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锡
提要 旧本题晋张华撰。考王嘉《拾遗记》称“华好观秘异图纬之部,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帝诏诘问:‘卿才综万代,博识无伦,然记事采言,亦多浮妄,可更芟截浮疑,分为十卷’”云云。是其书作于武帝时。今第四卷物性类中称武帝泰始中武库火,则武帝以后语矣。裴松之《三国志》注《魏志·太祖纪》、《文帝纪》、《濊传》、《吴志·孙贲传》引《博物志》四条,今本惟有《太祖纪》所引一条,而佚其前半,余三条皆无之。又江淹《古铜剑赞》引张华《博物志》曰:“铸铜之工,不可复得,惟蜀地羌中时有解者。”今本无此语。足证非宋、齐、梁时所见之本。又《唐会要》载显庆三年太常丞吕才奏:“案张华《博物志》曰:‘《白雪》,是泰帝使素女鼓五弦曲名,以其调高,人遂和寡。’”又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引张华《博物志》曰:“刘褒,汉桓帝时人。曾画云汉图,人见之觉热。又画北风图,人见之觉凉。”今本皆无此语。李善注《文选》引张华《博物志》十二条,见今本者九条。其《西京赋》注引“王孙公子皆古人相推敬之词”一条,《闲居赋》注引“张骞使大夏得石榴,李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得蒲陶”一条,《七命》注引“橙似橘而非,若柚而有芬香”一条,则今本皆无此语。段公路《北户录》引《博物志》五条,见今本者三条。其“鸺鹠一名鸡鸺”一条,“金鱼脑中有麸金,出邛婆塞江”一条,则今本皆无此语。足证亦非唐人所见之本。《太平广记》引《博物志》郑弘沈酿川一条,赵彦卫《云麓漫钞》引《博物志》“黄蓝,张骞得自西域”一条,今本皆无之。晁公武《读书志》称“卷首有理略,后有赞文”,今本卷首第一条为地理,称“地理略自魏氏日以前”云云,无所谓理略。赞文惟地理有之,亦不在卷后。又赵与旹《宾退录》称张华《博物志》卷末载湘夫人事,亦误以为尧女,今本此条乃在八卷之首,不在卷末,皆相矛盾,则并非宋人所见之本。或原书散佚,好事者掇取诸书所引《博物志》而杂采他小说以足之。故证以《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所引,亦往往相符。其余为他书所未引者,则大抵剽掇《大戴礼》、《春秋繁露》、《孔子家语》、《本草经》、《山海经》、《拾遗记》、《搜神记》、《异苑》、《西京杂记》、《汉武内传》、《列子》诸书,饾饤成帙,不尽华之原文也。
辩证 《提要》此篇,旁征博引,用力颇为勤至,与他篇之偶阅数条,便加论断者殊科。然其所考,亦尚有未尽然者。王嘉《拾遗记》所记之事,杜撰无稽,殆无一语实录。《提要》亦谓“其言荒诞,证以史传皆不合”(见《总目》本卷),故用入词赋,取增华藻,固无不可,若竟认为信史,资以论古,则未免为有识者所讥。《提要》讥朱彝尊采《洞冥记》伏生受《尚书》于李克一条入《经义考》,为嗜博贪奇,有失别择,非著书之体例(见《总目》卷一百四十二《洞冥记》提要)。今方考论古书正伪,忽引荒诞之小说,殆于尤而效之矣。且黄氏士礼居所刻影宋本并无泰始中武库火一条,至谓晁公武称“卷首有理略,后有赞文”,考宋淳祐袁州本《读书志》卷三下作“首卷有地理略,后有赞文”,《玉海》卷五十七晋《博物志》条下引晁氏曰亦同。然则今本《博物志》卷首之地理略,正与晁公武所见者相合。《提要》所据之《读书志》乃传刻之本,偶脱一“地”字耳。通行本《博物志》之赞文,虽在首卷之中,影宋本实在第一卷末,与《读书志》并无不合。湘夫人尧之二女一条,影宋本实在卷十,于《宾退录》亦无矛盾。特修《提要》时未见宋本,仅就通行本立论,尚为未足深讶耳。至《提要》他所指摘,则皆深中要害。此书之非张华原本,殆无疑义。而近人丁国钧《补晋书艺文志》(卷三)乃曰:“考《北史·常景传》有删正《博物志》语,是世所传本已非张氏之旧。段公路《北户录》及《文选》注所引各条,多出今本之外,疑据景未删之本。”其言亦似足以解纷。然何以解于其文与《拾遗记》、《汉武内传》诸伪书相暗合乎?(书中明引《列子》,近人多疑《列子》晋人伪作,则未必在张华之前。)黄丕烈刻《博物志》序云:“予家有汲古阁影钞宋本《博物志》,末题云连江叶氏,与今世所行本夐然不同。尝取而读之,乃知茂先此书大略撮取载籍所为,故自来目录皆入之杂家。其体例之独创者,则随所撮取之书,分别部居,不相杂厕。如卷首《括地象》毕,方继以《考灵耀》是也。以下虽不能条举所出,然《列子》、《山海经》、《逸周书》等皆显然可验。今本强立门类,割裂迁就,遂使荡析离居,失其指趣,致为巨谬矣。(案通行本分三十八类,黄本止卷一为地理略,以后不分门类。)考《读书志》及《通考》皆载周日用注十卷,即是此本。晁氏云‘首卷地理略,后有赞文’,实为吻合。遂刻之以正今本之失。”“若夫《通考》所云‘《博物》四百,非有成书’,而刘昭《郡国志注》、小司马《索隐》、李崇贤《文选注》及《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所引,多出今本之外。《隋志》云:‘《博物志》十卷,张华撰。’又云:‘《张公杂记》一卷,张华撰,梁有五卷,与《博物志》相似,小小不同。’又云:‘《杂记》十一卷,张华撰。’然则所引或出二书欤?”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六十七,亦谓诸书所引有出今本之外者,或即《张公杂记》之文。且以士礼居刊本为张氏原书,实则均之想当然耳。较丁氏以今本为常景所删正者,尤无根据。考据之学,贵于征实,臆断之说,未敢雷同。
提要 又刘昭《续汉志注·律历志》引《博物记》一条,《舆服志》引《博物记》一条,《五行志》引《博物记》二条,《郡国志》引《博物记》二十九条,《齐东野语》引其中日南野女一条,谓《博物记》当是秦汉间古书,张华取其名而为志。杨慎《丹铅录》亦称据《后汉书》注,《博物记》乃唐蒙所作。今观裴松之《三国志》注引《博物记》四条,又于《魏志·凉茂传》中引《博物记》一条,灼然二书,更无疑义。此本惟载江河水赤一条,又载汉末关中女子及范明友奴发冢重生一条,而分为两条。又载日南野女一条,讹“群行不见夫”句为“群行见丈夫”,讹“其状皛且白”句为“状晶目”。其余三十一条则悉遗漏,岂非偶于他书见此三条,以“博物”二字相同,不辨为两书,而贸贸采入乎?至于《杂说》下所载“豫章衣冠人有数妇”一条,乃《隋书·地理志》之文,唐人所撰,华何自见之?尤杂合成编之明证矣。
辩证 杨慎以《博物记》为唐蒙作,后之辑录古书者,大抵从之。惟孙志祖《读书脞录》卷四云:“杨升庵《丹铅录》云:‘汉有《博物记》,非张华《博物志》也。周公谨云不知谁著。考《后汉》注,始知《博物记》为唐蒙作。’志祖案:张华《博物志》亦称《博物记》,无二书也。但今世所行《博物志》本非完书,后人见刘昭注引有佚文,遂疑别一书尔。《续汉书·郡国志》犍为郡下有《蜀都赋》注:‘斩凿之迹今存,昔唐蒙所造。’本谓唐蒙开道事也。其下乃引《博物记》‘县西百里有牙门山’。升庵误以唐蒙所造,连以《博物记》为读,云唐蒙作《博物记》,卤莽甚矣。胡元瑞《丹铅新录》亦未加驳正。”其语极为精核。然则是书之同于《博物记》,自是原书所有,非由后人贸然采入也。
提要 书中间有附注,或称卢氏,或称周日用。案《文献通考》载周、卢注《博物志》十卷,又卢氏注《博物志》六卷。此所载寥寥数条,殆非完本,或亦后人偶为摘附欤?
辩证 各本所载卢氏及周日用注,均甚寥寥。《提要》疑为后人摘附。考《玉海》卷五十七引《中兴书目》云:“有周日用、卢氏注释,间见于下。”谓之间见,可见注之不详。南宋之初传本已然,非宋以后人之所摘附也。孙志祖疑为明季人刻书删去,亦失之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