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渐康复时,马利亚人都派使节前来投降。他索要一千名人质,但是如数送来以后,他认为诚意已明,便释放了他们。
朝觐队从臣服的印度各邦源源到来,进贡各种礼物——盛满珍珠的金碗、厚载香料而木材稀罕的箱子、织锦的遮阳棚、遍镶红宝石的金项链,也不乏大象。最壮观的是老虎,由专人从幼崽驯化成年,系着银锁链踱步。亚历山大觉得老虎比狮子更有王者的威武,说如果有空照料,他愿意亲手养大一只。
对每个使团,他都会起床登上宝座,像健康人一样接见。使节总是冗长地致辞,然后等人翻译,亚历山大答完又得翻译。然后他会欣赏送来的礼物。我担心那些老虎会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伤口干了,但看起来还很可怕。一天早晨,他欢喜得像孩子刚拔掉一颗松动的乳齿一样,对我说:“看我取出了什么。”给我看一根长长的肋骨碎片。此后不那么剧痛了,但是皮肤还粘着筋腱,筋腱粘着骨头,而且大夫说骨头底下就是肺。深呼吸或者用胳膊都会引起疼痛,他的体力恢复得不快。然而他还是坚持办理征伐时堆积下来的国务。
我们到达不久,罗克萨妮坐着遮幕的轿子来御帐问候丈夫。后来他告诉我,她的希腊语略有长进。她似乎谦逊柔顺,关切也很充分。我已经听说陛下去世的谣言传来时,她的哭声震彻营地。也许是真的悲痛吧,但她还没有孩子,他一死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过了一个月左右,他重新行走如常,于是我们又开始航行,向水流与印度河的交汇处而去。一行人极有帝王出巡的威仪。在宽阔平缓的河面上,他带着一万步卒乘船,还不计骑兵及其马匹。船只挂着彩帆,船头绘有眼睛,船尾满是高高的镀金装饰品,糅合了希腊和印度风格。见他又站在舰首前望,我觉得安慰。
他在两河合流处物色到一个理想的城址,驻扎下来。他仍需要休息,大半个冬天,我们都留在那里。气候颇怡人,但我还是怀念山间。
自从他有了安顿之所,各地的人都来觐见,最远的来自希腊。但是罗克萨妮之父奥克西阿提斯是意外的访客。他偕同长子到达,排场不小,自言因巴克特利亚某地的叛乱而焦心。我相信,他实际是来查探其孙儿——未来的大帝——是否出生在即。
即使亚历山大愿意,他在印度的征战也极少有能带罗克萨妮的时候。但是我猜想奥克西阿提斯觉得事在人为。如今亚历山大自称身体不错,甚至能骑马(“只是伤口有点粘着,多活动就会分开的”),因此他不能说少去后宫是由于箭伤。其实几星期前他已经能做爱了——跟一个会照顾他的人。我随同别人去上游散心,乘船观览鳄鱼,避开翁婿的会晤。识相的人永远知道何时消失。
亚历山大送给丈人一个行省作临别礼物。辖区在巴克特利亚极东处,帕拉帕米索斯山下,远离波斯的几座王城,会有一位马其顿将军与他共治。我揣测那将军受了诏令,要让他被政务羁束在当地。
春季来时,亚历山大已经能西行出海。但是沿途都是那种祭司统治的邦国,让他打了艰难血腥的战役。他礼遇所有承认他的民族,但如果他们在他去后反叛,他决不轻饶。他从来不能容忍背叛。
起先他把围城的苦差交给将军们,却仿佛放不下心病一样,连对我也不耐烦。不久他亲上战场,回来时几近累倒;无论他用左臂抬盾还是勒马,变硬的伤口都会扯痛。医者给了我一些软化伤口的药酒。涂药是我当时能用手给他的最大快慰,他太累,无法享受更多。
他兵分两路。克拉特鲁斯率领一路,会经过开伯尔山口返回波斯,途中平定巴克特利亚;年老和身残的士兵、大象以及后宫都随行。不知罗克萨妮作何感想——她闻知亚历山大本人的路线后,大概会比较平和了吧。过冬的时候,亚历山大没有完全冷落她,但是大帝的子嗣仍遥遥无期。
要是从前,此时我只得跟大队走易行的路。现在连想都不会想了。即使我能预知前路之难,我也不会改变选择。
时值夏季,边疆未曾平定,新城市和新海港也尚待建立,我们已经准备好向周流洋出航了。
他没有让全军上船(他只是想去看看那奇观),不过我们仍旧俨然是一支舰队。此时他已经恢复战前的精力,预备物色一个河港的地址,并且满怀期待。
印度河近河口处十分开阔,连奥克苏斯河比起来都像是一道溪流。我们觉得它已经是一个海,直到周流洋的风第一次袭来。我们的船几乎被掀翻,舰队履险上岸,幸好无人溺水。我想,也许大海对亚历山大已经比较客气了。
木工把船修好后,我们带着领航的印度人出发。就在他们说快要入海的时候,风重新刮起。我们连忙靠岸,抛下船锚。然后水退走了。
越退越远。船只落在无水的高处,有些陷在淤泥中,有些歪斜在沙堆上。没有人知道缘故,这仿佛是最可怕的预兆。我们有的水手和划桨人来自地中海,他们也一辈子没遇见过这样的事。风暴再大也只是风,可这是什么?!
有些埃及来的人说,如果是像尼罗河一样,我们恐怕得在这里耗上半年。谁也无法问清楚那些印度人,他们讲某种土语,打着手势说水会回来的,但是我们弄不明白时间,只好扎了营等着。
天一黑水就回来了。一浪接一浪地扑近,抬起搁浅的船,使船舷互撞。我们准备好把军营移到安全处,不知该迁出多远。但是水恰好在原先的位置停下。翌晨又退去了。我们找到一个通译解说印度人的话,才晓得大海每日都这样运行两次。
不管亚历山大港的人怎么说,我担保这是实情。就在去年,有个曾经航行越过赫拉克勒斯之柱、到达伊比利亚的腓尼基人告诉我,那里的海也是这样的。
船只再次修理过,周流洋也终于来到眼前。在陆地尽头,亚历山大向他最重视的那些神祇献了祭品,我们就出海了。
风轻天蓝,海却深浓得多,近于板岩色。细浪泛出晶莹的飞沫。我们航过两个岛屿,然后行驶在世界的边缘上。
亚历山大看足海景以后,向波塞冬奉献了两头公牛。大海对我的肚子作怪,我的血腥气直往上冲,连忙跑到船舷边。我看见海上跃出一条银鱼,身段苗条,长约廿寸,在海面掠过飞枪之距,入水溅起浪花。只有我看见了它,过后除了亚历山大也没有人相信我。连他也不愿让此事写进日志里。但是密特拉在上,我发誓这是真的。
祭神的公牛从甲板投进了大海。亚历山大不只是酬谢海神让他看见周流洋,而且要海神保佑他的老朋友尼阿卡斯和整支舰队。他们将航进大海,顺着海岸从印度河一直驶到底格里斯河,沿途寻找滨海的城镇,物色建港之地。如果能建立一条从波斯直通印度的商路,省却漫长艰险的马帮之旅,亚历山大认为会对人类功德无量。
海岸一带据说荒芜不宜人居,因此他会在陆地与舰队并行,提供补给并开凿水井。他自己当然选了最艰难的任务。我们波斯人都对他说,此路以沙漠闻名,居鲁士也曾经在那里遇险。我告诉他:“印度人爱讲他走出沙漠时只剩七个人。不过也许是他们的虚荣心作祟,因为他本来要吞并他们。”
他笑道:“他是很伟大。但是我们已经走得更远了。”
我们在仲夏出发。
虽然没了克拉特鲁斯的大军,我们仍是一支多民族的浩荡队伍。士卒的妇孺成群结队,腓尼基人也紧随。他们向来愿意为了做生意迎难而上。我们在未知的土地上会遇到什么,并无把握。他们认为值得跟着冒险,至少最初是这样想的。
东格德罗西亚是香料之邦。甘松香的毛茸茸的叶子依地而生,像草,在脚下碾成芳香馥郁。低矮的没药树,枝干淌出树脂,迎着光犹如琥珀。乔木林中,淡甜的花瓣飘坠到我们身上。这片乐土的山山谷谷被我们抛远以后,腓尼基人也不见了。他们听说了前方的情形,决定留在香料之邦。
芳香的矮树变为灌木,乔木也换成了荆棘。为了走向绿荫的山谷,我们在旱地上纵横的河道里急行军,多石的河床要么干枯如骨,要么只有不足盈杯的细流。迷阵般的山丘被风霜蚀刻得千奇百怪,像荒废的堡垒、犬牙参差的城墙,或是耸立的怪物。在岩石遍地的平原上,我们只能不惜磨破脚皮,牵着马走。还有龟裂的沼泽地,白花花一片盐渍。那是不毛之地,只有即使无雨也能在石缝下尘土里求生的东西。
起先我们离水源不远。征粮兵向内陆查探,总能找到补给。亚历山大派人带了一批食物到海边给尼阿卡斯,同时命令运送者寻觅水源。他们回来说,已经树起一个航标,但是没有建海港的合适地点。那里渺无人烟,只有一些害羞可怜的家伙,像野兽一样不会说话,干瘦毛长,指甲如爪。没有物产,他们只食鱼。至于水,有一些微咸的小洼,连狗喝都不够。这个人种想必是靠生鱼中的水分活下来的。
我们继续前行,到达沙漠。
那两个月里我常对自己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会从心里抹掉这些时光,因为就连记忆都会难以忍受。但是我现在还是愿意回想。他不在了,他活过的任何时光都像是失落的珍宝。是的,包括那两个月。
我们夜行。太阳高悬时行走的人活不了多久。侦察兵会提前乘骆驼出发,寻找下一处溪流或泉眼,不管多远我们也必须赶到,否则会死的。有时我们日出前抵达,但是我们的体力逐渐衰弱,马匹也不支,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比起滚烫的沙,我们遇到的恶形恶相的风蚀岩算是亲切。沙粒在夜里也含着白天的热度。沙丘连绵,无法绕过,往上迈两步就会滑退一步。步卒下山可以滑行,我们骑马的人只能两程都走路——如果马还在的话。马比人更难撑持,少得可怜的灌木和枯草给不了它们走到水源的力气。老鹰并没有享用死马多久——自从征粮兵开始无功而返,马尸成了一顿美餐。
我的“狮子”在一座沙丘的半腰倒地。我努力扶起它,但它就是卧地不起。一帮人手持剑和屠刀,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让它自自然然地死啊!”我叫喊。我见过一头骡还在呼吸便横遭肢解。我拔出匕首,他们以为我是为了独占马肉,但我对准马颈的血脉,像祭司一样下了刀。我想它没感到太多痛苦。我给自己和我的几个仆人留了一份,大半给了他们。朝廷的人跟国王吃一样的东西——军队的口粮,但至少没有人偷。
军官一不留神骡子就会死去;士卒们会扔掉自己的财物,对负重的牲畜下手。骑兵开始喜欢与战马同眠,我太晚才知道这秘诀。一路坚持下来的“羚羊”在我沉睡之际失踪。我没问亚历山大再要一匹,现在,马都是给士兵的。
徒步后,我经常遇见卡兰纳斯,像一只苗条的长脚鸟踽踽而行。先前他不肯辞别亚历山大去跟随克拉特鲁斯的队伍,进入崎岖的石地时,他穿上国王送给他的草鞋。每天黄昏,人人都贪恋行军前最后一点休息,我会看见他盘腿而坐,凝视着落日冥思。亚历山大战胜或隐藏了疲惫,卡兰纳斯则仿佛不知疲倦。
“你猜他多大年纪?”有一天亚历山大问我。我猜五十多岁。“少了二十年。他说他一辈子从来不生病。”
“真神奇。”我回答。他的幸福在于只需思考他的神,然而亚历山大要为我们所有人着想,勤奋得像樵夫的驴子。我很清楚他在自责:因为他不耐心,不等冬季就出发,我们才陷进了这地狱。
第三个星期快过完的时候,人不再知道与谁并肩同行,只勉强跟着,有个士兵对我说:“是国王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不过他起码跟大伙一块挺着。喏,他现在带头走在最前面。”
“什么?”我但愿自己可以不信。是真的。
我们在日出两个钟点后扎营,旁边是一道小溪,竟然有流水。趁着那些蠢人还没有踏脏溪流,我拿上他的水罐匆匆而去。我从不指望奴隶能挑来干净的水。
他回到帐篷,腰板挺直。我已经给他斟满一杯水。他一进到户外看不见他的地方就站定,双手捂着肋部,闭着眼。我杯子一搁冲过去,担心他会倒下。他靠着我一会儿,然后直起身体,走到椅子那里就坐。我递水给他。
“艾尔斯坎达,你怎么能这样?”
“必须做的永远能做到。”话毕,他喘了三口气。
“好,你做到了。答应我再也别做了。”
“别说这种孩子的话。我今后都得这么做,这是必要的。”
“我们问问大夫再讲吧。”我拿走他手里的杯子。他的衣服上已经泼上了水迹。
“不必。”他缓过气来,续道:“这对我有好处,会让肌肉松开。好了,别人要来了。”
他们带着自己的麻烦和问题过来,他什么都受理。然后赫菲斯提昂带着自己的口粮来了,跟他在炎热的上午共餐。我讨厌将他的进食假手于人,疑心他不会有胃口。然而我后来发现他不但吃了东西,还小饮过。他甚至已经上了床。直到我在他发红发烫的伤疤上揉抹药油的时候,他才朦胧醒来。药油我藏得很好,以免被奴隶偷喝。
从此他天天徒步领队,设定速度,不管长短程,不管一路是沙是石。他步步痛苦,到清晨更是磨难。他靠意志活着。
这些,士兵们知道;他的脸上满是印痕。他们知道他以此自豪,同时也知道他以此自惩,因为他给他们带来了苦难。他们原谅了他,他的精神成为士气的给养。
在愈发高温的上午替他宽衣,我惘然想着,他还会重获正在像失血一样流掉的生命力吗?那时我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
舰队航行在这样荒芜的海岸之外,令他忧心。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又送去一批食物。督运的军官回来禀报说士卒半路拆开封口,瓜分了食物。亚历山大挺直坐在折叠椅上,说道:“告诉他们,我谴责他们违反军纪,但是饶恕他们的饥饿。如果骡队也没了,别告诉我。从今以后——”他停下喘息,“——丢失的骡子视为累垮。大伙的耐力是有限的。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撤手。”
已经开始有人死去,微恙也足以致命。他们在夜幕里颓然倒下,有的沉默,有的喊着自己的名字,希望会有朋友听见。夜里佯聋何其多。连自己都站不稳的人,又能帮得了什么?有时能看见士兵背着孩子,便知道他女人死了,不过一般是孩子先死。我记得听见过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哭喊,也许是被遗弃下来等死的,但我只继续曳步。我有一件事要做,无力顾及其余。
一日我们走到一条宽阔的河道,水流也不窄,是清冽的山泉。那天行程短,我们拂晓前到达,扎营时还凉快。亚历山大命人把他的帐篷搭在河沙上,以便听见淙潺的水声。他刚走进帐篷,像往常一样累坏了脚筋,我趁别人未到忙着给他揩面,忽然一种怪音逼近,介于奔腾和咆哮。我们听了片刻,亚历山大一跃而起,喊道:“快跑!”扣住我手腕就奔到外面。一股褐色的洪流冲过河床,我们方才听见的是石块碾磨的声音。
亚历山大喊出一声警告,四处有人奔命。我们跑上较高处,回头看见御帐像醉汉的帽子一样歪着,在洪水里下沉,打转,越冲越远。我想:“药油还在我的腰褡子里。”连忙摸到它。亚历山大从奔逃中喘息甫定,惨叫声就响起了。
别人也把帐篷扎在河岸上。士兵的女人本来搭起小凉棚,张罗着煮食,孩子们正在一边嬉水。他们数以百计地被冲走,只有几十人侥存。
这是那恐怖的行军路上最恐怖的一日。士卒们寻找尸体,大多一无所获;其他人虽已筋疲力尽,也只好顶着烈日修补东西。亚历山大的帐篷被冲上了岸,正摊开晾干。他所有的物品都丢了。他好几个钟点在察看慰问,最后到赫菲斯提昂的帐篷睡觉。同时我去向他的朋友们求告——他连一身换洗衣服都没有。他本来轻装出行,现在我的一些物品也比他的更好。至少,保管他武器的侍从们将武器抢救了出来。
当晚我们没有行进,因为疲惫,也因为要祭奠逝者——虽然如果必须死于格德罗西亚,死在水里是难得的事。
虽然我年少轻盈,有舞者的肌肉,还是感到力气逐夜在消减。我已经算不清时间,只交替抬脚前行,满嘴含着我周围的脚扬起的沙尘。每天一到晚上,我都盼望自己躺倒不醒。然后我会想起怀揣的药油,那能给他一点舒缓的安慰;如果我掉队,高悬的烈日会找到无遮无蔽的我。爱与怕使我强迫自己继续。
我们速度慢了,每日的行程愈发漫长。他仍然彻夜带队,一直到炙热的上午。睡前我们极少说话,默契让他不必对我耗费气息。有时我不得不阻拦他和衣上床,他会咒骂我,我会像生气的奶娘对孩子一样呵斥他。这没有什么,只会放松他做榜样的紧张感。他休息好了总是谢谢我。
据测地师说,我们早已过了行程的中点。他派出乘骆驼的侦察兵,寻找第一片有物产的土地,求取补给。他们没有音信;在找到新一天的水源前,每夜的行程越来越延长到酷热的白日。有一次实在走了太久,亚历山大不得不命令在烈日下止步,让掉队者跟上。当时临近一条多石的旧河道,已经干涸。前一夜的泉眼枯水,并没有剩余的水带在路上。他戴着草编的遮阳帽,坐在一块岩石上。托勒密在他旁边,我估计正在问他是否还好,因为他疲惫憔悴,汗水淋漓,看上去可怕。我远远站着也能看出他在喘气。
有人问:“国王在哪里?”我指了指。一个马其顿人推开众人上前,身后跟着两个色雷斯人,其一倒捧着一个头盔。里面有水,不多,只填满了头盔的顶端,想必是他们从河床上被石头挡住的一条罅隙里舀出来的。感谢神明,我在心里说。我很想喝到那水,但是更希望看见他解渴。
刺青的色雷斯人继续搡开人群,用出鞘的剑护着珍宝。他们红发怒张,看似野蛮,却是最忠诚的军队。他曾经反复劝诫才使他们不再送上首级来请赏。然而他们没有碰过那水。他们收起武器,跑到他跟前,第一个人跪下,沾满沙尘的描蓝脸庞含着笑,捧起头盔。
亚历山大接过,向里面看了看。虽然我们渴极,妒忌的人大概不多。他身体怎样,有目共睹。
他俯身,一手按着那色雷斯人的肩膀,用他们的语言说了点什么,摇了摇头。然后他起立,举起头盔,像希腊人以酒祭神一样洒了水。
一种低沉的语声沿着队伍流播,把事情口传下去。我坐在空河道里的一块岩石上,不由得掩面落泪。士兵们大概会觉得浪费。很快我发现手上有泪水,连忙舔干了它。
我们到达水源时不再临水驻营了。哄抢的人太多,他们会冲过去弄脏水流,或是狂饮而死。这天上午情况还好。我让他仰卧在床,给他擦身。他像一具面容喜悦的尸体。“艾尔斯坎达,”我说,“从来没有人像你。”
“噢,是必要的。”他对我笑笑。我清楚他认为因此而死也值得。
“你也一样渴,”他说,“你今天看起来很累。”
也许他看出的多于我的自知。因为事隔几日,拂晓前的那个钟点,我心里好像有别人在替我说话一样,说道:“我不能再走了。”
经过一夜,沙漠有了一丝凉意。我挣扎着走到一点灌木旁,太阳上升时,它可以给我的头遮荫。别问我为什么想自杀;在当时,渴求安息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我看着漫长的队伍曳步而过,没有像别人那样呼叫。如果有遗言,我只会说:原谅我。
我躺在那里很久,东方透出一线光亮。休息已经让我好了些,开始想:我在干什么?我疯了吗?我可以继续走的。
我站起身,找到队伍的足迹。有一刹那我几乎振作起来,自信一定能赶上。我倒举水壶,看是否还剩一滴水,虽然我知道已经饮空了。沙地又重又深,发出人屎和马粪的臭味,聚拢其上的苍蝇飞来啜我的汗水。在一座沙丘顶上,我看见遥远的一缕沙尘。太阳越升越高,我的力气也用尽。
有一块饱经风蚀的岩,烤成砖红。日影尚斜,岩下还有一点荫蔽。我全身干热,腿脚发软,只得爬过去,覆面躺下。这就是我的坟墓,我想。我背弃了他,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一切沉寂着,那荫蔽越缩越小。我听见一匹马艰难的呼吸,心想,是临终的癫狂。有个声音说:“巴勾鄂斯。”
我翻过身来,赫菲斯提昂站在那里,俯视我。
沙尘使他面目苍白,疲惫使他憔悴。他像个死人。我说道:“你来打扰我的灵魂干什么?我没杀你。”但是我喉咙干得无法发声。他跪下来,递给我水。“先别多喝,耐心等一等。”
“是你的水,”我羞愧地小声道。“不,我从营地来。”他说,“我不缺水。起来,我们时间无多。”
他扶我站起,再扶上他的马背。“我牵马。它载不动两个人,会死的。”我能感觉到鞍布下的马骨,而且它已经走了一日的行程。赫菲斯提昂也是。他拽着马前行,马一停就挥鞭。我清醒了些,说道:“你亲自来的。”
“我不能派个士兵来。”当然不能,经过这么久的沙漠行军。没有人回去找掉队者。如果你不行了,只好认命。
从我们攀上的第二座沙丘顶端,我看见沿溪生长的植被,还有一片散漫的深色营地。他和我又分着喝了一些水,然后把水壶递给我。“喝完吧。现在多喝也没害处了。”
我再次无言以对。苏萨的教养本来使我知道该如何优雅地致谢,但是我只能说出:“现在我明白了。”
“那就跟着队伍吧。”他说,“还有,照顾他。我有自己的工作,分不了身。”
因为我,那天上午我和他都怠了工。侍从们已经尽力,但是他当着他们永远不太放松。对我他很关切,摸摸我的额头,看是否中了暑。荣誉和责任使我感谢了搭救我的人,他只回答:“赫菲斯提昂嘛,他从来都是这样。”这话仿佛是他又拉上了护卫神龛的帘幕。这是我的惩罚。他无意伤我,但我知道我错有应得。
风是在翌日驻营时刮起来的。
先前我们不曾遇风,现在风也没有带来凉爽,只吹起漫天黄沙,从帐篷底下刮进来,越积越高,直到每个帐篷里堆起一座沙丘。蒙面的马夫跑去蒙上马匹的眼睛。沙子钻进我们的嘴巴、耳朵、衣服和头发,吹得人昏昏沉沉,我们也只好睡觉。到了夜晚一切都变了,侦察兵用来把我们导向下一个水源的路标全部消失。沙浪吞没了一棵枯树。
我们的泉眼几近堵塞。我想这次真的完了,但是我至少会在他身边,虽然他希望跟赫菲斯提昂死在一起。
我早该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他在马利亚的堡垒中箭倒地后,还用剑刺死了一个来抢他盔甲的印度人。现在他在他帐篷里开了一次战争朝会。“向导们已经放弃了,”他说,“我们必须找到自己的路标。我们只知道一个方向,就是大海。凭借太阳,我们可以到达海边。就这么做吧。”
拂晓前那个钟点,他带领三十名骑兵出发。胜任的马匹仅余此数。他们必须日行以辨认方向。沙丘外天尽头,他们消失了,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当晚有二十人回来。亚历山大发现他们的马体力不支,让他们返回。他自己带领十个人前行。
第二天日落,在红黄的暮霭中,我们看见从天边过来一队黑色的剪影。走近时,亚历山大看上去空前消瘦,脸上有痛苦的皱纹,但是含着微笑。他的微笑是我们的甘泉。
十人里五人掉队,他带着另外五个突进。他们登上一个山岗,看见了大海,海岸上还有侦察兵从未找到的东西——咸水里不生长的绿色植物。他们跳下去,用匕首和空手挖掘起来,口渴的马在他们肩膀上嗅来嗅去。亚历山大第一个凿到水,是新鲜的。
隔天晚上我们出发,由亚历山大带队引路。平安在望,他让自己骑了马。
大海像光滑的铁,不过是湿润的,望见它已经令我们振奋。在海和芦苇生长的沙丘之间就是那一条绿带,溪涧藏在底下,渗流进入海洋。
一连五日,我们跟着绿带走,海滨凉风习习,我们白天行军,还凿井、饮水,晚上在海里沐浴。一切太令人欣喜,我抛开波斯人的矜持,甚至也不在乎别人看见宦官的身体了。我们都像玩耍的孩子。向导从绿带判断,我们很快就会走到大路。
食物开始运到。那些探子没有死,而是到了西北部的格德罗西亚城,在那里把消息传开。第一支骆驼队满载而来。若在行程之始,这些食物会给我们每人添上一餐;如今平分下来足够大家尽情饕餮。我们的人少了。
轻松的行进使我们体力复原。我们穿过诸关来到格德罗西亚城的时候,面容已经不那么憔悴了。
迎接我们的是丰盛:谷物、肉食、水果和酒,都来自前方可爱的卡曼尼亚。我们休息、吃喝,皮肤也仿佛从四周的绿叶里吸取了养分。连亚历山大都开始长肉,面颊也重现血色。“看起来,他们可以轻松快活一下了,”他说。他以散步的速度,带领我们去卡曼尼亚。
每次停驻都有宴会,还有充足的酒,是他提前传话预备的。我忘了是托勒密还是赫菲斯提昂想了个办法,让他自己也休息一下。他们没有说他看上去需要休养,而是巧妙地说,历经征服和考验以后,他应当像狄奥尼索斯做过的那样行进。他们把两辆战车并排绑紧,上面横置平台,放上几张躺椅、绿叶编的饰圈,还有一个漂亮的遮阳篷。城里送来的良马使战车十分精美,颇合他的心意。战车够坐上他和一两位朋友,沿途受到部队欢呼。此事有许多传说,无稽地大谈酒神式的狂欢,久而被当成真实的了。至少那发明不错,让他能靠着枕垫旅行。
在河边水草丰美的树荫下,我们扎了营。他对我说:“我好久没见你跳舞了。”
我的舞技已经生疏得吓人,幸好年轻,活力像流进受水的枝蔓一样,重新进入我的身体。每一天我的练习从辛劳向快乐靠近。练舞还可以防止我暴食,当时那是谁也难以抗拒的诱惑,但对于宦官特别危险。长脂肪比去除它容易。甚至韶华已逝的今天,我还是注意保持身材。我不想听见别人说:“那是亚历山大大帝爱过的人?不会吧。”
他命人整平地面,准备好一个比赛马术等项目的广场。木匠建了一座极佳的剧场。方圆左近的歌手、演员、舞者和杂耍者赶赴而来,大家都喜洋洋的,除了亚历山大。他听说一些他任命的总督和地方官以为他在印度伤重垂危,无所忌惮起来。格德罗西亚本地的总督也腐败懒散。他是马其顿人,亚历山大让一个波斯人取而代之。同时他还要考虑军队的养息和娱乐,此外也在等待与克拉特鲁斯的部队会师。别处的违纪者只好暂且不顾。
舰队杳无音讯最令他担忧。横越海岸荒漠的时候,他无力支援他们。归期早过了,如果他们罹难,他会永远怪罪他自己。
克拉特鲁斯带大批人马到达,我们的营地再次变为城市。罗克萨妮身体安康。亚历山大没有拖延便去探望她,但是也没有拖延就离去。
我遇见四处打听我消息的伊思门尼欧斯。我们在酒馆的凉棚下喝酒,谈着别后的故事。“我一直知道你的骨架很美,”他说,“但你要长点肉才行。不过巴勾鄂斯,国王那样子!他看起来——大概不是老了——是精疲力竭。”
“其实他正在好起来,”我飞快地说,“你应该看看他一个月前的样子。”我随即转了话题。
稍后,海岸一带的地方官乘战车快马前来,禀报舰队已经安全返航,尼阿卡斯不久会直接来觐见。
亚历山大像长睡了七日一样振奋,赏给那官员许多礼物。没有人知道这人贪财而且愚蠢,既不帮助他们把船拖进船坞,也不提供车马,只惟恐别人抢了他的奖赏,赶来报信。几天过去,亚历山大派出一支护卫队去接应,但是没有发现水手们。这个仍在朝廷行走的官员受到怀疑,被公开扣押。亚历山大更憔悴了,但还是派出另一支护卫队。翌日,他们带回来两个皱巴巴干瘪瘪的人,身体像长条的生兽皮,肤色黧黑。是尼阿卡斯和他的副官。即使在他们要求见亚历山大的时候,护卫队也没有认出他们。
他上前抱住从小的朋友,流下泪来。看见他俩的模样,他以为只剩他们还活着。尼阿卡斯告诉他全舰队的人都平安时,他由于喜悦又哭了。
他们饱经磨难,屡次历险。尼阿卡斯的书里都有记载。克里特人十分顽健;他又征战多年以后,写了回忆录。若想了解一听见军号就逃逸的巨鲸,或是食鱼族像兽类一样的生活,可以去读他的书。
他的整支舰队受到盛大的接待。亚历山大开始重新像他自己,他给朋友们娱乐,以庆典敬奉众神,随后是狂欢。克拉特鲁斯的队伍带来大批艺人,办得了上台盘的场面了。
运动会自然也有。骑术的项目大多是波斯人夺冠,更喜欢用腿的希腊人赢得多数比试腿力的竞赛。(亚历山大已经送了我两匹卡曼尼亚马。)色雷斯人的箭术无人能出其右。联军的各族都各显风采。但是我们离波斯不远了。看见他赞许地欣赏我民族的优美时,我知道他属于我们。
随后演了戏,都是希腊剧。面具在我眼里还是很怪。我告诉亚历山大我恨不得看见后面的人脸时,他说如果是我的脸,那他也赞成。过去的一个月,我努力引导他再次迎受快乐,抛却痛苦。他摸起来不一样了,忍耐已成习惯,拉紧了身体。他需要的是一点体贴。我使他放松以后,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演完了戏是音乐比赛,下一日是舞蹈。
我们有九人或十人,来自印度和希腊之间的各地,不乏艺高者。这不会是我出风头的日子,我想。我只为他而跳,如果他喜欢,奖赏就足够了。
我刚从一个水象征欢乐的地方来。我穿上白底绿条纹的衣裳,开始时摇动小小的指铃,叮当作响,代表山溪。然后河流闪耀、扭身,跨跃为激流,又在缓缓的弯身中流淌,再低沉下去,伸开手臂接受大海的拥抱。
这支舞果然投合他的心意,但是看来全军都喜欢。先上场的几位都很出色,因此我惊讶喝彩之强。
我视为劲敌的印度舞者最后出场,持笛扮演了克利须那;那个苏萨来的小伙子也十分娴熟。其实对那次的赛果我一直不太自信。如果我不比落选的人更好,大概也并不逊色。亚历山大一如既往,并不干涉裁判。但是裁判们会受军队的影响。
军队当然是为了他。我知道我人缘不坏;我不恃宠,不钻营,不以权谋利。我已经跟了他许多年,他们大概感动于他爱的持久。他刚经历过磨难,他们希望看见他快乐。我跳舞时,他们看了他的脸。他们是为他而做的。
桂冠用黄金橄榄枝与金箔饰带合编而成。他把桂冠戴在我头上,又把饰带抚平,让它们顺着我的头发垂落,还轻声道:“真美。别走,坐我身边。”我坐在观礼台边沿上,靠近他的座椅。我们相视微笑。军队又是鼓掌,又是跺脚,有一个洪大如斯藤托尔的声音喊道:“继续啊!亲他一下!”
我惶惑地低头。这太逾分了,不知他会怎样应付。这时候剧场人人在起哄。我感觉到他碰着我的肩膀。他们也跟了他许多年;他知道这是喜爱,不是轻薄。他把我拉起来搂进怀里,紧紧地亲了两下。从喝彩声判断,他们喜欢这个胜过我的舞蹈。
幸好波斯仕女不像希腊妇女一样出席公众的庆典。我一直觉得那是最大的陋俗。
当晚他对我说:“你在沙漠里失去的美都赢回来了,甚至还更美。”其实对于一个二十二岁从未受伤的人,这并不太难。他的意思是,他终于宽慰地发现在一天结束时,还有一点生命力付与温存。
我给了他快乐,同时不让他付出太多。怎样做到是我的秘密,他从来不知道区别。他感到满足,这已经是我当时在乎的全部。过后他很快睡着了。
我起来时被子滑脱,但是他没有动。我举着油灯端详他。他侧卧,背部像少年一样光洁,受的伤都在正面。所有被发明来切割、穿刺或抛击的武器,无一不在他身上留痕。比起他太阳晒红的四肢,他的躯干很白。他和朋友们在球场上裸身奔跑,那震撼我的一幕,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在他身侧,那打结的伤疤紧绷着肋骨;即使在此刻的熟睡里,他的眉头还是不太舒展。眼睑也皱着,在一个休息的小伙子脸上显得苍老。灯光照着他的头发,光泽已经不如以前;自从我们进入沙漠,他头上的银丝就现出斑白。他三十一岁了。
我探身去拉起被子,又赶紧缩回来,生怕落下泪水惊醒他。