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同学,就是这个本子吧?”大木的手上戴着白手套,从山中孝太的课桌上拿起了一本课堂笔记,笔记的折开的部分被粗鲁地撕下了一页。
“是的,警察先生,”孝太脸上一副很不开心的表情,“当时那个转校生就站在前面那个地方,然后一下子抢走了我的笔记本,紧接着还没经过允许就‘唰拉’地撕了一页纸下来,简直太让人生气了!”
原来这个少年并不是因为被特别问询而不开心,大木稍微松了一口气。
“本子还挺新的——这个笔记本还有其他人碰过吗?从你用它的时候开始算起。”大木吩咐身后的秋田将笔记本收入证物袋中。秋田已经差不多从恐惧中恢复,只是脸色还有点惨白。
事实上,现在表现出恐惧情绪的人,只有秋田刑警自己而已。对于老师和学生们,大木将纱纪复活的事情解释为“调查失误”、“尸体的身份搞错了”,所以学校的秩序还不至于陷入混乱。关于特别问询的事,大木也要求孝太保密。
“警察先生,这个本子有什么问题吗?”因为记录了重要的笔记,孝太并不希望警方把笔记本带走,“你们不是来调查水原的吗?水原同学没碰过这个笔记本。”
“我的意思是,除了你和那个转校生,还有其他人碰过笔记本吗?”大木进一步问道,“不仅仅是水原同学,全班同学和老师都要算上。”
“嗯……三四天以前,国义好像借我的笔记抄过一次……”孝太努力地回想着,“对了,芹泽老师也检查过一次,剩下就没人再碰过了。”
“国义?哪个国义?”
“真柳国义,”孝太说出了全名,“就是个子很高的那个。”
大木记下了这个姓名,然后转头吩咐秋田几句话,紧接着秋田就拿着孝太的笔记本离开了教室。现在教室里只剩下大木和孝太两个人。
“当然,如果放学后有哪个值日生还碰过我就不知道了。”孝太补充道。
“那种事我们会调查出来的。”大木踱步来到了教室中间,“顺便问一下,天岛秀濑的座位是哪个?”
“就在您左手边第二个,”孝太指着一张课桌,“放着一本红色书的那个就是。”
大木来到秀濑的课桌旁,观察一番后,将两支笔和一把直尺装进了证物袋。
“警察先生,您是在调查指纹吧?”孝太灵光一现地问道,“不过你们不是说搞错了吗?水原同学既然没死,为什么还要调查我们的指纹?”
“是为了别的案件。”大木随口应付道,“那个案件还在保密阶段,听好,我们调查指纹的事情不许跟任何人说。”
“所有人的指纹都需要吗?”看起来,孝太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还是说只需要特定几个人的?”
“需要让你知道的话,我们自然会告诉你,否则不要问多余的问题。”大木皱着眉头,他非常讨厌这种反过来审问警察的证人,“等一下去跟着那个姓秋田的刑警去采集指纹,把真柳同学也一起叫上,至少你们俩的指纹我们是需要的。”
“我?我什么都没做过,国义也一样……”孝太赶忙撇清自己,但随即他便明白了大木的意思,“哦,原来你们是想要那个转校生的指纹对不对?拿走我的笔记本,再排除所有不是转校生的指纹,剩下的就是那家伙的指纹了对不对?真有一套啊。”
大木讨厌的另一种证人,就是在警察面前扮演福尔摩斯的家伙。
“听说天岛同学和那两个转校生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孝太根本没注意到大木厌烦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原来那辆车不是你们派来的啊,怎么,让他们逃跑了吗?”
孝太的语气听起来分明就是“警察也不过如此而已”。
“想打听这些事的话,明年入学指导的时候选警校吧,将来我们能够成为同事的话,我就回答你这些问题。”大木环顾着教室,试图在学生们重新回来上课之前,尽量多收集一些有价值的调查证据,“山中同学,我再次强调一遍,刚才所有的问询内容,一句话也不许跟别人说。”
“是,知道了——”孝太懒洋洋地拉长语调。
需要采集三舟木和彦、久史淳也和天岛秀濑三个人指纹的命令,是刚刚才从警视厅下达到大木手上的,那时候大木和秋田正准备离开崛越学园,结果又不得不和这些好奇而又难缠的学生再相处一段时间。
——如果不是那个讨厌的律师带走了三舟木和久史填写的表格,采集指纹也就不必这么费事了,大木忿忿地想着,在他的警察生涯中,还从来没同那么难缠的律师打过交道。纱纪抄写过的那张贺春帖也不知道被谁扔到哪里去了,所以现在能查明和彦指纹的东西,除了芹泽老师的教科书,就只剩下了山中孝太的笔记本,鉴识课的人刚刚被派到了这里,这两样东西刚刚都已经让秋田送去采集指纹了。淳也的指纹估计只能去他家里采集了,三舟木家和青山高校暂时还没有派遣刑警,警视厅的意思好像是要尽量避免这次案件被太多人知道。
“警察先生,那个转校生当时就坐在那里。”孝太指了指教室后面的一张桌子,“想要他的指纹,去那里能找到好多,并不一定非得拿走我的笔记本吧?”
“调查结束后就会还给你的。”课桌是长期放在教室里的东西,那上面的指纹估计起码有百八十种,没有在临时问询的房间里采集指纹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好了,去找真柳同学一起录指纹吧,他要是问为什么,就告诉他是调查需要,多余的话不许说。”
孝太咕哝着嗓子应了一声,随后拉开教室门离开了。
大木仍然停留在秀濑的课桌旁,他将秀濑堆放在课桌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抽出来,想找一找有没有塑料书签之类更容易留下指纹的东西。翻到最后一本不常用的英文辞典时,十几张夹在里面的照片突然掉了出来。
拾起照片后,大木发现这些照片都是在同一个场景下拍摄的,看起来应该是学校举办的某次运动会。令大木非常奇怪的是,这些照片完全不是班级留影或是夺冠纪念,而是同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女孩。照片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偷拍,但也有几张很明显是在那个女孩的配合下拍摄出来的。
大木认识这个女孩,她就是那个将警方弄得焦头烂额的水原纱纪。
之所以让大木去调查指纹,是因为在会议结束的时候,泽村警部接到了一个男人的报警。
“敝姓泽村,是负责水原纱纪一案的警部。”泽村搬来一把椅子,示意来报警的男人可以坐下来说话。
“警察先生,在家里的时候我就感觉非常奇怪,看到新闻后,更觉得这件事必须得找您说说了。”男人畏首畏尾地坐在了泽村警部面前,和他一同前来的小男孩则在男人的背后不停地躲躲闪闪。
“先生,您的姓名?”
“哎呀,居然忘了自我介绍!”男人拍了一下脑门,像是做错了一件非常大的事,“我名叫藤田清,今年三十七岁,住址是足立区入谷町,在家里经营家庭工厂,这是我的儿子野野助。”
“嗯……倒是省去我很多问题。”泽村仔细地记下了这个姓藤田的男人的信息。
“因为工厂的事情,所以跟警察打过几回交道……”
“请说吧,藤田先生,关于这个女孩遇害的那件事,你都知道些什么?”泽村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水原纱纪的照片。
“她就是新闻上播放的,早上在两新田那边被发现尸体的女孩吧?”
“是她,名叫水原纱纪,十五岁。”泽村点点头。
“这个女孩……早上的时候我见到她了。”
“您也发现那具尸体了?”
“啊,不是!”藤田急忙否认,“那女孩当时还活着……那个,我没有说你们搞错了的意思……”
姓藤田的男人将话语说得很委婉。
“藤田先生,协助警方调查是日本公民的义务,您不必紧张。”泽村端正了一下坐姿,“您是在哪里见到的?她当时在做什么?”
“是我带着野野助一起晨跑的时候,地点在入谷町七番街,距离昨晚失火的天岛家不远——那个很有名的天岛家昨晚失火了,这件事您应该知道吧?”见到泽村点头答复后,藤田继续向下说道,“当时那个女孩躲在草丛里,一开始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但后来野野助回家之后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必须得找您来说说,这才从学校里把这孩子接了出来,特地来叨扰您了。”
“什么奇怪的事?”
“……好难闻啊。”躲在藤田背后的野野助怯生生地说道。看上去,这孩子应该只有七八岁。
“是这样的,见到那个姓水原的女孩时,我发现路面上有很多水,当时我也没太在意,因为还要赶回家吃早饭,就催促儿子快走。”藤田吸了吸鼻子,“后来回到家后,这孩子就反复说那些水‘好难闻’,我还以为那只是碰巧谁家倒的脏水罢了,但这孩子后来还说‘和雪夫家的味道一样’,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请您等等,”泽村警部根本没听懂藤田在说什么,“难闻的味道到底是什么?”
“有岛雪夫是野野助的同学,他们家是经营加油站的,”藤田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所以我想这孩子当时闻到的应该是汽油味,这么一来,路面上那些就根本不是水,而是好大的一片汽油!”
“您当时就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吗?”泽村不明白为什么藤田一直站在野野助的角度说话。
“实不相瞒,我的鼻子有很严重的炎症,说是嗅觉失灵也差不多。”虽然并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但藤田还是一脸抱歉的模样。泽村点点头,在记事本上又写了几个字。
“当时具体是几点钟,您还记得吗?”
“七点左右,”藤田十分肯定地回答,“具体记不清了,晨跑之后回到家是七点十五分。”
发现水原纱纪尸体的时间是早上五点五十二分,看来见证纱纪复活的人又多了两个。
“……那个姐姐也好奇怪。”没等泽村继续发问,野野助胆怯的声音就再次传来。
“怎么回事?”泽村看着藤田,等着他解释野野助的话。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藤田一脸茫然,“这孩子还没跟我说过——”
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直觉告诉泽村,这个名叫野野助的小男孩一定掌握着决定案情的重要线索。
“小助,”泽村蹲下身,轻轻地抱着野野助的肩膀,“告诉叔叔,你看到的是不是这位姐姐?”
看着水原纱纪的照片,野野助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位姐姐当时在做什么,小助知道吗?”泽村压抑住逼近真相的兴奋,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和野野助对话。
“嗯……知道。”说完这句话后,野野助就不再开口了。
藤田在一旁干着急,好像一旦儿子怠慢警察的话,自己也会跟着有罪过一样。
“姐姐在做什么奇怪的事吗?”泽村一步一步地诱导着面前的小男孩。
野野助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那么,姐姐是在做什么有趣的事?”孩子衡量事物“有趣”的标准可能与成人有很大不同,泽村不知道自己这样问,野野助能不能听懂。
“是……害怕的事。”小男孩缩成一团。
“警察先生,这孩子——”藤田试图开口,但立刻被泽村打断了。野野助还在张口说些什么,泽村示意藤田保持安静,然后凑到小男孩的面前,仔细地听他口中的每一个发音。
“那个……那个哥哥在电话亭里打电话,”野野助用短小的食指指向泽村身后的白板,“姐姐蹲在草丛里,瞪着那个哥哥,好可怕的样子……”
白板是泽村记录线索、分析案情所用的,上面画满了各种指示关系的箭头。每个代表人物关系的箭头起点处,都会贴着对应的案件关系人的照片。泽村沿着野野助手指的方向回头看过去,这个小男孩正无比坚定地指着天岛秀濑的那张脸。
“天岛先生,很抱歉又要来打扰您了。”关上房门后,泽村警部礼貌地鞠了一躬,然后亮出了自己的证件,“我是东京都警视厅搜查一课泽村安造,身边这位是安城警部补。”
“怎么?这次不是那个姓上野的家伙了?”天岛隆一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因为泽村和安城强行要求单独询问,所以天岛隆一实在拿不出什么好心情来招待他们。
问询地点就设在不久前招待和彦吃饭的那间客厅,这里现在只有天岛隆一和面前的这两名刑警,中村律师和其他警卫都被留在了屋子外面。
“我们不是来调查火灾的。”安城一页一页地翻着桌子上的日历,“搜查一课只负责刑事案件,所以您大可放心,就算您现在把偷税的账本放在我们面前,我们也绝不会看一眼。不过相应地,我们问您的问题您都要一五一十地回答,否则我们会以人手不够为借口,从二课调集一些同事一同来搜查贵宅。”
“需要老夫为你们准备晚饭吗?”天岛隆一讽刺地笑了笑。
“天岛先生,请问您认识这个女孩吗?”泽村不愿意跟天岛隆一进行这种无谓的辩论,她从西装内兜里拿出一张照片,立刻切入了调查正题。
“不认识。”天岛隆一扫了一眼之后,面不改色地回答。
“请您仔细看看,她是令公子天岛秀濑的同班同学。”
“老夫不认识这种人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天岛隆一高声反问。的确,即使作为父亲,不认识儿子的同班同学也并不是什么令人奇怪的事情。
安城依旧在那里翻日历,看上去就像是在认真地读一本有趣的书。
“天岛先生,我们希望您可以配合我们一些,这对您儿子也有好处。”泽村点上一根烟,天岛隆一没有阻止他,“这个女孩名叫水原纱纪,是个住在草加市两新田西町的孤儿。今天清晨,有人在她住处附近发现了她的尸体。”
“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天岛隆一扬着下巴说道。
“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天岛秀濑是嫌疑犯之一。”泽村明明白白地说道。
“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们惯用的伎俩,”自己的儿子被说成是嫌疑犯,天岛隆一却显得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不是吗?每次遇到杀人事件,你们都恨不得将全东京的市民都说成是嫌疑犯。”
“天岛先生,方便告诉我们一下,您儿子秀濑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的行踪吗?”泽村没有理会天岛隆一的质问,他吐了一口烟圈,探身向前问道。
“很抱歉,老夫没法告诉你们,”天岛隆一环抱着双臂,“老夫这种人从来都不关心儿子,这种事你们直接去问他本人就好了。”
“天岛先生,能问到他本人的话,我们又何必来麻烦您。”
“这好像并不是老夫的错吧?”泽村的话完全在天岛隆一的意料之中,“找不到他,继续找就可以了,全日本不知道儿子在哪里的父亲可并不占少数,你们何必只为难老夫一个人呢?”
“老头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把他藏在家里了!”泽村看上去好像已经失去了耐心,安城抓着他的手腕,暗示他冷静一点。
“九点四十五分左右,有附近的巡警看到了您的私人律师中村纪明载着天岛秀濑、三舟木和彦和久史淳也三人回到这里,那之后不久,三舟木和久史两人离开了,但秀濑一直都没离开。”泽村强压着愤怒,平静地说道,“我们知道他就在这个家中,如果您现在不想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恐怕我们就要强行搜查了。”
“哪有什么巡警,是那个姓上野的家伙一直留守在附近吧?”天岛隆一轻蔑地哼了一下鼻子,好像是从新闻上听说某个跟踪狂出现在自己家附近一样。
“天岛先生,强行搜查对我们谁都没好处。”
“如果想做的话,老夫乐意奉陪,”天岛隆一伸出手,“能让我看看搜查令吗?”
“喂,天岛秀濑牵涉到了杀人案件,你根本就是知道的吧?”泽村彻底不客气起来,“把天岛秀濑藏起来的人正是你,如果现在不乖乖把他交出来,小心被起诉包庇罪!”
“天岛先生,请您配合。”安城倒是还很礼貌,“如果令公子现在主动现身,我们可以视为自首。”
“老夫不认为自己的儿子是杀人犯。”天岛隆一靠在沙发靠背上,丝毫不松口。
泽村刚想发火,安城按住了他的肩膀。
“天岛先生,”安城将日历的一页展示给天岛隆一,“令公子如果肯主动现身,您的律师团又没有发挥失常的话,他大概可以在来年的这一天回家。”
日历上的日期是八月一日,随后安城捏起厚厚的一摞,将日历翻到了另一个日期。
“如果令公子是被我们搜捕出来的,那么他回家的时间就会变成这一天。”
“想劝老夫上当吗?”天岛隆一再次露出了轻蔑的表情,“我说了,秀濑不是杀人犯,就算他真的是,也没有必要因为相差三个月的时间就主动把他交给你们。”
“是八年零三个月,人生的十分之一。”安城放下日历,“天岛先生,令公子秀濑的命运,现在掌握在您的手中。”
“这算是在威胁老夫吗?”
“天岛先生,凡事都要拿证据说话。”泽村知道跟这种人发火也没用,他从包里抽出几张纸,似乎是一份报告书,“案发现场发现了天岛秀濑的指纹,还有其他一些不便告知的证据,这些证据都表明了他和这次水原纱纪被害一事有脱不开的干系。”
“你们刚才也说了,那个女孩是秀濑的同班同学,”天岛隆一眯着眼睛说道,“同班同学家里发现了秀濑的指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种事不用您操心,”泽村站起身,“我最后再问一次,天岛秀濑在哪里?”
“老夫不知道。”天岛隆一毫不客气地回答。
气氛一瞬间僵持到了极点。
“给我搜!”泽村冲出房门,对等候在外面的刑警们下令道,“一个角落也不许放过,哪怕是老鼠洞也要给我挖开看!”
安城将日历翻回到今天的日期,轻轻地放回桌子上,随后也从房间里慢步着离开了。
面对门外忙碌的刑警们,天岛隆一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藏身在垃圾袋里被带出家门的天岛秀濑,现在应该就快登上飞往西半球的航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