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秀夫 著
王政钦 译
好冷啊。感觉寒冷彻骨。山名悦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打开围毯,包裹似地缠绕下半身。好像是要被迫撤回暖冬预测似地变得非常寒冷。厅内的暖气被关掉之后,脑海里才想起早上听到气象预报员拐弯抹角的解说。
——雪快停啊!否则就回不去了。
R县警本部厅舍三楼。教养课的楼层鸦雀无声。今天还是加班。丢下近乎哭泣的脸孔宣言的悦子,所有的课员都以愉快的步伐走向新春酒会的会场。带著近乎怨恨的心情,但实际上,现在对悦子来说,既没有可以在酒席上喧闹的轻松心情,也没有那种宽裕的时间。
桌面上原稿和校样堆积如山。悦子担任编辑的县警机关杂志《R警友》二月号一直迟迟没有进展。手边的台灯灯罩上有著加藤印刷总经理贴上的红色便条:“一月二十五日校稿毕。二十六日印刷。三十一日发行”,悦子有种绝望的感觉。一年来,一直都是在老上司的手下帮忙编辑,但是现在那个上司正进入服务年满退休前的长期休假,悦子无法想像走路将B5尺寸六十页的完成品送到各课的样子。
——那么简单,就把它做完吧!
悦子把用签字笔写著大大的“赤”字的事务信封从柜子里取出,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桌子上。婴儿的快拍照片二、三十张重叠著。互相自夸溺爱小孩的“我家的新明星!”乃是受欢迎的专栏。看著每张照片的背。面,将写在上面的人物简介抄写到格式纸上。婴儿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姓名缘由、父母的名字和所属部门……。在第七张时悦子发出咋舌声。漏了记载。S署交通课的巡查长。没有妻子的名字。
——是让谁生的?
悦子以尖锐的眼神看了壁上的时钟。正好过七点。正在打电话给S署的时候,心想这位巡查长大概已经回家了吧!即使是想打电话到他家问,R县警里也没有职员通讯录之类的东西。听说以前有,而且每年更新,但是怕流失到部署外面因而取消了。但是无论如何在各自的部署里应该制有部内用的名簿,所以只要向S署当班人员询问巡查长的连络处就可以了。然而,却鼓不起勇气。和女警不同。在第一线的署员根本不知道在本部工作的年轻女性内勤职员的名字。相反地会落到被盘问的下场。你是谁?真的是教养课的人吗?和巡查长有什么关系?
悦子收集婴儿照片将它放回信封里,取而代之地,将傍晚从印刷所送来的初校铅字稿摊在桌上。“年度视阅式感想”
“接受十年表扬”。一件接一件地过眼,检查本文和标题。幸好没有什么大修改。心情愉快地将手伸到装有未经修改的原稿柜中。“好吃商店便宜商店”,是介绍职员常去的商店专栏。但是为什么面店这般的多呢?。“此一事件——这家伙是犯人啊!”。立功的刑事和鉴识课员以记录般所执笔的硬派文章。这个月强盗犯人被逮捕的经过……。向来都是愉快地读著,但是今晚却几近斜著看、草率地读过。加上不会有问题的标题,将照片的位置画在版面用纸上,塞进要寄给印刷所的信封之后,悦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手僵硬了。从置物柜里拉出小型的电气暖炉。
悦子把写有“退”的厚厚信封拿了过来。将今年春天服务届满退休的警官和事务员的记事附上照片刊登,以慰劳他们长年的辛劳。今年有四十七人。虽说每年都是如此,而这个“辛苦特集”乃是二月号的主要版面。
首先开始事前准备。把预定退休者寄来的原稿和从警务课借到的大头照用回纹针别起来。才刚开始悦子就停下手来。“教养课主任干部,久保田安江”,悦子的前任者。相当上相。不,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祥和温柔的表情。
很快地将视线转移到安江的记事。长达二十年编辑的辛苦谈、采访的回忆、对于《R警友》的依恋……贯彻单身主义的她有著“工作就是情人”的口头禅。那种不想把重要情人让给他人的情感或多或少存在著吧!对待悦子总觉有些冷淡,所以,一起工作整整一年,到了最后却也无法融洽。
以复杂的思绪读著时,悦子突然吓了一跳。结尾这么写著:
“就像是要抛弃我的孩子一般,我感到无尽的寂寞。今后接任的悦子将以年轻的感觉来培育‘R警友’。我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我想回到读者的立场,并持续寄予大大的期待。”
悦子的心情变得忧郁起来。被人托付小孩的话就伤脑筋了。那负担可重了。毕竟,悦子从来没有受机关杂志的制作吸引。要是说将来的二十年、三十年也当《R警友》的编辑的话——。
她才刚满二十六岁。将来的事尚不知道,但无论结不结婚,她都打算继续工作。六年前,悦子之所以参加地方公务员考试并不是因为一片不景气之下公务员变得抢手。体弱多病、来回进出医院、在县政府上班的父亲,即使如此还是将四姊妹的老么悦子培养到短大,这完全是依靠公务员的福利优渥。另一方面,在当地百货店当店贝的母亲在泡沫经济一开始时就被革职了。之后,母亲一天到晚四处发泄怨恨,她的改变之大,使悦子不得不重新评估被推崇为“我家的太阳”的母亲的存在。
然而,既不是县政府亦非学校,悦子之所以希望担任观察事务,是因为长年无趣地看著父亲平淡的县府日常工作。安定而带些许刺激,使得悦子有些贪婪地想尝试看看。她喜欢看电视的刑警连续剧,也经常阅读推理小说。杀气腾腾的刑警大声互嚷的工作场所,一个接一个被解开的事件之谜,事件解决时的喜悦人群,甚至搞不好未来的丈夫也是刑警?是这般天真的幻想游戏使进入警署前的悦子充满期待著。
然而她所属的是连半点气氛都没有的管理部门教养课。课员全员尽是菁英般祥和的男性。尽管是那样,因为警察和警官是绝对的世界,所以在课内的事务职员的声音和其他部门同样细小。就连拉下脸来说话的那个安江,也曾经藉著酒醉的气势吐露真言。“赢不了爱哭的小孩和正职的警官”——
“对不起。”
声音传来后,门开了。巡查来了。拿著手电筒的保安课高见女警露了脸。
“辛苦了。”
两个人同时说,但是点头的只有悦子。
“请节约用电。”
干脆俐落的声音。
“啊!是的。对不起!”
悦子慌张地关掉电气暖炉的开关,然而,从高见女警的样子意会到她所说的节约用电指的是房间的电灯后,她满脸通红。
日光灯的光只剩下一半,感觉好像更冷了。回到桌子前的悦子混杂著叹息凝视著高见女警消逝而去的门。为何那样卑屈地反应呢。年纪上悦子比她大一岁。不,不以她为例,我不认为女警看不起事务职的人。就算是悦子也有关系好的女警。平时聊天说笑,甚至一起出去吃饭和买东西。但是,有时就是和气氛格格不入。“工作”和“职务”,经常感到那意识的鸿沟是难以填平的。
——做完这一些就回家吧。
悦子抓著回纹针。剩下四十三人。一边看著回亿文章的名字,一边和大头照背面的名字比对。田中、铃木,因为同姓的人很多,所以很费精神。但超过半数之后,数量减少了的话,也就容易找了,还剩下五人……。
咦?悦子有些疑惑。
剩下的大头照有五张。而原稿的部分却只有四人分。慌忙地组合了四组,看到了剩下的照片的名字。
“F署警务课看守管理股主任 近藤宫男”。
悦子打开“退”的信封封口,往里头看了一眼。没有,空的。随便翻找被推到桌子旁的一堆校样。她知道这么做才会使这股血气消退。
——弄丢了……?
不,拜托文章执笔和回收的都是前任的安江。这么说,是她的疏失吗?“全部凑齐了喔”。安江这么说著交出信封,但是……。
悦子看了一下桌子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掉在那儿。站起来巡视课内地板。应该没有。回到桌上再一次检视四十六人的原稿。没有二张重叠在一起的吗?不,确实是一张一张的。打开个人电脑,叫出预定退休者名簿。用眼睛盯著名字看。近藤宫男……。有,确实是在这个春天辞职的人。
著急的手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按了记忆著安江自宅的快速拨号键。是电话留言。她迅速地留言后,再一次检视桌子的周边。又看了看信封里面。
——真的装进去了吗?
或许是安江的错觉。忘记安排执笔吗?不,一直以为已收到原稿了,而实际上还没有收到,也可能是这个叫近藤的主任还没寄来。
下署……去年,因主妇失踪事件而喧腾一时。
——呀!
悦子又拿起手机。要是F署的话,有事务职的同期、天野小百合在那里。一时糊涂打电话到她公寓。虽然天野曾说最近有了男友总是晚归,但如果打手机在外面找到她,她却没有带著通讯录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啊!阿悦?什么?
真幸运能够听到小百合甜蜜的声音。
“那么晚了不好意思。有东西想请你帮我查一下啊!”
悦子简单地说明事情。
近藤……?啊!那个可怕的人呀!
——可怕……?
一段令人焦急等待的时间后,电话里传来了声音。近藤宫男的住所……电话号码……。道谢后要挂上电话时,小百合制止了。
阿悦,之后,和他怎么了?
瞬间说不出话。
“——嗯。或许就要分手了。”
我也是啊!
好像会变成长谈。
“对不起,我有急事。再联络啰。”
悦子没放回听筒就切断了电话,拨了记下的号码。铃声。一直没有人接。无意间她以另一只手将近藤的照片取了过来。刚才只是确认照片后面的名字,所以还没有看过他的脸。
屏气凝神。
脸颊憔悴苍白的脸,尖尖的鼻子,凹陷黯淡的眼睛——。
悦子全身发抖之时,对方的听筒被拿起来了。
走出县警本部厅舍时已经九点半了。
车子的暖气并没有吹出令人满意的暖风。手中紧握著冷到几乎令人疼痛的方向盘,悦子朝近藤宫男的自宅前进。出来接电话的是有纪子。她说近藤现在不在家,他也没有手机。不过他马上就会回来了,请你过来。凭借有纪子坦率措词的感觉,悦子奔出了教养课。
现在新年派对正处于佳境吧!虽然课长说即使是来喝第二摊也无所谓,来参加吧这样的话,但终究就是要她担任招待的角色。一点趣都没有。有一半是为了逞强,悦子紧踩著油门。
今晚逮著近藤本人,非把文章一事彻底搞清楚。到底是安排疏失呢?还是原稿不见了呢?或是近藤还没写呢?
不,他根本就不打算写。悦子有那种感觉。妻子有纪子甚至不知道丈夫被请托原稿一事。还有,在悦子的脑里浮现那凹陷黯淡的眼睛。阴险。必定是那样。
然而,四十七人当中即使只少了一个人也是一件大事。二月号一定要刊登全部退休者的大头照和回想。即使是悦子也知道警官的服务年满退休对警察组织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仪式。夸耀、赞美、极力褒扬,尽是热烈的语言和掌声,将职务完成的前辈送出去,那或许可说是提高送人者方面士气的仪式。仿效前辈的业绩来歌颂警官职务之崇高,以图增加组织的紧张感。就像葬仪并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被留下来的遗族所举行一样。
好不容易暖气才正开始发挥功能,就进入了目标的住宅地区,应该说是清高吗?近藤在开始退休前的长假时,就马上搬出F署的家庭宿舍,移居到独栋的出租房屋。这里离最近的车站走路大约要十分钟。出售的屋子和租借的屋子混杂在一起,自古以来就是住宅密集的地区。
“来,请上来请上来。还没有整理呢,所以屋子非常脏——”
就像在电话中应答那般地,有纪子大方地招呼悦子进去。真的是没有整理。招待客人的客厅中堆满印有搬家公司商标的箱子。
茶——消失在屋子里的有纪子从看不到的地方不断地向悦子说话。有二个儿子年龄相差一岁。都上了东京的大学过著住宿生活。每月寄的钱超过二十万元。在她那热闹的脚步声回到客厅之前,已经连大致的家庭状况都告诉悦子了。“我想就要回来了——啊——脚,伸到被炉里,来。”
“谢谢您——那——,您先生到哪去了?”
一被悦子问起,皱纹明显的圆形脸呼呼呼地像少女那样笑了。
“瞧,我先生,因为是刑警。”
——说谎……?
近藤不是拘留所的看守吗?
“我,叫他地窖刑警。”
“咦?地窖……?”
有纪子又呼呼呼地笑了。
“以前叫他岩窟王。”
有纪子以毫无担忧的笑容继续谈论她丈夫,但内容是让人听了怎么也笑不出来的东西。
听说近藤在三十八年的勤务当中,实际上有二十九年是担任拘留所的看守。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志愿当刑警,但是受到排挤。有纪子说:结果走过看守的人生也是因为对成为刑警的梦想没有死心。监视和照顾被拘留者乃是看守的任务,但是,从早到晚面对著各式各样的犯罪者,即使是不喜欢也练出了“刑警眼”。大致上所有的辖区就让有希望成为刑警的新手经历一到二年的看守工作。近藤对那可说是刑事见习制度的习惯下了赌注。每当辖区之间有异动,他就举手说希望让我干看守。相信总有一天会被提拔为刑警。
好残忍。涌上来的是带有同情的想法。
“既然那样想当,却又为什么不能成为刑警呢?”
“啊——那是非常困难的啊!因为我先生,在警察学校的成绩是倒数第一名啊!”
“咦……”
“嗯!你知道吧!毕业成长的顺序是到死为止都摆脱不掉的喔。因为不优秀的话就干不成刑警呀。”
第一次听到。
“那么,只因为他是心里自认为是刑警的看守员,所以就叫他地窖刑警?”
想要笑回去,悦子的脸扭曲著。
研修时曾经拜访过辖区内的拘留所。因为内部的水管工程,拘留所的人暂时转移到其他辖区,所以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即使知道。脚还是发著抖。从刑事课通往拘留所的狭窄走廊上,生锈的铁门堵住了去路。同行的课长按了入口的黑色按钮的片刻之后,一般的通行门才打了开来。接受了说明——内部的看守人员从他的方向才能看见的窥视孔确认这里之后才打开锁。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浑浊的空气。缺乏亮度的照明。一一向我们介绍著。会客室、保护房、浴池。看守台在中间特别高的地方。在催促之下站到那里,竟然可以鸟瞰被分隔为九间的扇形监房。铁格子的寒冷。臭酸味,门剌耳的开闭金属声——。
“即使如此也颇晚了呢!”
悦子被有纪子的声音吓了一跳。已经是十点半了。
“耶……您先生到底去哪里了呢?”
“必定是去搜查啊!”
“搜查?”
发出呼呼的笑声。
“所以地窖刑警从地窖出来了啊。服务年满退休后耶!”
悦子被吓了一大跳,无言以对。
有纪子愉快地敲敲一旁的纸箱。
“这,全部都是那件事的资料喔。虽然是那么说,却几乎都是报纸的剪贴。”
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你所说的那件事是……?”
“那件啊,瞧,一年前的无尸杀人!”
——……啊!
山手町的主妇失踪事件——。
刚才在课里时就从脑海里闪过。那是引起社会注目的大事件。具丑闻性而神秘。连续几天把综艺、新闻节目弄得热闹滚滚,使得爱好推理的悦子热衷起来。也使得R县警遭受重大失败。倾全力追捕违背人伦的男子,但是却得不到他的自白而将其释放。至今案情还是扑朔迷离。
近藤继续在搜查吗?不会吧?
“但您先生并不是刑警啊!”
“那个啊,是另案逮捕。那个男人曾因窃盗被捕,我丈夫在拘留所照顾过他。”
“咦,那么那时候,有没有听说您先生掌握到什么线索……?”
有纪子突然皱起眉头。
“山野井那家伙,一天比一天充满著希望地活著。”
她是在模仿近藤的口气吧!有纪子露出了笑容拍拍手。
“——那……那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啊……”
有纪子的声调变得有气无力。好像是完全捉不到目标的样子。
悦子刚膨胀的好奇心也一口气全泄光了。那件主妇失踪事件趣味无穷。然而,却是动员上百人的刑警多方调查,也无法解决的事件。经过了一年的现在,而且,原来的看守一个人继续搜查这样的事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不,原本就不是探讨近藤行动的时候。想要的是原稿。
但是,已经接近十一点。虽然有纪子为人善良,但再待下去也是有限度的,就算现在碰巧近藤回家了,但是,他对于这个时候还在别人家赖著不走,第一次见面的悦子又会怎么想呢?恐怕会坏了他的心情。或许还会生气也说不定。虽说因为有纪子的谈话,对于近藤的印象大大地改变了,但他那阴险的脸孔还是无法从脑海中完全消失。
再来一次吧!悦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了要事给近藤,记下手机和公寓的电话号码,附带写上期盼联络云云。
在大门口一穿上鞋子,被炉的暖和就在一瞬间消失了。
“打扰您到这么晚,真是对不起!”
“我才是对不起呀。那个人哪,实在是——”
又再次呼呼呼地笑了。
“但是,随他喜欢,既然他那么想做。因为只有做那么一次警察,应该不会受到报应吧!”
回到公寓,那地板的冰冷是言语无法形容的。
电话答录的灯闪著。近藤打来的?怀著不少期待将它放出来听,但是传出的却是俊和的声音。您好忙的样子呀。充满讽刺意味的一句话响彻屋内,消失了。
——不要胡闹呀。有要事的话打到我手机不就行了吗?
悦子用手指狠狠地将留言消掉。
长距离恋爱。不,我想已经不能叫做恋爱了。三个月没见过面。从那天开始,在博多的那一晚,他突然的求婚。出乎意料。
心里虽是YES。但是,却无法马上付诸言语。那让悦子感到不安。与俊和共度一生,她还没有那样的觉悟。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掠过脑海。结婚等于生活,悦子的脑中不自主地往那方面想。
俊和深信著她会给予承诺的回答。他那自信满满的表情更让悦子感到不安。俊和看起来矮小,是悦子念高中时大她一届的学长,二十七岁的转职族。博多的夜景不知怎地让人感到恐怖。从口中不禁透露出言语:但我还不想辞去县政府的工作——。
原本没有拒绝的打算。俊和早先是R市人,因为是长男所以迟早要冋去照顾双亲。悦子那样茫然地想著。然而她的一句话使得俊和脸都歪了,在那之后就没有再和她说话了。因为害怕被抛弃,那一晚悦子抱著娼妇的心态钻进了俊和的员工宿舍,之后的事就不想再回想了。那是强暴。随著日子消逝,自然就那样想了。
——好冷啊……。
木质地板的房间就像冷藏库般。
空调一点也不管用。悦子盖上了毛毯,但还是在电暖炉前一动也不动。
没有近藤的来电。手机一直开著,但直到隔天还是没有响过。
不信任感如瓦斯般地膨胀,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回家呢?搜查?少蠢了,近藤又不是刑警。相反地还是就快退休、处于长期休假之身。虽然在有纪子面前装出一副关心工作的样子,但悦子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都已经六十岁了,还说什么追踪事件,好像小孩子似的。该不会是驱好欺负的太太,正在哪里玩乐著吧?酒?赌博?或许是女人也说不定。电话交友、援助交际、网路交友,不是说这年代没有人缘的男人容易陷进去吗?想彻底藐视他看看,但有个东西阻断了浑浊的思绪。
梦想著要当个刑警,二十九年来一直坐在看守台的男人——。
二十九年……。比悦子活到现在的岁月还长。将要终结那极端特异之警察人生的近藤心中感受……。不知道,想像不出来。但是,正因为非想像所能及,所以或许真是那样的想法也涌上心头。
悦子看著墙边的彩色箱子。
将毛毯像披风似地披在肩上,弯著腰靠到墙边。所有的箱子里都满满地塞著制作机关杂志的资料。确实装进这里面了,公关课做成的报纸剪贴合订本——。
找到了。悦子抱著厚厚的合订本,以膝爬行回到暖炉前的指定席。一翻合订本就马上发现了“山手町的主妇失踪事件”。多到令人吃惊的新闻资料被剪贴其上。事件发生到现在刚好一年。
——咦?
看了墙上的日历。一月十三日。不真的是刚好一年吗?新闻资料上记载的失踪日就是一月十三日。
悦子忐忑不安。
当然,近藤也知道这件事吧!知道今天是主妇失踪后满一年的日子,所以——。
悦子凝视著半空中不断眨眼。
答案并没有出来。
然而,刹那间涌出兴趣。因这原本就是使悦子热衷的事件。当眼光落在合订页上时,悦子当时的记忆一口气地复苏过来。
一开始是谜样的失踪。
住在山手町二十七岁的主妇、九谷惠美子在傍晚购物途中突然消失无踪。五天后,同样住在山手町、三十岁、自称宝石商的山野井一马遭F署逮捕。罪嫌是窃盗,如有纪子所说无疑地是别件逮捕。山野井是单身,和有丈夫的惠美子有不伦关系。R县警判断是两人闹别扭,于是山野井便杀害了惠美子。
被逮捕的山野井坦诚应讯。不伦关系、惠美子提出分手的话语,调查官一提出目击消息,他就连失踪当日在超市停车场遇到惠美子的事实都承认了。但是,仅此而已。山野井主张说:“只说了五分钟左右的话就分手了。”
无尸杀人事件——
传播媒体如此断言而喧腾一时,且有可断言的根据。接二连三出现的状况证据都指出犯人是山野井。报纸和周刊展开猛烈的报导战,但压倒那些文字媒体,不断流出洪水般庞大情报的还是电视。
总之,是八卦情报中不可欠缺的事件。惠美子既是会让人误认为模特儿般外形漂亮的美女,也是殷勤照顾因脑溢血卧床不起的公公的“贤淑媳妇”。她的丈夫,九谷一朗也是小个子,但有著一副让人觉得是混血儿的深刻轮廓。拥有当地银行的融资股长头衔,却积极地站到电视摄影机前,痛切地谈论对于惠美子的感情,时而哭嚎,对被认为是嫌疑犯而遭拘留的山野井表示憎恶。“杀了他”,甚至连那样骇人听闻的台词也被播放在电视上。不,到了后来才知道那九谷的话并非谎言。
另一个主角,山野井的特质更加强烈。身高一八〇公分,令人联想到赤鬼的恐怖面相。住在坂之上豪华的三层洋房。爱车是鲜红色的保时捷。父亲听说是对国政具有影响力的职业股东大人物、已故的田中弓成。身为田中“乡下小老婆”的母亲也是曾广为人知的民谣歌手。被母亲溺爱长大的山野井只是有名无实的宝石商,连个像样的工作也没有,只是靠遗产过日子而已。然而,他从小学时代开始成绩就一直是名列前茅,虽然是不惜巨资,但他高尔夫和滑雪技术乃是职业级的。
依据山野井的供述,两人是在事件发生的一年半前,于市内的吃茶店相识的。听说经常坐在同一张桌子,因为民歌的话题一拍即合,没多久就发展出亲密的关系。之后,两人在山野井的自宅多次幽会。或许是长久持续遁世生活的缘故吧,山野井的母亲对人有极度的恐惧症,所以始终没察觉到家里被当作饭店使用。两人的关系恶化是在事件前的一个月左右。惠美子突然提出分手的话题。“害怕持缤不伦的关系”是其理由。
火大的山野井杀了惠美子。每个人都那么认为。
状况证据堆积如山,而决定性的证据是惠美子友人的证言。她说失踪前一星期的某个深夜,惠美子打电话过来。不伦关系的对象不肯和我分手。好可怕。我或许会被杀。惠美子从头到尾都是哭声。
失踪前一日的目击证人的证词也具重要性。在洋房附近的路上,住附近的主妇看到山野井殴打惠美子的脸部。不要耍我了,山野井那样地怒骂,惠美子的眼睛下方青肿著。住附近的主妇做证说著。
再来是失踪当日。下午四点过后,惠美子出现在常去的超市。好几个店员目击到右眼戴上眼罩的惠美子。负贵收银机的女店员甚至还记得结帐后的惠美子手腕和手背上有黑青的斑点。但是,那是最后。在那之后,就没有人看到惠美子。惠美子的车孤寂地停在停车场,人谜般地失踪。然而——。
在这超市的停车场也出现了山野井的形踪。红色保时捷被目击。有辆醒目的车子,三人、五人、十人。呈报的目击情报与日俱增。县警也掌握到近似物证的东西。
在距离山野井自宅北边一公里左右的造林业者住宅,立挂于庭园前的三把铁锹之中的一把遭窃。从剩下两把当中一把的手柄上,采集到山野井的指纹。这成为了别件逮捕的线索。铁锹有可能被用来埋葬尸体,要是在店里买的话就会露出马脚。推测因此才用偷的。
在洋宅的搜查亦有收获。虽没有发现铁锹,但在山野井外出滑雪所用的吉普型宾士车内,发现了惠美子的毛发。不是从驾驶座旁的座位,而是车辆后面的行李箱中。运走尸体,也有那样断定报导的电视台。
不,各家报纸都报导山野井被再次逮捕的时间已不远。被“分手的话”气昏了头而杀人,将尸体藏在“车子的行李箱”运送,再用“铁锹”埋尸。事件有达到高潮的感觉。
悦子边读著装订页边回想著。在警察的隐语中把隐藏尸体而埋尸一事叫做“放生”。“那小子,放生到哪里去了吧!”
“想必是放到山里了啦!”那一阵子,那样的对话取代了问候语。
但是,终究是不知道。
尸体的所在处,那只有依赖山野井的自供。严格的侦查长达二十二天。山野井一贯主张他无罪,听说在调查室里一直都很冷静,有时还露出浅浅的笑容。铁锹的指纹和行李箱的毛发被认定是山野井的弱点,然而,“或许是在散步当中触摸到铁锹也说不定。”
“残留在驾驶座旁的毛发被风吹到后面的吧!”戴上三次测谎器却丝毫没有反应。搜查已无计可施,就连盗窃嫌疑也无法成立。就这样拘留期限届满,山野井出了F署的拘留所。事件就此闭幕。
不,荒唐得夸张。悦子无法忘记听到那个新闻时的惊讶。
惠美子的丈夫,九谷一朗,采取了实际行动。被释放的山野井在停车场正要乘车时,躲在阴暗处的九谷挥舞著菜刀从背后袭击。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件,警官和传播媒体也都近在咫尺。两人扭打成一团,反而刺伤了九谷的腹部,因为这样,翌日就死亡了。山野井以伤害致死罪嫌被书类送检,但检察官认定山野井的行为是正当防卫而处以不起诉处分。真是讽刺。是依据那些认定山野井为杀害惠美子犯人的警官和电视记者们的目击证言,山野井才被认定是正当防卫的。
也因为有那么一回事,传播媒体的喧腾才平静下来。不过也有部分媒体就像翻掌似地反过来将R县警的别件逮捕搬至批评的刀俎上。因为山野井的律师通告传播媒体准备提起名誉损害告诉。R县警摔得不轻,失去传播媒体的支持,而且连人权团体也连日蜂涌而至,主妇失踪事件逐渐化为“肿疱”,要是山野井被逮捕的话,《R警友》的“此一事件”页数就会大增,但是即使是翻阅过期刊物,有关这事件的记载却是一行也找不到。R县警成了忌讳。到了现在依然和那时差不多。
“这样子不是很奇怪吗?”
不自觉地发出声音。
悦子粗鲁地阖上合订本。
真叫人懊恼,甚至觉得后悔。山野井杀害了惠美子。一定是那样,杀了她却巧妙地骗过警察。听说虽然是做了不伦之事,惠美子还是热心地持续照顾卧床不起的公公。之所以提出分手的理由之一,或许也就是这件事吧!然而山野井却杀了惠美子,而且,连深爱著惠美子的丈夫都刺杀了。虽不知道正当防卫那些什么的,但总觉得不近情理。如果山野井不杀害惠美子的话,第二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即使是县警也是太不争气了,只要好好地逼他自供的话,山野井就会被当做杀人犯裁决,九谷一朗也就不用死了。
——难道没有人能想出办法来吗?
近藤的黯淡眼睛浮现脑海。
时钟的针指著二点。电话还是没响。
——真的是在搜查。
——不,近藤不见得还没回家。都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即使是看了悦子留下的字条也不会回电吧!早就回家了却忽视字条,也有这种可能性。
明天一大早打电话过去吧。那样决定之后,悦子开始准备就寝。明天也是忙碌的一天,不能再为近藤削减自己的睡眠时间了。
床好冷,一直无法入眠。还是在意原稿之事。不,与其那样说,不如说是贴在耳内的声音妨碍了睡魔的入侵。
有纪子奇怪的语调。
山野井那家伙,一天比一天充满著期望地活著。
教养课弥漫著想睡的气氛。宿醉的脸、脸、脸……。除了几个例外之外,在这个课里没有人有要紧的事。
“宏大的宏,孩子的子,你们家宝宝的名字是宏子对吧。好,我知道了。”
末座的悦子征服了“我家的新星”的记载漏失。全部共五件。
“啊!工作中打扰真对不起。解送股的深井先生在吗?”
虽然发出的是客客气气的声音,心里却是一肚子火。
给近藤宫男逃掉了。刚起床时打过电话,但又不在。听有纪子说近藤在天将亮前曾一度回家,但是马上又外出了。
听说他看了悦子的字条,然而却不联络。至此,一切清楚了。近藤没有写文章的意愿。怕是将其他事推到一旁,追踪著主妇失踪事件吧!热衷“警察游戏”,或许是想以此发泄不能成为刑警的怨恨和痛苦吧!悉听尊便,但是希望不要迁怒立场薄弱的事务人员。虽说是回亿文章,只不过是四百字的一张稿纸而已,写了之后,再去做搜查或其他他喜欢的事不就得了?
无尸杀人。昨晚的高亢情绪就像谎言般消失了,近藤掌握到山野井是犯人的证据了?但思考看看不是很奇怪吗?负责看守的近藤要是得到可以证明山野井“有嫌疑”的证据或线索的话,那当山野井在拘留所里时,县警不是就应该可以依照近藤的情报引导事件解决吗?还是说为了报复没有提拔自己成为刑警的组织,故意销毁证据呢?悦子一放下听筒,刚好近藤印刷的总经理走了进来。
“阿悦,婴儿,中午前会出来吗?”
“不知道。”
悦子正颜厉色地说,大体上来说,这走钢索般的编辑进行在近藤印刷也负有很大的责任。县政府从五年前就使用大厂商的友好堂印刷。有著像样的设计师,只要将原稿交给他,之后对方就任意地考量页数顺序,安排版面,连标题都附上后才拿回来。然而,一谈起这近藤印刷——。
在百忙之中,中午之前,久保田安江打电话进来。
听到电话留言了。对不起——
昨天和做俳句的同伴到温泉住一夜,现在才刚回来。谈话之中,知道近藤一件乃是安江的回收疏失。一起来思考对策吧!她的声调格外地起劲。
午休。悦子摆脱纠缠的近藤总经理出了课。安江的自宅离县警本部只有不到三分钟车程,因为编辑作业的关系时常晚归,因此在安江任编辑时,勉强地买了这在市中心的平房建筑。
“请进。哇!好令人怀念啊!”
安江高兴地拍著手。在那热闹的玄关,连事先订好的外送寿司都送到了。
说句挖苦话吧!陷入不高兴情绪的悦子期待落空。安江并没有像在编辑任上时那样说话带刺。连曾说是情人的《R警友》,不光是在口头上,连表情也完全地表现出有意让给悦子的样子。离开了的话,就是那么一回事吧!不论说是多喜欢,毕竟那是对于课长和次席的严格“检阅”、消磨精神的工作,一定还是和合得来的同伴悠闲地泡温泉比较快乐。
“真是对不起啊!”
话一谈到退休者原稿,安江就频频低头。这个春季退休的人除自己外有四十六人。因为用了那样的算法,所以在收集原稿的时候,错觉为四十六本就是全部。
“那么,那个叫做后藤的人真的没有意思要寄原稿来吗?”
“嗯,或许……该怎么办才好呢?”
“要是普通的原稿的话,请那个人的上司来帮我们说话是最直接了当的,但是……因为是已退休的人所以也不能那么做。”
“认识吗?近藤宫男这个人。”
“没有见过面耶。但是,不太常听到说他好的风评啊。都是阴沈、乖僻等评语。”
——果然……。
悦子一缄默不语,安江就把身子向桌子前倾。
“振作一下——喂,我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啊。也是没办法向预定退休者拿到原稿,是个非常顽固的人。说是因为没有做过大不了的事,所以不想写。”
“就那样吗?之后怎么样了?”
“碰了好几次壁喔,后来终于突破他的心防。因此,好不容易就给我了。”
松了一口气。
——这是在夸耀吗?
自己和安江不同。仪表较差而且怕生。对于《R警友》的爱情及编辑的热情也涌不出来。“本职自卑感”也有影响。因为自己在警界服务的意识太过稀薄。
“我,不行。”
以半改变态度的感觉说出真心话。
“总觉得没有继续做R警友的信心。任职以来已经六年了,警察、警官的事却是一概不知。”
“这样才好啊!”
——咦?
“因为事务职员虽然在警署上班,但毕竟不是警察,我想还是不会知道警察真正的心情。但是,这样就可以了啊。我是警察的家人,有著这样的心情就可以了。”
“家人……”
“是的,仅管有无法出人头地的人,尽是被派到山边的人,但那都没关系,谈到警察的家人,把父亲当作英雄看待声援的家庭相当的多,就和那相同,利用R警友声援他们,说声加油、加油。”
少女般的笑容闪过脑里。地窖刑警。呼呼呼——。
“剩下的就是快点把R警友当作是你自己的东西。我知道你很忙,但是不要只依赖投稿,每号中有几篇要采访并自行撰写。一直待在课中是不行的喔,要和现场的正职警员会面,沉静地听他们的谈话,然后,以家族的心情来写。知道吗?”
无法回答。焦虑和同情心混杂在悦子的胸中。
知道是充满启发的建言。虽然脑袋清楚,但是没有办法坦率开口。这对悦子来说是困难的。她既不能成为安江也无法成为有纪子。可能的话,真想马上把《R警友》丢出去。但是,逃出去也是恐怖的。辞去县府的工作要做什么呢?结婚?跟俊和?还是寻找其他的人?不行,依靠男人生活的那种心态才恐怖。不由得觉得那是过于危险的赌注。在博多看到了俊和的本性,被他施暴。但是,应该想成是运气好。要是结了婚之后才知道他的本性的话——。
“怎样了?不要紧吗?”
“喂……”
安江看起来年长多了。
也有人揶揄一直单身的安江为“R警友的爱人”,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悦子也曾在内心某处抱著怜悯之情。但是,现在眼前的安江竟是明朗的。四十年来,没有被解雇的不安,生气勃勃地工作。房子也买了。即使是今后也不用为吃饭担心。对了,只要身分和地位被保障的话,即使是一个女人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悦子以挺直腰杆的感觉说了。
“我也要闯闯看。”
虽然没有昨天那么冷,但是一日落急骤下降的气温就又变得严寒。
晚上八点十五分。悦子把车子开向R市郊外的山手町。坡上的三楼洋房,除了到那儿去看看,想不到其他可以逮到近藤的手法。这是工作。因为是工作所以没有快乐的道理。悦子一边告诉自己一边踏著油门。
进了山手町,民家的数量骤然锐减。杂木林被车头灯照映出来,进入坡道,洋房映入眼帘。但仅是轮廓,几扇窗里已点亮了灯火。一年前,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光影:不分昼夜在屋前乱成一团的报导群。然而——
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四周一片漆黑。通过洋房正面,背部游走著毛骨悚然的感觉。现在是缓降的下坡。近藤并不在,没有在的理由。这种地方谁会来呢?地窖刑警?搜查?那只是有纪子的妄想。那只是为了要把丈夫视为英雄期待著罢了。
——回家吧!
在稍微前面的地方有个十字路口。是回转道。反射性地把方向盘往左转。这时,树丛的死角处,朝向这里停著的车辆映入眼帘。悦子的车头灯一瞬间照亮了对方的车内,在驾驶座上雪白的脸——。
近藤宫男。
就在刚错车而过的地方踩了煞车。不知道要怎么办,只有硬碰硬看看。不,是为了那目的才来的。悦子从车子跳出来。踩上砂石道,以小跑步绕到近藤车子的驾驶座旁。
窗户开著。黯淡的眼睛往这边看。
没有初次见面的感觉。虽然有恐惧感,但是凶的一方占优势。
“你是曾待过F署的近藤先生吧?”
“……”
“我是教养课的山名。喏,留了字条给你太太——”
“关掉引擎。”
“咦?”
“你的车子。赶快关掉引擎过来。”
无缘无故被大声叫嚷,悦子往后退了。同时,为了要追悦子,近藤从车上下来。瞬间悦子摆了架式。然而……
“你的车子,是几CC?”
“咦?”
“排气量是多少?”
COROLLA一六〇〇。
“一六〇〇CC……”
“借给我。我的只有一千一。”
边说著,近藤已经坐进了COROLLA的驾驶座。无法置信的光景。
慌张地,悦子坐进驾驶座旁的座位。
“这样我很伤脑筋的!”
“关上窗户。要改变方向了。”
在中途近藤改变方向盘的方向。用灵活的手操作将车子开回。开至近藤车子的背后停了下来,打开驾驶座的窗子、关掉引擎、熄掉车灯。一副好像自己车子的样子。
“明天还你。你用我的。”
悦子无言以对。但是,完全地掌握了情况。
他是在搜查。近藤暗中监视著山野井,注意听著,打算一听到车子从洋屋出来的声音就跟踪。但是,到底为了确认什么?
悦子感到心跳加快了。
不行,等一下。冷静下来。正事比问题重要。虽然是完全想像不到的状态,但现在,她逮著了近藤宫男。
“近藤先生——R警友的原稿,还没有送来喔。”
“……”
“我很伤脑筋,因为截稿日期已近。”
“我无所谓……即使没有登载。”
“怎会那样。怎么了呢?”
“没什么好写的。”
“什么都可以啊!”
不知不觉地声音有力了起来。
“拜托你,请你写。不能够只有近藤先生的没刊载。”
“我无所谓。”
“即使你无所谓,但是我——”
“总之无所谓。事情办完了的话就下车。”
“这是我的车子耶!”
悦子瞪著近藤的侧面,忿恨不已。
“近藤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
“是在搜查吧?你太太告诉我了。听说是在调查那个主妇失踪事件。”
“那个笨蛋……”
生气地说著,近藤把头伸出窗外。
“为何一个人搜查著呢?有近藤先生才知道的证据吗?”
“……”
“昨天刚好是事件发生后一年吧。那有什么意义吗?”
“……”
——阴险。
这样的话将成为持久战。悦子伸手拿后座上的大衣。因为车内非常狭窄所以无法好好地穿。将它反过来包裹著身体。
黯淡的眼神看著这里。
“不下车喔,因为这是我的车,而且我要等到你答应我写稿为止。”
发出咋舌声。
“我也对那事件有兴趣。我想绝对是山野井杀的。”
黯淡的眼神还在看著这里。不,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珠大,所以看起来是那样也说不定。那黑色的瞳孔虽然是微暗的,但是存在著好奇的光芒。
——这就是所谓的机会……?
打开他的心房。安江的忠告很有道理。
悦子慌慌张张接二连三地说个不停。
“真的喔。我知道得很清楚。就连昨晚,也反覆读著记载事件全部的报纸——”
“那么,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咦?——知道什么?”
“事件的真相啊!”
“那些事情之前就知道了喔。但是,却把他释放了。近藤先生,你发现了什么?证据?还是线索?”
近藤的嘴形看起来好像笑了。
“还有,山野井向近藤先生说了些什么呢?像是暗示之类的?”
这次是真的笑了。
“他什么也不说。”
“有没有胡闹?”
“那家伙很安分喔。乖乖地吃、乖乖地睡、没有被调查的时候总是在做仰卧起坐和伏地挺身。”
悦子听说过。在研修访问拘留所时听通常说明。被拘留的人闲暇过多。渴望读书,想要活动身体。
“他很闲吗?”
“不,因为那家伙每天都被调查到很晚。身体应该是筋疲力尽吧!”
接著悦子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瞧——山野井那家伙一天比一天充满期待。”
她半带著对事件的兴趣问著。
没有回答。
完了。悦子咬紧嘴唇。那台词所指的含意连对有纪子也没有说过。之后近藤三缄其口,不管问他什么都不开口。
悦子也只好觉悟了。
“这事件,好像走进了迷宫呢!”
她打算挑衅。
“……”
“你是指山野井不是犯人吗?因为那样搜查之后还是不行。”
“那家伙是杀人凶手。”
充满怒气的声音响彻车内。
“咦?”
“我知道喔。即使刑警不知道——”
对于做了二十九年的看守,一直看著罪犯过来的我还是知道。悦子感觉她听见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么,为何事到如今还在调查——”
“不是调查。”
“咦……?那么,现在……”
“是确认。”
“确认?确认什么?”
“下车。”
“咦?”
近藤的眼神变了。不,悦子也听到了。有车子的声音。跑车特有的重低音!山野井开始行动了!
“快点下车!”
虽然是想下车,但是双脚却不能动。头脑陷人恐慌状态。
“那,那么,原稿——”
近藤咋舌同时发动引擎。车胎发出声响急速出发。滑动后轮转过十字路口,快速地向前驶去。瞬间通过洋房,像云霄飞车般地下坡。前方闪著红色的车尾灯。在相当前面。悦子连声音都没了。这不是游戏,她了解到这一点。但是,要去那里呢?确认?确认什么呢?
“——近、近藤先生……要去那里?”
自己的话语颤抖著。因为答案已经浮上脑海。
埋尸场所——。
在前面第三个红绿灯前追上了。
藏青色的保时捷——。
“是那家伙。”
“但是——”
“他也有这个颜色的车。”
青色。保时捷开动了。一口气距离被拉开。COROLLA不是它的对手。不,该说是近藤并没有要勉强追上。因为这是跟踪,不能让山野井发现。悦子不断咽下唾液。幸好县道的交通量相当大,在这当中夹著一辆车跟踪。这时,突然保时捷变换到左线车道,进入了高速公路。
“今天也……”
“咦?”
高速公路轰隆轰隆。前方的保时捷的后部突然往下沉,接著随即展现出爆发性的加速度。真快,眼看著距离又要被拉开了。近藤也将脚像棍棒一样地紧踩著油门。
“昨天在这里被摆脱了。”
——果然昨天也……!
用一千一百所以被摆脱了。原来如此。
一百四十……一百五十……一百六十。仪表板的指针一直上升。呜呜地转动著的引擎,凄凉的风声,咕咚咕咚摇晃的车体。悦子吓个半死,近藤则是一动也不动地盯著前方。六十岁,难以置信。油门一直踩到底,但即使如此保时捷还是远飏而去了。山野井到底以几公里的车速行驶呢?
瞬间越过县境。
“去那里……?”
害怕问但又忍不住不问。近藤没有回答。声音被噪音给盖过去了。
“要去那里呢!”
“到时候就会知道——追得上那家伙的话才知道啊!”
近藤知道山野井要去的地方。不,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但是知道他的目的。
悦子胆怯,果真是要去尸体的所在处吧?她想到一半突然有想吐的感觉。无所谓,还能够忍受。但是,欲追击的激烈振动由下涌了上来。
头昏眼花。胸口疼痛。已经到极限了。
保时捷的车尾灯变得比萤火虫还小。如果在闇暗中消失了,就完蛋了。其实变成那样也好,希望变成那样。悦子这样想著,在那个时候。感觉到萤火虫向左移动。道路正进入缓和的弯道。
恢复直线。前方的萤火虫消失了。
“混蛋!”近藤敲著方向盘。
“完了。今天还是被摆脱掉了。”
“左!”
不自觉地悦子叫了起来。
“什么?”
“左边!一定是下了高速公路!”
前方“出口”的标示板逼近。近藤紧急转换方向盘。COROLLA激烈地左右摇动,冲向通往出口的路侧车道。前方道路弯曲。狭窄的路面。迎面而来的路边护栏。紧急煞车。侧滑——。
“不要紧吗?”
眼睛看著声音的方向。车子停了。在挡风玻璃之前,保时捷现在正要驶出收费站。
“还行吗?”
是温柔的声音。
“我毫不在乎。”
嘴巴自然地动了。感觉连胃袋都要从嘴里出来了。
COROLLA紧急地开动。通过了收费站、县道、国道,高速追踪,不久进入了市街。保时捷放慢速度,打开方向灯,开入家庭餐厅的停车场。身长一八〇公分,用太阳眼镜遮掩他那赤鬼面相的山野井从车里走出来。进了店里,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服务生正拿出菜单。
近藤和悦子从车里窥里店内。不,悦子几乎没有办法打开眼睛。脑子还是感觉在摇晃,被断断续续的恶心和头疼侵袭著。
“……你是说不是……埋葬的场所……”
“啊——”
意识苏醒过来,感觉真好。
“那么……为何来餐厅……”
“会合吧!”
“……咦……和……谁?”
“是和九谷惠美子。”
“说谎……她……已经被杀了啊……”
“山野井和惠美子是同谋。”
在梦中可以听到声音。
“没有办法隐藏的。刚杀了人的人充满著期望,但随著日子的消逝就渐渐意志消沉了。山野井则相反,刚进来看守所的时候是个新人,然而却一天比一天充满期望地活著。没有错。那家伙在进来的那时并没杀人。但在出了拘留所之后却有了杀人的预谋,就是这么一回事。”
二月一日——。
只有这一天,悦子和加藤印刷的总经理脸上一直绽放著笑容。刚刚交货的《R警友二月号》,悦子翻了几页,墨水的味道淡淡地发出香味。
近藤的照片映入眼廉。回忆文章也确实地刊载著。不是看守的故事,而是给立志要当警官的长男的信,悦子出差到加藤印刷社校对时送到的。简直就是滑垒成功。正因为半死心了,悦子飞跃起来,非常喜悦。近藤之后打电话来害羞地说:“因为你是陪我一夜的同伴。”
那晚的事还是如梦一般。
但随著日子的消逝,越感到近藤的“看守眼”中有其道埋。山野井和惠美子共谋杀害了九谷,那样思考的话,一切就都吻合了。
就像近藤所说,当时的报纸新闻资料中心也有显示出两人共谋的暗示。首先是失踪前一天的吵架。有目击证言说惠美子的眼睛下方青肿,才刚被殴打就会肿起来?确实可疑。而将惠美子的手腕和手背上也有黑青的痕迹一并考虑的话,使她受那些伤的人是她丈夫九谷一朗的想法较为自然。在电视摄影机前哭嚎,甚至于要杀山野井的偏执性爱情,无法否定在暗地里存著对于惠美子的家庭暴力可能性。
九谷杀害计画的动机也在其中。“被殴打的妻子”就和被割下羽毛关到笼子里的鸟是一样的,不论逃到哪里去也一定会被带回来,而且更加残酷的暴力在等著她。除非自己死了,或是杀死对方之外别无选择。惠美子或许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这么做也说不定。感觉似乎可以理解。言辞的暴力只是伤害心理。通常只要活著,不论是谁心里都是伤痕萦系的。但是,身体受到暴力将在身心都留下伤痕。心里感受到时就会使身体颤抖,身体感受到时则会在心里千刀万刮。即使是只有那么一次。
不杀九谷,两个人逃到某个地方去。或许也有过那样的谈话。但是,山野井无法抛弃因对人恐怖症连外出都无法自己出去的母亲。被溺爱养大,也知道曾为人妾的母亲的悲哀。或许是家庭环境的影响。在洪水般的报导战中他所有的个人隐私都被揭露了,然而单单山野井的女性关系没有浮上台面。那是对惠美子的专情。打从心里爱著惠美子,必定是那样。我想山野井是因为一心想让惠美子变成自己的东西而决意杀害九谷。
但是,用普通的手法杀了九谷的话,早晚警察会追究到惠美子和山野井的不伦关系。被刑譬追问的话,恐怕惠美子一时挡不住(就招了)吧!山野井想到了这点,以他优秀的头脑。即使杀了人也不会被问罪的正当防卫,结论就是那样。让惠美子失踪,使九谷认为山野井杀死了她。丈夫的异常惠美子比谁都清楚。山野井被释放的话,九谷必定会出来报仇。刀械也预料到了,小个子的九谷必然会在手上拿著凶器吧!把那凶器夺下来,反过来刺杀他。如果像期待般成为正当防卫的话,无罪。即使是被判过当防卫,他判断也可以获判缓刑。
问题在于表演。如果不让九谷确信是山野井杀人的话,九谷不会行动。因此,用了点小技巧。在附近的人眼前殴打惠美子。车子也是如此。拥有深藏青色的车,却把显眼的鲜红色保时捷开到失踪现场,铁锹的指纹和车子行李箱里的毛发也都是自导自演。想想看还真是奇妙。在被留下来的铁锹上留著犯人的指纹等等的那些话。
惠美子也参与其中。边哭边打电话给友人,放出害怕及会被杀害的风声。剩下的只要交给传播媒体和警察就可以了。如预期一般地,山野井被当成犯人。
山野井轻松地通过严厉的调查。因为毕竟他真的没有杀人。即使戴上好几次测谎器也没有理由会有反应。为了不使身体衰弱,在拘留所不断地做仰卧起坐和伏地挺身。原本他滑雪和高尔夫的技术就是职业级的。兼备运动神经的一百八十公分的赤鬼,一面做防备九谷袭击的准备,一面屈指数著,等待出拘留所的日子。
然后,漂亮地成功了。
我想这是其他人终究想像不到的杀人计画。即使是最后被释放了,被扣上那样的罪嫌,普通的男人将会失去工作,也无颜面对世人。然而,山野井即使是不工作也无所谓,靠著遗产就可过活。毕竟他是生长在与颜面无缘的世界里的男人,即使在传播媒体间造成骚动,他也不理会。只要将惠美子得手,其他的怎样都无所谓。
“说了五分钟左右的话就分手了”。山野井的供述确实是真实的。两人在超市的停车场分手,约定一年后的同一天在邻县的家庭餐厅会合。
所有的事情如愿进展。要是说有失算的话,那就是在F署的拘留所里有个名叫近藤宫男的看守吧。
不,不对——。
悦子回想那个晚上的事。家庭餐厅的停车场。悦子和近藤在COROLLA的车子等到隔天早上。而惠美子并没有出现。山野井并没有离开窗边的座位。或许,前一天晚上也是那样。
惠美子在利用山野井,悦子这么想。利用假杀人来达成真失踪。她和山野井不同,觉悟到传播媒体会造成骚动,无法出来。更何况世间无法原谅她,身为照顾卧床不起的公公的“贤淑媳妇”,却和山野井在洋房生活这样的事情。
我想现在这时候惠美子正在某个街道上开始新生活。用山野井所给的钱整容了吧!而且,或许整容得更漂亮,现在正利用漂亮匀称的身材钓好男人也说不定。
惠美子只是想让使用暴力的先生长眠地底,抛弃卧病不起的公公,重过新的人生。只要有目的,女人就连模仿娼妇般的事也做得到。惠美子从一开始就是在找寻为她杀死丈夫的男人吧!
——呀……。
已经五点半了。悦子将二本《R警友二月号》放入背包走出了课。一册给久保田安江,一册要给近藤有纪子。
近藤宫男今晚也是在那个家庭餐厅吧!为了要“确认”二十九年来所培养的自我眼力,一定会支撑到早上。和坐在窗边座位,一直等著惠美子的山野井一马一起。有些羡慕,羡慕那样生活的男人。还有点想声援他。
——加油呀!地窖刑警。
走出厅舍大门时,和高见女警碰在一起。
“再见。”
二人同时说,同时点头。
悦子不由得感到非常好笑。因为穿著鲜红色起毛外套的高见女警看起来非常幼稚。
王政钦:一九六四年生,花莲市人,东吴大学日文系毕业、日本国立大阪大学日本文学硕士。曾任大阪箕面市第五中学非常勤讲师。译有《浪漫的复活》(合译)(由新雨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