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流动大沙漠,人们称它为“死亡之海”。在那里,除了风暴与连天的沙漠,没有生命。而我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脱缰的野马”。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心早已被那个神秘的地方吸引,但因“死亡之海”的威慑力一直未敢贸然前行。
而今天,“死亡之海”不仅有了生命,并且已将生命的强大力量连接到了北京、上海的亿万家庭——长长的一条“西气东输”的油气管如支撑生命的中枢神经,更如装满鲜红血液的血管滋养着祖国经济建设的生命。于是,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踏上了去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行程,拥抱和拜见那些在“死亡之海”奇迹般激活与创造了生命的中国石油人。
号称“路虎”的吉普车载着我们飞驰在蜿蜒起伏、长达五百多公里的沙漠公路上,直奔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本来,这路是没有的。曾经有许多冒险家企图穿越这片直径逾千里的大沙漠,最后的命运不是有去无回,就是半途而废。若不是这样就不叫“死亡之海”了,塔克拉玛干的沙漠鬼魂这样说。
通向“死亡之海”的起点,也是探险家们屡次寻觅金子之路的死亡之域。一百年前,瑞典人斯文·赫定带着七峰骆驼和四个仆人来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才是一次浅浅的涉足,便很快因迷失方向和断水而先后魂归西天,只有斯文·赫定自己扔掉身上所有的东西往回折返,幸好遇见一位老猎人才得以生还。“人类征服不了塔克拉玛干。”这位瑞典探险家向世界宣布道。
但中国人征服了它。
征服它的时候大漠里没有路,更没有现在我们走的如绿丝带一般的“沙漠公路”。这是1958年的事,一支叫505的重磁地质调查队,靠着三百二十峰骆驼做运输工具,用四十五天的时间,完成了中国人第一次穿越“死亡之海”的伟大壮举。这壮举来之不易,一百零二名队员,九次艰苦卓绝的反反复复,数十峰骆驼的生命代价,才换得与塔克拉玛干的一次“初吻”。
就在中国人与塔克拉玛干“初吻”的同一个夏天,另一支找油队伍正在通往“死亡之海”的北部起始地库车洼地进行地质测量。这里有两个“姊妹构造”——吐格尔明构造和依奇克里克构造,担任测量这两个构造的负责人正是两位年轻美丽的女大学生,一位叫戴健,一位叫郭蔚红,她们都是西北大学地质系的毕业生,又是一对好姊妹。“姊妹构造”来了一对好姊妹,各带领着两支地质分队,将这一年的塔克拉玛干夏日搅得异常焦躁不安,忽而风暴,忽而冰雹,忽而热得火烧火燎,忽而又大雨倾盆……年轻的找油队员们不知塔克拉玛干的脾气,当他们站在沟谷里还没有来得及拔动测杆时,身后的一股洪水犹如脱缰的野马直冲而来。
戴健和她的队友李越被冲到三十多里外的地方,队友们找到他们的遗体时身上不见一丝衣物……同一天,郭蔚红队上的三位队员也被洪水袭击而壮烈牺牲了。五名队员,同一天殉职,最大的二十四岁,最小的十九岁,且都是才从校园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
在现今通往大漠深处的起端,有一条命名为“健人沟”的地方,便是当年戴健等年轻找油人的牺牲处。我知道,这里后来有了个依奇克里克油田,它是塔里木盆地发现的第一个油田。站在“健人沟”的那块石碑前,我本想向英雄们献上一个艳丽的花圈,却发现烈士纪念碑早已被绿里泛红的红柳所拥簇着……呵,原来沙漠里还有如此生命顽强而美丽的草木!这就是常听人说的沙漠红柳?!
是的,它长得不高,却在沙海里显得格外挺拔;它不郁绿,却在黄澄澄的沙土上显得格外生机;它也不像南方的垂柳那么婆娑婀娜,更不像樱花那么光艳着漫天飘洒的浪漫,但它却以一种原始式的激情和动作拥抱着沙砾而随风摇曳着、舞蹈着。浩浩沙漠,漫无边际,给人一种恐惧和悬空的感受,可就因为红柳的出现,顿添几分淡定,这也许就是红柳的独特魅力,你看它将其全部的根须和整个身子紧贴大地的姿态是何等的温存而缠绵、忠诚而执着、深邃而刚毅。
是的,大漠假如没有了红柳,死亡才是真正的。
“塔克拉玛干沙漠是流动型沙漠,也就是说它的沙体与海水一样是不固定的,加上一年四季的一百度温差等异常恶劣的特殊环境,在这样的地方要修一条永固性的沙漠公路,其难度可想而知。有人把我们当年修建这条五百余公里长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称之为比航天登月还伟大的工程,其实并不为过。”塔里木油田的宣传主管李佩红女士自豪地对我说,她说她和她丈夫都参加了修建沙漠公路的战斗。“我们石油人对祖国的忠诚与奉献,就像红柳对沙漠戈壁一样的赤诚与无私。”
如巨龙般的沙漠公路在向塔克拉玛干腹地纵情地延伸,仿佛是石油人伸向天空去迎接清晨徐徐升起的朝阳的一只大手,温情而有力。也就在此时,坐在车上的我,心旷神怡,思绪万千,感慨颇多。我在想象石油人当年修建它时该遇到怎样的艰难与困苦?
比保尔·柯察金参加修建铁路时更艰苦?肯定。
比曼德拉坐牢二十七年更寂寞?肯定。
比杨利伟飞往太空更惊险?肯定。
塔里木石油人告诉我:沙漠公路是他们数万人用生命、汗水和智慧铺成的血凝心路,也是中国石油人誓死征服“死亡之海”、为祖国多献石油的信念之路。呵,我这才明白,在世界独一无二的流动沙漠的瀚海之中为什么能够筑起长城一般坚固的道路,那是中国石油人用信仰和意志修筑的一条通达理想的天路,而在这天路的另一端便是他们的一个个石油产地。“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塔里木石油人用这句话诠释了自己的生命价值!
据说,极度干旱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不长草,只有红柳、胡杨和梭梭。当年科技人员为研究如何确保沙漠公路不被流沙和风暴吞没的世界级难题,用了足足十五年时间才研发出一种地灌建成绿化带的方法,即在公路两旁种植几十米宽的绿化带,这些绿化带则由红柳、梭梭等耐旱的沙漠植物组成,并依靠长年不息地灌溉、滋润、哺育。可沙漠何来水?后来科学家们发现沙漠深处还是有水的,只是这种水深藏地下,且酸性异常强,人畜不能饮,一般的植物浇灌后也会死,只能浇灌红柳和梭梭这样的沙漠植物,于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公路两旁宽阔而郁绿茂盛的护路绿化带便是科学家们的伟大发明。沙漠公路和沙漠公路绿化带都曾获得国家科技奖,还被列入世界吉尼斯纪录。
我们乘坐的吉普车被石油人称作“路虎”——它像一头勇猛的探路之虎,飞驶在沙漠公路上。因有两旁郁郁葱葱的红柳、梭梭组成的护路带的簇拥与相伴,无边无际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也变得不再那么恐怖和陌生,倒像多了几分少见的野性、浪漫和寂寥之美——那天启程时没有风暴。
“小红房是干什么的?”突然,我看见每隔一段路程的绿丛里,总有一座绿壁、红顶的小房子,我问道。
“是专为沙漠公路护林的夫妻井。”
“夫妻井?为什么是夫妻……井?”我好奇地请求司机师傅在一座编号为“8”的小红房子前停车。
听到有车停下,房子里立即出来一男一女,皆五十多岁。“啊,领导来了,进屋坐坐,坐啊!”男女主人争抢着把我们一行几人引进小屋,显得特别兴奋,但又略显局促地在我们面前并列地站着。
“是不是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我问。
“对对,除了每周有队上送给养的师傅外,平时只有我们夫妻俩。”男的说。
“那你们平时也不出这沙漠?”
“不出。每年三月从老家过来工作,一直到十一月天冷了回去,八个多月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女的说。
“老家在哪里?”
“四川的。我们是四川内江的农民,是油田招我们来的……”
“噢——”一对数千里之外的农民夫妻来到大沙漠里守护属于自己责任的四公里长的一段沙漠公路绿化带,这让我感到特别的意外和感动。
所谓的房子其实是一座非常简易窄小的工房,总共不足三十平方米,分为三间:动力间、水泵间和工作与生活间。这对名叫熊树华和刘玉容的夫妻所居住的工作与生活间仅有两张钢制木板床和一个做记录和存放东西的小木柜,空空如也。原来一平方米大的那个厕所被女主人改成了做饭的小厨房,除此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太寂寞和艰苦了!我心头一阵酸楚,但这对农民夫妻则没有半点苦相,反倒乐呵呵地不停地向我们介绍他们从四川老家到大漠深处工作的自豪:“每个月我们每人能拿到一千三百元,除去买菜吃饭,一年俩人还能留下两万多元,挺好的,比老家种田省力,就是风沙大,一刮起来,门都不敢出……”女主人比男主人更欢实。
“你们在这里主要干什么呢?”这是我所想知道的。
“你出来看——”男主人马上将我带到机房和水泵处,说平时他的女人在家守着机械设备,他便出门负责检查所分管的四公里路段的绿化浇灌情况。这时我才发现,绿郁葱葱的红柳、梭梭林带的沙地上,铺着三种黑色皮管,大的叫主管,约有十厘米粗。中的叫支管,有五厘米粗。最小的管叫毛管,只有一厘米粗。“五百多公里长的沙漠公路绿化林全靠这些铺满地的小管子浇灌才存活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每天保证这些大小粗细的水管通畅浇灌,让每一棵红柳、梭梭能喝上水……”男主人自豪地告诉我,他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要来回检查四次他所分管的四公里绿林带。“这里风沙大,毛管最容易被流沙堵塞,我就得用这小棍子不停地敲打敲打。”他使着手中的一根小钢管,在红柳树下的一根手指粗的黑皮管上击打着,于是我见毛管上顿时露出一个针眼似的水泡在涌动……
“啊,浩浩千里的沙漠绿色长城就是靠这些小水泡泡浇灌滋润的?”我惊奇又惊喜。
“可不是嘛!五百多公里的沙漠公路两旁,总共种植了二十六万多株草木,铺设的地灌水管也有几十万公里长,我们这些夫妻护林工,就是这万里长城中的一块块砖……”
“说得好!”“谢谢你们!”这对四川农民让我感动万般。
同行的塔里木人告诉我,在整个沙漠公路上,像这样的夫妻有一百多对,他们长年坚守在一个个水井房,无论风沙多大,无论炎热如何焦烤,无论长夜如何寂静,他们总在这里浇灌着每一棵红柳、梭梭,直到看着它们长大成林,如绿色飘带系在大漠的胸前……
“夫妻井上有很多传奇。”沿着沙漠公路,李佩红女士神采飞扬地给我讲了一路故事:有一对夫妻,原来在自己的家里常吵架,甚至到了闹离婚的地步。后来到了沙漠公路当护林工,夫妻俩干什么都离不开对方,于是感情越来越好,如今已在沙漠公路上工作十余年,成了全路“模范夫妻”。这里不仅有像熊树华、刘玉容这样的老夫老妻,还有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妻,甚至还有热恋中的一对对情人,他们在沙漠公路上不仅浇灌着绿色长林,也在浇灌着自己的爱情、筑巢着美好的小家园。
“这么艰苦的地方,工资也不高,有半途离开的人吗?”一个存疑在我心头。
“很少。他们一旦对护林产生了感情,就难以舍得离开了。”李佩红说,很多夫妻把他们护守的草木,视作自己的儿女一样。“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哺育的儿女。有对夫妻自己在这里扎根不算,还把儿子、儿媳领到‘夫妻井’,成了第二代沙漠公路护林人。”
“谢谢,谢谢你们!”看着“夫妻井”上一对年轻夫妇从路边的红顶房奔走出来为我们送行,我和同行的同志们不知选择什么样的语言来感激他们为中国石油所做的贡献,于是我们同行的几个人忙手忙脚里将随行带的几瓶矿泉水和一袋水果塞给他们,剩下的便是说不完的“谢谢”两字——到底要谢他们什么呢?我心想:其实要谢他们的很多,而最重要的是感谢他们用心血浇灌与呵护的那延绵五百多公里长的大漠绿荫……
那是“死亡之海”唯一可以感受到的生机与生命。一群在共和国功劳簿上永远不可能出现名字的老夫妻和小夫妻们便是这样用他们默默的守护和炽热的奉献,孕育着如此强盛而伟大的生机与生命。难道不值得我们去感谢他们吗?
汽车在沙漠公路上继续飞驰着,一座座红顶小房和一对对守井夫妻们像一座座丰碑在我们身边闪逝而过……我忍不住庄严地举起右臂,向他们致以崇高的军礼!
“不好,遇风暴了!”突然,司机叫喊了一声。
隔着车子的前窗玻璃往前方看去,只见连天接地的大漠瞬间已混沌一片,那无边无沿的如高山般的一片黄幕扑面而来,其势其威令我这个第一次闯入“死亡之海”者不由惊吓地大叫起来:“哎呀——太可怕啦!”
没等我说出最后一个“啦”字,我们的车子已像卷入海底的一叶小舟,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耳边的呼啸,车子在剧烈地颠簸。“抓住车垫!抓住……”一旁的李大姐伸过有力的右臂,将我紧紧地搂住。那一刻,我真正感觉到了“天翻地覆”……
是呵,这是“死亡之海”里的“天翻地覆”:约十几分钟后,耳边的呼啸少许减弱,车子也不再剧烈颠簸时,我胆怯地使劲睁开眼睛看身边的李佩红大姐时,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啊!”
“先别笑我,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吧……”李佩红拉下座位上方的一块小镜子,放在我的眼前。
“这、这是我吗?”镜子里的“那个人”令我大惊:除了两只黑眼睛,那张脸完全变成了涂蜡的“黄脸婆”了!
“哈哈……”车内的我们几个相互嘲讽了一阵,擦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各自的本来面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大沙漠里的风暴,它让我心惊肉跳、惊魂动魄!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拔,风头如刀面如割……”不知咋的,我的嘴边一下蹦出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的诗句来。
“其实不算什么,厉害的沙尘暴,能把我们的车子掀翻,甚至淹没……”李佩红大姐的话叫我再一次吃惊,而下面她讲的故事令我更加不可思议——
1992年的一天,有位石油专家乘坐小型飞机深入沙漠腹地准备到钻井台上进行例行性的检查工作。不料遇到沙尘暴,飞机不得不迫降在一个沙丘上。三天过去了,飞机被淹没在沙堆里,根本见不到影子。飞行员和那位专家被沙尘暴冲散了。这是一位国家级石油专家,塔里木油田指挥部十分着急,派直升机在大沙漠里盘旋搜寻,可始终没有发现生命存在迹象。与此同时,地面的钻井队也派出干部与工人到处搜救,同样毫无所获。油田上下,人人都把心收紧了。第四天后,失踪的石油专家奇迹般地出现在沙漠深处的井场——他是倒在距井场三百米的地方后来被工人们搭救的……这位专家苏醒后诉说了他的生命奇迹:整整四天中,他一直在寻找钻井工人在沙漠工区里的遗留物,哪怕是一根布条、一个矿泉水瓶,专家非常清楚:只要寻找到钻井工人的车轮碾过的痕迹,才有可能逃离死亡。那是九死一生的寻找,没有一滴水,于是专家就捧接自己的尿液,第一天后,尿液也没有了,于是他使尽最后一丝力气继续前行,直到昏倒在60501钻井队的两道车辙之间。专家说,他昏倒得很清醒,也很放心,就像迷路的孩子,绝望中突然看到了自己家的那片屋檐,当他倒在沙地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车辙前方的那座高高的钻塔,而两道车辙像钻塔伸过来的两条温暖的手臂,将他抱住、搂紧并且亲吻他……
而当李佩红大姐向我讲述上面这个故事的时候,随行的石油作协主席路小路语调低沉地说:“这位专家是幸运者,我的一位熟人则没有那么幸运了。”
路主席的故事让我听后内心产生极大的震撼:也是因为一场沙尘暴,一位身高体壮的年轻技术员迷失在大沙漠里,九天了,他一直靠着仅有的一瓶矿泉水和自己的尿液,跟沙漠的死神在英勇顽强地斗争着,后来他竟然成功了——被寻找他的队友们意外的营救。九天的与死亡搏斗,唯一感受的是太渴太渴。在获救的第二天,他回到油田大本营库尔勒,他高兴地看到库尔勒城边的那条美丽的凤凰河,见到水的年轻技术员一下精神异常兴奋,仿佛见到了自己美丽的妻子,他不顾一切地忘情地扑向那清粼粼的河水中,他大口大口地喝着甘甜的河水,一直不停地喝、喝……直至灵魂融进河水之中,并且伴着流动的清粼粼的河水进入天国……
“沙漠缺水,而我们的数十名石油人在沙漠里因水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于是他们的生命也便融进了这片浩瀚的‘死亡之海’……”路小路悲情地这样对我说。
车窗外的沙尘暴依然在呼啸。为了赶路,司机重新驾驶吉普车,迎着扑面而来的黄龙,沿着“沙漠公路”挺进——这是真正的挺进,我们几个坐在车内明显感觉任汽车发动机如何加足马力,汽车只能缓慢地前行,而且车窗及车身四周都像被数百个暴力者用石头与木棍不停地袭击着,那声响和撞击声叫人心惊胆战,有时头顶仿佛被重击挨打,吓得我直往李佩红大姐的怀抱躲……太厉害、太可怕了!
“快看——”不知过了多久,李大姐拍拍缩在她胸前的我,推我直起身子,让我往外展望:噫,那是什么呀?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如一尊尊雕塑般的奇妙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有的像做广播体操的人群,有的则如杂技演员在倒立悬吊,有的像武术队员英姿飒爽,有的如一个个孤独的老人在乞求苍天给予恩赐……形状千奇百态,姿势刚烈勇猛,更多的则如一个个无助而凄苍的独舞者。
“这是胡杨林。”路小路和李大姐说。
“师傅,停一下车让我好好看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经常在小说里读到的沙漠胡杨树,而且是如此大片的留在“死亡之海”里的枯茂并存的胡杨林。真是老天有情,对我这位远道而来者放了一马:此时沙尘暴竟然一下小了许多……
太壮观了:大片的胡杨林,多数已经枯死和断裂在那里,它们有的依然挺拔而又骄傲地站着,似乎在向我证明它曾经的英姿是何等的高傲与苍绿;有的则卧俯在地,似乎在痛苦地低吟着曾经的悲怆命运;有的或折臂断腿,有的或拦腰伤骨,有的则倒立在沙丘之中,有的依傍在另一具枯死的兄弟木杆上仍然不想休止其生命的乐章……其情其景,令我百感交集,又激情澎湃。
“这胡杨树,能在沙漠里活一千年,活出个彻彻底底的生命;它死后还能在原地站上一千年,那是真正的铁骨铮铮;而倒下后它的骨骼依然还能不朽一千年……”李佩红大姐这样夸奖胡杨树。
三个一千年!这就是胡杨树?!
“这叫作活有其胆,死有其骨,枯有其魂!”路小路主席说。
说得好啊!胡杨树,你让我不仅大长见识,更让我对你油然产生庄严的敬畏。李大姐告诉我,这胡杨树之死是一种独特而奇特的现象:不是腐朽和腐败,而是被风沙一块块地剥落的,是一缕缕被撕裂与粉碎的。在其粉身碎骨之后依然不腐朽、不腐败,将捧骨殖呈于天地之间,尽显其坦荡与坦白,表达其永远的威风与光彩。我细细观察一棵棵胡杨树残死的痕迹,发现在其倒下的四周,必定有一堆没有散去的沙丘,这些沙丘或完整,或残缺,这一现象,让我立即想到千万年间的岁月之中,胡杨与风沙之间的搏杀是何等的残酷与持久,而在这样的搏杀中,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见得胡杨的英雄气概和风沙的无耻可恶。
可惜,活着的胡杨已经不多,只有靠近塔里木河边的不远处仍残留了一片。“这里本来可以申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自然遗产景观,但当地政府太急于求成了,尚在‘申遗’过程中,就已经忙着大兴土木修别墅区、疗养院,结果专家们到此一考察就给否了这份‘申遗’。”李佩红大姐不无惋惜地对我说。
我看到一片胡杨树丛中,有几幢很不像样的房子建在那里,与枯杆胡杨林极不协调,破坏了整个自然环境。
这样的可惜是自然而然的。但我想得更多的是:为什么当年有大片大片苍绿的胡杨林,而如今只有残留的几小片孤独的活树,可怜的它们还能不能保住其宝贵的生命,我不得而知,因为“死亡之海”缺的就是水,塔里木河虽然依然在流淌,可它的河面越来越小,什么时候或许永远不再见得水面的流动时,残留的那些胡杨是否还能挺拔千年?
我得不到答案。那一刻我的心头有些悲怆。
乘坐的“路虎”继续向着大漠深处前行,好在两旁的绿荫始终伴着我们,这让我内心感到几许安慰——中国的当代石油人或许能让残留的胡杨永远挺立不朽,甚至还能繁衍后代。
生命的奇迹不会灭绝,有人便有生机。“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我忽然想起塔里木油田到处可见的一条标语,那标语是塔里木油田人的象征与信念,李佩红大姐不止一次向我介绍这句话。而我默默在想:是否应该还有这样的话:没有荒凉的人生,更没有荒凉的沙漠。是的,没有人的沙漠必定是荒凉的,而有了人的沙漠就不会再荒凉了。中国石油人的人生不会荒凉,有石油人在的沙漠将从此告别荒凉。
可不是,你看那“死亡之海”的腹部竟然又是一片郁郁葱葱?我惊呼起来:那可是一片真正的绿洲啊!
“到了。我们到目的地了!”路小路主席已经是第三次到这儿,所以他的眼尖,一下就认出我们要去的塔中油田已在眼前。
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如果你不是亲自置身于此,即使你长着诗人的想象翅膀也无论如何描绘不出它的真相:一个距最近的县城也有五百里路程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竟然会在茫茫无边的大沙漠之中有一块青绿异常茂密的绿洲之地,那里树是绿的,房子是崭新的,虽然道路会随时被沙尘淹没,又很快被清扫干净。高高的油井顶端有一束日夜常耀的火炬预示着这里是个正在生产的油田……它威风凛凛地向世人宣示这里就是著名的塔中油田。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1989年10月19日的20时23分,正在施工的钻井突然冒出一股强大的油气流,它从3582米的地心深处呼啸而出,顷刻间,油气化作火龙,染红了天际,也染红了沙漠……消息迅速传到中南海,时任党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同志兴奋不已地批示道:“发现这样的油田,真是雪中送炭,对整个国民经济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支持。”这一天被永远载入了人民共和国石油发展史。
1989年的中国是个多么困难的年份,中国西部大沙漠里竟然发现一个大油田,能不让中央领导兴奋?能不让全国人民兴奋?
这一天,中国石油人犹如发现当年的大庆油田一样,长夜不眠,他们为自己在荒凉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发现又一个世界级大油田而欢呼跳跃……
走进塔中油田的展览厅,我了解了当时曾经在此发生的一个伟大历史事件的始末,和在这过程中中国石油人的悲壮与伟大。我知道就在塔中油田发现的前夕,一位名叫刘骥的塔里木石油勘探总工程师没能看到他一手制定的油井出油便长眠在北京医院……刘总是塔里木油田开发的第一批勇士,那年他已是五十七岁,不顾年高又患严重糖尿病,他请战出任钻井顾问组总工程师。在数年与沙漠的艰苦卓绝战斗中始终同年轻的小伙子们一起滚打在塔中油田上。当油田勘探进入关键时刻,大批施工装备进入沙漠成了一时解决不了的大难题。当时有人提出用直升机直接将设备运送到沙漠腹地。但流动沙漠里怎能建飞机场呢?“我看可以,这个方案好!”志愿军出身的刘骥听说后异常激动,他说:“我在朝鲜战场上就看到过这种带圆眼的接扣式钢板飞机跑道。”刘总不仅赞成这件事,而且亲自跟空军司令部联系,请求支援。很快,一批从抗美援朝“退役”下来的跑道钢板运进了大沙漠。于是,在塔中油田施工工地旁,一个由一万四千余块带圆眼的钢板铺成的宽二十米、长六百米的中国独一无二的沙漠飞机跑道建成了,于是成千上万吨各种油田设备和器材源源不断地通过直升机被运送到大漠深处,从此拉开了塔里木油田的伟大战役。
沙漠大油田正处激战之中,刘骥总工程师的病日趋严重,他的体重降至不足五十公斤,全身肌肉萎缩,然而刘总仍然惦记着前线的施工。“塔里木的事情,我只干了一部分,没有看到大油田,没有看到一条路通到沙漠,我死了不甘心……”刘总对前来医院看望他的王涛部长这样说。“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塔里木河边,撒在大沙漠里。”
塔中油田出油的前一个月,刘总永远告别了他的“油汉子”们。11月,他的夫人和女儿捧着刘骥的骨灰,从北京来到库尔勒,又从库尔勒乘坐飞机到了塔中油田,将其骨灰撒在刘总亲自设计的那个钢板铺成的沙漠机场上,以及一边的油井旁……
呵,斯人已去,而载着塔中油田全部历史的钢板铺成的沙漠机场则永远原封不动地留在大漠之中。
那天听完刘骥的故事后,我执意要去看看那个沙漠钢板机场。这个愿望实现了。而我当踩在那一万四千余块钢板铺成的全国最小、又是全中国最了不起的机场时,心潮激荡,热泪盈眶——我仿佛看到那一块块钢板犹如一个个倒在地上的刘骥他们的身躯……是的,这是无数个刘骥的身躯铺成的沙漠机场,这中间还有英雄的石油工人代表王光荣的身躯。
王光荣是另一位塔中油田的英雄。他是这个油田的钻井工,就在塔中1井工作。1989年盛夏,王光荣被医院确诊患了绝症,而且是晚期。“这怎么行呢?我还年轻,塔中1井还没见油,我不能离开钻井台!”这位英雄在病榻上天天想着井场的事,当他听到自己的钻机打出高产油的那一刻,他竟从床上跳起来不停地欢呼着:“出油啦!出油啦——!”
两个月后,年仅四十三岁的他永远地离开了他心爱的石油伙计们,到天国去拥抱他的石油梦……这位“铁人式共产党员”后来与塔中1井一样成了塔里木油田的“功臣”。
如今,我看到的塔中油田,是一群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八岁的一代新型石油人。他们的总人数是一百零六人,在领头人杨春树的带领下,负责着七个油气田的开发和十五座油气处理场站的管理,人均为国家贡献年产值两千万的油气。
这是何等的贡献啊!
杨涛,二十三岁,去年从西南石油大学毕业,是自己要求到塔中油田的。当我问及这位帅小伙为什么甘心放弃大城市生活而一头扎在沙漠深处来奉献青春时,他说:“我知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本来没有生命,因为有了石油工人才有了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绿洲和源源不断运向祖国各地的气与油。我是一个‘80后’,虽然没有机会像老一代石油人经历那么多艰苦奋斗历程,但我愿意用我的青春和生命来证明我们也是一代不会给祖国丢脸的新石油人!”
说得多好!多实在呵!
谁说沙漠没有生命,只要我们将热血和汗水晒干的时候,绿洲与鲜花才会让那个“死亡之海”沸腾起来,与我们一起共舞,一起奏响生命的乐章。
2010年7月于塔里木—2010年10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