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志的手提电话再次响起来时,纱纪正在寻找出售便当的店铺。来电号码是陌生的,既不是在电车上时纱纪被迫拒绝接听的那个号码,也不是刚刚打来的淳也的号码。纱纪站在一家蔬菜店门口,放任电话在牛仔裤的口袋里鸣响着,她正在考虑是否要接听。
电话那边很快就挂断了,但随即立刻又打了过来,这一次纱纪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的主人是贵志,来电者要找的人肯定也是贵志,所以纱纪只能一句话也不说,等待对面的人先开口。
然而,对面的人似乎也打算这样做。僵持了十几秒钟之后,纱纪的沉默最终打败了对方。
“是樱庭贵志吧?”听筒中传来起了熟悉的声音,“我是天岛秀濑,还记得我吧?”
——我当然记得你,我正要找你呢。纱纪在心中想着,幸亏自己没有错过这通电话。
不过毕竟纱纪是一个女孩,她无法模仿贵志的声音,自己一旦开口的话,又会马上暴露身份,要是让秀濑知道接听电话的人是水原纱纪,他肯定会立刻挂断。为了能让通话继续下去,纱纪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是樱庭君吗?”秀濑仍在追问着。
就在秀濑即将起疑心的时候,纱纪主动挂断了电话,然后立刻向秀濑的号码发送了一封邮件:我是樱庭,现在正躲在商店的壁橱里,外面有警察,我没办法说话。
大概一分钟过后,秀濑的电话又打了过来。纱纪随便选了一家路边咖啡厅坐了进去,她预感到秀濑会说很多很多的话。
“樱庭,你肯接电话我简直太感谢了,”秀濑的声音很诚挚,似乎在他看来,这通电话被拒绝接听才是正常的,“你不能说话的话,就听我说好了。我们之间现在有很大的误会,我会把事情全都向你解释清楚的。”
咖啡厅的店员抱着点单册走了过来,纱纪示意女店员不要说话,然后用手指随便指了指贴在橱窗上的商品推荐——一份水果什锦冰淇淋,店员会意地离开了。
临近中午的咖啡店没什么顾客,再加上纱纪选了一个靠角落里很安静的位置,除了店员之外,不会有人来打扰她,纱纪不必担心会在秀濑的面前露馅。
“樱庭,刚刚久史给你打过电话了是吗?他肯定把那些事都跟你说了吧,你们谈了足足有几分钟,我知道他肯定什么都说了——啊,不是我有意偷听的,是中村律师曾经给了我们三个人每人一部新的电话,这些电话都是被中村律师做过手脚的,所有通话内容都会被窃听到,我就是从他的手提电话上偶然偷看到你的电话号码和你们的通话时间的。不过你放心,我现在用的这部电话和这个号码都是我刚刚才买的,中村律师也好,警方也好,他们都不可能知道我们这次通话。”秀濑好像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听起来慌慌张张的样子,“……樱庭,你听我说,我的确和中村律师他们一起骗了三舟木和久史两个人,但我们绝对没有想去骗你的意思,是久史想得太多,给我们之间造成误会了。樱庭,你现在一定还没有自首是不是?那个……我能再次拜托你去自首吗?我知道那是很过分的要求,但请你放心,我可以以天岛家的名号向你担保,为你找最好的律师团,帮你争取保释以及事后的酬金,这些事情一样都不会欠你的。”
女店员端着一杯冰淇淋走了过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一言不发的纱纪,似乎以为面前这个女孩正在和男朋友吵架。
纱纪点头致谢,店员随后就转身离开了。
“你现在还是通缉犯对吧?”看来秀濑是准备从这一点上入手劝说贵志,“恕我失礼,昨晚的案件里,实际上也的确有你的份,就算你不去自首、不帮我们承担罪责,警察抓到你后仍然不会放过你。所以与其那样,不如就按三舟木说的,由你去承担下所有事情,虽然这样你的刑期会延长一些,但你是少年犯,就算再怎么延长也只是几个月而已,而且我们真的会给你丰厚的酬劳,那些钱是你自己打拼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目!”
纱纪用勺子搅拌着冰淇淋,试图把这些半固体堆成一个城堡的形状。秀濑激昂澎湃的阐述,根本无法撼动纱纪的心。
“樱庭,我们之所以欺骗三舟木和久史,是因为他们身上的罪责本来就比你大,杀死水原纱纪的直接凶手也正是三舟木那家伙,我们都希望看到真正有罪的人受到惩罚不是吗?当然,我知道我的罪过也是很大的,至少要比久史的罪过大很多,但我们家已经被烧光了,父亲也几乎要决定将我逐出家门,但是他们两个人不还是好好的吗?樱庭君,我已经接受足够的惩罚了,我父亲那个人只是想给三舟木和久史应得的惩罚,所以才那样去做……”
不久前淳也打来的电话中,并没有说投毒的事情,纱纪也没想到秀濑所说的“应得的惩罚”居然会是那种事情,所以此时还没有过于惊讶。听了秀濑的话,纱纪还以为天岛家只是想把和彦和淳也骗到警方那里而已。
“樱庭,你和他们不一样,”秀濑的口气听上去就好非常了解贵志似的,“你虽然也有错,但我们之中最不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就是你了,这种事我和你一样明白。可是如果能以你一个人受到很小的惩罚为代价,换取我们三个人都得救,这种事还是值得去做的吧?樱庭君,请你相信我,我们三个人肯定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好好赎罪,去做义工也好去捐款也好,总之我们会做比待在监狱里更有意义的事。所以樱庭君,拜托你快点去自首吧,拜托了!”
秀濑似乎就要哭了,在纱纪听来,他所说的这些话的确是发自肺腑的。在秀濑不停的“拜托了”的声音中,纱纪再一次挂断电话,然后给秀濑发送了一句:我凭什么相信你。
还没等纱纪吃完一口冰淇淋,秀濑的电话就再次打了进来。
“樱庭君,这么说,你是答应去自首了吗?太好了。”秀濑松了一大口气,“我现在在电话里没办法向你保证什么,但我真的没有在骗你。我们天岛家也还是很有积业的,就算给你一笔数目非常可观的钱,父亲的财团和会社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也就是说,我们根本不可能在酬金的这件事上骗你;至于律师和保释的事情,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中村先生之所以能被我父亲选中成为我们的家庭律师,就是因为他为人正直,非常信守承诺,与他打交道以来,我还从来没听说他做过出尔反尔的事,只要中村先生答应过的事情,哪怕是赴汤蹈火,他也会全部办妥的。”
纱纪一边小口品尝着面前的水果冰淇淋,一边笑眯眯地欣赏由天岛秀濑主演的落语戏。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戏耍仇人更痛快的体验了,猫在吃掉老鼠之前都要玩弄一通,大概就是出于同样的心理吧?纱纪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将电话又一次挂断,这次她发送的内容是:告诉我你在哪里,见面之后我才可以相信你。
电话回拨的速度更快了,简直可以用“迫不及待”来形容。
“我在羽田空港,父亲为我联系了去往美国的货运飞机,搭乘那架飞机可以避开繁琐的出境检查。不过他们的航线审批好像出了点问题,估计下午才能起飞。”秀濑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父亲说避免招摇,所以现在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如果你来找我的话,我可以将身上一半的现金分给你,大概有五百万吧,就当是我个人对你的酬谢了,父亲那边的酬金会另外再算给你。”
似乎是为了印证秀濑的话,航班广播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是两班飞往北海道航班的延时通告。
看来秀濑的确是在羽田空港,至于那里到底是不是的确只有秀濑自己,纱纪并不在意,即使秀濑的话是一个圈套,只要能在羽田空港找到他,纱纪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前往。
“等着我。”付清咖啡厅的账单前,纱纪向秀濑发送了最后一封邮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贵志死死地盯着照片背面的那几行字,“为什么是端村?水原纱纪的父母难道不应该姓水原吗?”
“所以说你被骗了,一个连真名实姓都不肯告诉你的人,你还能相信她什么?”甲贺倚在门口说道,“小哥,发现被骗后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只要你告诉我们那小丫头在哪里,作为回报,我们就可以告诉你关于水原的一切真相。”
贵志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愿意相信面前这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但如果纱纪的确一直都在说谎的话,也说不定她才更危险。
“樱庭老弟,是水原纱纪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吗?”川见看着贵志的脸问道。
贵志微微地点了点头。这里无论如何看,都是一间女孩子的房间,贵志无法隐瞒房间的主人是纱纪的事实。
“岩形大哥当初帮她修建的‘度假屋’,居然是这种样子啊。”川见敲了敲薄薄的建筑围板,“只打听到了大致的地点……我还以为会是一间小别墅呢,要不是甲贺建议一定要来河床上看看,找一辈子我也不可能找到这里。”
——小偷和坏人都懒得光顾这里,看来纱纪说得的确没错。
“小哥,电视上说的那个通缉犯,就是你吧?”甲贺配合着川见,对贵志步步紧逼,“水原为了不让你被警方逮捕,才特地把你藏在了这种地方对不对?”
贵志是个不善于说谎的人,甲贺的话大致没错,他只能选择默认。
“那么把你藏好后,她去了哪里呢?”甲贺推开川见,一把揪住贵志的衣领,“小哥,乖乖说出来吧,你没必要包庇一个女骗子。那家伙不只骗了你,她还把整个六竹帮都给骗了,所以只要你告诉我们她在哪里,我们会连你那份一起去找她算账。”
“甲贺,不许胡乱动手!”川见警告了一句,甲贺这才悻悻地松开手。
“但是如果小哥你不肯说的话,那就别怪我们跟你算账了。”甲贺用大拇指指了指川见,“你别看这家伙现在挺温柔的,要是把他惹火了,这家伙比我可怕得多。”
“……纱纪,是个孤儿。”贵志想到了一个替纱纪辩护的借口,“孤儿院给她取的名字就是‘水原纱纪’,她从小生活在孤儿院,也从没见过这张照片,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照片上的那两个人……这样的话,她跟我们说自己名叫水原纱纪,不应该算是欺骗吧?”
“樱庭,这算是辩护吗?水原不可能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她的父母,”川见指了指贵志手里的照片,“这张照片是我们从帮会里找到的,就放在贴着水原纱纪名字的专用枪盒中,水原将它保管得非常仔细。”
“就算这样,也可能是纱纪厌恶父母的姓氏,所以才……”贵志刚反驳到这里,便不再说话了。
贵志非常明白,如果真的是因为厌恶父母的姓氏而自称姓水原的话,纱纪就不会如此仔细地保管亲生父母的照片;反过来说,如果一个孤儿一直将父母的照片带在身边,那么她一定是个想念自己双亲的人。
“纱纪……是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吧?”贵志将照片翻回到正面,那对夫妇依旧是非常满足地笑着,看上去,他们一定是很温柔的人。
“想找到他们是不可能的,照片上的夫妇已经都不在人世了。”川见又适时地掏出一份剪报,轻描淡写地说道,“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两人都是死于自杀。”
剪报的内容是一条普通的新闻报道,上面用并不是很显眼的黑体字写着标题:八王子市出租屋内两夫妇悬首自尽,家中婴儿下落不明。
贵志没有心情仔细阅读下去,他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标题的旁边的黑白图片上,那张图片正是贵志拿在手里的这张照片。
“丈夫名叫端村正生,妻子名叫端村优纪子。据现场勘查来看,应该是丈夫端村正生率先协助了妻子优纪子自杀——将还活着的妻子抱起来,然后悬挂到屋梁上,妻子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紧接着,端村正生自己也上吊身亡。”见到贵志没心情阅读,川见便开始简要介绍报道内容,“自杀原因是丈夫失业后无法找到工作,那时又恰逢他们的孩子出生,端村家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仅有的一点钱又全被用去治疗优纪子的产后贫血。那种情况下,别说是抚养孩子,端村夫妇就连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都已经变得不可能。走投无路的端村夫妇,最终爆发了相约自杀的惨剧。报道的最后说,根据端村夫妇邻居们的反应,他们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女婴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个女婴……就是水原纱纪?”贵志哑着嗓子问道,虽然他知道这个答案是确凿无疑的。
“当时舆论大多偏向于端村夫妇之前已经将孩子送到了孤儿院,还有少部分人认为女婴被这对夫妇活埋了——当然,事实证明后面那个猜测完全是猎奇之人的胡思乱想。”川见接着说道,“端村夫妇死亡的前一天,他们将年幼的女儿送到了位于六本木的一家孤儿院,同时还特地跟那里的院长说明这个孩子名叫‘水原纱纪’,恳请院长不要更改孩子的姓名。”
“纱纪知道这些事吗?”贵志紧紧捏着手中的报纸,“父母自杀的事,还有她自己的名字的事。”
“每一样她都知道,因为这张剪报就是和你手里的那张照片放在一起的。”川见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白纸和钢笔,“不过在她看来,‘水原纱纪’这四个字就是自己的真名,与真正的真名‘端村纱纪’一样,都是父母用心为自己取出的名字。”
“那个姓氏……不是随便叫出来的?”贵志终于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端村夫妇不想让祖上蒙羞,所以才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带着真名进入孤儿院;但他们又不舍得彻底地断绝与女儿的关系,哪怕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到了天堂之后他们仍然想拿着一些证据向神明们证明,六本木孤儿院中的那个长得最漂亮的小女孩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川见在纸上写下了“端村”和“水原”两个姓氏的罗马字。
甲贺早就知道这个真相了,他完全不理会川见和贵志的谈话,只是蹲坐在地上看贵志扔下的那本漫画。
分成上下两行写好相应的罗马字后,川见又在上下字母之间拉出了几条交错的直线。见到川见的动作,贵志终于明白这里面隐藏着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了。
“发现了吗?”川见将写好的内容展示在贵志眼前,“把这些字母重新组合之后,‘端村’就可以变成‘水原’。”
“这些……真的是纱纪的父母所安排好的事情?”贵志感叹着端村夫妇缜密的心思。
贵志在心中反复地重新排列着这两个姓氏的罗马字,他确信,如果所有事情都是真的,那么“水原纱纪”这个名字就是端村夫妇留给纱纪唯一的遗产,这里面饱含着端村夫妇面对现实的无奈,以及对女儿的不舍之情。贵志相信,纱纪一定早已经领悟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细心地收藏着照片和剪报。
“端村夫妇所安排的事情远不止这些。”川见将钢笔收好,“想听听水原纱纪为什么能够复活的秘密吗?”
“那种事……果然是真的?”贵志完全没有料想到,川见居然真的能够将这种事调查出来。
“想知道吗?”看川见的表情,他似乎非常乐意与贵志分享这个秘密。
贵志咽了咽唾沫,随后点点头,那正是他现在最想得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