”纱纪熟练地将棉布条塞入瓶口,“矢尾老师并没拜托过这种事,你不来帮忙也可以。”
“姐姐你还真是改不了口呢,”樱抱来了一些酒瓶,“——明明是岩形大哥。”
纱纪笑了笑,私下里还是想叫“矢尾老师”的想法,她的确一直都改不过来。
“——一起做吧,”樱开始用漏斗向瓶子里装汽油,“以后每天我都会早来半个小时帮姐姐的忙。”
“不必的,我自己也能行。”纱纪抢着樱手里的汽油桶,“早来的话,说不定会被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
“那我就晚半个小时再离开。”樱倔强地不肯放手。
“别讨价还价了,就算你帮我弄那么多,家里放不下了怎么办,总不能堆到门口那里吧?”本来从棚屋那里骑脚踏车赶来就够呛了,纱纪不愿意让妹妹再受累,“——超市打工那边今天怎么样?”
纱纪和樱一方面在共同使用着“水原纱纪”这个名字出入崛越学园,另一面则以“铃木夏美”这个假名字在外打工。虽然在岩形浩一的关照下,纱纪和樱基本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但两人却都不愿意完全地依赖六竹帮——实际上,除了房租和学费,其他的开销几乎都是靠姐妹俩打工赚来的。
“挺顺利的。”樱一边继续帮姐姐向瓶子里装汽油,一边说道,“今天新来了两个兼职的理货员,是超市附近大学院的学生,看样子应该是一对情侣;男的姓菊本,女的叫香川百合子,看起来都是很亲切的人,每次见面都会跟我打招呼,老板也很喜欢他们。”
“没和他们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纱纪追问道。
——互相交流每天的所见所闻时,纱纪总是特别谨慎。曾经有一次因为樱的大意,忘了跟纱纪说第二天的社团活动需要准备材料的事,结果纱纪去学校后站在走廊里被前辈批评了半个多小时,当天的社团活动也因为纱纪的疏忽而泡汤了。
“特别的话……”樱放下了手里的汽油桶,仔细回想着,“……应该是没有——对了,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菊本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把超市里所有人都惹笑了。”
“关于香川的呢?”纱纪继续剪着棉布条,“她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香川?”樱继续回想着,“……可能是因为第一天工作的关系吧,整理货物的时候她不小心打碎了一瓶酱油——噢,对了,店长还曾经把她的名字错写成了那个比较常见的‘由利子’。”
“有木店长又乱写别人的名字了?”
“是啊,还好‘铃木夏美’这个名字很好认,估计姐姐用真名去打工的话,那个店长没准会写成‘水原’也说不定呢——姐姐,如果你的名字真的是‘水原’的话,我俩就更像一对姐妹了呢。”
“怎么,现在不像吗?”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樱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但橡胶手套却将樱的整张脸都弄花了,纱纪起身取来毛巾,樱这才算摆脱了一副狼狈的样子,“只是我的名字是一个字的‘樱’,姐姐你却是两个字的‘纱纪’,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对双胞胎吧?”
“我们的名字都是爸爸妈妈的遗产,”纱纪平静地说出了那两个关于亲人的词汇,“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理由,虽然我的确也不太喜欢这个洋里洋气的名字。”
樱撅了撅嘴,不再反驳什么了。提到父亲和母亲时,姐妹两人都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而且相对于在孤儿院中长大的纱纪,一直都遭遇宫前家冷落待遇的樱更加疏远“父母”这样的概念。
“……或许是因为爸爸妈妈并不想让我们相见吧。”纱纪目光黯淡地说道。
在端村夫妇的安排下,纱纪和樱分别被送到了六本木的孤儿院与住在神奈川县的好友宫前家,相隔遥远又都被更改了姓氏,如果两人就这样成长下去的话,深陷于一亿两千万人口的沼泽中,可能真的永远都无法见面了。
“也可能是期待着我们的见面吧?姐姐。”樱将灌入汽油的瓶子放到了纱纪的面前,“我们的名字就是对这件事最好的证明。”
“那种事,谁知道呢……”纱纪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姐妹俩一言不发地做着燃烧瓶,纱纪的情绪很低沉。起初,樱还以为是提到了父母的事情触动了姐姐的内心。
“啊——”
“怎么了姐姐!”
破损的玻璃瓶口突然划到了纱纪的手指,血渗了出来,但还好伤口并不是很深。做了这么久的燃烧瓶,樱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因为这种事而受伤。
“没关系的,”纱纪找来绷带,简单包扎了一下,“明天早上就没事了。”
樱拿过刚刚划伤纱纪的那个酒瓶,没等纱纪来得及劝阻,樱便脱下橡胶手套,用那个瓶口将自己的手指也划出了一个差不多一样的伤口。
“樱,你——”
“伤口完全愈合至少需要三天,这段时间要是被什么眼尖的人发现我俩不一样就麻烦了。”樱拿过绷带,将自己的手指也包扎起来,“况且以前姐姐不是也为我做过这种事吗?”
樱隔着脸敲了敲牙齿,纱纪立刻明白了妹妹的意思——樱自小缺少一颗臼齿,姐妹俩决定共同扮演一个人的时候,纱纪也故意破坏了自己的同一颗牙齿,然后到牙医那里拔除了。学校里每年都会组织不定期的体检,牙齿也在体检的范围内,不这样做的话,互换身份的诡计很可能会因为体检而暴露。
“……对不起,”纱纪看着妹妹流血的手指,“是我的不好。”
“没关系啦,这种小事。”包扎好伤口之后,樱再次戴上了手套,然后起身将绷带放回了原处,“姐姐,你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呢。学校那边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啊,没有,都是些平常的事。”纱纪慌忙摇了摇头,“早上上学的路上遇到了隔壁班的土城,虽然不是很熟,但还是和她议论了很久有关上一次考试的话题,土城说数学有点太难了,我没有反驳她;上课之前去了秋木老师的办公室一趟,拿回了前天放在那里的作业本,当时只是和秋木老师简单地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回去准备上课了;上午的课程都很正常,除了坂口同学在英语课上回答错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了;午休的时候——”
说到这里,纱纪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姐姐?”樱盯着纱纪不断闪躲的目光,“果然还是有什么麻烦事吧?”
“……真的没有那种事。”纱纪从走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下午的体育课举行了小型的赛跑比赛,获得第一名的是——”
“午休的时候怎么了?”樱表情严肃,硬生生地打断了姐姐的话。
“……午休?”纱纪仍在闪躲着妹妹的目光,“营养餐还是一样地难吃,明治同学还是像往常一样把牛奶直接扔——”
“姐姐,有人向你表白了对吗?”樱的眉头拧到了一块儿。
纱纪停下了手中所有的动作,愣在那里没有回话,但也没有否认。
“这么说,果然就是有人向姐姐表白了?是谁?米谷雄介还是森田那个家伙?”
——米谷和森田都是纠缠纱纪和樱已久的人。
“和那些人没关系。”
“那就是别人了?”樱咬着这个问题不肯松口,“到底是谁?”
“樱,事情不是你想的——”
“怎么不是!”樱突然站起身,洒着泪水大声叫道,“姐姐要是交了男朋友,肯定就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而且我也不能再去学校,只能天天在超市打工,或者是在帮会里教那帮臭男人……姐姐,我们不是说好一起从崛越毕业,然后再一起读大学吗!爸爸妈妈已经不要我了,现在连姐姐都要走了吗!”
“樱,不管发生什么事,姐姐绝对都不会抛弃你的!”纱纪将樱揽在怀里,姐妹两人互相依靠着跪坐在地上,“你永远都是姐姐唯一的亲人。”
“但是姐姐要是交了男朋友……”
“樱,听我说……有一天,你肯定也会交上男朋友——”
“我不会——”
“樱,姐姐肯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纱纪将妹妹搂得很紧,“但姐姐不可能进入你的家庭,姐姐不可能代替你的——”
“姐姐,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嫉妒你有男朋友那种事!”樱的情绪很激动,“在学校里,我们两个都是水原纱纪,既然有人向你表白,那么如果今天换做是我在学校,他肯定也会来找我表白的——所以,我根本不是在嫉妒姐姐你有男朋友,而是——”
纱纪也哭成了一团,她当然知道樱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如果有了一个天天陪伴在身边的男朋友,自己和妹妹就不可能再过这种互换身份的日子了,否则早晚有一天会被识破。樱的心理纱纪再清楚不过了,她当初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加入六竹帮,毫不犹豫地同意岩形的计划,毫不犹豫地承受了许多异于常人的痛苦,就是为了能一直和自己这个姐姐在一起。
“樱,姐姐还没有男朋友,你放心吧。”
“那么午休的时候——”樱还是在意姐姐的那句话。
“有人……要送给我一样东西。”纱纪帮妹妹擦干了眼泪,“……我想,那样东西现在大概已经在我们的书桌里了吧。”
“是谁?送的什么东西?”樱神情严肃地盯着姐姐的眼睛。
“是……三班的天岛秀濑。”纱纪叹了口气,将事情和盘托出,“他午休的时候把我叫到楼顶,说有一样东西想送给我,我当时没有接受,而是让他在放学后,把东西放在我的书桌里。”
“姐姐,你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仅是听纱纪的讲述,樱就已经毫不费力地猜到了天岛秀濑的目的。
“……是情书。”纱纪知道在这种事上装傻毫无意义。
“姐姐,这种行为和表白有什么区别!”樱的语调再次高了起来。
“毕竟我还没接受——”
“姐姐肯定是想接受吧?”樱早就看破了纱纪的心思,“姐姐,你喜欢那个姓天岛的人,对不对?”
纱纪无从反驳樱所说的话,因为在她的内心里的确就是这样的想法。
“樱,你想想,我们为什么要留在六竹帮这种地方?”纱纪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那种事——”
“你先回答我,我们为什么要留在六竹帮?”
“当然是为了报答岩形大哥的恩情。”樱毫不犹豫地回答,“而且只有这样,我才能和姐姐在一起。”
“没错,岩形大哥对我们有恩在身。”纱纪闭上眼,试图阻止泪水流出,“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真的能这样在六竹帮那种地方生活一辈子吗?”
“只要能跟姐姐在一起,在哪里过一辈子都无所谓。”
“那么,我要是离开六竹帮呢?”
“姐姐去哪里,我也跟去哪里!”樱对于六竹帮这个地方的留恋,仅限于姐姐水原纱纪而已,“不管姐姐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赞成。”
“但是离开帮会,我们要怎样生活呢?樱,你想过这种事吗?”
“……姐姐,你真的讨厌六竹帮吗?”这次换成了樱反问。
“我不讨厌那个地方,”纱纪摇了摇头,“相反,我还很喜欢那里,矢尾老师是我一辈子的恩人。”
“那就一直留在帮会里就好了,”樱张口便说道,“我们教他们射击,在家里帮他们藏东西,而他们给我们出房租和学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交易吗?”
“樱,我们出生的时间可能只相差几分钟,”纱纪又叹了一口气,“但你为什么就一直也长不大呢?——樱,你有没有想过,最多再过十年,我们都将嫁入不同的家庭,改成不同的姓氏,养育不同的子女,过着不同的生活……姐姐永远都是你的姐姐,你也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妹妹,但即使这样,我们也终将会有属于我们的生活,我们是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的。”
“我只要有姐姐你就够了,”樱反驳道,“我不需要那样的生活。”
“樱,别再说这种任性的话了——”
“姐姐,难道你有我还不够吗?”樱的眼泪倾泻而下,“姐姐就真的那么想过那种生活吗?男人有什么好的?他们整天就知道赌博和打架,每天半夜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床上等着我们去伺候——姐姐,你真的想要那种生活吗?”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纱纪攥紧拳头,涨红着脸,“樱,我是在为你着想啊!我可以用‘水原纱纪’这个名字过一辈子,但是你能吗?我们两个终究有一天会从同一个名字下分开,如果毫无准备,那时的你要怎样生活下去?你没有合法的身份,别说结婚成家,就连怎么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都是一个问题!”
“我们为什么要分开!”樱已经喊破了嗓子,“要是真的有不得不分开的一天,我宁可做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也要和姐姐你一直在一起!”
“樱,别再任——”
“这不是任性!”樱趴在地板上,哭得抽搐起来,“……姐姐,你是讨厌我了吗?讨厌我占有你一半的生活,占有你一半的名字……”
“樱,你在说什么啊!”纱纪蹲下来,抱住了妹妹的头,“我怎么可能讨厌你?为了你,姐姐我付出整个的生活,甚至整个的生命都无所谓啊——”
“那姐姐为什么还要——”
“我说了,我们终究有一天要脱离这样的生活,你也肯定会交上一个很好的男朋友,然后和他结婚,再——”
“所以你就想现在找个男朋友,提前享受那样的日子?”樱打断了纱纪的话,“——我明白了,说什么为我着想,那些其实都只是姐姐的借口吧?”
毫无征兆地,纱纪扬起手,干脆地扇了樱一个巴掌。
“姐姐,你……”
“你愿意每天往返于超市和学校,过那种人格分裂一样的生活吗?你愿意将几乎发臭的尸体藏在地板下面,天天和那种东西过同床共枕的日子吗?你愿意天天摆弄燃烧瓶和枪械,一点少女的样子都没有吗?和我在一起,你就会一辈子过那样的生活,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事!”
听到樱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纱纪真的发怒了。
“但是姐姐交了男朋友,我也就没办法再扮演姐姐了,而且姐姐跟男朋友越来越亲密的话,肯定就会把我丢在一边了……‘水原纱纪’这个名字我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要水原纱纪这个姐姐!”
“樱,我再问你一次,我们现在是为了什么才留在六竹帮?”
“为了回报恩情,还有——”
“是为了钱!”纱纪的语气几近于怒吼,“六竹帮给我们钱,所以我们才留在那种地方,没有钱的话,我们不可能跟那群臭男人混在一起呢,对不对!”
迟疑了片刻后,樱终于点了点头。
“……樱,听我说,我们现在就离开那种地方吧。”纱纪抱紧妹妹,伏在她的耳边说道,“我要让你堂堂正正地做水原樱,而不是假装成另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岩形曾答应过,纱纪和樱拥有退出帮会的权利,岩形也绝对不会过问她们退出的理由。
“不行的,姐姐你刚才也说了……”樱很清楚,两人的身份要是公开之后,就算是有一个人放弃了学业去打工,赚的钱别说支持两个人的生活,连崛越的学费都不可能凑齐。
“樱,钱的事情你不必担心。”
樱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天岛秀濑的爸爸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天岛集团的——”
一瞬间,樱立刻明白了纱纪真正的想法。
“姐姐,原来你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没有拒绝他?”樱的表情很扭曲,“——我决不能允许姐姐为了钱而去当别人的恋人!”
付出整个生活都无所谓——姐姐说这句话的意思原来是这样。
“樱,你听我说——”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樱挣脱开纱纪的怀抱,捂着耳朵蜷缩在地上,还没做完的燃烧瓶乒乒乓乓地倒了一地,浓烈的汽油味一瞬间弥漫在了小小的厨房中,“我宁可每天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也绝不让姐姐为了钱而去做那种事!”
纱纪呆呆地跪坐在妹妹的面前,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都已经快亮了。
“……好吧,我知道了。”纱纪长叹了一口气,表情一下子也改变了很多,“樱,明天你拿着书桌里的那封信,去拒绝那个人吧。”
“这种事就放心交给我吧,姐姐,”樱那张凝重的脸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她用衣袖将脸上所有残留的泪水都擦干净,“我绝对会让那个家伙死心的。”
纱纪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