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访问时,当原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办公厅主任菲拉托夫先生拥抱我的那一刻,他说了一句令我内心强烈颤动的话:假如我们的伟大诗人普希金在你们中国,不知是否同样受到像在我们俄罗斯那样普遍的尊敬呢?菲拉托夫先生问此话是因为我在与他交谈中提及在莫斯科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普希金雕像及其名字。
为什么不呢?可为什么又一定是受到普遍的尊敬呢?中国真能像俄罗斯人一样尊敬一位伟大的诗人吗?
这样的疑问,在我到了圣彼得堡后的感受更加强烈:圣彼得堡这个名字对中国人来说还不是太熟悉,但如果说“列宁格勒”恐怕我们就谁都知道了。伟大的“十月革命”和“列宁格勒保卫战”等惊天动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城市。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把“列宁格勒”的名字改了回去,叫圣彼得堡。苏联解体才二十多年,可是当我们到这个英雄的城市走一走,便会发现许多令我们中国人不可思议的事:在这座伟大而英雄的城市里,关于“十月革命”的故事,也许今天的圣彼得堡年轻人知道这件事的还没有我们中国人多;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这座城市曾经为了抵抗德军而牺牲了整整五百多万人。当时整个城市一半以上的房子被摧毁了,可以说是一片废墟。但二战之后的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的领导下,很快又将这座古老的城市建设得比战前更加壮丽。然而又因为一场“革命”,俄罗斯人很快把列宁、斯大林这样的伟大人物忘记了……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在俄罗斯的今天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作为一名受苏联文学严重熏陶和社会主义思想严重影响的我,对此内心深深地震动:政治和历史既无情又冷酷呵!
然而在圣彼得堡又有一件事令我产生了另一种震撼:居然有一个诗人成为这座城市不朽的灵魂和精神——在圣彼得堡处处有以普希金命名的街道和建筑,他的塑像随处可见,似乎圣彼得堡就是他普希金的城市。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诗人竟然远远超过了列宁、斯大林这些改变人类政治格局和世界命运的政治家与历史伟人的地位?难道写几首爱情诗真会比创造一个人类进步制度更了不起、更有巨大的历史功绩和进步意义吗?
回国许多天了,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答案,然而似乎一直没有结论。对前面关于“中国真能像俄罗斯人一样尊敬一位伟大的诗人”的疑问和后面这几个疑问,我始终下不了什么结论,因为一向崇尚文化的中国人其实骨子里真的像我们自己吹嘘的那样“崇尚文化”吗?否也。倒是有一个现实明明白白地摆在我们面前:如果普希金真的是属于我们中国的诗人,假如他真的在中国,那么我想充其量他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历史文化名人”而已。在中国五千余年的漫漫历史长河中,这样的“历史文化名人”多如牛毛,一根牛毛,何足挂齿!
是的。普希金在中国的话,几乎可以断定他就只能是这等命运。苦涩间的思索中,我这样感叹:普希金呵普希金,你不在中国是何等的幸运!
这位俄罗斯的伟大诗人,生于1799年6月6日,这“六六顺”的生辰,其实并没有给诗人带来顺畅的好运。但他的诗才却是空前绝后的,七八岁时他就学会了写诗,十二岁时进了皇村学校。十五岁时他作为一名中学生,写了一首《致友人》的诗,寄给著名诗人茹科夫斯基主编的《欧罗巴导报》上发表,茹科夫斯基被少年普希金的才华所吸引,亲自到学校访问普希金,并后来写信给朋友说:“这是我们诗坛的希望,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共同帮助这位未来的天才成长。他将来一定会超过我们所有的人。”
二十一岁时普希金写下了他的一首叙事长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立即轰动俄罗斯文坛。导师茹科夫斯基马上寄照片祝贺,并写道:“赠给胜利了的学生。失败的老师赠”。马克思对《叶甫盖尼·奥涅金》崇拜有加,拿它作为自己学习俄语的教材。普希金后来又写了诸多爱情诗,他之所以写爱情诗又写得那么好,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情圣”——他一生的基本生活状态几乎都是与女人有关,而且皆是些高贵与美丽的女人。他的妻子娜塔丽娅就是这样一个绝色佳人。可也就是因为女人的原因,葬送了这位杰出诗人的性命。
在生活上,显然他是个极放荡的人,而从诗才创作上,又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放荡才有了一个又一个伟大诗作的诞生。最后他还因为与自己的情敌决斗而丧命,死于1837年,年仅三十八岁。普希金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文学地位,高尔基这样说:“普希金之于俄国文学,正如达·芬奇之于欧洲艺术,同样是巨人。”
还有一点必须提出,普希金还是位具有强烈爱国热情的政治诗人,他写过如《自由颂》《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等,严厉抨击专制制度、歌颂自由与同情人民,所以他被称为“俄罗斯的太阳”。人们之所以这样比喻他,是因为普希金的诗具有崇高的思想性和完美的艺术性,其作品所表现的对自由、对生活的热爱,对光明必然战胜黑暗、理智必然战胜偏见的坚定信仰,他的“用语言把人们的心燃亮”的崇高使命感和伟大的抱负深深地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普希金的诗写得好,同时也激发了无数俄罗斯音乐家的创作激情和灵感,如《黑桃皇后》《叶甫盖尼·奥涅金》《茨冈》等普希金的诗作配成音乐曲子或改编成芭蕾舞后,都成为音乐和舞台上的不朽之作,且广为传播。
俄罗斯的诗人被一个民族捧为自己的“太阳”,这也许只有同普希金一样性格的俄罗斯民族才能做得到,他们都具有与生俱来的敢爱敢恨的性格。
普希金的这种性格对中国的诗人有什么影响呢?显然是深刻的,因为敢爱敢恨其实也是中国诗人们的特点,李白难道不是这样的放荡不羁吗?郭沫若难道不是像普希金一样的浪漫吗?徐志摩不也是如此吗?呵,人们这时才会得出一点“结论”:诗人们都有些“神经质”,他们的放荡不羁似乎也在“允许”范围之内。
其实普希金对中国的影响,不仅仅在文人中间,而且还在所有人的精神世界里,这也是他的伟大和不凡之处。最近在网络世界的“铁血社区”里,我偶尔看到一则这样的消息——
一位少女为情而欲从二十六楼跳楼自尽,紧急关头,消防队员们实施求援,但跳楼的少女在七十多米高的楼上,消防队员根本无法施展本事。于是直升机开始在高楼前盘旋起来……
“你们再近一步,我就跳了!”绝望的少女向警察发出警告,她的双脚已经探出悬空,即刻飞向死亡的地狱。
“姑娘,你听我说……”现场的谈判专家无计可施,突然他那嘶哑的嗓门里发出一串凄婉的声音:“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请不要悲伤,幸福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临!”
“爱也许不能征服一切,但它依旧可以征服死亡……”
姑娘“哇”的一声号哭,重新回到了生命的怀抱。
这故事是真的,专家念的救了这少女生命的诗就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名诗。
这就是普希金,这就是俄罗斯人为什么称他是“太阳”的缘故吧!
但对这么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作了一个设想:假如他到中国来,肯定不会有像他在俄罗斯那样的境遇。为什么?我们似乎可以做出以下的一些深刻反省:
中国是个政治国度,政治人物和政治家的地位总是高于经济界和文化界人物的地位。我相信并且能断定,假如在其他国家,像孔子这样的人物,在首都最著名的大街上为他专竖一尊塑像是很正常的事,并且能够放上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但在中国恐怕不行。像孔子这样滋润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民族文化营养和民族素质的伟大教育家只能在国外扬张自己的名字和塑自己的形象——孔子学院便是例证。
再者,鲁迅在中国文化界是“旗手”了吧?可谁见过中国境内的大大小小几千个城市里有“鲁迅大街”吗?北京没有,上海也没有,连鲁迅的故乡绍兴好像也没有吧!中国对文化人物的尊重,相比之下实在是很可怜。其实在中国历史上,能同俄罗斯的普希金不相上下的伟大诗人我看至少有李白、杜甫和近现代的郭沫若、徐志摩等,但听说过哪个城市有过“李白大道”、“杜甫大街”、“郭沫若大道”、“徐志摩街”?没有,绝对没有。
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哪个城市把李白、杜甫的名字与城市的道路联起来,一定会说这个城市的市长是个书呆子,而这样的“书呆子”市长肯定被唾弃。所以,李白、杜甫和郭沫若、徐志摩这类“作风不咋样”的诗人的名字和塑像只能被遗落在书本和小屋子里罢了。
文化古国里的文人,其实只是一群附庸者,要你撑门面的时候你就是一个耀眼的幌子,真到了该树碑立传的时候,文人只能退之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政治上的“历史伟人”和空洞的那些时髦的政治名词和政治口号。
文化是什么?尊重文化和尊重知识又体现在何处?是用时抬出来当宝贝、分享现实和历史荣誉时又被弃为废物的玩儿物?
显然不是。显然不应该是。历史其实早已证明这一点:人类的文明进程中,最持久和永恒的正是文化和创造文化成就的那些文化人。秦始皇够伟大的吧?他的军事才能与统一国家的政治谋略与智慧也够伟大的了,然而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秦始皇依然只是沧海一粟,当一个又一个王朝更新换代时,再伟大的君主和统治者就像星空闪过的流星一般,瞬闪而逝。但是有一种人的光芒一旦放射,便永恒地留在天际上,这就是那些创造文化的文化人。尊重这样的人,并非因为他们是什么完人,而是因为他们曾经给人类留下了不朽的思想与精神,这样的不朽思想和精神,其价值是远超于一个君王和一位政治领袖所创造的一个时代、一种制度,更具历史意义和人类文明意义。
我们中国人对此还远远没有认识到,或者认识到了但又不敢正视或不想去改变一种固有的错误理念。
俄罗斯人则不一样,普希金因此有了好境遇。他在圣彼得堡,成了比列宁和斯大林更伟大和不朽的人物,这在中国几乎是痴心妄想的事。
现在中国出了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先生,如果在其他国家,我相信有人会,而且也能成功地将诸如“平安大街”改成“莫言大街”。但在中国简直又是一个痴心妄想,因为真要那样改了,估计莫言兄再也不会舒服地在中国待下去了。为什么?道理依然一样:国人们的骨子里还是认为一个文化人怎么可能“镇”得住一个城市的“灵魂”呢?他们认为,区区文化人有什么资格被高高地置在城市的大街上让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天天向他致意?有什么资格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这街那道?他们不就是写了几首破诗、出了几本烂书吗?
这就是中国,这就是普希金不可能到中国来的理由和原因。他来了,他的诗也许只能沉默地躺在图书馆的哪个落满灰尘的旧柜里,他本人的形象最多也只能在自己家乡的旧宅基前放着。
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对文化尊重的差异,表现着国家和民族之间的严重差异性。尊重文化和视文化为一个民族和国家的精神支柱其实是多方面的,不只是在口头上,更在行动上,更在心目中。要义是在本质上。
我因此羡慕普希金能够生在俄罗斯。我因此也向俄罗斯民族表示自己的敬意。
最后我要说——
普希金,你是全世界有爱心者的太阳,
你勇敢而激昂的诗句,
成就了一个有爱的世界,
世界因你而变得有情有爱。
因为有爱你才不惧王权的淫威,
自由与奔放在你生命里获得彻底的张扬。
俄罗斯人对你的尊敬,
体现了一个民族对自由和文学的信仰,
难道这还不算是人类文明里最耀眼的一种鲜亮?
而中国——你什么时候也会有这般鲜亮呢?
2013年末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